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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习录 · 卷上 · 徐爱录 · 门人徐爱录 · 十一

国学诗词雏鹰计划:阅读此篇名篇《传习录 · 卷上 · 徐爱录 · 门人徐爱录 · 十一》 来自:《传习录》

王守仁

明浙江馀姚人,初名云,字伯安,别号阳明子。十五岁访客居庸、山海间,纵观山川形胜。好言兵,善射。弘治十二年进士。授刑部主事。正德初,忤刘瑾,廷杖,谪贵州龙场驿丞。瑾诛,任庐陵知县。十一年,累擢右佥都御史、巡抚南赣。镇压大帽山、浰头、横水等处山寨凡八十四处民变,设崇义、和平两县。十四年,平宁王朱宸濠之乱。世宗时封新建伯。嘉靖六年总督两广兼巡抚,镇压断藤峡瑶民八寨。先后用兵,皆成功迅速。以病乞归,行至南安而卒。其学以致良知为主,谓格物致知,当自求诸心,不当求诸物。弟子极众,世称姚江学派。以曾筑室阳明洞中,学者称阳明先生。文章博大昌达,初刻意为词章,后不复措意工拙,而行墨间自有俊爽之气。有《王文成公全书》。
原文

爱问文中子、韩退之。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 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 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 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删述《六经》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 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náo]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以后,《诗》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淫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旧;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 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恐亦难晓。” 先生曰:“《春秋》必待《传》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如书‘弑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弑君’,即弑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弑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 因叹曰:“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 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 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见?” 先生曰:“羲、黄之世,其事阔疏,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 爱曰:“如《三坟》之类,亦有传者,孔子何以删之?” 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胜,至于周末,虽欲变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义、黄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业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况太古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 又曰:“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

翻译
