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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 · 外篇 · 天运

国学诗词雏鹰计划:阅读此篇名篇《庄子 · 外篇 · 天运》 来自:《庄子》

庄子

原文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乎?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仿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敢问何故?”巫咸袑曰:“来,吾语女。天有六极五常,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之事,治成德备,临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谓上皇。” 商大宰荡问仁于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曰:“请问至仁。”庄子曰:“至仁无亲。”大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见冥山,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而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于万世,天下莫知也,岂直大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贵,国爵并焉;至富,国财并焉;至愿,名誉并焉。是以道不渝。” 北门成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帝曰:“汝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徵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大清。夫至乐者,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然后调理四时,太和万物。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一清一浊,阴阳调和,流光其声。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一死一生,一偾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汝故惧也。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坑满坑。涂却守神,以物为量。其声挥绰,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纪。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子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倚于槁梧而吟:‘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虚,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丛生,林乐而无形,布挥而不曳,幽昏而无声。动于无方,居于窈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行流散徙,不主常声。世疑之,稽于圣人。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说。故有焱氏为之颂曰:‘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汝欲听之而无接焉,而故惑也。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于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 孔子西游于卫,颜渊问师金曰:“以夫子之行为奚如?”师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穷哉!”颜渊曰:“何也?”师金曰:“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齐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将复取而盛以箧衍,巾以文绣,游居寝卧其下,彼不得梦,必且数眯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聚弟子游居寝卧其下。故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是非其梦邪?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眯邪?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应物而不穷者也。且子独不见夫桔槔者乎?引之则俯,舍之则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者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于同而矜于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蒩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龄啮挽裂,尽去而后慊。