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你身边的国学大师-国学堂

词字云-国学堂

庄子 · 杂篇 · 渔父

国学诗词雏鹰计划:阅读此篇名篇《庄子 · 杂篇 · 渔父》 来自:《庄子》

庄子

原文

孔子游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渔父者,下船而来,须眉交白,被发揄袂,行原以上,距陆而止,左手据膝,右手持颐以听。曲终而招子贡子路,二人俱对。 客指孔子曰:“彼何为者也?”子路对曰:“鲁之君子也。”客问其族。子路对曰:“族孔氏。”客曰:“孔氏者何治也?”子路未应,子贡对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义,饰礼乐,选人伦,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齐民,将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又问曰:“有土之君与?”子贡曰:“非也。”“侯王之佐与?”子贡曰:“非也。”客乃笑而还,行言曰:“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劳形以危其真。呜呼,远哉其分于道也!” 子贡还,报孔子。孔子推琴而起曰:“其圣人与!”乃下求之,至于泽畔,方将杖拏而引其船,顾见孔子,还乡而立。孔子反走,再拜而进。 客曰:“子将何求?”孔子曰:“曩者先生有绪言而去,丘不肖,未知所谓,窃待于下风,幸闻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学也!”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脩学,以至于今,六十九岁矣,无所得闻至教,敢不虚心!” 客曰:“同类相从,同声相应,固天之理也。吾请释吾之所有而经子之所以。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离位而乱莫大焉。官治其职,人忧其事,乃无所陵。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征赋不属,妻妾不和,长少无序,庶人之忧也;能不胜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群下荒怠,功美不有,爵禄不持,大夫之忧也;延无忠臣,国家昏乱,工技不巧,贡职不美,春秋后伦,不顺天子,诸侯之忧也;阴阳不和,寒暑不时,以伤庶物,诸侯暴乱,擅相攘伐,以残民人,礼乐不节,财用穷匿,人伦不饬,百姓淫乱,天子有司之忧也。今子既上无君侯有司之势而下无大臣职事之官,而擅饰礼乐,选人伦,以化齐民,不泰多事乎!” “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谓之摠;莫之顾而进之,谓之佞;希意道言,谓之谄;不择是非而言,谓之谀;好言人之恶,谓之谗;析交离亲,谓之贼;称誉诈伪以败恶人,谓之慝;不择善否,两容颊适,偷拔其所欲,谓之险。此八疵者,外以乱人,内以伤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谓四患者,好经大事,变更易常,以挂功名,谓之叨;专知擅事,侵人自用,谓之贪;见过不更,闻谏愈甚,谓之很;人同于己则可,不同于己,虽善不善,谓之矜。此四患也。能去八疵,无行四患,而始可教已。” 孔子愀然而叹,再拜而起曰:“丘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围于陈蔡。丘不知所失,而离此四谤者何也?”客凄然变容曰:“甚矣子之难悟也!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子审仁义之间,察同异之际,观动静之变,适受与之度,理好恶之情,和喜怒之节,而几于不免矣。谨脩而身,谨守其真,还以物与人,则无所累矣。今不脩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 孔子愀然曰:“请问何谓真?”客曰:“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其用于人理也,事亲则慈孝,事君则忠贞,饮酒则欢乐,处丧则悲哀。忠贞以功为主,饮酒以乐为主,处丧以哀为主,事亲以适为主。功成之美,无一其迹矣。事亲以适,不论所以矣;饮酒以乐,不选其具矣;处丧以哀,无问其礼矣。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贵真,禄禄而受变于俗,故不足。惜哉,子之蚤湛于人伪而晚闻大道也!” 孔子又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而身教之。敢问舍所在,请因受业而卒学大道。”客曰:“吾闻之,可与往者与之,至于妙道;不可与往者,不知其道,慎勿与之,身乃无咎。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刺船而去,延缘苇间。 颜渊还车,子路授绥,孔子不顾,待水波定,不闻拏音而后敢乘。 子路旁车而问曰:“由得为役久矣,未尝见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万乘之主,千乘之君,见夫子未尝不分庭伉礼,夫子犹有倨敖之容。今渔父杖拏逆立,而夫子曲要磬折,言拜而应,得无太甚乎?门人皆怪夫子矣,渔人何以得此乎?”孔子伏轼而叹曰:“甚矣由之难化也!湛于礼仪有间矣,而朴鄙之心至今未去。进,吾语汝!夫遇长不敬,失礼也;见贤不尊,不仁也。彼非至人,不能下人,下人不精,不得其真,故长伤身。惜哉!不仁之于人也,祸莫大焉,而由独擅之。且道者,万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为事逆之则败,顺之则成。故道之所在,圣人尊之。今渔父之于道,可谓有矣,吾敢不敬乎!”