徐爱请先生比较一下王通和韩愈。 先生说:“韩愈是文人中的英才;王通是一位贤能大儒。后人仅仅因为文章诗词的缘故,就十分推崇韩愈,其实韩愈比王通差得远。” 徐爱问道:“那么,王通怎么会有模拟经书这种错误的呢?” 先生说:“模拟经书恐怕也不能全部否定。你姑且说说后世儒学之士写作的目的与模拟经书比起来有何区别?” 徐爱说:“后世儒者的编著不是没有求名之意,但明道是最终目的;而模拟经书完全是为了求名。” 先生说:“著书讲经以阐明圣道,仿效的又是什么呢?” 徐爱说:“仿效孔子删述《六经》以阐明圣道。” 先生说:“既然如此,模拟经书不就是仿效孔子吗?” 徐爱说:“编著须对道有所发明阐释;模拟经书仿佛只是仿照经书的形式,大概于明道无补。” 先生说:“你所谓的明道,是指返璞归真,使道在平常生活中落实呢?还是指华而不实,借此哗众取宠呢?天下纷乱,主要是因为重虚文、轻实行。如果圣贤之道彰明于天下,那么《六经》不必删述。孔子对《六经》的删述,是不得已而为之呀。自从伏羲画卦,到文公、周公,其中论《易》的如《连山》《归藏》等著述纷纭繁复,种类数不胜数,《易》道因此乱作一团。孔子发现天下愈益盛行文饰之风,认为如此发展只会目无纲纪,所以效法文王、周公关于《易》的论述,认为只有他们的主张才把握了《易》的宗旨。从此,纷繁复杂的学说均被废弃,天下阐述《易》的学说开始归一。《诗》《书》《礼》《乐》《春秋》也是这样。《尚书》自《典》《谟》之后,《诗经》自《周南》《召南》之后,如《九丘》《八索》,许多淫邪妖冶之句,达成百上千篇。《礼》《乐》的名物度数不计其数。孔子均作了删削述正,自此其他说法才终止。在《书》《诗》《礼》《乐》之中,孔子何尝加过一句多余的话呢?现今《礼记》中的解释之词,大多是后来的儒生自己牵强附会硬凑的,不再是孔子当时所编著的原本了。至于《春秋》虽然大家也说是孔子编著,实际上是在鲁史之旧文上笔削而成。所谓‘笔’,亦即照抄原文;所谓‘削’,亦即删减繁复,那是有减而无增。孔子传述《六经》,担忧繁文扰乱天下,虽然简略却不能彻底做到,使天下人从此务必去掉华丽的文饰而追求文章的实质内容,并不是以文辞教导人们。《春秋》之后,繁文日益盛行,天下更加混乱了。秦始皇焚书得罪天下,是因为他出于一己之私,更不该焚了《六经》。如果当时他志向只在于明道的话,把那些反经叛理的书全焚烧掉,这也正暗合了孔子删述的意思。从秦汉以来,文辞华丽的风气又一天天兴盛起来了,要想彻底废止根本不可能了。只得效仿孔子的做法,对那些和经书道理相接近的进行表扬,那么其他的怪理悖论,也就慢慢消失了。我不知道文中子王通当初模拟经书是何意图?但我体会到他的做法有可取之处,我认为,即便圣人重生,也是不会否认这种做法的。天下之所以混乱不堪,是因为华丽的文饰兴盛,而求实之风衰败,人们各抒己见,争奇斗异,喧嚣于世,这只会混淆人们的视听,蒙蔽世人的耳目,使天下人崇尚华丽,争相追求文饰,以求在社会上出名,而不再懂得还有崇尚真实、返璞归真的切行,这些都是那些著书立说的人所导致的。” 徐爱说:“有些时候,著述是不能缺少的,比如《春秋》这本书,如果没有《左传》做解,恐怕世人也难以读懂。” 先生说:“《春秋》必须有《左传》才能明白,这样,《春秋》不就成为歇后谜语了,圣人何苦写这些艰深隐晦的词句呢?《左传》大多是《鲁史》的原文,如果《春秋》要凭借《左传》才可读懂,那么,孔子又何必把鲁史删改成《春秋》呢?” 徐爱说:“程颐先生也认为:‘《传》是案,《经》是断。’比如,《春秋》上记载弑某君、伐某国,如果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大概也难以做出确切的判断。” 先生说:“程颐先生的这种观点,差不多也是承袭后世儒生的说法,没有明白圣人作经的本意。比如写‘弑君’,弑君是罪过,何必去了解弑君的经过呢?讨伐的命令该天子发布,写‘伐国’,伐国就是罪,为什么去问征伐别国的经过?圣人阐述《六经》,只是要端正人心,只是为了存天理、去私欲,对于这些事情,孔子曾经就说过。孔子常依据人们的问题,对各自的程度与性质做不同的回答,但他也不会多说,只怕人们专门在语言上纠缠而忽略了学说的本质,所以他对子贡说:‘我不想说什么了。’如果是些灭天理、纵人欲的事,又怎么能够详细地告诉世人呢?这不是要助长乱象、引导奸恶吗!所以《孟子·梁惠王上》讲道:‘孔子的门生没有记载齐桓公、晋文公的事迹的,所以他们杀伐征讨的事就没有流传后世。’这就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究做霸道的学问,因而他们要精通许多阴谋诡计,这完全是一种功利心态,与圣人写作经书的宗旨正好相反,所以伊川这话怎么说得通呢?” 先生因此感叹地说:“不能通达天理的人,很难和他说清楚这事的!” 他接着说:“孔子曾说:‘我还能见到史书上有存疑而未纪录的地方。’孟子也说:‘完全相信《尚书》,还不如不看《尚书》,我只从《武成》篇里取两三卷来读读而已。’孔子删述《尚书》,即使是尧、舜、禹这四五百年间的历史,也仅存数篇,除此之外,难道是其中没有别的事发生,而所著述却仅仅止此,圣人的本意由此可知了。圣人仅是剔除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 徐爱说:“圣人著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像春秋五霸之后的事,圣人不想详细地告诉世人,确实是这样的。那么,尧舜之前的事,为什么也记载得十分简略呢?” 先生说:“伏羲、黄帝的时代,发生的事情久远而不详,能记下来流传的就更少了。