观古今之异,犹猨狙之异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颦其里,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归亦捧心而颦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老聃曰:“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度数,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阴阳,十有二年而未得也。”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使道而可进,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然而不可者,无它也,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由外入者,无主于中,圣人不隐。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 可久处。觏而多责。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栗,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糠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囋肤,则通昔不寐矣。夫仁义憯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又奚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乎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脋。予又何规老聃哉?”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遂以孔子声见老聃。老聃方将倨堂而应,微曰:“予年运而往矣,子将何以戒我乎?”子贡曰:“夫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声名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进!子何以谓不同?”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杀盗非杀人。自为种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何言哉!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其知惨于蛎虿之尾,鲜规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子贡蹴蹴然立不安。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夫白鶂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类自为雌雄,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于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 鱼傅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翻译
天在自然运行吧?地在无心静处吧?日月交替出没是在争夺居所吧?谁在主宰张罗这些现象呢?谁在维系统带这些现象呢?是谁闲瑕无事推动运行而形成这些现象呢?揣测它们有什么主宰的机关而出于不得已呢?还是揣测它们运转而不能自己停下来呢?乌云是雨水蒸腾而成呢?还是雨水是乌云降落而成呢?是谁在行云布雨?是谁闲居无事贪求欢乐而促成了这种现象?风起于北方,一会儿西一会儿东,在天空中来回游动,是谁吐气或吸气造成了云彩的飘动?还是谁闲居无事煽动而造成这样的现象?我斗胆地请教是些什么缘故?”巫咸祒说:“来!我告诉你。大自然本身就存在六合和五行,帝王顺应它便能治理好国家,违背它就会招来灾祸。顺应九州聚居之人的各种事务,致使天下治理而道德完备,光辉照临人间,天下人拥戴,这就叫做‘上皇’。” 宋国的太宰荡向庄子请教仁爱的问题。庄子说:“虎和狼也具有仁爱。”太宰荡说:“这是说什么呢?”庄子说:“虎狼也能父子相互亲爱,为什么不能叫做仁呢?”太宰荡又问:“请教最高境界的仁。”庄子说:“最高境界的仁就是没有亲。”太宰荡说:“我听说,没有亲就不会有爱,没有爱就不会有孝,说最高境界的仁就是不孝,可以吗?” 庄子说:“不是这样。最高境界的仁实在值得推崇,孝本来就不足以说明它。这并不是要责备行孝的言论,而是不涉及行孝的言论。向南方走的人到了楚国都诚郢,面朝北方也看不见冥山,这是为什么呢?距离冥山越发地远了。所以说,用恭敬的态度来行孝容易,以爱的本心来行孝困难;用爱的本心来行孝容易,用虚静淡泊的态度对待双亲困难;虚静淡泊地对待双亲容易,使双亲也能虚静淡泊地对待自己困难;使双亲虚静淡泊地对待自己容易,能一并虚静淡泊地对待天下人困难;一并虚静淡泊地对待天下之人容易,使天下之人能一并忘却自我困难。盛德遗忘了尧舜因而尧舜方才能任物自得,利益和恩泽施给万世,天下人却没有谁知道,难道偏偏需要深深慨叹而大谈仁孝吗!孝、悌、仁、义、忠、信、贞、廉,这些都是用来劝勉自身而拘执真性的,不值得推崇。所以说,最为珍贵的,一国的爵位都可以随同忘却自我而弃除;最为富有的,一国的资财都可以随同知足的心态而弃置,最大的心愿,名声和荣誉都可以随同通适本性而泯灭。所以,大道是永恒不变的。” 北门成向黄帝问道:“你在广漠的原野上演奏咸池乐曲,我起初听起来感到惊惧,再听下去就逐步松缓下来,听到最后却又感到迷惑不解,神情恍惚无知无识,竟而不知所措。” 黄帝说:“你恐怕会有那样的感觉吧!我因循人情来演奏乐曲,取法自然的规律,用礼义加以推进,用天道来确立。最美妙最高贵的乐曲,总是用人情来顺应,用天理来因循,用五德来推演,用自然来应合,然后方才调理于四季的序列,跟天地万物同和。乐声犹如四季更迭而起,万物都遵循这一变化而栖息生长;忽而繁茂忽而衰败,春季的生机和秋季的肃杀都在有条不紊地更迭;忽而清新忽而浊重,阴阳相互调配交和,流布光辉和与之相应的声响;犹如解除冬眠的虫豸开始活动,我用雷霆使它们惊起。