翻译
孔子游观来到名叫缁帷的树林,坐在长有许多杏树的土坛上休息。弟子们在一旁读书,孔子在弹琴吟唱。曲子还未奏完一半,有个捕鱼的老人下船而来,胡须和眉毛全都白了,披着头发扬起衣袖,沿着河岸而上,来到一处高而平的地方便停下脚步,左手抱着膝盖,右手托起下巴听孔子弹琴吟唱。曲子终了渔父用手招唤子贡、子路,两个人一起走了过来。 渔父指着孔子说:“他是干什么的?”子路回答说:“他是鲁国的君子。”渔父问孔子的姓氏。子路回答:“姓孔”。渔父说:“孔氏钻研并精通什么学问?”子路还未作答,子贡说:“孔氏这个人,心性敬奉忠信,亲身实践仁义,修治礼乐规范,排定人伦关系,对上来说竭尽忠心于国君,对下而言施行教化于百姓,打算用这样的办法造福于天下。这就是孔氏钻研精习的事业。”渔父又问道:“孔氏是拥有国土的君主吗?”子贡说:“不是”。渔父接着问道:“是王侯的辅臣吗?”子贡说:“也不是”。渔父于是笑着背转身去,边走边说道:“孔氏讲仁真可说是仁了,不过恐怕其自身终究不能免于祸患;真是折磨心性劳累身形而危害了他自己的自然本性。唉,他离大道也实在是太远太远了!” 子贡回来,把跟渔父的谈话报告给孔子。孔子推开身边的琴站起身来说:“恐怕是位圣人吧!”于是走下杏坛寻找渔父,来到湖泽岸边,渔父正操起船浆撑船而去,回头看见孔子,转过身来面对孔子站着。孔子连连后退,再次行礼上前。 渔父说:“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孔子说:“刚才先生留下话尾而去,我实在是不聪明,不能领受其中的意思,私下在这里等候先生,希望能有幸听到你的谈吐以便最终有助于我!”渔父说:“咦,你实在是好学啊!”孔子又一次行礼后站起身说:“我少小时就努力学习,直到今天,已经六十九岁了,没有能够听到过真理的教诲,怎么敢不虚心请教!” 渔父说:“同类相互汇聚,同声相互应和,这本是自然的道理。请让我说明我的看法从而分析你所从事的活动。你所从事的活动,也就是挤身于尘俗的事务。天子、诸侯、大夫、庶民,这四种人能够各自摆正自己的位置,也就是社会治理的美好境界,四者倘若偏离了自己的位置社会动乱也就没有比这再大的了。官吏处理好各自的职权,人民安排好各自的事情,这就不会出现混乱和侵扰。所以,田地荒芜居室破漏,衣服和食物不充足,赋税不能按时缴纳,妻子侍妾不能和睦,老少失去尊卑的序列,这是普通百姓的忧虑。能力不能胜任职守,本职的工作不能办好,行为不清白,属下玩忽怠惰,功业和美名全不具备,爵位和俸禄不能保持,这是大夫的忧虑。朝廷上没有忠臣,都城的采邑混乱,工艺技术不精巧,敬献的贡品不好,朝觐时落在后面而失去伦次,不能顺和天子的心意,这是诸侯的忧虑。阴阳不和谐,寒暑变化不合时令,以致伤害万物的生长,诸侯暴乱,随意侵扰征战,以致残害百姓,礼乐不合节度,财物穷尽匮乏,人伦关系未能整顿,百姓淫乱,这是天子和主管大臣的忧虑。如今你上无君侯主管的地位而下无大臣经办的官职,却擅自修治礼乐,排定人伦关系,从而教化百姓,不是太多事了吗! “而且人有八种毛病,事有四种祸患,不可不清醒明察。不是自己职分以内的事也兜着去做,叫做总;没人理会也说个没完,叫做佞;迎合对方顺引话意,叫做谄;不辨是非巴结奉承,叫做谀;喜欢背地说人坏话,叫做谗;离间故交挑拨亲友,叫做害;称誉伪诈败坏他人,叫做慝;不分善恶美丑,好坏兼容而脸色随应相适,暗暗攫取合于己意的东西,叫做险。有这八种毛病的人,外能迷乱他人,内则伤害自身,因而有道德修养的人不和他们交往,圣明的君主不以他们为臣。所谓四患,喜欢管理国家大事,随意变更常规常态,用以钓取功名,称作贪得无厌;自恃聪明专行独断,侵害他人刚愎自用,称作利欲薰心;知过不改,听到劝说却越错越多,称作犟头犟脑;跟自己相同就认可,跟自己不同即使是好的也认为不好,称作自负矜夸。这就是四种祸患。