这也是可以想象的,当时世风淳朴,大概没有华丽修辞、注重文饰的风气,这就太古的时代,非后世所能比拟。” 徐爱说:“像《三坟》之类的书,也有流传下来的,为什么孔子也要删掉它呢?” 先生说:“即使有流传下来的,也因为世道变化而不再适宜了。社会风气日益开放,文采日渐兴盛,到了周朝末年,想再恢复夏、商的习俗已不可能,何况恢复到尧舜的时代呢?更不必说比这还早的伏羲、黄帝时的世风了!各朝代治世的表现不同,但遵循的仍是一个道。孔子效法尧、舜和周文王、周武王。周文王、周武王之道即是尧、舜之道,只是因为时代不同,社会治理也有所不同,所施的教化与所设的政令自然也不同,把夏、商的制度政令施行于周朝,已经不合时宜。所以,周公想并采禹、汤、文王的举措,碰到不合适的地方,还需夜以继日地深入研究。何况太古时的制度政令,难道还能实行吗?这正是孔子删略前代之事的原因。” 先生接着说:“但求无为而治,不能像禹、汤、文王那样因时机环境适宜而采取政治策略,而非要去实行远古的风俗,这是佛教、老庄的主张。根据时代的变化对社会进行治理,却不能像禹、汤、文王那样以道为本,而以功利之心来实行,这正是五霸以后治世的情形。后来的世儒们诸多人讲来讲去,其实只讲了个霸术而已。”
释义/赏析
文中子,指隋王通(584—617),字仲淹,山西龙门人。仿孔子作《六经》。 韩退之,指唐韩愈(768—824),字退之,河北昌黎人。他反对释、道,提倡儒学复兴,为宋明理学之先驱。 《典》《谟》,即《书经》之《尧典》《舜典》《大禹谟》《皋陶谟》。二南,即《诗经》之《周南》《召南》。《八索》《九丘》传说中的古书名,《左传》:“楚左使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孔安国《古文尚书》序:“八卦之说,谓之八索。求其义也。九州之志,谓之九丘。” 《孟子·滕文公下》第九章:“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 笔削,《史记·孔子世家》:“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 焚书,见《史记·始皇本纪》:“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 《论语·季氏》:“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孟子·梁惠王上》第七章:“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 《中庸》第三十二章:“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论语·卫灵公》:“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 五伯,即五霸: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宋襄公、秦穆公。 《三坟》,古书名。 宪章,见《中庸》第三十章:“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
繁体原文
愛問文中子、韓退之。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賢儒也。後人徒以文詞之故,推尊退之,其實退之去文中子遠甚。” 愛問:“何以有擬經之失?” 先生曰:“擬經恐未可盡非。且說後世儒者著述之意與擬經如何?” 愛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無,然期以明道;擬經純若爲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刪述《六經》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則擬經獨非效法孔子乎?” 愛曰:“著述即於道有所發明;擬經似徒擬其跡,恐於道無補。”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樸還淳而見諸行事之實乎?抑將美其言辭而徒以[náo]於世也?天下之大亂,由虛文勝而實行衰也。使道明於天下,則《六經》不必述。刪述《六經》,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畫卦,至於文王、周公,其間言《易》,如《連山》《歸藏》之屬,紛紛籍籍,不知其幾,《易》道大亂。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風日盛,知其說之將無紀極,於是取文王、周公之說而贊之,以爲惟此爲得其宗。於是紛紛之說盡廢,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書》《詩》《禮》《樂》《春秋》皆然。《書》自《典》《謨》以後,《詩》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淫哇逸蕩之詞,蓋不知其幾千百篇。