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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 · 第九十七回 · 金酬外护遭魔蛰 圣显幽魂救本原

国学诗词雏鹰计划:阅读此篇名篇《西游记 · 第九十七回 · 金酬外护遭魔蛰 圣显幽魂救本原》 来自:《西游记》

吴承恩

明小说家。山阳人,字汝忠,号射阳山人。科举屡遭挫折,嘉靖中补贡生,后任浙江长兴县丞。耻为五斗米折腰,拂袖而归,专意著述。自幼喜读野言稗史、志怪小说,善谐谑,晚年作《西游记》,叙述唐高僧玄奘取经故事。另有《射阳先生存稿》、《禹鼎志》等。
原文

且不言唐僧等在华光破屋中,苦奈夜雨存身。却说铜台府地灵县城内有伙凶徒,因宿娼、饮酒、赌博,花费了家私,无计过活,遂伙了十数人做贼,算道本城那家是第一个财主,那家是第二个财主,去打劫些金银用度。内有一人道:“也不用缉访,也不须算计,只有今日送那唐朝和尚的寇员外家,十分富厚。我们乘此夜雨,街上人也不防备,火甲等也不巡逻,就此下手,劫他些资本,我们再去嫖赌儿耍子,岂不美哉!众贼欢喜,齐了心,都带了短刀、蒺藜、拐子、闷棍、麻绳、火把,冒雨前来,打开寇家大门,呐喊杀入。慌得他家里若大若小,是男是女,俱躲个干净。妈妈儿躲在床底,老头儿闪在门后,寇梁、寇栋与着亲的几个儿女,都战战兢兢的四散逃走顾命。那伙贼,拿着刀,点着火,将他家箱笼打开,把些金银宝贝,首饰衣裳,器皿家火,尽情搜劫。那员外割舍不得,拚了命,走出门来对众强人哀告道:“列位大王,彀你用的便罢,还留几件衣物与我老汉送终”那众强人那容分说,赶上前,把寇员外撩阴一脚踢翻在地:可怜三魂渺渺归阴府,七魄悠悠别世人!众贼得了手,走出寇家,顺城脚做了软梯,漫城墙一一系出,冒着雨连夜奔西而去。那寇家僮仆,见贼退了,方才出头。及看时,老员外已死在地下,放声哭道:“天呀!主人公已打死了!”众皆伏尸而哭,悲悲啼啼。 将四更时,那妈妈想恨唐僧等不受他的斋供,因为花扑扑的送他,惹出这场灾祸,便生妒害之心,欲陷他四众,扶着寇梁道:“儿啊,不须哭了。你老子今日也斋僧,明日也斋僧,岂知今日做圆满,斋着那一伙送命的僧也!”他兄弟道:“母亲,怎么是送命的僧?”妈妈道:“贼势凶勇,杀进房来,我就躲在床下,战兢兢的留心向灯火处看得明白,你说是谁?点火的是唐僧,持刀的是猪八戒,搬金银的是沙和尚,打死你老子的是孙行者。”二子听言,认了真实道:“母亲既然看得明白,必定是了。他四人在我家住了半月,将我家门户墙垣,窗棂巷道,俱看熟了,财动人心,所以乘此夜雨,复到我家,既劫去财物,又害了父亲,此情何毒!待天明到府里递失状坐名告他。”寇栋道:“失状如何写?”寇梁道:“就依母亲之言。”写道:“唐僧点着火,八戒叫杀人。沙和尚劫出金银去,孙行者打死我父亲。”一家子吵吵闹闹,不觉天晓。一壁厢传请亲人,置办棺木;一壁厢寇梁兄弟,赴府投词。原来这铜台府刺史正堂大人—— 平生正直,素性贤良。少年向雪案攻书,早岁在金銮对策。常怀忠义之心,每切仁慈之念。名扬青史播千年,龚黄再见;声振黄堂传万古,卓鲁重生。 当时坐了堂,发放了一应事务,即令抬出放告牌。这寇梁兄弟抱牌而入,跪倒高叫道:“爷爷,小的们是告强盗得财,杀伤人命重情事。”刺史接上状去,看了这般这的,如此如彼,即问道:“昨日有人传说,你家斋僧圆满,斋得四众高僧,乃东土唐朝的罗汉,花扑扑的满街鼓乐送行,怎么却有这般事情?”寇梁等磕头道:“爷爷,小的父亲寇洪斋僧二十四年,因这四僧远来,恰足万僧之数,因此做了圆满,留他住了半月。他就将路道、门窗都看熟了。当日送出,当晚复回,乘黑夜风雨,遂明火执杖,杀进房来,劫去金银财宝,衣服首饰,又将父打死在地。望爷爷与小民做主!”刺史闻言,即点起马步快手并民壮人役,共有百五十人,各执锋利器械,出西门一直来赶唐僧四众。 却说他师徒们,在那华光行院破屋下挨至天晓方才出门,上路奔西。可可的那些强盗当夜打劫了寇家,系出城外,也向西方大路上。行经天晓,走过华光院西去,有二十里远近,藏于山凹中,分拨金银等物。分还未了,忽见唐僧四众顺路而来,众贼心犹不歇,指定唐僧道:“那不是昨日送行的和尚来了!”众贼笑道:“来得好,来得好!我们也是干这般没天理的买卖。这些和尚缘路来,又在寇家许久,不知身边有多少东西,我们索性去截住他,夺了盘缠,抢了白马凑分,却不是遂心满意之事?”众贼遂持兵器,呐一声喊,跑上大路,一字儿摆开,叫道:“和尚,不要走!快留下买路钱,饶你性命!牙迸半个不字,一刀一个,决不留存!”唬得个唐僧在马上乱战,沙僧与八戒心慌,对行者道:“怎的了,怎的了!苦奈得半夜雨天,又早遇强徒断路,诚所谓祸不单行也!”行者笑道:“师父莫怕,兄弟勿忧。等老孙去问他一问。” 好大圣,束一束虎皮裙子,抖一抖锦布直裰,走近前,叉手当胸道:“列位是做什么的?”贼徒喝道:“这厮不知死活,敢来问我!你额颅下没眼,不认得我是大王爷爷!快将买路钱来,放你过去!”行者闻言,满面陪笑道:“你原来是剪径的强盗!”贼徒发狠叫:“杀了!”行者假假的惊恐道:“大王,大王!我是乡村中的和尚,不会说话,冲撞莫怪,莫怪!若要买路钱,不要问那三个,只消问我。