能够清除八种毛病,不再推行四种祸患,方才可以教育。” 孔子凄凉悲伤地长声叹息,再次行礼后站起身来,说:“我在鲁国两次受到冷遇,在卫国被铲削掉所有的足迹,在宋国遭受砍掉坐荫之树的羞辱,又被久久围困在陈国、蔡国之间。我不知道我有什么过失,遭到这样四次诋毁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渔父悲悯地改变面容说:“你实在是难于醒悟啊!有人害怕自己的身影、厌恶自己的足迹,想要避离而逃跑开去,举步越频繁足迹就越多,跑得越来越快而影子却总不离身,自以为还跑得慢了,于是快速奔跑而不休止,终于用尽力气而死去。不懂得停留在阴暗处就会使影子自然消失,停留在静止状态就会使足迹不复存在,这也实在是太愚蠢了!你仔细推究仁义的道理,考察事物同异的区别,观察动静的变化,掌握取舍的分寸,疏通好恶的情感,调谐喜怒的节度,却几乎不能免于灾祸。认真修养你的身心,谨慎地保持你的真性,把身外之物还与他人,那么也就没有什么拘系和累赘了。如今你不修养自身反而要求他人,这不是本末颠倒了吗?” 孔子凄凉悲伤地说:“请问什么叫做真?”渔父回答:“所谓真,就是精诚的极点。不精不诚,不能感动人。所以,勉强啼哭的人虽然外表悲痛其实并不哀伤,勉强发怒的人虽然外表严厉其实并不威严,勉强亲热的人虽然笑容满面其实并不和善。真正的悲痛没有哭声而哀伤,真正的怒气未曾发作而威严,真正的亲热未曾含笑而和善。真心的情感在心中并不外露,而神情则流露在外,这就是看重真情本性的原因。将上述道理用于人伦关系,侍奉双亲就会慈善孝顺,辅助国君就会忠贞不渝,饮酒就会舒心乐意,居丧就会悲痛哀伤。忠贞以建功为主旨,饮酒以欢乐为主旨,居丧以致哀为主旨,侍奉双亲以适意为主旨。功业与成就目的在于达到圆满美好,因而不必拘于一个轨迹;侍奉双亲目的在于达到适意,因而不必考虑使用什么方法;饮酒目的在于达到欢乐,没有必要选用就餐的器具;居丧目的在于致以哀伤,不必过问规范礼仪。礼仪,是世俗人的行为;纯真,却是禀受于自然,出自自然因而也就不可改变。所以圣哲的人总是效法自然看重本真,不受世俗的拘系。愚昧的人则刚好与此相反。不能效法自然而忧虑世人,不知道珍惜真情本性,庸庸碌碌地在流俗中承受着变化,因此总是不知满足。可惜啊,你过早地沉溺于世俗的伪诈而很晚才听闻大道。” 孔子又一次深深行礼后站起身来,说:“如今我孔丘有幸能遇上先生,好像苍天特别宠幸于我似的。先生不以此为羞辱并把我当作弟子一样看待,而且还亲自教导我。我冒昧地打听先生的住处,请求借此受业于门下而最终学完大道。”渔父说:“我听说,可以迷途知返的人就与之交往,直至领悟玄妙的大道;不能迷途知返的人,不会真正懂得大道,谨慎小心地不要与他们结交,自身也就不会招来祸殃。你自己勉励吧!我得离开你了!我得离开你了!”于是撑船离开孔子,缓缓地顺着芦苇丛中的水道划船而去。 颜渊掉转车头,子路递过拉着上车的绳索,孔子看定渔父离去的方向头也不回,直到水波平定,听不见桨声方才登上车子。 子路依傍着车子而问道:“我能够为先生服务已经很久了,不曾看见先生对人如此谦恭尊敬。大国的诸侯,小国的国君,见到先生历来都是平等相待,先生还免不了流露出傲慢的神情。如今渔父手拿船桨对面而站,先生却像石磬一样弯腰鞠躬,听了渔父的话一再行礼后再作回答,恐怕是太过分了吧?弟子们都认为先生的态度不同于往常,一个捕鱼的人怎么能够获得如此厚爱呢?”孔子的伏身在车前的横木上叹息说:“你实在是难于教化啊!你沉湎于礼义已经有些时日了,可是粗野卑下的心态时至今日也未能除去。上前来,我对你说!大凡遇到长辈而不恭敬,就是失礼;见到贤人而不尊重,就是不仁。他倘若不是一个道德修养臻于完善的人,也就不能使人自感谦卑低下,对人谦恭卑下却不至精至诚,定然不能保持本真,所以久久伤害身体。真是可惜啊!不能见贤思齐对于人们来说,祸害再没有比这更大的了,而你子路却偏偏就有这一毛病。况且大道,是万物产生的根源,各种物类失去了道就会死亡,获得了道便会成功。所以大道之所在,圣人就尊崇。如今渔父对于大道,可以说是已有体悟,我怎么能不尊敬他呢?”
