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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 · 第三十二回 · 平顶山功曹传信 莲花洞木母逢灾

国学诗词雏鹰计划:阅读此篇名篇《西游记 · 第三十二回 · 平顶山功曹传信 莲花洞木母逢灾》 来自:《西游记》

吴承恩

明小说家。山阳人,字汝忠,号射阳山人。科举屡遭挫折,嘉靖中补贡生,后任浙江长兴县丞。耻为五斗米折腰,拂袖而归,专意著述。自幼喜读野言稗史、志怪小说,善谐谑,晚年作《西游记》,叙述唐高僧玄奘取经故事。另有《射阳先生存稿》、《禹鼎志》等。
原文

话说唐僧复得了孙行者,师徒们一心同体,共诣西方。自宝象国救了公主,承君臣送出城西,说不尽沿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却又值三春景候,那时节:轻风吹柳绿如丝,佳景最堪题。时催鸟语,暖烘花发,遍地芳菲。海棠庭院来双燕,正是赏春时。红尘紫陌,绮罗弦管,斗草传卮。师徒们正行赏间,又见一山挡路。唐僧道:“徒弟们仔细,前遇山高,恐有虎狼阻挡。” 行者道:“师父,出家人莫说在家话。你记得那乌巢和尚的《心经》云心无挂碍,无挂碍,方无恐怖,远离颠倒梦想之言?但只是扫除心上垢,洗净耳边尘。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你莫生忧虑,但有老孙,就是塌下天来,可保无事。怕甚么虎狼!”长老勒回马道:“我当年奉旨出长安,只忆西来拜佛颜。舍利国中金象彩,浮屠塔里玉毫斑。寻穷天下无名水,历遍人间不到山。 逐逐烟波重迭迭,几时能彀此身闲?”行者闻说,笑呵呵道:“师要身闲,有何难事?若功成之后,万缘都罢,诸法皆空。那时节,自然而然,却不是身闲也?”长老闻言,只得乐以忘忧。放辔催银-,兜缰趱玉龙。师徒们上得山来,十分险峻,真个嵯峨好山:巍巍峻岭,削削尖峰。湾环深涧下,孤峻陡崖边。湾环深涧下,只听得唿喇喇戏水蟒翻身;孤峻陡崖边,但见那——出林虎剪尾。往上看,峦头突兀透青霄;回眼观,壑下深沉邻碧落。上高来,似梯似凳;下低行,如堑如坑。真个是古怪巅峰岭,果然是连尖削壁崖。巅峰岭上,采药人寻思怕走:削壁崖前,打柴夫寸步难行。胡羊野马乱撺梭,狡兔山牛如布阵。山高蔽日遮星斗,时逢妖兽与苍狼。草径迷漫难进马,怎得雷音见佛王? 长老勒马观山,正在难行之处。只见那绿莎坡上,-立着一个樵夫。你道他怎生打扮:头戴一顶老蓝毡笠,身穿一领毛皂衲衣。老蓝毡笠,遮烟盖日果稀奇;毛皂衲衣,乐以忘忧真罕见。 手持钢斧快磨明,刀伐干柴收束紧。担头春色,幽然四序融融; 身外闲情,常是三星淡淡。到老只于随分过,有何荣辱暂关山? 那樵子正在坡前伐朽柴,忽逢长老自东来。停柯住斧出林外,趋步将身上石崖,对长老厉声高叫道:“那西进的长老!暂停片时。我有一言奉告:此山有一伙毒魔狠怪,专吃你东来西去的人哩。”长老闻言,魂飞魄散,战兢兢坐不稳雕鞍,急回头,忙呼徒弟道:“你听那樵夫报道此山有毒魔狠怪,谁敢去细问他一问?”行者道:“师父放心,等老孙去问他一个端的。” 好行者,拽开步,径上山来,对樵子叫声“大哥”,道个问讯。樵夫答礼道:“长老啊,你们有何缘故来此?”行者道:“不瞒大哥说,我们是东土差来西天取经的,那马上是我的师父,他有些胆小。适蒙见教,说有甚么毒魔狠怪,故此我来奉问一声: 那魔是几年之魔,怪是几年之怪?还是个把势,还是个雏儿?烦大哥老实说说,我好着山神土地递解他起身。”樵子闻言,仰天大笑道:“你原来是个风和尚。”行者道:“我不风啊,这是老实话。”