我是个管帐的,凡有经钱、衬钱,那里化缘的、布施的,都在包袱中,尽是我管出入,那个骑马的,虽是我的师父,他却只会念经,不管闲事,财色俱忘,一毫没有。那个黑脸的,是我半路上收的个后生,只会养马。那个长嘴的,是我雇的长工,只会挑担。你把三个放过去,我将盘缠衣钵尽情送你。”众贼听说:“这个和尚倒是个老实头儿。既如此,饶了你命,教那三个丢下行李,放他过去。”行者回头使个眼色,沙僧就丢了行李担子,与师父牵着马,同八戒往西径走。行者低头打开包袱,就地挝把尘土,往上一洒,念个咒语,乃是个定身之法,喝一声:“住!”那伙贼共有三十来名,一个个咬着牙,睁着眼,撒着手,直直的站定,莫能言语,不得动身。行者跳出路口叫道:“师父,回来,回来!”八戒慌了道:“不好,不好!师兄供出我们来了!他身上又无钱财,包袱里又无金银,必定是叫师父要马哩,叫我们是剥衣服了。”沙僧笑道:“二哥莫乱说!大哥是个了得的,向者那般毒魔狠怪,也能收服,怕这几个毛贼?他那里招呼,必有话说,快回去看看。”长老听言,欣然转马回至边前,叫道:“悟空,有甚事叫回来也?”行者者:“你们看这些贼是怎的说?”八戒近前推着他,叫道:“强盗,你怎的不动弹了?”那贼浑然无知,不言不语。八戒道:“好的痴哑了!”行者笑道:“是老孙使个定身法定住也。”八戒道:“既定了身,未曾定口,怎么连声也不做?“行者道:“师父请下马坐着。常言道,只有错拿,没有错放。兄弟,你们把贼都扳翻倒捆了,教他供一个供状,看他是个雏儿强盗,把势强盗。”沙僧道:“没绳索哩。”行者即拔下些毫毛,吹口仙气,变作三十条绳索,一齐下手,把贼扳翻,都四马攒蹄捆住,却又念念解咒,那伙贼渐渐苏醒。 行者请唐僧坐在上首,他三人各执兵器喝道:“毛贼,你们一起有多少人?做了几年买卖?打劫了有多少东西?可曾杀伤人口?还是初犯,却是二犯,三犯?”众贼开口道:“爷爷饶命!”行者道:“莫叫唤!从实供来!”众贼道:“老爷,我们不是久惯做贼的,都是好人家子弟。只因不才,吃酒赌钱,宿娼顽耍,将父祖家业尽花费了,一向无干,又无钱用。访知铜台府城中寇员外家资财豪富,昨日合伙,当晚乘夜雨昏黑,就去打劫。劫的有些金银服饰,在这路北下山凹里正自分赃,忽见老爷们来。内中有认得是寇员外送行的,必定身边有物;又见行李沉重,白马快走,人心不足,故又来邀截。岂知老爷有大神通法力,将我们困住。万望老爷慈悲,收去那劫的财物,饶了我的性命也!”三藏听说是寇家劫的财物,猛然吃了一惊,慌忙站起道:“悟空,寇老员外十分好善,如何招此灾厄?”行者笑道:“只为送我们起身,那等彩帐花幢,盛张鼓乐,惊动了人眼目,所以这伙光棍就去下手他家。今又幸遇着我们,夺下他这许多金银服饰。三藏道:“我们扰他半月,感激厚恩,无以为报,不如将此财物护送他家,却不是一件好事?”行者依言,即与八戒、沙僧,去山凹里取将那些赃物,收拾了,驮在马上。又教八戒挑了一担金银,沙僧挑着自己行李。行者欲将这伙强盗一棍尽情打死,又恐唐僧怪他伤人性命,只得将身一抖,收上毫毛。那伙贼松了手脚,爬起来,一个个落草逃生而去。这唐僧转步回身,将财物送还员外。这一去,却似飞蛾投火,反受其殃。有诗为证,诗曰: 恩将恩报人间少,反把恩慈变作仇。下水救人终有失,三思行事却无忧。 三藏师徒们将着金银服饰拿转,正行处,忽见那枪刀簇簇而来。三藏大惊道:“徒弟,你看那兵器簇拥相临,是甚好歹?”八戒道:“祸来了,祸来了!这是那放去的强盗,他取了兵器,又伙了些人,转过路来与我们斗杀也!”沙僧道:“二哥,那来的不是贼势。大哥,你仔细观之。”行者悄悄的向沙僧道:“师父的灾星又到了,此必是官兵捕贼之意。”说不了,众兵卒至边前,撒开个圈子阵,把他师徒围住道:“好和尚,打劫了人家东西,还在这里摇摆哩!”一拥上前,先把唐僧抓下马来,用绳捆了,又把行者三人,也一齐捆了,穿上扛子,两个抬一个,赶着马,夺了担,径转府城。只见那—— 唐三藏,战战兢兢,滴泪难言。猪八戒,絮絮叨叨,心中报怨。沙和尚,囊突突,意下踌躇。孙行者,笑唏唏,要施手段。 众官兵攒拥扛抬,须臾间拿到城里,径自解上黄堂报道:“老爷,民快人等,捕获强盗来了。”那刺史端坐堂上,赏劳了民快,捡看了贼赃,当叫寇家领去。却将三藏等提近厅前,问道:“你这起和尚,口称是东土远来,向西天拜佛,却原来是些设法翙看门路,打家劫舍之贼!”三藏道:“大人容告:贫僧实不是贼,决不敢假,随身现有通关文牒可照。只因寇员外家斋我等半月,情意深重,我等路遇强盗,夺转打劫寇家的财物,因送还寇家报恩,不期民快人等捉获,以为是贼,实不是贼。望大人详察。”刺史道:“你这厮见官兵捕获,却巧言报恩。既是路遇强盗,何不连他捉来,报官报恩?如何只是你四众!你看!寇梁递得失状,坐名告你,你还敢展挣?”三藏闻言,一似大海烹舟,魂飞魄丧,叫:“悟空,你何不上来折辨!”行者道:“有赃是实,折辨何为!”刺史道:“正是啊!赃证现存,还敢抵赖?”叫手下:“拿脑箍来,把这秃贼的光头箍他一箍,然后再打!”行者慌了,心中暗想道:“虽是我师父该有此难,还不可教他十分受苦。”他见那皂隶们收拾索子结脑箍,即便开口道:“大人且莫箍那个和尚。昨夜打劫寇家,点火的也是我,持刀的也是我,劫财的也是我,杀人的也是我。我是个贼头,要打只打我,与他们无干,但只不放我便是。”刺史闻言就教:“先箍起这个来。”皂隶们齐来上手,把行者套上脑箍,收紧了一勒,扢扑的把索子断了。又结又箍,又扢扑的断了。