释义/赏析
繁体原文
孔子游於緇帷之林,休坐乎杏壇之上。弟子讀書,孔子絃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漁父者,下船而來,鬚眉交白,被髮揄袂,行原以上,距陸而止,左手據膝,右手持頤以聽。曲終而招子貢子路,二人俱對。 客指孔子曰:“彼何爲者也?”子路對曰:“魯之君子也。”客問其族。子路對曰:“族孔氏。”客曰:“孔氏者何治也?”子路未應,子貢對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義,飾禮樂,選人倫,上以忠於世主,下以化於齊民,將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又問曰:“有土之君與?”子貢曰:“非也。”“侯王之佐與?”子貢曰:“非也。”客乃笑而還,行言曰:“仁則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勞形以危其真。嗚呼,遠哉其分於道也!” 子貢還,報孔子。孔子推琴而起曰:“其聖人與!”乃下求之,至於澤畔,方將杖拏而引其船,顧見孔子,還鄉而立。孔子反走,再拜而進。 客曰:“子將何求?”孔子曰:“曩者先生有緒言而去,丘不肖,未知所謂,竊待於下風,幸聞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學也!”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脩學,以至於今,六十九歲矣,無所得聞至教,敢不虛心!” 客曰:“同類相從,同聲相應,固天之理也。吾請釋吾之所有而經子之所以。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離位而亂莫大焉。官治其職,人憂其事,乃無所陵。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徵賦不屬,妻妾不和,長少無序,庶人之憂也;能不勝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羣下荒怠,功美不有,爵祿不持,大夫之憂也;延無忠臣,國家昏亂,工技不巧,貢職不美,春秋後倫,不順天子,諸侯之憂也;陰陽不和,寒暑不時,以傷庶物,諸侯暴亂,擅相攘伐,以殘民人,禮樂不節,財用窮匿,人倫不飭,百姓淫亂,天子有司之憂也。今子既上無君侯有司之勢而下無大臣職事之官,而擅飾禮樂,選人倫,以化齊民,不泰多事乎!” “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謂之摠;莫之顧而進之,謂之佞;希意道言,謂之諂;不擇是非而言,謂之諛;好言人之惡,謂之讒;析交離親,謂之賊;稱譽詐僞以敗惡人,謂之慝;不擇善否,兩容頰適,偷拔其所欲,謂之險。此八疵者,外以亂人,內以傷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謂四患者,好經大事,變更易常,以掛功名,謂之叨;專知擅事,侵人自用,謂之貪;見過不更,聞諫愈甚,謂之很;人同於己則可,不同於己,雖善不善,謂之矜。此四患也。能去八疵,無行四患,而始可教已。” 孔子愀然而嘆,再拜而起曰:“丘再逐於魯,削跡於衛,伐樹於宋,圍於陳蔡。丘不知所失,而離此四謗者何也?”客悽然變容曰:“甚矣子之難悟也!人有畏影惡跡而去之走者,舉足愈數而跡愈多,走愈疾而影不離身,自以爲尚遲。疾走不休,絕力而死。不知處陰以休影。