《禮》《樂》之名物度數,至是亦不可勝窮。孔子皆刪削而述正之,然後其說始廢。如《書》《詩》《禮》《樂》中,孔子何嘗加一語?今之《禮記》諸說,皆後儒附會而成,已非孔子之舊。至於《春秋》,雖稱孔子作之,其實皆魯史舊文。所謂‘筆’者,筆其舊;所謂‘削’者,削其繁,是有減無增。孔子述《六經》,懼繁文之亂天下,惟簡之而不得,使天下務去其文以求其實,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後,繁文益盛,天下益亂。始皇焚書得罪,是出於私意,又不合焚《六經》。若當時志在明道,其諸反經叛理之說,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刪述之意。自秦、漢以降,文又日盛,若欲盡去之,斷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錄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則其諸怪悖之說,亦宜漸漸自廢。不知文中子當時擬經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於其事,以爲聖人復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實衰,人出己見,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譽,徒以亂天下之聰明,塗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爭務修飾文詞以求知於世,而不復知有敦本尚實,反樸還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啓之。” 愛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經,若無《左傳》,恐亦難曉。” 先生曰:“《春秋》必待《傳》而後明,是歇後謎語矣,聖人何苦爲此艱深隱晦之詞?《左傳》多是魯史舊文,若《春秋》須此而後明,孔子何必削之?” 愛曰:“伊川亦云:‘《傳》是案,《經》是斷。’如書‘弒某君’‘伐某國’,若不明其事,恐亦難斷。”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說,未得聖人作經之意。如書‘弒君’,即弒君便是罪,何必更問其弒君之詳?征伐當自天子出,書‘伐國’,即伐國便是罪,何必更問其伐國之詳?聖人述《六經》,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慾,於存天理、去人慾之事則嘗言之。或因人請問,各隨分量而說,亦不肯多道,恐人專求之言語,故曰‘予欲無言’。若是一切縱人慾、滅天理的事,又安肯詳以示人?是長亂導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門,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後世無傳焉。’此便是孔門家法。世儒只講得一個伯者的學問,所以要知得許多陰謀詭計,純是一片功利的心,與聖人作經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 因嘆曰:“此非達天德者未易與言此也!” 又曰:“孔子云:‘吾猶及史之闕文也。’孟子云:‘盡信《書》不如無《書》,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刪《書》,於唐、虞、夏四五百年間不過數篇,豈更無一事,而所述止此,聖人之意可知矣。聖人只是要刪去繁文,後儒卻只要添上。” 愛曰:“聖人作經,只是要去人慾,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聖人不欲詳以示人,則誠然矣。至如堯、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見?” 先生曰:“羲、黃之世,其事闊疏,傳之者鮮矣。此亦可以想見其時全是淳龐樸素,略無文采的氣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後世可及。” 愛曰:“如《三墳》之類,亦有傳者,孔子何以刪之?” 先生曰:“縱有傳者,亦於世變漸非所宜。風氣益開,文采日勝,至於週末,雖欲變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況唐、虞乎!又況義、黃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則一。