一连箍了三四次,他的头皮,皱也不曾皱一些儿。却又换索子再结时,只听得有人来报道:“老爷,都下陈少保爷爷到了,请老爷出郭迎接。”那刺史即命刑房吏:“把贼收监,好生看辖,待我接过上司,再行拷问。”刑房吏遂将唐僧四众,推进监门。八戒、沙僧将自己行李担进随身。 三藏道:“徒弟,这是怎么起的?“行者笑道:“师父,进去,进去!这里边没狗叫,倒好耍子!”可怜把四众捉将进去,一个个都推入辖床,扣拽了滚肚、敌脑、攀胸,禁子们又来乱打。三藏苦痛难禁,只叫:“悟空!怎的好,怎的好!”行者道:“他打是要钱哩。常言道好处安身,苦处用钱。如今与他些钱,便罢了。”三藏道:“我的钱自何来?”行者道:“若没钱,衣物也是,把那袈裟与了他罢。”三藏听说就如刀刺其心,一时间见他打不过,只得开言道:“悟空,随你罢。”行者便叫:“列位长官,不必打了。我们担进来的那两个包袱中,有一件锦襕袈裟,价值千金。你们解开拿了去罢。”众禁子听言,一齐动手,把两个包袱解看。虽有几件布衣,虽有个引袋,俱不值钱,只见几层油纸包裹着一物,霞光焰焰,知是好物。抖开看时,但只见—— 巧妙明珠缀,稀奇佛宝攒。盘龙铺绣结,飞凤锦沿边。 众皆争看,又惊动本司狱官,走来喝道:“你们在此嚷甚的?”禁子们跪道:“老爹才子却提控,送下四个和尚,乃是大伙强盗。他见我们打了他几下,把这两个包袱与我。我们打开看时,见有此物,无可处置。若众人扯破分之,其实可惜;若独归一人,众人无利。幸老爹来,凭老爹做个劈着。”狱官见了,乃是一件袈裟,又将别项衣服,并引袋儿通检看了,又打开袋内关文一看,见有各国的宝印花押,道:“早是我来看呀!不然,你们都撞出事来了。这和尚不是强盗,切莫动他衣物,待明日太爷再审,方知端的。”众禁子听言,将包袱还与他,照旧包裹,交与狱官收讫。 渐渐天晚,听得楼头起鼓,火甲巡更。捱至四更三点,行者见他们都不呻吟,尽皆睡着,他暗想道:“师父该有这一夜牢狱之灾,老孙不开口折辨,不使法力者,盖为此耳。如今四更将尽,灾将满矣,我须去打点打点,天明好出牢门。”你看他弄本事,将身小一小,脱出辖床,摇身一变,变做个蜢虫儿,从房檐瓦缝里飞出。见那星光月皎,正是清和夜静之天,他认了方向,径飞向寇家门首,只见那街西下一家儿灯火明亮。又飞近他门口看时,原来是个做豆腐的,见一个老头儿烧火,妈妈儿挤浆。那老儿忽的叫声:“妈妈,寇大官且是有子有财,只是没寿。我和他小时同学读书,我还大他五岁。他老子叫做寇铭,当时也不上千亩田地,放些租帐,也讨不起。他到二十岁时,那铭老儿死了,他掌着家当,其实也是他一步好运。娶的妻是那张旺之女,小名叫做穿针儿,却倒旺夫。自进他门,种田又收,放帐又起;买着的有利,做着的赚钱,被他如今挣了有十万家私。他到四十岁上,就回心向善,斋了万僧,不期昨夜被强盗踢死。可怜!今年才六十四岁,正好享用,何期这等向善,不得好报,乃死于非命?可叹,可叹!” 行者一一听之,却早五更初点。他就飞入寇家,只见那堂屋里已停着棺材,材头边点着灯,摆列着香烛花果,妈妈在旁啼哭;又见他两个儿子也来拜哭,两个媳妇拿两盏饭儿供献。行者就钉在他材头上,咳嗽了一声,唬得那两个媳妇查手舞脚的往外跑,寇梁兄弟伏在地下不敢动,只叫:“爹爹!惸!惸!惸!”那妈妈子胆大,把材头扑了一把道:“老员外,你活了?”行者学着那员外的声音道:“我不曾活。”两个儿子一发慌了,不住的叩头垂泪,只叫:“爹爹!惸!惸!惸!”妈妈子硬着胆又问道:“员外,你不曾活,如何说话?”行者道:“我是阎王差鬼使押将来家与你们讲话的。”说道:“那张氏穿针儿枉口诳舌,陷害无辜。”那妈妈子听见叫他小名,慌得跪倒磕头道:“好老儿啊!这等大年纪还叫我的小名儿!我那些枉口诳舌,害什么无辜?”行者喝道:“那里有个什么唐僧点着火,八戒叫杀人,沙僧劫出金银去,行者打死你父亲?只因你诳言,把那好人受难。那唐朝四位老师,路遇强徒,夺将财物,送来谢我,是何等好意!你却假捻失状,着儿子们首官,官府又未细审,又如今把他们监禁,那狱神、土地、城隍俱慌了,坐立不宁,报与阎王。阎王转差鬼使押解我来家,教你们趁早解放他去;不然,教我在家搅闹一月,将合门老幼并鸡狗之类,一个也不存留!”寇梁兄弟又磕头哀告道:“爹爹请回,切莫伤残老幼,待天明就去本府投递解状,愿认招回,只求存殁均安也。”行者听了即叫:“烧纸,我去呀!”他一家儿都来烧纸。 行者一翅飞起,径又飞至刺史住宅里面。低头观看,那房内里已有灯光,见刺史已起来了。他就飞进中堂看时,只见中间后壁挂着一轴画儿,是一个官儿骑着一匹点子马,有几个从人,打着一把青伞,搴着一张交床,更不识是什么故事,行者就钉在中间。忽然那刺史自房里出来,湾着腰梳洗。行者猛的里咳嗽一声,把刺史唬得慌慌张张,走入房内梳洗毕,穿了大衣,即出来对着画儿焚香祷告道:“伯考姜公乾一神位,孝侄姜坤三蒙祖上德荫,忝中甲科,今叨受铜台府刺史,旦夕侍奉香火不绝,为何今日发声?切勿为邪为祟,恐唬家众。”行者暗笑道:“此是他大爷的神子!”却就绰着经儿叫道:“坤三贤侄,你做官虽承祖荫,一向清廉,怎的昨日无知,把四个圣僧当贼,不审来因,囚于禁内!那狱神、土地、城隍不安,报与阎君,阎君差鬼使押我来对你说,教你推情察理,快快解放他;不然,就教你去阴司折证也。”刺史听说,心中悚惧道:“大爷请回,小侄升堂,当就释放。”行者道:“既如此,烧纸来,我去见阎君回话。”