乐声的终结寻不到结尾,乐声的开始寻不到起头;一会儿消逝一会儿兴起,一会儿偃息一会儿亢进;变化的方式无穷无尽,全不可以有所期待。因此你会感到惊恐不安。 “我又用阴阳的交和来演奏,用日月的光辉来照临整个乐曲。于是乐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虽然遵循着一定的条理,却并不拘泥于故态和常规;流播于山谷山谷满盈,流播于坑凹坑凹充实;堵塞心灵的孔隙而使精神宁寂持守,一切用外物来度量。乐声悠扬广远,可以称作高如上天、明如日月。因此连鬼神也能持守幽暗,日月星辰也能运行在各自的轨道上。我时而把乐声停留在一定的境界里,而乐声的寓意却流播在无穷无尽的天地中。我想思考它却不能知晓,我观望它却不能看见,我追赶它却总不能赶上;只得无心地伫立在通达四方而无涯际的衢道上,依着几案吟咏。目光和智慧困窘于一心想要见到的事物,力气竭尽于一心想要追求的东西。我早已经赶不上了啊!形体充盈却又好像不复存在,方才能够随应变化。你随应变化,因此惊恐不安的情绪慢慢平息下来。 “我又演奏起忘情忘我的乐声,并且用自然的节奏来加以调协。因而乐声象是混同驰逐相辅相生,犹如风吹丛林自然成乐却又无有形迹;传播和振动均无外力引曳,幽幽暗暗又好象没有了一点儿声响。乐声启奏于不可探测的地方,滞留于深远幽暗的境界;有时候可以说它消逝,有时候又可以说它兴起;有时候可以说它实在,有时候又可说它虚华;演进流播飘散游徙,绝不固守一调。世人往往迷惑不解,向圣人问询查考。所谓圣,就是通达事理而顺应于自然。自然的枢机没有启张而五官俱全,这就可以称之为出自本然的乐声,犹如没有说话却心里喜悦。所以有焱氏为它颂扬说:‘用耳听听不到声音,用眼看看不见形迹,充满于大地,包容了六极。’你想听却无法衔接连贯,所以你到最后终于迷惑不解。 “这样的乐章,初听时从惶惶不安的境态开始,因为恐惧而认为是祸患;我接着又演奏了使人心境松缓的乐曲,因为松缓而渐渐消除恐惧;乐声最后在迷惑不解中终结,因为迷惑不解而无知无识似的;无知无识的浑厚心态就接近大道,接近大道就可以借此而与大道融合相通了。” 孔子向西边游历到卫国。颜渊问师金道:“你认为夫子此次卫国之行怎么样?”师金说:“可惜呀,你的先生一定会遭遇困厄啊!”颜渊说:“为什么呢?” 师金说:“用草扎成的狗还没有用于祭祀,一定会用竹制的箱笼来装着,用绣有图纹的饰物来披着,祭祀主持人斋戒后迎送着。等到它已用于祭祀,行路人踩踏它的头颅和脊背,拾草的人捡回去用于烧火煮饭罢了;想要再次取来用于祭祀而拿竹筐装着它,拿绣有图纹的饰物披着它,游乐居处于主人的身旁,即使它不做恶梦,也会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梦魇似的压抑。如今你的先生,也是在取法先王已经用于祭祀的草扎之狗,并聚集众多弟子游乐居处于他的身边。所以在宋国大树下讲习礼法而大树被砍伐,在卫国游说而被铲掉了所有的足迹,在殷地和东周游历遭到困厄,这不就是那样的恶梦吗?在陈国和蔡国之间遭到围困,整整七天没有能生火就食,让死和生成了近邻,这又不就是那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梦魇吗? “在水上划行没有什么比得上用船,在陆地上行走没有什么比得上用车,因为船可以在水中划行而奢求在陆地上推着船走,那么终身也不能行走多远。古今的不同不就象是水面和陆地的差异吗?周和鲁的差异不就象是船和车的不同吗?如今一心想在鲁国推行周王室的治理办法,这就象是在陆地上推船而行,徒劳而无功,自身也难免遭受祸殃。他们全不懂得运动变化并无限定,只能顺应事物于无穷的道理。 “况且,你没有看见那吊杆汲水的情景吗?拉起它的一端而另一端便俯身临近水面,放下它的一端而另一端就高高仰起。那吊杆,是因为人的牵引,并非它牵引了人,所以或俯或仰均不得罪人。因此说,远古三皇五帝时代的礼义法度,不在于相同而为人顾惜,在于治理而为人看重。拿三皇五帝时代的礼义法度来打比方,恐怕就像柤、梨、橘、柚四种酸甜不一的果子吧,它们的味道彼此不同然而却都很可口。 “所以,礼义法度,都是顺应时代而有所变化的东西。如今捕捉到猿猴给它穿上周公的衣服,它必定会咬碎或撕裂,直到全部剥光身上的衣服方才心满意足。观察古今的差异,就象猿猴不同于周公。从前西施心口疼痛而皱着眉头在邻里间行走,邻里的一个丑女人看见了认为皱着眉头很美,回去后也在邻里间捂着胸口皱着眉头。邻里的有钱人看见了,紧闭家门而不出;贫穷的人看见了,带着妻儿子女远远地跑开了。那个丑女人只知道皱着眉头好看却不知道皱着眉头好看的原因。可惜呀,你的先生一定会遭遇厄运啊! 孔子活了五十一岁还没有领悟大道,于是往南去到沛地拜见老聃。老聃说:“你来了吗?我听说你是北方的贤者,你恐怕已经领悟了大道吧?”孔子说:“还未能得到。”老子说:“你是怎样寻求大道的呢?”孔子说:“我在规范、法度方面寻求大道,用了五年的功夫还未得到。”老子说:“你又怎样寻求大道呢?”孔子说:“我又从阴阳的变化来寻求,十二年了还是未能得到。” 老子说:“会是这样的。假使道可以用来进献,那么人们没有谁不会向国君进献大道;假使道可以用来奉送,那么人们没有谁不会向自己的双亲奉送大道;假使道可以传告他人,那么人们没有谁不会告诉给他的兄弟;假使道可以给与人,那么人们没有谁不会用来给与他的子孙。然而不可以这样做的原因,没有别的,内心不能自持因而大道不能停留,对外没有什么相对应因而大道不能推行。从内心发出的东西,倘若不能为外者所接受,圣人也就不会有所传教;从外部进入内心的东西,倘若心中无所领悟而不能自持,圣人也就不会有所怜惜。名声,乃是人人都可使用的器物,不可过多猎取。仁义,乃是前代帝王的馆舍,可以住上一宿而不可以久居,多次交往必然会生出许多责难。 “古代道德修养高的至人,对于仁来说只是借路,对于义来说只是暂住,而游乐于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境域,生活于马虎简单、无奢无华的境地,立身于从不施与的园圃。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便是无为;马虎简单、无奢无华,就易于生存;从不施与,就不会使自己受损也无裨益于他人。古代称这种情况叫做神采真实的遨游。 “把贪图财贿看作正确的人,不会让人利禄;把追求显赫看作正确的人,不会让人名声;迷恋权势的人,不会授人权柄。