處靜以息跡,愚亦甚矣!子審仁義之間,察同異之際,觀動靜之變,適受與之度,理好惡之情,和喜怒之節,而幾於不免矣。謹脩而身,謹守其真,還以物與人,則無所累矣。今不脩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 孔子愀然曰:“請問何謂真?”客曰:“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者,神動於外,是所以貴真也。其用於人理也,事親則慈孝,事君則忠貞,飲酒則歡樂,處喪則悲哀。忠貞以功爲主,飲酒以樂爲主,處喪以哀爲主,事親以適爲主。功成之美,無一其跡矣。事親以適,不論所以矣;飲酒以樂,不選其具矣;處喪以哀,無問其禮矣。禮者,世俗之所爲也;真者,所以受於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聖人法天貴真,不拘於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於人,不知貴真,祿祿而受變於俗,故不足。惜哉,子之蚤湛於人僞而晚聞大道也!” 孔子又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而身教之。敢問舍所在,請因受業而卒學大道。”客曰:“吾聞之,可與往者與之,至於妙道;不可與往者,不知其道,慎勿與之,身乃無咎。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刺船而去,延緣葦間。 顏淵還車,子路授綏,孔子不顧,待水波定,不聞拏音而後敢乘。 子路旁車而問曰:“由得爲役久矣,未嘗見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萬乘之主,千乘之君,見夫子未嘗不分庭伉禮,夫子猶有倨敖之容。今漁父杖拏逆立,而夫子曲要磬折,言拜而應,得無太甚乎?門人皆怪夫子矣,漁人何以得此乎?”孔子伏軾而嘆曰:“甚矣由之難化也!湛於禮儀有間矣,而樸鄙之心至今未去。進,吾語汝!夫遇長不敬,失禮也;見賢不尊,不仁也。彼非至人,不能下人,下人不精,不得其真,故長傷身。惜哉!不仁之於人也,禍莫大焉,而由獨擅之。且道者,萬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爲事逆之則敗,順之則成。故道之所在,聖人尊之。今漁父之於道,可謂有矣,吾敢不敬乎!”
翻译
孔子游觀來到名叫緇帷的樹林,坐在長有許多杏樹的土壇上休息。弟子們在一旁讀書,孔子在彈琴吟唱。曲子還未奏完一半,有個捕魚的老人下船而來,鬍鬚和眉毛全都白了,披着頭髮揚起衣袖,沿着河岸而上,來到一處高而平的地方便停下腳步,左手抱着膝蓋,右手托起下巴聽孔子彈琴吟唱。曲子終了漁父用手招喚子貢、子路,兩個人一起走了過來。 漁父指着孔子說:“他是幹什麼的?”子路回答說:“他是魯國的君子。”漁父問孔子的姓氏。子路回答:“姓孔”。漁父說:“孔氏鑽研並精通什麼學問?”子路還未作答,子貢說:“孔氏這個人,心性敬奉忠信,親身實踐仁義,修治禮樂規範,排定人倫關係,對上來說竭盡忠心於國君,對下而言施行教化於百姓,打算用這樣的辦法造福於天下。這就是孔氏鑽研精習的事業。”漁父又問道:“孔氏是擁有國土的君主嗎?”子貢說:“不是”。漁父接着問道:“是王侯的輔臣嗎?”子貢說:“也不是”。漁父於是笑着背轉身去,邊走邊說道:“孔氏講仁真可說是仁了,不過恐怕其自身終究不能免於禍患;真是折磨心性勞累身形而危害了他自己的自然本性。唉,他離大道也實在是太遠太遠了!” 子貢回來,把跟漁父的談話報告給孔子。孔子推開身邊的琴站起身來說:“恐怕是位聖人吧!”於是走下杏壇尋找漁父,來到湖澤岸邊,漁父正操起船漿撐船而去,回頭看見孔子,轉過身來面對孔子站着。