刺史复添香烧纸拜谢。 行者又飞出来看时,东方早已发白。及飞到地灵县,又见那合县官却都在堂上。他思道:“蜢虫儿说话,被人看见,露出马脚来不好。”他就半空中,改了个大法身,从空里伸下一只脚来,把个县堂翙满,口中叫道:“众官听着:吾乃玉帝差来的浪荡游神。说你这府监里屈打了取经的佛子,惊动三界诸神不安,教吾传说,趁早放他;若有差池,教我再来一脚,先踢死合府县官,后翙死四境居民,把城池都踏为灰烬!”概县官吏人等,慌得一齐跪倒,磕头礼拜道:“上圣请回。我们如今进府,禀上府尊,即教放出,千万莫动脚,惊唬死下官。”行者才收了法身,仍变做个蜢虫儿,从监房瓦缝儿飞入,依旧钻在辖床中间睡着。 却说那刺史升堂,才抬出投文牌去,早有寇梁兄弟抱牌跪门叫喊。刺史着令进来,二人将解状递上。刺史见了发怒道:“你昨日递了失状,就与你拿了贼来,你又领了赃去,怎么今日又来递解状?”二人滴泪道:“老爷,今夜小的父亲显魂道:‘唐朝圣僧,原将贼徒拿住,夺获财物,放了贼去,好意将财物送还我家报恩,怎么反将他当贼,拿在狱中受苦!狱中土地城隍俱不安,报了阎王,阎王差鬼使押解我来教你赴府再告,释放唐僧,庶免灾咎,不然,老幼皆亡。’因此,特来递个解词,望老爷方便,方便!”刺史听他说了这话,却暗想道:“他那父亲,乃是热尸新鬼,显魂报应犹可;我伯父死去五六年了,却怎么今夜也来显魂,教我审放?看起来必是冤枉。”正忖度间,只见那地灵县知县等官,急急跑上堂乱道:“老大人,不好了,不好了!适才玉帝差浪荡游神下界,教你快放狱中好人。昨日拿的那些和尚,不是强盗,都是取经的佛子。若少迟延,就要踢杀我等官员,还要把城池连百姓俱尽踏为灰烬。”刺史又大惊失色,即叫刑房吏火速写牌提出。当时开了监门提出,八戒愁道:“今日又不知怎的打哩。”行者笑道:“管你一下儿也不敢打,老孙俱已干办停当。上堂切不可下跪,他还要下来请我们上坐,却等我问他要行李,要马匹。少了一些儿,等我打他你看。”说不了,已至堂口,那刺史、知县并府县大小官员,一见都下来迎接道:“圣僧昨日来时,一则接上司忙迫,二则又见了所获之赃,未及细问端的。”唐僧合掌躬身,又将前情细陈了一遍。众官满口认称,都道:“错了,错了!莫怪,莫怪!”又问狱中可曾有甚疏失,行者近前努目睁看,厉声高叫道:“我的白马是堂上人得了,行李是狱中人得了,快快还我!今日却该我拷较你们了!枉拿平人做贼,你们该个甚罪?”府县官见他作恶,无一个不怕,即便叫收马的牵马来,收行李的取行李来,一一交付明白。你看他三人一个个逞凶,众官只以寇家遮饰。三藏劝解了道:“徒弟,是也不得明白。我们且到寇家去,一则吊问,二来与他对证对证,看是何人见我做贼。”行者道:“说得是,等老孙把那死的叫起来,看是那个打他。”沙僧就在府堂上把唐僧撮上马,吆吆喝喝,一拥而出。那些府县多官,也一一俱到寇家,唬得那寇梁兄弟在门前不住的磕头,接进厅。只见他孝堂之中,一家儿都在孝幔里啼哭,行者叫道:“那打诳语栽害平人的妈妈子,且莫哭!等老孙叫你老公来,看他说是那个打死的,羞他一羞!”众官员只道孙行者说的是笑话。行者道:“列位大人,略陪我师父坐坐。八戒、沙僧好生保护,等我去了就来。”好大圣,跳出门,望空就起,只见那遍地彩霞笼住宅,一天瑞气护元神。众等方才认得是个腾云驾雾之仙,起死回生之圣,这里一一焚香礼拜不题。那大圣一路筋斗云,直至幽冥地界,径撞入森罗殿上,慌得那—— 十代阎君拱手接,五方鬼判叩头迎。千株剑树皆禜侧,万迭刀山尽坦平。枉死城中魑魅化,奈河桥下鬼超生。正是那神光一照如天赦,黑暗阴司处处明。 十阎王接下大圣,相见了,问及何来何干。行者道:“铜台府地灵县斋僧的寇洪之鬼,是那个收了?快点查来与我。”十阎王道:“寇洪善士,也不曾有鬼使勾他,他自家到此,遇着地藏王的金衣童子,他引见地藏也。”行者即别了,径至翠云宫,见地藏王菩萨。菩萨与他礼毕,具言前事,菩萨喜道:“寇洪阳寿,止该卦数,命终不染床席,弃世而来。我因他斋僧,是个善士,收他做个掌善缘簿子的案长。既大圣来取,我再延他阳寿一纪,教他跟大圣去。金衣童子遂领出寇洪,寇洪见了行者,声声叫道:“老师,老师!救我一救!”行者道:“你被强盗踢死。此乃阴司地藏王菩萨之处,我老孙特来取你到阳世间,对明此事,既蒙菩萨放回,又延你阳寿一纪,待十二年之后,你再来也。”那员外顶礼不尽。行者谢辞了菩萨,将他吹化为气,掉于衣袖之间,同去幽府,复返阳间。驾云头到了寇家,即唤八戒捎开材盖,把他魂灵儿推付本身。 须臾间,透出气来活了,那员外爬出材来,对唐僧四众磕头道:“师父,师父!寇洪死于非命,蒙师父至阴司救活,乃再造之恩!”言谢不已。及回头见各官罗列,即又磕头道:“列位老爹都如何在舍?”那刺史道:“你儿子始初递失状,坐名告了圣僧,我即差人捕获;不期圣僧路遇杀劫你家之贼,夺取财物,送还你家。是我下人误捉,未得详审,当送监禁。今夜被你显魂,我先伯亦来家诉告,县中又蒙浪荡游神下界,一时就有这许多显应,所以放出圣僧,圣僧却又去救活你也。”那员外跪道:“老爹,其实枉了这四位圣僧!那夜有三十多名强盗,明火执杖,劫去家私,是我难舍,向贼理说,不期被他一脚撩阴踢死,与这四位何干!”叫过妻子来,“是谁人踢死,你等辄敢妄告?请老爹定罪。”当时一家老小只是磕头,刺史宽恩,免其罪过。寇洪教安排筵宴,酬谢府县厚恩,个个未坐回衙。至次日,再挂斋僧牌,又款留三藏,三藏决不肯住。却又请亲友,办旌幢,如前送行而去。咦!这正是—— 地辟能存凶恶事,天高不负善心人。逍遥稳步如来径,只到灵山极乐门。 毕竟不知见佛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翻译