掌握了利禄、名声和权势便唯恐丧失而整日战栗不安,而放弃上述东西又会悲苦不堪,而且心中全无一点鉴识,眼睛只盯住自己所无休止追逐的东西,这样的人只能算是被大自然所刑戮的人。怨恨、恩惠、获取、施与、谏诤、教化、生存、杀戮、这八种作法全是用来端正他人的工具,只有遵循自然的变化而无所阻塞滞留的人才能够运用它。所以说,所谓正,就是使人端正。内心里认为不是这样,那么心灵的门户就永远不可能打开。” 孔子拜见老聃讨论仁义。老聃说:“播扬的糠屑进入眼睛,也会颠倒天地四方,蚊虻之类的小虫叮咬皮肤,也会通宵不能入睡。仁义给人的毒害就更为惨痛乃至令人昏愦糊涂,对人的祸乱没有什么比仁义更为厉害。你要想让天下不至于丧失淳厚质朴,你就该纵任风起风落似地自然而然地行动,一切顺于自然规律行事,又何必那么卖力地去宣扬仁义,好像是敲着鼓去追赶逃亡的人似的呢?白色的天鹅不需要天天沐浴而毛色自然洁白,黑色的乌鸦不需要每天用黑色渍染而毛色自然乌黑,乌鸦的黑和天鹅的白都是出于本然,不足以分辨谁优谁劣;名声和荣誉那样的外在东西,更不足以播散张扬。泉水干涸了,鱼儿相互依偎在陆地上,大口出气来取得一点儿湿气,靠唾沫来相互得到一点儿润湿,不如在江河湖海中畅游而彼此相互忘却。” 孔子拜见老聃回来,整整三天不讲话。弟子问道:“先生见到老聃,对他作了什么诲劝吗?”孔子说:“我直到如今才竟然在老聃那儿见到了真正的龙!龙,合在一起便成为一个整体,分散开来又成为华美的文采,乘驾云气而养息于阴阳之间。我大张着口久久不能合拢,我又哪能对老聃作出诲劝呢!”子贡说:“这样说,那么人难道有像尸体一样安稳不动而又像龙一样神情飞扬地显现,像疾雷一样震响而又像深渊那样沉寂,发生和运动犹如天地运动变化的情况吗?我也能见到他并亲自加以体察吗?”于是借助孔子的名义前去拜见老聃。 老聃正伸腿坐在堂上,轻声地应答说:“我年岁老迈,你将用什么来告诫我呢?”子贡说:“远古时代三皇五帝治理天下各不相同,然而却都有好的名声,唯独先生您不认为他们是圣人,这是为什么呢?” 老聃说:“年轻人,你稍稍近前些!你凭什么说他们各自有所不同?”子贡回答:“尧让位给舜,舜让位给禹,禹用力治水而汤用力征伐,文王顺从商纣不敢有所背逆,武王背逆商纣而不顺服,所以说各不相同。” 老聃说:“年轻人,你再稍微靠前些!我对你说说三皇五帝治理天下的事。黄帝治理天下,使人民心地淳厚保持本真,百姓有谁死了双亲并不哭泣,人们也不会加以非议。唐尧治理天下,使百姓敬重双亲,百姓有谁为了敬重双亲依照等差而做到亲疏有别,人们同样也不会非议。虞舜治理天下,使百姓心存竞争,怀孕的妇女十个月生下孩子,孩子生下五个月就张口学话,不等长到两、三岁就开始识人问事,于是开始出现夭折短命的现象。夏禹治理天下,使百姓心怀变诈,人人存有机变之心因而动刀动枪成了理所当然之事,杀死盗贼不算杀人,人们各自结成团伙而肆意于天下,所以天下大受惊扰,儒家、墨家都纷纷而起。他们初始时也还有伦有理,可是时至今日以女为妇,还有什么可言呢!我告诉你。三皇五帝治理天下,名义上叫做治理,而扰乱人性和真情没有什么比他们更严重的了。三皇的心智就只是,对上而言遮掩了日月的光明,对下而言违背了山川的精粹,就中而言毁坏了四时的推移。他们的心智比蛇蝎之尾还惨毒,就连小小的兽类,也不可能使本性和真情获得安宁,可是还自以为是圣人。是不认为可耻吗,还是不知道可耻呢?”子贡听了惊惶不定,心神不安地站着。 孔子对老聃说:“我研修《诗》《书》《礼》《乐》《易》《春秋》六部经书,自认为很久很久了,熟悉了旧时的各种典章制度;用违反先王之制的七十二个国君为例,论述先王(治世)的方略和彰明周公、召公的政绩,可是一个国君也没有取用我的主张。实在难啊!是人难以规劝,还是大道难以彰明呢?” 老子说:“幸运啊,你不曾遇到过治世的国君!六经,乃是先王留下的陈旧遗迹,哪里是先王遗迹的本原!如今你所谈论的东西,就好像是足迹;足迹是脚踩出来的,然而足迹难道就是脚吗!白?相互而视,眼珠子一动也不动便相诱而孕;虫,雄的在上方鸣叫,雌的在下方相应而诱发生子;同一种类而自身具备雌雄两性,不待交合而生子。本性不可改变,天命不可变更,时光不会停留,大道不会壅塞。假如真正得道,无论去到哪里都不会受到阻遏;失道的人,无论去到哪里都是此路不通。” 孔子三月闭门不出,再次见到老聃说:“我终于得道了。乌鸦喜鹊在巢里交尾孵化,鱼儿借助水里的泡沫生育,蜜蜂自化而生,生下弟弟哥哥就常常啼哭。很长时间了,我没有能跟万物的自然变化相识为友!不能跟自然的变化相识为友,又怎么能教化他人!”老子听了后说:“好。孔丘得道了!”
释义/赏析
繁体原文
“天其運乎?地其處乎?日月其爭於所乎?孰主張是?孰維綱是?孰居無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機緘而不得已乎?意者其運轉而不能自止邪?雲者爲雨乎?雨者爲云乎?孰隆施是?孰居無事淫樂而勸是?風起北方,一西一東,有上仿徨。孰噓吸是?孰居無事而披拂是?敢問何故?”巫咸袑曰:“來,吾語女。天有六極五常,帝王順之則治,逆之則兇。九洛之事,治成德備,臨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謂上皇。” 商大宰蕩問仁於莊子。莊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謂也?”莊子曰:“父子相親,何爲不仁!”曰:“請問至仁。”莊子曰:“至仁無親。”大宰曰:“蕩聞之,無親則不愛,不愛則不孝。謂至仁不孝,可乎?”莊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過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於郢,北面而不見冥山,是何也?則去之遠也。故曰:以敬孝易,以愛孝難;以愛孝易,而忘親難;忘親易,使親忘我難;使親忘我易,兼忘天下難;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難。夫德遺堯、舜而不爲也,利澤施於萬世,天下莫知也,豈直大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義,忠信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貴,國爵並焉;至富,國財並焉;至願,名譽並焉。是以道不渝。” 北門成問於黃帝曰:“帝張咸池之樂於洞庭之野,吾始聞之懼,復聞之怠,卒聞之而惑,蕩蕩默默,乃不自得。”