孔子於堯、舜則祖述之,於文、武則憲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堯、舜之道,但因時致治,其設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業施之於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繼日’。況太古之治,豈復能行?斯固聖人之所可略也。” 又曰:“專事無爲,不能如三王之因時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學術。因時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於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業。後世儒者,許多講來講去,只是講得個伯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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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愛請先生比較一下王通和韓愈。 先生說:“韓愈是文人中的英才;王通是一位賢能大儒。後人僅僅因爲文章詩詞的緣故,就十分推崇韓愈,其實韓愈比王通差得遠。” 徐愛問道:“那麼,王通怎麼會有模擬經書這種錯誤的呢?” 先生說:“模擬經書恐怕也不能全部否定。你姑且說說後世儒學之士寫作的目的與模擬經書比起來有何區別?” 徐愛說:“後世儒者的編著不是沒有求名之意,但明道是最終目的;而模擬經書完全是爲了求名。” 先生說:“著書講經以闡明聖道,仿效的又是什麼呢?” 徐愛說:“仿效孔子刪述《六經》以闡明聖道。” 先生說:“既然如此,模擬經書不就是仿效孔子嗎?” 徐愛說:“編著須對道有所發明闡釋;模擬經書彷彿只是仿照經書的形式,大概於明道無補。” 先生說:“你所謂的明道,是指返璞歸真,使道在平常生活中落實呢?還是指華而不實,藉此譁衆取寵呢?天下紛亂,主要是因爲重虛文、輕實行。如果聖賢之道彰明於天下,那麼《六經》不必刪述。孔子對《六經》的刪述,是不得已而爲之呀。自從伏羲畫卦,到文公、周公,其中論《易》的如《連山》《歸藏》等著述紛紜繁複,種類數不勝數,《易》道因此亂作一團。孔子發現天下愈益盛行文飾之風,認爲如此發展只會目無綱紀,所以效法文王、周公關於《易》的論述,認爲只有他們的主張才把握了《易》的宗旨。從此,紛繁複雜的學說均被廢棄,天下闡述《易》的學說開始歸一。《詩》《書》《禮》《樂》《春秋》也是這樣。《尚書》自《典》《謨》之後,《詩經》自《周南》《召南》之後,如《九丘》《八索》,許多淫邪妖冶之句,達成百上千篇。《禮》《樂》的名物度數不計其數。孔子均作了刪削述正,自此其他說法才終止。在《書》《詩》《禮》《樂》之中,孔子何嘗加過一句多餘的話呢?現今《禮記》中的解釋之詞,大多是後來的儒生自己牽強附會硬湊的,不再是孔子當時所編著的原本了。至於《春秋》雖然大家也說是孔子編著,實際上是在魯史之舊文上筆削而成。所謂‘筆’,亦即照抄原文;所謂‘削’,亦即刪減繁複,那是有減而無增。孔子傳述《六經》,擔憂繁文擾亂天下,雖然簡略卻不能徹底做到,使天下人從此務必去掉華麗的文飾而追求文章的實質內容,並不是以文辭教導人們。《春秋》之後,繁文日益盛行,天下更加混亂了。秦始皇焚書得罪天下,是因爲他出於一己之私,更不該焚了《六經》。如果當時他志向只在於明道的話,把那些反經叛理的書全焚燒掉,這也正暗合了孔子刪述的意思。從秦漢以來,文辭華麗的風氣又一天天興盛起來了,要想徹底廢止根本不可能了。只得效仿孔子的做法,對那些和經書道理相接近的進行表揚,那麼其他的怪理悖論,也就慢慢消失了。我不知道文中子王通當初模擬經書是何意圖?但我體會到他的做法有可取之處,我認爲,即便聖人重生,也是不會否認這種做法的。天下之所以混亂不堪,是因爲華麗的文飾興盛,而求實之風衰敗,人們各抒己見,爭奇鬥異,喧囂於世,這隻會混淆人們的視聽,矇蔽世人的耳目,使天下人崇尚華麗,爭相追求文飾,以求在社會上出名,而不再懂得還有崇尚真實、返璞歸真的切行,這些都是那些著書立說的人所導致的。” 徐愛說:“有些時候,著述是不能缺少的,比如《春秋》這本書,如果沒有《左傳》做解,恐怕世人也難以讀懂。” 先生說:“《春秋》必須有《左傳》才能明白,這樣,《春秋》不就成爲歇後謎語了,聖人何苦寫這些艱深隱晦的詞句呢?《左傳》大多是《魯史》的原文,如果《春秋》要憑藉《左傳》纔可讀懂,那麼,孔子又何必把魯史刪改成《春秋》呢?” 徐愛說:“程頤先生也認爲:‘《傳》是案,《經》是斷。’比如,《春秋》上記載弒某君、伐某國,如果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大概也難以做出確切的判斷。” 先生說:“程頤先生的這種觀點,差不多也是承襲後世儒生的說法,沒有明白聖人作經的本意。比如寫‘弒君’,弒君是罪過,何必去了解弒君的經過呢?討伐的命令該天子發佈,寫‘伐國’,伐國就是罪,爲什麼去問征伐別國的經過?聖人闡述《六經》,只是要端正人心,只是爲了存天理、去私慾,對於這些事情,孔子曾經就說過。