释义/赏析
繁体原文
且不言唐僧等在華光破屋中,苦奈夜雨存身。卻說銅臺府地靈縣城內有夥兇徒,因宿娼、飲酒、賭博,花費了傢俬,無計過活,遂夥了十數人做賊,算道本城那家是第一個財主,那家是第二個財主,去打劫些金銀用度。內有一人道:“也不用緝訪,也不須算計,只有今日送那唐朝和尚的寇員外家,十分富厚。我們乘此夜雨,街上人也不防備,火甲等也不巡邏,就此下手,劫他些資本,我們再去嫖賭兒耍子,豈不美哉!衆賊歡喜,齊了心,都帶了短刀、蒺藜、柺子、悶棍、麻繩、火把,冒雨前來,打開寇家大門,吶喊殺入。慌得他家裏若大若小,是男是女,俱躲個乾淨。媽媽兒躲在牀底,老頭兒閃在門後,寇樑、寇棟與着親的幾個兒女,都戰戰兢兢的四散逃走顧命。那夥賊,拿着刀,點着火,將他家箱籠打開,把些金銀寶貝,首飾衣裳,器皿家火,盡情搜劫。那員外割捨不得,拚了命,走出門來對衆強人哀告道:“列位大王,彀你用的便罷,還留幾件衣物與我老漢送終”那衆強人那容分說,趕上前,把寇員外撩陰一腳踢翻在地:可憐三魂渺渺歸陰府,七魄悠悠別世人!衆賊得了手,走出寇家,順城腳做了軟梯,漫城牆一一系出,冒着雨連夜奔西而去。那寇家僮僕,見賊退了,方纔出頭。及看時,老員外已死在地下,放聲哭道:“天呀!主人公已打死了!”衆皆伏屍而哭,悲悲啼啼。 將四更時,那媽媽想恨唐僧等不受他的齋供,因爲花撲撲的送他,惹出這場災禍,便生妒害之心,欲陷他四衆,扶着寇樑道:“兒啊,不須哭了。你老子今日也齋僧,明日也齋僧,豈知今日做圓滿,齋着那一夥送命的僧也!”他兄弟道:“母親,怎麼是送命的僧?”媽媽道:“賊勢兇勇,殺進房來,我就躲在牀下,戰兢兢的留心向燈火處看得明白,你說是誰?點火的是唐僧,持刀的是豬八戒,搬金銀的是沙和尚,打死你老子的是孫行者。”二子聽言,認了真實道:“母親既然看得明白,必定是了。他四人在我家住了半月,將我家門戶牆垣,窗櫺巷道,俱看熟了,財動人心,所以乘此夜雨,復到我家,既劫去財物,又害了父親,此情何毒!待天明到府裏遞失狀坐名告他。”寇棟道:“失狀如何寫?”寇樑道:“就依母親之言。”寫道:“唐僧點着火,八戒叫殺人。沙和尚劫出金銀去,孫行者打死我父親。”一家子吵吵鬧鬧,不覺天曉。一壁廂傳請親人,置辦棺木;一壁廂寇樑兄弟,赴府投詞。原來這銅臺府刺史正堂大人—— 平生正直,素性賢良。少年向雪案攻書,早歲在金鑾對策。常懷忠義之心,每切仁慈之念。名揚青史播千年,龔黃再見;聲振黃堂傳萬古,卓魯重生。 當時坐了堂,發放了一應事務,即令擡出放告牌。這寇樑兄弟抱牌而入,跪倒高叫道:“爺爺,小的們是告強盜得財,殺傷人命重情事。”刺史接上狀去,看了這般這的,如此如彼,即問道:“昨日有人傳說,你家齋僧圓滿,齋得四衆高僧,乃東土唐朝的羅漢,花撲撲的滿街鼓樂送行,怎麼卻有這般事情?”寇樑等磕頭道:“爺爺,小的父親寇洪齋僧二十四年,因這四僧遠來,恰足萬僧之數,因此做了圓滿,留他住了半月。他就將路道、門窗都看熟了。當日送出,當晚復回,乘黑夜風雨,遂明火執杖,殺進房來,劫去金銀財寶,衣服首飾,又將父打死在地。望爺爺與小民做主!”刺史聞言,即點起馬步快手並民壯人役,共有百五十人,各執鋒利器械,出西門一直來趕唐僧四衆。 卻說他師徒們,在那華光行院破屋下挨至天曉方纔出門,上路奔西。可可的那些強盜當夜打劫了寇家,系出城外,也向西方大路上。行經天曉,走過華光院西去,有二十里遠近,藏於山凹中,分撥金銀等物。分還未了,忽見唐僧四衆順路而來,衆賊心猶不歇,指定唐僧道:“那不是昨日送行的和尚來了!”衆賊笑道:“來得好,來得好!我們也是幹這般沒天理的買賣。這些和尚緣路來,又在寇家許久,不知身邊有多少東西,我們索性去截住他,奪了盤纏,搶了白馬湊分,卻不是遂心滿意之事?”衆賊遂持兵器,吶一聲喊,跑上大路,一字兒擺開,叫道:“和尚,不要走!快留下買路錢,饒你性命!牙迸半個不字,一刀一個,決不留存!”唬得個唐僧在馬上亂戰,沙僧與八戒心慌,對行者道:“怎的了,怎的了!苦奈得半夜雨天,又早遇強徒斷路,誠所謂禍不單行也!”行者笑道:“師父莫怕,兄弟勿憂。等老孫去問他一問。” 好大聖,束一束虎皮裙子,抖一抖錦布直裰,走近前,叉手當胸道:“列位是做什麼的?”賊徒喝道:“這廝不知死活,敢來問我!你額顱下沒眼,不認得我是大王爺爺!快將買路錢來,放你過去!”行者聞言,滿面陪笑道:“你原來是剪徑的強盜!”賊徒發狠叫:“殺了!”行者假假的驚恐道:“大王,大王!我是鄉村中的和尚,不會說話,衝撞莫怪,莫怪!若要買路錢,不要問那三個,只消問我。我是個管帳的,凡有經錢、襯錢,那裏化緣的、佈施的,都在包袱中,盡是我管出入,那個騎馬的,雖是我的師父,他卻只會唸經,不管閒事,財色俱忘,一毫沒有。那個黑臉的,是我半路上收的個後生,只會養馬。那個長嘴的,是我僱的長工,只會挑擔。你把三個放過去,我將盤纏衣鉢盡情送你。”衆賊聽說:“這個和尚倒是個老實頭兒。既如此,饒了你命,教那三個丟下行李,放他過去。”行者回頭使個眼色,沙僧就丟了行李擔子,與師父牽着馬,同八戒往西徑走。