樵子道:“你说是老实,便怎敢说把他递解起身?”行者道: “你这等长他那威风,胡言乱语的拦路报信,莫不是与他有亲? 不亲必邻,不邻必友。”樵子笑道:“你这个风泼和尚,忒没道理。我倒是好意,特来报与你们,教你们走路时,早晚间防备,你倒转赖在我身上。且莫说我不晓得妖魔出处,就晓得啊,你敢把他怎么的递解?解往何处?”行者道:“若是天魔,解与玉帝;若是土魔,解与土府。西方的归佛,东方的归圣。北方的解与真武,南方的解与火德。是蛟精解与海主,是鬼祟解与阎王,各有地头方向。我老孙到处里人熟,发一张批文,把他连夜解着飞跑。”那樵子止不住呵呵冷笑道:“你这个风泼和尚,想是在方上云游,学了些书符咒水的法术,只可驱邪缚鬼,还不曾撞见这等狠毒的怪哩。”行者道:“怎见他狠毒?”樵子道:“此山径过有六百里远近,名唤平顶山。山中有一洞,名唤莲花洞。洞里有两个魔头,他画影图形,要捉和尚;抄名访姓,要吃唐僧。 你若别处来的还好,但犯了一个唐字儿,莫想去得去得!”行者道:“我们正是唐朝来的。”樵子道:“他正要吃你们哩。”行者道:“造化!造化!但不知他怎的样吃哩?”樵子道:“你要他怎的吃?”行者道:“若是先吃头,还好耍子;若是先吃脚,就难为了。”樵子道:“先吃头怎么说?先吃脚怎么说?”行者道:“你还不曾经着哩。若是先吃头,一口将他咬下,我已死了,凭他怎么煎炒熬煮,我也不知疼痛;若是先吃脚,他啃了孤拐,嚼了腿亭,吃到腰截骨,我还急忙不死,却不是零零碎碎受苦?此所以难为也。”樵子道:“和尚,他那里有这许多工夫?只是把你拿住,捆在笼里,囫囵蒸吃了。”行者笑道:“这个更好!更好!疼倒不忍疼,只是受些闷气罢了。”樵子道:“和尚不要调嘴。那妖怪随身有五件宝贝,神通极大极广。就是擎天的玉柱,架海的金梁,若保得唐朝和尚去,也须要发发昏是。”行者道:“发几个昏么?”樵子道:“要发三四个昏是。”行者道:“不打紧,不打紧。 我们一年,常发七八百个昏儿,这三四个昏儿易得发,发发儿就过去了。” 好大圣,全然无惧,一心只是要保唐僧,-脱樵夫,拽步而转,径至山坡马头前道:“师父,没甚大事。有便有个把妖精儿,只是这里人胆小,放他在心上。有我哩,怕他怎的?走路!走路!”长老见说,只得放怀随行。正行处,早不见了那樵夫。长老道:“那报信的樵子如何就不见了?”八戒道:“我们造化低,撞见日里鬼了。”行者道:“想是他钻进林子里寻柴去了。等我看看来。”好大圣,睁开火眼金睛,漫山越岭的望处,却无踪迹。 忽抬头往云端里一看,看见是日值功曹,他就纵云赶上,骂了几声毛鬼,道:“你怎么有话不来直说,却那般变化了,演样老孙?”慌得那功曹施礼道:“大圣,报信来迟,勿罪,勿罪。那怪果然神通广大,变化多端。只看你腾那乖巧,运动神机,仔细保你师父;假若怠慢了些儿,西天路莫想去得。” 行者闻言,把功曹叱退,切切在心,按云头,径来山上。只见长老与八戒、沙僧,簇拥前进,他却暗想:“我若把功曹的言语实实告诵师父,师父他不济事,必就哭了;假若不与他实说,梦着头,带着他走,常言道乍入芦圩,不知深浅。倘或被妖魔捞去,却不又要老孙费心?且等我照顾八戒一照顾,先着他出头与那怪打一仗看。若是打得过他,就算他一功;若是没手段,被怪拿去,等老孙再去救他不迟,却好显我本事出名。”正自家计较,以心问心道:“只恐八戒躲懒便不肯出头,师父又有些护短,等老孙羁勒他羁勒。”好大圣,你看他弄个虚头,把眼柔了一柔,柔出些泪来,迎着师父,往前径走。八戒看见,连忙叫: “沙和尚,歇下担子,拿出行李来,我两个分了罢!”沙僧道:“二哥,分怎的?”八戒道:“分了罢!你往流沙河还做妖怪,老猪往高老庄上盼盼浑家。把白马卖了,买口棺木,与师父送老,大家散火,还往西天去哩?”长老在马上听见,道:“这个夯货!正走路,怎么又胡说了?”八戒道:“你儿子便胡说!