孔子常依據人們的問題,對各自的程度與性質做不同的回答,但他也不會多說,只怕人們專門在語言上糾纏而忽略了學說的本質,所以他對子貢說:‘我不想說什麼了。’如果是些滅天理、縱人慾的事,又怎麼能夠詳細地告訴世人呢?這不是要助長亂象、引導奸惡嗎!所以《孟子·梁惠王上》講道:‘孔子的門生沒有記載齊桓公、晉文公的事蹟的,所以他們殺伐征討的事就沒有流傳後世。’這就是孔門家法。世儒只講究做霸道的學問,因而他們要精通許多陰謀詭計,這完全是一種功利心態,與聖人寫作經書的宗旨正好相反,所以伊川這話怎麼說得通呢?” 先生因此感嘆地說:“不能通達天理的人,很難和他說清楚這事的!” 他接着說:“孔子曾說:‘我還能見到史書上有存疑而未紀錄的地方。’孟子也說:‘完全相信《尚書》,還不如不看《尚書》,我只從《武成》篇裏取兩三捲來讀讀而已。’孔子刪述《尚書》,即使是堯、舜、禹這四五百年間的歷史,也僅存數篇,除此之外,難道是其中沒有別的事發生,而所著述卻僅僅止此,聖人的本意由此可知了。聖人僅是剔除繁文,後儒卻只要添上。” 徐愛說:“聖人著經,只是要去人慾、存天理。像春秋五霸之後的事,聖人不想詳細地告訴世人,確實是這樣的。那麼,堯舜之前的事,爲什麼也記載得十分簡略呢?” 先生說:“伏羲、黃帝的時代,發生的事情久遠而不詳,能記下來流傳的就更少了。這也是可以想象的,當時世風淳樸,大概沒有華麗修辭、注重文飾的風氣,這就太古的時代,非後世所能比擬。” 徐愛說:“像《三墳》之類的書,也有流傳下來的,爲什麼孔子也要刪掉它呢?” 先生說:“即使有流傳下來的,也因爲世道變化而不再適宜了。社會風氣日益開放,文采日漸興盛,到了周朝末年,想再恢復夏、商的習俗已不可能,何況恢復到堯舜的時代呢?更不必說比這還早的伏羲、黃帝時的世風了!各朝代治世的表現不同,但遵循的仍是一個道。孔子效法堯、舜和周文王、周武王。周文王、周武王之道即是堯、舜之道,只是因爲時代不同,社會治理也有所不同,所施的教化與所設的政令自然也不同,把夏、商的制度政令施行於周朝,已經不合時宜。所以,周公想並採禹、湯、文王的舉措,碰到不合適的地方,還需夜以繼日地深入研究。何況太古時的制度政令,難道還能實行嗎?這正是孔子刪略前代之事的原因。” 先生接着說:“但求無爲而治,不能像禹、湯、文王那樣因時機環境適宜而採取政治策略,而非要去實行遠古的風俗,這是佛教、老莊的主張。根據時代的變化對社會進行治理,卻不能像禹、湯、文王那樣以道爲本,而以功利之心來實行,這正是五霸以後治世的情形。後來的世儒們諸多人講來講去,其實只講了個霸術而已。”
释义/赏析
文中子,指隋王通(584—617),字仲淹,山西龍門人。仿孔子作《六經》。 韓退之,指唐韓愈(768—824),字退之,河北昌黎人。他反對釋、道,提倡儒學復興,爲宋明理學之先驅。 《典》《謨》,即《書經》之《堯典》《舜典》《大禹謨》《皋陶謨》。二南,即《詩經》之《周南》《召南》。《八索》《九丘》傳說中的古書名,《左傳》:“楚左使倚相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孔安國《古文尚書》序:“八卦之說,謂之八索。求其義也。九州之志,謂之九丘。” 《孟子·滕文公下》第九章:“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 筆削,《史記·孔子世家》:“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 焚書,見《史記·始皇本紀》:“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 《論語·季氏》:“孔子曰:‘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 《孟子·梁惠王上》第七章:“孟子對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後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無以,則王乎?’” 《中庸》第三十二章:“苟不固聰明聖知,達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論語·衛靈公》:“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有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 五伯,即五霸:齊桓公、晉文公、楚莊王、宋襄公、秦穆公。 《三墳》,古書名。 憲章,見《中庸》第三十章:“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上律天時,下襲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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