行者低頭打開包袱,就地撾把塵土,往上一灑,念個咒語,乃是個定身之法,喝一聲:“住!”那夥賊共有三十來名,一個個咬着牙,睜着眼,撒着手,直直的站定,莫能言語,不得動身。行者跳出路口叫道:“師父,回來,回來!”八戒慌了道:“不好,不好!師兄供出我們來了!他身上又無錢財,包袱裏又無金銀,必定是叫師父要馬哩,叫我們是剝衣服了。”沙僧笑道:“二哥莫亂說!大哥是個了得的,曏者那般毒魔狠怪,也能收服,怕這幾個毛賊?他那裏招呼,必有話說,快回去看看。”長老聽言,欣然轉馬回至邊前,叫道:“悟空,有甚事叫回來也?”行者者:“你們看這些賊是怎的說?”八戒近前推着他,叫道:“強盜,你怎的不動彈了?”那賊渾然無知,不言不語。八戒道:“好的癡啞了!”行者笑道:“是老孫使個定身法定住也。”八戒道:“既定了身,未曾定口,怎麼連聲也不做?“行者道:“師父請下馬坐着。常言道,只有錯拿,沒有錯放。兄弟,你們把賊都扳翻倒捆了,教他供一個供狀,看他是個雛兒強盜,把勢強盜。”沙僧道:“沒繩索哩。”行者即拔下些毫毛,吹口仙氣,變作三十條繩索,一齊下手,把賊扳翻,都四馬攢蹄捆住,卻又念念解咒,那夥賊漸漸甦醒。 行者請唐僧坐在上首,他三人各執兵器喝道:“毛賊,你們一起有多少人?做了幾年買賣?打劫了有多少東西?可曾殺傷人口?還是初犯,卻是二犯,三犯?”衆賊開口道:“爺爺饒命!”行者道:“莫叫喚!從實供來!”衆賊道:“老爺,我們不是久慣做賊的,都是好人家子弟。只因不才,吃酒賭錢,宿娼頑耍,將父祖家業盡花費了,一向無干,又無錢用。訪知銅臺府城中寇員外家資財豪富,昨日合夥,當晚乘夜雨昏黑,就去打劫。劫的有些金銀服飾,在這路北下山凹里正自分贓,忽見老爺們來。內中有認得是寇員外送行的,必定身邊有物;又見行李沉重,白馬快走,人心不足,故又來邀截。豈知老爺有大神通法力,將我們困住。萬望老爺慈悲,收去那劫的財物,饒了我的性命也!”三藏聽說是寇家劫的財物,猛然吃了一驚,慌忙站起道:“悟空,寇老員外十分好善,如何招此災厄?”行者笑道:“只爲送我們起身,那等彩帳花幢,盛張鼓樂,驚動了人眼目,所以這夥光棍就去下手他家。今又幸遇着我們,奪下他這許多金銀服飾。三藏道:“我們擾他半月,感激厚恩,無以爲報,不如將此財物護送他家,卻不是一件好事?”行者依言,即與八戒、沙僧,去山凹裏取將那些贓物,收拾了,馱在馬上。又教八戒挑了一擔金銀,沙僧挑着自己行李。行者欲將這夥強盜一棍盡情打死,又恐唐僧怪他傷人性命,只得將身一抖,收上毫毛。那夥賊鬆了手腳,爬起來,一個個落草逃生而去。這唐僧轉步回身,將財物送還員外。這一去,卻似飛蛾投火,反受其殃。有詩爲證,詩曰: 恩將恩報人間少,反把恩慈變作仇。下水救人終有失,三思行事卻無憂。 三藏師徒們將着金銀服飾拿轉,正行處,忽見那槍刀簇簇而來。三藏大驚道:“徒弟,你看那兵器簇擁相臨,是甚好歹?”八戒道:“禍來了,禍來了!這是那放去的強盜,他取了兵器,又夥了些人,轉過路來與我們鬥殺也!”沙僧道:“二哥,那來的不是賊勢。大哥,你仔細觀之。”行者悄悄的向沙僧道:“師父的災星又到了,此必是官兵捕賊之意。”說不了,衆兵卒至邊前,撒開個圈子陣,把他師徒圍住道:“好和尚,打劫了人家東西,還在這裏搖擺哩!”一擁上前,先把唐僧抓下馬來,用繩捆了,又把行者三人,也一齊捆了,穿上扛子,兩個擡一個,趕着馬,奪了擔,徑轉府城。只見那—— 唐三藏,戰戰兢兢,滴淚難言。豬八戒,絮絮叨叨,心中報怨。沙和尚,囊突突,意下躊躇。孫行者,笑唏唏,要施手段。 衆官兵攢擁扛擡,須臾間拿到城裏,徑自解上黃堂報道:“老爺,民快人等,捕獲強盜來了。”那刺史端坐堂上,賞勞了民快,撿看了賊贓,當叫寇家領去。卻將三藏等提近廳前,問道:“你這起和尚,口稱是東土遠來,向西天拜佛,卻原來是些設法翽看門路,打家劫舍之賊!”三藏道:“大人容告:貧僧實不是賊,決不敢假,隨身現有通關文牒可照。只因寇員外家齋我等半月,情意深重,我等路遇強盜,奪轉打劫寇家的財物,因送還寇家報恩,不期民快人等捉獲,以爲是賊,實不是賊。望大人詳察。”刺史道:“你這廝見官兵捕獲,卻巧言報恩。既是路遇強盜,何不連他捉來,報官報恩?如何只是你四衆!你看!寇樑遞得失狀,坐名告你,你還敢展掙?”三藏聞言,一似大海烹舟,魂飛魄喪,叫:“悟空,你何不上來折辨!”行者道:“有贓是實,折辨何爲!”刺史道:“正是啊!贓證現存,還敢抵賴?”叫手下:“拿腦箍來,把這禿賊的光頭箍他一箍,然後再打!”行者慌了,心中暗想道:“雖是我師父該有此難,還不可教他十分受苦。”他見那皁隸們收拾索子結腦箍,即便開口道:“大人且莫箍那個和尚。昨夜打劫寇家,點火的也是我,持刀的也是我,劫財的也是我,殺人的也是我。我是個賊頭,要打只打我,與他們無干,但只不放我便是。”刺史聞言就教:“先箍起這個來。”皁隸們齊來上手,把行者套上腦箍,收緊了一勒,扢撲的把索子斷了。又結又箍,又扢撲的斷了。一連箍了三四次,他的頭皮,皺也不曾皺一些兒。卻又換索子再結時,只聽得有人來報道:“老爺,都下陳少保爺爺到了,請老爺出郭迎接。”那刺史即命刑房吏:“把賊收監,好生看轄,待我接過上司,再行拷問。”刑房吏遂將唐僧四衆,推進監門。八戒、沙僧將自己行李擔進隨身。 三藏道:“徒弟,這是怎麼起的?“行者笑道:“師父,進去,進去!這裏邊沒狗叫,倒好耍子!”