帝曰:“汝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徵之以天,行之以禮義,建之以大清。夫至樂者,先應之以人事,順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應之以自然。然後調理四時,太和萬物。四時迭起,萬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倫經。一清一濁,陰陽調和,流光其聲。蟄蟲始作,吾驚之以雷霆。其卒無尾,其始無首。一死一生,一僨一起,所常無窮,而一不可待。汝故懼也。吾又奏之以陰陽之和,燭之以日月之明。其聲能短能長,能柔能剛,變化齊一,不主故常。在谷滿谷,在坑滿坑。塗卻守神,以物爲量。其聲揮綽,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紀。吾止之於有窮,流之於無止。子欲慮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見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儻然立於四虛之道,倚於槁梧而吟:‘目知窮乎所欲見,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虛,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吾又奏之以無怠之聲,調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叢生,林樂而無形,布揮而不曳,幽昏而無聲。動於無方,居於窈冥,或謂之死,或謂之生;或謂之實,或謂之榮。行流散徙,不主常聲。世疑之,稽於聖人。聖也者,達於情而遂於命也。天機不張而五官皆備。此之謂天樂,無言而心說。故有焱氏爲之頌曰:‘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天地,苞裹六極。’汝欲聽之而無接焉,而故惑也。樂也者,始於懼,懼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於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載而與之俱也。” 孔子西遊於衛,顏淵問師金曰:“以夫子之行爲奚如?”師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窮哉!”顏淵曰:“何也?”師金曰:“夫芻狗之未陳也,盛以篋衍,巾以文繡,尸祝齊戒以將之。及其已陳也,行者踐其首脊,蘇者取而爨之而已。將復取而盛以篋衍,巾以文繡,遊居寢臥其下,彼不得夢,必且數眯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陳芻狗,聚弟子游居寢臥其下。故伐樹於宋,削跡於衛,窮於商周,是非其夢邪?圍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死生相與鄰,是非其眯邪?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陸行莫如用車。以舟之可行於水也,而求推之於陸,則沒世不行尋常。古今非水陸與?周魯非舟車與?今蘄行周於魯,是猶推舟於陸也!勞而無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無方之傳,應物而不窮者也。且子獨不見夫桔槔者乎?引之則俯,舍之則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者也。故俯仰而不得罪於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不矜於同而矜於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其猶蒩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於口。故禮義法度者,應時而變者也。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齡齧挽裂,盡去而後慊。觀古今之異,猶猨狙之異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顰其裏,其裏之醜人見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顰其裏。其裏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顰美而不知顰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窮哉!”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乃南之沛見老聃。老聃曰:“子來乎?吾聞子,北方之賢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惡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度數,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惡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陰陽,十有二年而未得也。”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獻,則人莫不獻之於其君;使道而可進,則人莫不進之於其親;使道而可以告人,則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與人,則人莫不與其子孫。然而不可者,無它也,中無主而不止,外無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於外,聖人不出;由外入者,無主於中,聖人不隱。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義,先王之蘧廬也,止可以一宿而不 可久處。覯而多責。