孔子連連後退,再次行禮上前。 漁父說:“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孔子說:“剛纔先生留下話尾而去,我實在是不聰明,不能領受其中的意思,私下在這裏等候先生,希望能有幸聽到你的談吐以便最終有助於我!”漁父說:“咦,你實在是好學啊!”孔子又一次行禮後站起身說:“我少小時就努力學習,直到今天,已經六十九歲了,沒有能夠聽到過真理的教誨,怎麼敢不虛心請教!” 漁父說:“同類相互匯聚,同聲相互應和,這本是自然的道理。請讓我說明我的看法從而分析你所從事的活動。你所從事的活動,也就是擠身於塵俗的事務。天子、諸侯、大夫、庶民,這四種人能夠各自擺正自己的位置,也就是社會治理的美好境界,四者倘若偏離了自己的位置社會動亂也就沒有比這再大的了。官吏處理好各自的職權,人民安排好各自的事情,這就不會出現混亂和侵擾。所以,田地荒蕪居室破漏,衣服和食物不充足,賦稅不能按時繳納,妻子侍妾不能和睦,老少失去尊卑的序列,這是普通百姓的憂慮。能力不能勝任職守,本職的工作不能辦好,行爲不清白,屬下玩忽怠惰,功業和美名全不具備,爵位和俸祿不能保持,這是大夫的憂慮。朝廷上沒有忠臣,都城的采邑混亂,工藝技術不精巧,敬獻的貢品不好,朝覲時落在後面而失去倫次,不能順和天子的心意,這是諸侯的憂慮。陰陽不和諧,寒暑變化不合時令,以致傷害萬物的生長,諸侯暴亂,隨意侵擾征戰,以致殘害百姓,禮樂不合節度,財物窮盡匱乏,人倫關係未能整頓,百姓淫亂,這是天子和主管大臣的憂慮。如今你上無君侯主管的地位而下無大臣經辦的官職,卻擅自修治禮樂,排定人倫關係,從而教化百姓,不是太多事了嗎! “而且人有八種毛病,事有四種禍患,不可不清醒明察。不是自己職分以內的事也兜着去做,叫做總;沒人理會也說個沒完,叫做佞;迎合對方順引話意,叫做諂;不辨是非巴結奉承,叫做諛;喜歡背地說人壞話,叫做讒;離間故交挑撥親友,叫做害;稱譽僞詐敗壞他人,叫做慝;不分善惡美醜,好壞兼容而臉色隨應相適,暗暗攫取合於己意的東西,叫做險。有這八種毛病的人,外能迷亂他人,內則傷害自身,因而有道德修養的人不和他們交往,聖明的君主不以他們爲臣。所謂四患,喜歡管理國家大事,隨意變更常規常態,用以釣取功名,稱作貪得無厭;自恃聰明專行獨斷,侵害他人剛愎自用,稱作利慾薰心;知過不改,聽到勸說卻越錯越多,稱作犟頭犟腦;跟自己相同就認可,跟自己不同即使是好的也認爲不好,稱作自負矜誇。這就是四種禍患。能夠清除八種毛病,不再推行四種禍患,方纔可以教育。” 孔子淒涼悲傷地長聲嘆息,再次行禮後站起身來,說:“我在魯國兩次受到冷遇,在衛國被鏟削掉所有的足跡,在宋國遭受砍掉坐蔭之樹的羞辱,又被久久圍困在陳國、蔡國之間。我不知道我有什麼過失,遭到這樣四次詆譭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呢?”漁父悲憫地改變面容說:“你實在是難於醒悟啊!有人害怕自己的身影、厭惡自己的足跡,想要避離而逃跑開去,舉步越頻繁足跡就越多,跑得越來越快而影子卻總不離身,自以爲還跑得慢了,於是快速奔跑而不休止,終於用盡力氣而死去。不懂得停留在陰暗處就會使影子自然消失,停留在靜止狀態就會使足跡不復存在,這也實在是太愚蠢了!你仔細推究仁義的道理,考察事物同異的區別,觀察動靜的變化,掌握取捨的分寸,疏通好惡的情感,調諧喜怒的節度,卻幾乎不能免於災禍。認真修養你的身心,謹慎地保持你的真性,把身外之物還與他人,那麼也就沒有什麼拘繫和累贅了。如今你不修養自身反而要求他人,這不是本末顛倒了嗎?” 孔子淒涼悲傷地說:“請問什麼叫做真?”漁父回答:“所謂真,就是精誠的極點。不精不誠,不能感動人。所以,勉強啼哭的人雖然外表悲痛其實並不哀傷,勉強發怒的人雖然外表嚴厲其實並不威嚴,勉強親熱的人雖然笑容滿面其實並不和善。