可憐把四衆捉將進去,一個個都推入轄牀,扣拽了滾肚、敵腦、攀胸,禁子們又來亂打。三藏苦痛難禁,只叫:“悟空!怎的好,怎的好!”行者道:“他打是要錢哩。常言道好處安身,苦處用錢。如今與他些錢,便罷了。”三藏道:“我的錢自何來?”行者道:“若沒錢,衣物也是,把那袈裟與了他罷。”三藏聽說就如刀刺其心,一時間見他打不過,只得開言道:“悟空,隨你罷。”行者便叫:“列位長官,不必打了。我們擔進來的那兩個包袱中,有一件錦襴袈裟,價值千金。你們解開拿了去罷。”衆禁子聽言,一齊動手,把兩個包袱解看。雖有幾件布衣,雖有個引袋,俱不值錢,只見幾層油紙包裹着一物,霞光焰焰,知是好物。抖開看時,但只見—— 巧妙明珠綴,稀奇佛寶攢。盤龍鋪繡結,飛鳳錦沿邊。 衆皆爭看,又驚動本司獄官,走來喝道:“你們在此嚷甚的?”禁子們跪道:“老爹才子卻提控,送下四個和尚,乃是大夥強盜。他見我們打了他幾下,把這兩個包袱與我。我們打開看時,見有此物,無可處置。若衆人扯破分之,其實可惜;若獨歸一人,衆人無利。幸老爹來,憑老爹做個劈着。”獄官見了,乃是一件袈裟,又將別項衣服,並引袋兒通檢看了,又打開袋內關文一看,見有各國的寶印花押,道:“早是我來看呀!不然,你們都撞出事來了。這和尚不是強盜,切莫動他衣物,待明日太爺再審,方知端的。”衆禁子聽言,將包袱還與他,照舊包裹,交與獄官收訖。 漸漸天晚,聽得樓頭起鼓,火甲巡更。捱至四更三點,行者見他們都不呻吟,盡皆睡着,他暗想道:“師父該有這一夜牢獄之災,老孫不開口折辨,不使法力者,蓋爲此耳。如今四更將盡,災將滿矣,我須去打點打點,天明好出牢門。”你看他弄本事,將身小一小,脫出轄牀,搖身一變,變做個蜢蟲兒,從房檐瓦縫裏飛出。見那星光月皎,正是清和夜靜之天,他認了方向,徑飛向寇家門首,只見那街西下一家兒燈火明亮。又飛近他門口看時,原來是個做豆腐的,見一個老頭兒燒火,媽媽兒擠漿。那老兒忽的叫聲:“媽媽,寇大官且是有子有財,只是沒壽。我和他小時同學讀書,我還大他五歲。他老子叫做寇銘,當時也不上千畝田地,放些租帳,也討不起。他到二十歲時,那銘老兒死了,他掌着家當,其實也是他一步好運。娶的妻是那張旺之女,小名叫做穿針兒,卻倒旺夫。自進他門,種田又收,放帳又起;買着的有利,做着的賺錢,被他如今掙了有十萬傢俬。他到四十歲上,就回心向善,齋了萬僧,不期昨夜被強盜踢死。可憐!今年才六十四歲,正好享用,何期這等向善,不得好報,乃死於非命?可嘆,可嘆!” 行者一一聽之,卻早五更初點。他就飛入寇家,只見那堂屋裏已停着棺材,材頭邊點着燈,擺列着香燭花果,媽媽在旁啼哭;又見他兩個兒子也來拜哭,兩個媳婦拿兩盞飯兒供獻。行者就釘在他材頭上,咳嗽了一聲,唬得那兩個媳婦查手舞腳的往外跑,寇樑兄弟伏在地下不敢動,只叫:“爹爹!惸!惸!惸!”那媽媽子膽大,把材頭撲了一把道:“老員外,你活了?”行者學着那員外的聲音道:“我不曾活。”兩個兒子一發慌了,不住的叩頭垂淚,只叫:“爹爹!惸!惸!惸!”媽媽子硬着膽又問道:“員外,你不曾活,如何說話?”行者道:“我是閻王差鬼使押將來家與你們講話的。”說道:“那張氏穿針兒枉口誑舌,陷害無辜。”那媽媽子聽見叫他小名,慌得跪倒磕頭道:“好老兒啊!這等大年紀還叫我的小名兒!我那些枉口誑舌,害什麼無辜?”行者喝道:“那裏有個什麼唐僧點着火,八戒叫殺人,沙僧劫出金銀去,行者打死你父親?只因你誑言,把那好人受難。那唐朝四位老師,路遇強徒,奪將財物,送來謝我,是何等好意!你卻假捻失狀,着兒子們首官,官府又未細審,又如今把他們監禁,那獄神、土地、城隍俱慌了,坐立不寧,報與閻王。閻王轉差鬼使押解我來家,教你們趁早解放他去;不然,教我在家攪鬧一月,將合門老幼並雞狗之類,一個也不存留!”寇樑兄弟又磕頭哀告道:“爹爹請回,切莫傷殘老幼,待天明就去本府投遞解狀,願認招回,只求存歿均安也。”行者聽了即叫:“燒紙,我去呀!”他一家兒都來燒紙。 行者一翅飛起,徑又飛至刺史住宅裏面。低頭觀看,那房內裏已有燈光,見刺史已起來了。他就飛進中堂看時,只見中間後壁掛着一軸畫兒,是一個官兒騎着一匹點子馬,有幾個從人,打着一把青傘,搴着一張交牀,更不識是什麼故事,行者就釘在中間。忽然那刺史自房裏出來,灣着腰梳洗。行者猛的裏咳嗽一聲,把刺史唬得慌慌張張,走入房內梳洗畢,穿了大衣,即出來對着畫兒焚香禱告道:“伯考姜公乾一神位,孝侄姜坤三蒙祖上德蔭,忝中甲科,今叨受銅臺府刺史,旦夕侍奉香火不絕,爲何今日發聲?切勿爲邪爲祟,恐唬家衆。”行者暗笑道:“此是他大爺的神子!”卻就綽着經兒叫道:“坤三賢侄,你做官雖承祖蔭,一向清廉,怎的昨日無知,把四個聖僧當賊,不審來因,囚于禁內!那獄神、土地、城隍不安,報與閻君,閻君差鬼使押我來對你說,教你推情察理,快快解放他;不然,就教你去陰司折證也。”刺史聽說,心中悚懼道:“大爺請回,小侄升堂,當就釋放。”行者道:“既如此,燒紙來,我去見閻君回話。”刺史復添香燒紙拜謝。 行者又飛出來看時,東方早已發白。及飛到地靈縣,又見那合縣官卻都在堂上。他思道:“蜢蟲兒說話,被人看見,露出馬腳來不好。”他就半空中,改了個大法身,從空裏伸下一隻腳來,把個縣堂翽滿,口中叫道:“衆官聽着:吾乃玉帝差來的浪蕩遊神。說你這府監裏屈打了取經的佛子,驚動三界諸神不安,教吾傳說,趁早放他;若有差池,教我再來一腳,先踢死閤府縣官,後翽死四境居民,把城池都踏爲灰燼!”