古之至人,假道於仁,託宿於義,以遊逍遙之虛,食於苟簡之田,立於不貸之圃。逍遙,無爲也;苟簡,易養也;不貸,無出也。古者謂是採真之遊。以富爲是者,不能讓祿;以顯爲是者,不能讓名。親權者,不能與人柄,操之則慄,舍之則悲,而一無所鑑,以窺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怨、恩、取、與、諫、教、生殺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變無所湮者爲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爲不然者,天門弗開矣。” 孔子見老聃而語仁義。老聃曰:“夫播糠眯目,則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囋膚,則通昔不寐矣。夫仁義憯然,乃憤吾心,亂莫大焉。吾子使天下無失其樸,吾子亦放風而動,總德而立矣!又奚傑然若負建鼓而求亡子者邪!夫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樸,不足以爲辯;名譽之觀,不足以爲廣。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溼,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 孔子見老聃歸,三日不談。弟子問曰:“夫子見老聃,亦將何規哉?”孔子曰:“吾乃今於是乎見龍。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乘乎雲氣而養乎陰陽。予口張而不能脋。予又何規老聃哉?”子貢曰:“然則人固有屍居而龍見,雷聲而淵默,發動如天地者乎?賜亦可得而觀乎?”遂以孔子聲見老聃。老聃方將倨堂而應,微曰:“予年運而往矣,子將何以戒我乎?”子貢曰:“夫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聲名一也。而先生獨以爲非聖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進!子何以謂不同?”對曰:“堯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湯用兵,文王順紂而不敢逆,武王逆紂而不肯順,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進,餘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黃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親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堯之治天下,使民心親。民有爲其親殺其殺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競。民孕婦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誰,則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變,人有心而兵有順,殺盜非殺人。自爲種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駭,儒墨皆起。其作始有倫,而今乎婦女,何言哉!餘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亂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其知慘於蠣蠆之尾,鮮規之獸,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猶自以爲聖人,不可恥乎?其無恥也!”子貢蹴蹴然立不安。 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爲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論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跡,一君無所鉤用。甚矣!夫人之難說也?道之難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夫六經,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今子之所言,猶跡也。夫跡,履之所出,而跡豈履哉!夫白鶂之相視,眸子不運而風化;蟲,雄鳴於上風,雌應於下風而風化。類自爲雌雄,故風化。性不可易,命不可變,時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於道,無自而不可;失焉者,無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復見,曰:“丘得之矣。烏鵲孺, 魚傅沫,細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與化爲人!不與化爲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翻译