真正的悲痛沒有哭聲而哀傷,真正的怒氣未曾發作而威嚴,真正的親熱未曾含笑而和善。真心的情感在心中並不外露,而神情則流露在外,這就是看重真情本性的原因。將上述道理用於人倫關係,侍奉雙親就會慈善孝順,輔助國君就會忠貞不渝,飲酒就會舒心樂意,居喪就會悲痛哀傷。忠貞以建功爲主旨,飲酒以歡樂爲主旨,居喪以致哀爲主旨,侍奉雙親以適意爲主旨。功業與成就目的在於達到圓滿美好,因而不必拘於一個軌跡;侍奉雙親目的在於達到適意,因而不必考慮使用什麼方法;飲酒目的在於達到歡樂,沒有必要選用就餐的器具;居喪目的在於致以哀傷,不必過問規範禮儀。禮儀,是世俗人的行爲;純真,卻是稟受於自然,出自自然因而也就不可改變。所以聖哲的人總是效法自然看重本真,不受世俗的拘繫。愚昧的人則剛好與此相反。不能效法自然而憂慮世人,不知道珍惜真情本性,庸庸碌碌地在流俗中承受着變化,因此總是不知滿足。可惜啊,你過早地沉溺於世俗的僞詐而很晚才聽聞大道。” 孔子又一次深深行禮後站起身來,說:“如今我孔丘有幸能遇上先生,好像蒼天特別寵幸於我似的。先生不以此爲羞辱並把我當作弟子一樣看待,而且還親自教導我。我冒昧地打聽先生的住處,請求借此受業於門下而最終學完大道。”漁父說:“我聽說,可以迷途知返的人就與之交往,直至領悟玄妙的大道;不能迷途知返的人,不會真正懂得大道,謹慎小心地不要與他們結交,自身也就不會招來禍殃。你自己勉勵吧!我得離開你了!我得離開你了!”於是撐船離開孔子,緩緩地順着蘆葦叢中的水道划船而去。 顏淵掉轉車頭,子路遞過拉着上車的繩索,孔子看定漁父離去的方向頭也不回,直到水波平定,聽不見槳聲方纔登上車子。 子路依傍着車子而問道:“我能夠爲先生服務已經很久了,不曾看見先生對人如此謙恭尊敬。大國的諸侯,小國的國君,見到先生歷來都是平等相待,先生還免不了流露出傲慢的神情。如今漁父手拿船槳對面而站,先生卻像石磬一樣彎腰鞠躬,聽了漁父的話一再行禮後再作回答,恐怕是太過分了吧?弟子們都認爲先生的態度不同於往常,一個捕魚的人怎麼能夠獲得如此厚愛呢?”孔子的伏身在車前的橫木上嘆息說:“你實在是難於教化啊!你沉湎於禮義已經有些時日了,可是粗野卑下的心態時至今日也未能除去。上前來,我對你說!大凡遇到長輩而不恭敬,就是失禮;見到賢人而不尊重,就是不仁。他倘若不是一個道德修養臻於完善的人,也就不能使人自感謙卑低下,對人謙恭卑下卻不至精至誠,定然不能保持本真,所以久久傷害身體。真是可惜啊!不能見賢思齊對於人們來說,禍害再沒有比這更大的了,而你子路卻偏偏就有這一毛病。況且大道,是萬物產生的根源,各種物類失去了道就會死亡,獲得了道便會成功。所以大道之所在,聖人就尊崇。如今漁父對於大道,可以說是已有體悟,我怎麼能不尊敬他呢?”
释义/赏析
拓展阅读
读书笔记
词字云图书馆-诗词歌赋国学学习-7*24小时
  • 词字云图书馆www.ciziyun.com 点击:39777007次 。本站部分内容来源于网友提交,如果我们的某些资料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或对您造成了任何程度的伤害,请及时联系我们,我们将在收到通知后第一时间妥善处理该部分内容 。chuangmi01@qq.com侵删 词字云-做你身边最得力的古文帮手,唐诗三百首,诗歌全集,唐诗、宋词、元曲、诗经、离骚、古代诗词、现代诗歌、近代诗歌、外国诗歌,打造全诗词数据库网站和社区,为您提供经典的诗词、丰富的诗词服务。以及国学经典,词字云,国学,易经,道德经,弟子规,唐诗,宋词,元曲,诗经,离骚,古典诗词,红色诗词,近代诗词,现代诗词

    Copyright © 词字云www.ciziyun.com图书馆 0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