概縣官吏人等,慌得一齊跪倒,磕頭禮拜道:“上聖請回。我們如今進府,稟上府尊,即教放出,千萬莫動腳,驚唬死下官。”行者才收了法身,仍變做個蜢蟲兒,從監房瓦縫兒飛入,依舊鑽在轄牀中間睡着。 卻說那刺史升堂,才擡出投文牌去,早有寇樑兄弟抱牌跪門叫喊。刺史着令進來,二人將解狀遞上。刺史見了發怒道:“你昨日遞了失狀,就與你拿了賊來,你又領了贓去,怎麼今日又來遞解狀?”二人滴淚道:“老爺,今夜小的父親顯魂道:‘唐朝聖僧,原將賊徒拿住,奪獲財物,放了賊去,好意將財物送還我家報恩,怎麼反將他當賊,拿在獄中受苦!獄中土地城隍俱不安,報了閻王,閻王差鬼使押解我來教你赴府再告,釋放唐僧,庶免災咎,不然,老幼皆亡。’因此,特來遞個解詞,望老爺方便,方便!”刺史聽他說了這話,卻暗想道:“他那父親,乃是熱屍新鬼,顯魂報應猶可;我伯父死去五六年了,卻怎麼今夜也來顯魂,教我審放?看起來必是冤枉。”正忖度間,只見那地靈縣知縣等官,急急跑上堂亂道:“老大人,不好了,不好了!適才玉帝差浪蕩遊神下界,教你快放獄中好人。昨日拿的那些和尚,不是強盜,都是取經的佛子。若少遲延,就要踢殺我等官員,還要把城池連百姓俱盡踏爲灰燼。”刺史又大驚失色,即叫刑房吏火速寫牌提出。當時開了監門提出,八戒愁道:“今日又不知怎的打哩。”行者笑道:“管你一下兒也不敢打,老孫俱已幹辦停當。上堂切不可下跪,他還要下來請我們上坐,卻等我問他要行李,要馬匹。少了一些兒,等我打他你看。”說不了,已至堂口,那刺史、知縣並府縣大小官員,一見都下來迎接道:“聖僧昨日來時,一則接上司忙迫,二則又見了所獲之贓,未及細問端的。”唐僧合掌躬身,又將前情細陳了一遍。衆官滿口認稱,都道:“錯了,錯了!莫怪,莫怪!”又問獄中可曾有甚疏失,行者近前努目睜看,厲聲高叫道:“我的白馬是堂上人得了,行李是獄中人得了,快快還我!今日卻該我拷較你們了!枉拿平人做賊,你們該個甚罪?”府縣官見他作惡,無一個不怕,即便叫收馬的牽馬來,收行李的取行李來,一一交付明白。你看他三人一個個逞兇,衆官只以寇家遮飾。三藏勸解了道:“徒弟,是也不得明白。我們且到寇家去,一則弔問,二來與他對證對證,看是何人見我做賊。”行者道:“說得是,等老孫把那死的叫起來,看是那個打他。”沙僧就在府堂上把唐僧撮上馬,吆吆喝喝,一擁而出。那些府縣多官,也一一俱到寇家,唬得那寇樑兄弟在門前不住的磕頭,接進廳。只見他孝堂之中,一家兒都在孝幔裏啼哭,行者叫道:“那打誑語栽害平人的媽媽子,且莫哭!等老孫叫你老公來,看他說是那個打死的,羞他一羞!”衆官員只道孫行者說的是笑話。行者道:“列位大人,略陪我師父坐坐。八戒、沙僧好生保護,等我去了就來。”好大聖,跳出門,望空就起,只見那遍地彩霞籠住宅,一天瑞氣護元神。衆等方纔認得是個騰雲駕霧之仙,起死回生之聖,這裏一一焚香禮拜不題。那大聖一路筋斗雲,直至幽冥地界,徑撞入森羅殿上,慌得那—— 十代閻君拱手接,五方鬼判叩頭迎。千株劍樹皆禜側,萬迭刀山盡坦平。枉死城中魑魅化,奈河橋下鬼超生。正是那神光一照如天赦,黑暗陰司處處明。 十閻王接下大聖,相見了,問及何來何干。行者道:“銅臺府地靈縣齋僧的寇洪之鬼,是那個收了?快點查來與我。”十閻王道:“寇洪善士,也不曾有鬼使勾他,他自家到此,遇着地藏王的金衣童子,他引見地藏也。”行者即別了,徑至翠雲宮,見地藏王菩薩。菩薩與他禮畢,具言前事,菩薩喜道:“寇洪陽壽,止該卦數,命終不染牀蓆,棄世而來。我因他齋僧,是個善士,收他做個掌善緣簿子的案長。既大聖來取,我再延他陽壽一紀,教他跟大聖去。金衣童子遂領出寇洪,寇洪見了行者,聲聲叫道:“老師,老師!救我一救!”行者道:“你被強盜踢死。此乃陰司地藏王菩薩之處,我老孫特來取你到陽世間,對明此事,既蒙菩薩放回,又延你陽壽一紀,待十二年之後,你再來也。”那員外頂禮不盡。行者謝辭了菩薩,將他吹化爲氣,掉於衣袖之間,同去幽府,復返陽間。駕雲頭到了寇家,即喚八戒捎開材蓋,把他魂靈兒推付本身。 須臾間,透出氣來活了,那員外爬出材來,對唐僧四衆磕頭道:“師父,師父!寇洪死於非命,蒙師父至陰司救活,乃再造之恩!”言謝不已。及回頭見各官羅列,即又磕頭道:“列位老爹都如何在舍?”那刺史道:“你兒子始初遞失狀,坐名告了聖僧,我即差人捕獲;不期聖僧路遇殺劫你家之賊,奪取財物,送還你家。是我下人誤捉,未得詳審,當送監禁。今夜被你顯魂,我先伯亦來家訴告,縣中又蒙浪蕩遊神下界,一時就有這許多顯應,所以放出聖僧,聖僧卻又去救活你也。”那員外跪道:“老爹,其實枉了這四位聖僧!那夜有三十多名強盜,明火執杖,劫去傢俬,是我難捨,向賊理說,不期被他一腳撩陰踢死,與這四位何干!”叫過妻子來,“是誰人踢死,你等輒敢妄告?請老爹定罪。”當時一家老小隻是磕頭,刺史寬恩,免其罪過。寇洪教安排筵宴,酬謝府縣厚恩,個個未坐回衙。至次日,再掛齋僧牌,又款留三藏,三藏決不肯住。卻又請親友,辦旌幢,如前送行而去。咦!這正是—— 地闢能存兇惡事,天高不負善心人。逍遙穩步如來徑,只到靈山極樂門。 畢竟不知見佛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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