天在自然運行吧?地在無心靜處吧?日月交替出沒是在爭奪居所吧?誰在主宰張羅這些現象呢?誰在維繫統帶這些現象呢?是誰閒瑕無事推動運行而形成這些現象呢?揣測它們有什麼主宰的機關而出於不得已呢?還是揣測它們運轉而不能自己停下來呢?烏雲是雨水蒸騰而成呢?還是雨水是烏雲降落而成呢?是誰在行雲布雨?是誰閒居無事貪求歡樂而促成了這種現象?風起於北方,一會兒西一會兒東,在天空中來回遊動,是誰吐氣或吸氣造成了雲彩的飄動?還是誰閒居無事煽動而造成這樣的現象?我斗膽地請教是些什麼緣故?”巫咸祒說:“來!我告訴你。大自然本身就存在六合和五行,帝王順應它便能治理好國家,違背它就會招來災禍。順應九州聚居之人的各種事務,致使天下治理而道德完備,光輝照臨人間,天下人擁戴,這就叫做‘上皇’。” 宋國的太宰蕩向莊子請教仁愛的問題。莊子說:“虎和狼也具有仁愛。”太宰蕩說:“這是說什麼呢?”莊子說:“虎狼也能父子相互親愛,爲什麼不能叫做仁呢?”太宰蕩又問:“請教最高境界的仁。”莊子說:“最高境界的仁就是沒有親。”太宰蕩說:“我聽說,沒有親就不會有愛,沒有愛就不會有孝,說最高境界的仁就是不孝,可以嗎?” 莊子說:“不是這樣。最高境界的仁實在值得推崇,孝本來就不足以說明它。這並不是要責備行孝的言論,而是不涉及行孝的言論。向南方走的人到了楚國都誠郢,面朝北方也看不見冥山,這是爲什麼呢?距離冥山越發地遠了。所以說,用恭敬的態度來行孝容易,以愛的本心來行孝困難;用愛的本心來行孝容易,用虛靜淡泊的態度對待雙親困難;虛靜淡泊地對待雙親容易,使雙親也能虛靜淡泊地對待自己困難;使雙親虛靜淡泊地對待自己容易,能一併虛靜淡泊地對待天下人困難;一併虛靜淡泊地對待天下之人容易,使天下之人能一併忘卻自我困難。盛德遺忘了堯舜因而堯舜方纔能任物自得,利益和恩澤施給萬世,天下人卻沒有誰知道,難道偏偏需要深深慨嘆而大談仁孝嗎!孝、悌、仁、義、忠、信、貞、廉,這些都是用來勸勉自身而拘執真性的,不值得推崇。所以說,最爲珍貴的,一國的爵位都可以隨同忘卻自我而棄除;最爲富有的,一國的資財都可以隨同知足的心態而棄置,最大的心願,名聲和榮譽都可以隨同通適本性而泯滅。所以,大道是永恆不變的。” 北門成向黃帝問道:“你在廣漠的原野上演奏咸池樂曲,我起初聽起來感到驚懼,再聽下去就逐步鬆緩下來,聽到最後卻又感到迷惑不解,神情恍惚無知無識,竟而不知所措。” 黃帝說:“你恐怕會有那樣的感覺吧!我因循人情來演奏樂曲,取法自然的規律,用禮義加以推進,用天道來確立。最美妙最高貴的樂曲,總是用人情來順應,用天理來因循,用五德來推演,用自然來應合,然後方纔調理於四季的序列,跟天地萬物同和。樂聲猶如四季更迭而起,萬物都遵循這一變化而棲息生長;忽而繁茂忽而衰敗,春季的生機和秋季的肅殺都在有條不紊地更迭;忽而清新忽而濁重,陰陽相互調配交和,流佈光輝和與之相應的聲響;猶如解除冬眠的蟲豸開始活動,我用雷霆使它們驚起。樂聲的終結尋不到結尾,樂聲的開始尋不到起頭;一會兒消逝一會兒興起,一會兒偃息一會兒亢進;變化的方式無窮無盡,全不可以有所期待。因此你會感到驚恐不安。 “我又用陰陽的交和來演奏,用日月的光輝來照臨整個樂曲。於是樂聲能短能長,能柔能剛,變化雖然遵循着一定的條理,卻並不拘泥於故態和常規;流播於山谷山谷滿盈,流播於坑凹坑凹充實;堵塞心靈的孔隙而使精神寧寂持守,一切用外物來度量。樂聲悠揚廣遠,可以稱作高如上天、明如日月。因此連鬼神也能持守幽暗,日月星辰也能運行在各自的軌道上。我時而把樂聲停留在一定的境界裏,而樂聲的寓意卻流播在無窮無盡的天地中。我想思考它卻不能知曉,我觀望它卻不能看見,我追趕它卻總不能趕上;只得無心地佇立在通達四方而無涯際的衢道上,依着几案吟詠。目光和智慧困窘於一心想要見到的事物,力氣竭盡於一心想要追求的東西。我早已經趕不上了啊!形體充盈卻又好像不復存在,方纔能夠隨應變化。你隨應變化,因此驚恐不安的情緒慢慢平息下來。 “我又演奏起忘情忘我的樂聲,並且用自然的節奏來加以調協。因而樂聲象是混同馳逐相輔相生,猶如風吹叢林自然成樂卻又無有形跡;傳播和振動均無外力引曳,幽幽暗暗又好象沒有了一點兒聲響。樂聲啓奏於不可探測的地方,滯留於深遠幽暗的境界;有時候可以說它消逝,有時候又可以說它興起;有時候可以說它實在,有時候又可說它虛華;演進流播飄散遊徙,絕不固守一調。世人往往迷惑不解,向聖人問詢查考。所謂聖,就是通達事理而順應於自然。自然的樞機沒有啓張而五官俱全,這就可以稱之爲出自本然的樂聲,猶如沒有說話卻心裏喜悅。所以有焱氏爲它頌揚說:‘用耳聽聽不到聲音,用眼看看不見形跡,充滿於大地,包容了六極。’你想聽卻無法銜接連貫,所以你到最後終於迷惑不解。 “這樣的樂章,初聽時從惶惶不安的境態開始,因爲恐懼而認爲是禍患;我接着又演奏了使人心境鬆緩的樂曲,因爲鬆緩而漸漸消除恐懼;樂聲最後在迷惑不解中終結,因爲迷惑不解而無知無識似的;無知無識的渾厚心態就接近大道,接近大道就可以藉此而與大道融合相通了。” 孔子向西邊遊歷到衛國。顏淵問師金道:“你認爲夫子此次衛國之行怎麼樣?”師金說:“可惜呀,你的先生一定會遭遇困厄啊!”顏淵說:“爲什麼呢?” 師金說:“用草紮成的狗還沒有用於祭祀,一定會用竹製的箱籠來裝着,用繡有圖紋的飾物來披着,祭祀主持人齋戒後迎送着。等到它已用於祭祀,行路人踩踏它的頭顱和脊背,拾草的人撿回去用於燒火煮飯罷了;想要再次取來用於祭祀而拿竹筐裝着它,拿繡有圖紋的飾物披着它,遊樂居處於主人的身旁,即使它不做惡夢,也會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夢魘似的壓抑。如今你的先生,也是在取法先王已經用於祭祀的草扎之狗,並聚集衆多弟子游樂居處於他的身邊。所以在宋國大樹下講習禮法而大樹被砍伐,在衛國遊說而被剷掉了所有的足跡,在殷地和東周遊歷遭到困厄,這不就是那樣的惡夢嗎?在陳國和蔡國之間遭到圍困,整整七天沒有能生火就食,讓死和生成了近鄰,這又不就是那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夢魘嗎? “在水上划行沒有什麼比得上用船,在陸地上行走沒有什麼比得上用車,因爲船可以在水中划行而奢求在陸地上推着船走,那麼終身也不能行走多遠。古今的不同不就象是水面和陸地的差異嗎?周和魯的差異不就象是船和車的不同嗎?如今一心想在魯國推行周王室的治理辦法,這就象是在陸地上推船而行,徒勞而無功,自身也難免遭受禍殃。他們全不懂得運動變化並無限定,只能順應事物於無窮的道理。 “況且,你沒有看見那吊杆汲水的情景嗎?拉起它的一端而另一端便俯身臨近水面,放下它的一端而另一端就高高仰起。那吊杆,是因爲人的牽引,並非它牽引了人,所以或俯或仰均不得罪人。因此說,遠古三皇五帝時代的禮義法度,不在於相同而爲人顧惜,在於治理而爲人看重。拿三皇五帝時代的禮義法度來打比方,恐怕就像柤、梨、橘、柚四種酸甜不一的果子吧,它們的味道彼此不同然而卻都很可口。 “所以,禮義法度,都是順應時代而有所變化的東西。如今捕捉到猿猴給它穿上週公的衣服,它必定會咬碎或撕裂,直到全部剝光身上的衣服方纔心滿意足。觀察古今的差異,就象猿猴不同於周公。從前西施心口疼痛而皺着眉頭在鄰里間行走,鄰里的一個醜女人看見了認爲皺着眉頭很美,回去後也在鄰里間捂着胸口皺着眉頭。鄰里的有錢人看見了,緊閉家門而不出;貧窮的人看見了,帶着妻兒子女遠遠地跑開了。那個醜女人只知道皺着眉頭好看卻不知道皺着眉頭好看的原因。可惜呀,你的先生一定會遭遇厄運啊! 孔子活了五十一歲還沒有領悟大道,於是往南去到沛地拜見老聃。老聃說:“你來了嗎?我聽說你是北方的賢者,你恐怕已經領悟了大道吧?”孔子說:“還未能得到。”老子說:“你是怎樣尋求大道的呢?”孔子說:“我在規範、法度方面尋求大道,用了五年的功夫還未得到。”老子說:“你又怎樣尋求大道呢?”孔子說:“我又從陰陽的變化來尋求,十二年了還是未能得到。” 老子說:“會是這樣的。假使道可以用來進獻,那麼人們沒有誰不會向國君進獻大道;假使道可以用來奉送,那麼人們沒有誰不會向自己的雙親奉送大道;假使道可以傳告他人,那麼人們沒有誰不會告訴給他的兄弟;假使道可以給與人,那麼人們沒有誰不會用來給與他的子孫。然而不可以這樣做的原因,沒有別的,內心不能自持因而大道不能停留,對外沒有什麼相對應因而大道不能推行。從內心發出的東西,倘若不能爲外者所接受,聖人也就不會有所傳教;從外部進入內心的東西,倘若心中無所領悟而不能自持,聖人也就不會有所憐惜。名聲,乃是人人都可使用的器物,不可過多獵取。仁義,乃是前代帝王的館舍,可以住上一宿而不可以久居,多次交往必然會生出許多責難。 “古代道德修養高的至人,對於仁來說只是借路,對於義來說只是暫住,而遊樂於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境域,生活於馬虎簡單、無奢無華的境地,立身於從不施與的園圃。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便是無爲;馬虎簡單、無奢無華,就易於生存;從不施與,就不會使自己受損也無裨益於他人。古代稱這種情況叫做神采真實的遨遊。 “把貪圖財賄看作正確的人,不會讓人利祿;把追求顯赫看作正確的人,不會讓人名聲;迷戀權勢的人,不會授人權柄。掌握了利祿、名聲和權勢便唯恐喪失而整日戰慄不安,而放棄上述東西又會悲苦不堪,而且心中全無一點鑑識,眼睛只盯住自己所無休止追逐的東西,這樣的人只能算是被大自然所刑戮的人。怨恨、恩惠、獲取、施與、諫諍、教化、生存、殺戮、這八種作法全是用來端正他人的工具,只有遵循自然的變化而無所阻塞滯留的人才能夠運用它。所以說,所謂正,就是使人端正。內心裏認爲不是這樣,那麼心靈的門戶就永遠不可能打開。” 孔子拜見老聃討論仁義。老聃說:“播揚的糠屑進入眼睛,也會顛倒天地四方,蚊虻之類的小蟲叮咬皮膚,也會通宵不能入睡。仁義給人的毒害就更爲慘痛乃至令人昏憒糊塗,對人的禍亂沒有什麼比仁義更爲厲害。你要想讓天下不至於喪失淳厚質樸,你就該縱任風起風落似地自然而然地行動,一切順於自然規律行事,又何必那麼賣力地去宣揚仁義,好像是敲着鼓去追趕逃亡的人似的呢?白色的天鵝不需要天天沐浴而毛色自然潔白,黑色的烏鴉不需要每天用黑色漬染而毛色自然烏黑,烏鴉的黑和天鵝的白都是出於本然,不足以分辨誰優誰劣;名聲和榮譽那樣的外在東西,更不足以播散張揚。泉水乾涸了,魚兒相互依偎在陸地上,大口出氣來取得一點兒溼氣,靠唾沫來相互得到一點兒潤溼,不如在江河湖海中暢遊而彼此相互忘卻。” 孔子拜見老聃回來,整整三天不講話。弟子問道:“先生見到老聃,對他作了什麼誨勸嗎?”孔子說:“我直到如今才竟然在老聃那兒見到了真正的龍!龍,合在一起便成爲一個整體,分散開來又成爲華美的文采,乘駕雲氣而養息於陰陽之間。我大張着口久久不能合攏,我又哪能對老聃作出誨勸呢!”子貢說:“這樣說,那麼人難道有像屍體一樣安穩不動而又像龍一樣神情飛揚地顯現,像疾雷一樣震響而又像深淵那樣沉寂,發生和運動猶如天地運動變化的情況嗎?我也能見到他並親自加以體察嗎?”於是藉助孔子的名義前去拜見老聃。 老聃正伸腿坐在堂上,輕聲地應答說:“我年歲老邁,你將用什麼來告誡我呢?”子貢說:“遠古時代三皇五帝治理天下各不相同,然而卻都有好的名聲,唯獨先生您不認爲他們是聖人,這是爲什麼呢?” 老聃說:“年輕人,你稍稍近前些!你憑什麼說他們各自有所不同?”子貢回答:“堯讓位給舜,舜讓位給禹,禹用力治水而湯用力征伐,文王順從商紂不敢有所背逆,武王背逆商紂而不順服,所以說各不相同。” 老聃說:“年輕人,你再稍微靠前些!我對你說說三皇五帝治理天下的事。黃帝治理天下,使人民心地淳厚保持本真,百姓有誰死了雙親並不哭泣,人們也不會加以非議。唐堯治理天下,使百姓敬重雙親,百姓有誰爲了敬重雙親依照等差而做到親疏有別,人們同樣也不會非議。虞舜治理天下,使百姓心存競爭,懷孕的婦女十個月生下孩子,孩子生下五個月就張口學話,不等長到兩、三歲就開始識人問事,於是開始出現夭折短命的現象。夏禹治理天下,使百姓心懷變詐,人人存有機變之心因而動刀動槍成了理所當然之事,殺死盜賊不算殺人,人們各自結成團伙而肆意於天下,所以天下大受驚擾,儒家、墨家都紛紛而起。他們初始時也還有倫有理,可是時至今日以女爲婦,還有什麼可言呢!我告訴你。三皇五帝治理天下,名義上叫做治理,而擾亂人性和真情沒有什麼比他們更嚴重的了。三皇的心智就只是,對上而言遮掩了日月的光明,對下而言違背了山川的精粹,就中而言毀壞了四時的推移。他們的心智比蛇蠍之尾還慘毒,就連小小的獸類,也不可能使本性和真情獲得安寧,可是還自以爲是聖人。是不認爲可恥嗎,還是不知道可恥呢?”子貢聽了驚惶不定,心神不安地站着。 孔子對老聃說:“我研修《詩》《書》《禮》《樂》《易》《春秋》六部經書,自認爲很久很久了,熟悉了舊時的各種典章制度;用違反先王之制的七十二個國君爲例,論述先王(治世)的方略和彰明周公、召公的政績,可是一個國君也沒有取用我的主張。實在難啊!是人難以規勸,還是大道難以彰明呢?” 老子說:“幸運啊,你不曾遇到過治世的國君!六經,乃是先王留下的陳舊遺蹟,哪裏是先王遺蹟的本原!如今你所談論的東西,就好像是足跡;足跡是腳踩出來的,然而足跡難道就是腳嗎!白?相互而視,眼珠子一動也不動便相誘而孕;蟲,雄的在上方鳴叫,雌的在下方相應而誘發生子;同一種類而自身具備雌雄兩性,不待交合而生子。本性不可改變,天命不可變更,時光不會停留,大道不會壅塞。假如真正得道,無論去到哪裏都不會受到阻遏;失道的人,無論去到哪裏都是此路不通。” 孔子三月閉門不出,再次見到老聃說:“我終於得道了。烏鴉喜鵲在巢裏交尾孵化,魚兒藉助水裏的泡沫生育,蜜蜂自化而生,生下弟弟哥哥就常常啼哭。很長時間了,我沒有能跟萬物的自然變化相識爲友!不能跟自然的變化相識爲友,又怎麼能教化他人!”老子聽了後說:“好。孔丘得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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