你不看见孙行者那里哭将来了?他是个钻天入地、斧砍火烧、下油锅都不怕的好汉,如今戴了个愁帽,泪汪汪的哭来,必是那山险峻,妖怪凶狠。似我们这样软弱的人儿,怎么去得?”长老道:“你且休胡谈,待我问他一声,看是怎么说话。”问道:“悟空,有甚话当面计较,你怎么自家烦恼?这般样个哭包脸,是虎唬我也!”行者道:“师父啊,刚才那个报信的,是日值功曹。他说妖精凶狠,此处难行,果然的山高路峻,不能前进,改日再去罢。”长老闻言,恐惶悚惧,扯住他虎皮裙子道:“徒弟呀,我们三停路已走了停半,因何说退悔之言?”行者道:“我没个不尽心的,但只恐魔多力弱,行势孤单。纵然是块铁,下炉能打得几根钉?”长老道: “徒弟啊,你也说得是,果然一个人也难。兵书云,寡不可敌众。 我这里还有八戒沙僧,都是徒弟,凭你调度使用,或为护将帮手,协力同心,扫清山径,领我过山,却不都还了正果?”那行者这一场扭捏,只逗出长老这几句话来,他-了泪道:“师父啊,若要过得此山,须是猪八戒依得我两件事儿,才有三分去得; 假若不依我言,替不得我手,半分儿也莫想过去。”八戒道:“师兄不去,就散火罢,不要攀我。”长老道:“徒弟,且问你师兄,看他教你做甚么。”呆子真个对行者说道:“哥哥,你教我做甚事?”行者道:“第一件是看师父,第二件是去巡山。”八戒道: “看师父是坐,巡山去是走。终不然教我坐一会又走,走一会又坐,两处怎么顾盼得来?”行者道:“不是教你两件齐干,只是领了一件便罢。”八戒又笑道:“这等也好计较。但不知看师父是怎样,巡山是怎样,你先与我讲讲,等我依个相应些儿的去干罢。”行者道:“看师父啊:师父去出恭,你伺候;师父要走路,你扶持;师父要吃斋,你化斋。若他饿了些儿,你该打;黄了些儿脸皮,你该打;瘦了些儿形骸,你该打。”八戒慌了道:“这个难! 难!难!伺候扶持,通不打紧,就是不离身驮着,也还容易;假若教我去乡下化斋,他这西方路上,不识我是取经的和尚,只道是那山里走出来的一个半壮不壮的健猪,伙上许多人,叉钯扫帚,把老猪围倒,拿家去宰了,腌着过年,这个却不就遭瘟了?”行者道:“巡山去罢。”八戒道:“巡山便怎么样儿?”行者道:“就入此山,打听有多少妖怪,是甚么山,是甚么洞,我们好过去。”八戒道:“这个小可,老猪去巡山罢。”那呆子就撒起衣裙,挺着钉钯,雄纠纠,径入深山;气昂昂,奔上大路。 行者在旁,忍不住嘻嘻冷笑。长老骂道:“你这个泼猴!兄弟们全无爱怜之意,常怀嫉妒之心。你做出这样獐智,巧言令色,撮弄他去甚么巡山,却又在这里笑他!”行者道:“不是笑他,我这笑中有味。你看猪八戒这一去,决不巡山,也不敢见妖怪,不知往那里去躲闪半会,捏一个谎来,哄我们也。”长老道: “你怎么就晓得他?”行者道:“我估出他是这等,不信,等我跟他去看看,听他一听,一则帮副他手段降妖,二来看他可有个诚心拜佛。”长老道:“好好好,你却莫去捉弄他。”行者应诺了,径直赶上山坡,摇身一变,变作个——虫儿。其实变得轻巧,但见他:翅薄舞风不用力,腰尖细小如针。穿蒲抹草过花陰,疾似流星还甚。眼睛明映映,声气渺喑喑。昆虫之类惟他小,亭亭款款机深。几番闲日歇幽林,一身浑不见,千眼莫能寻。嘤的一翅飞将去,赶上八戒,钉在他耳朵后面鬃根底下。那呆子只管走路,怎知道身上有人,行有七八里路,把钉钯撇下,吊转头来,望着唐僧,指手画脚的骂道:“你罢软的老和尚,捉掐的弼马温,面弱的沙和尚!他都在那里自在,捉弄我老猪来跄路!大家取经,都要望成正果,偏是教我来巡甚么山!哈哈哈!晓得有妖怪,躲着些儿走。还不彀一半,却教我去寻他,这等晦气哩!我往那里睡觉去,睡一觉回去,含含糊糊的答应他,只说是巡了山,就了其帐也。”那呆子一时间侥幸,搴着钯又走。只见山凹里一弯红草坡,他一头钻得进去,使钉钯扑个地铺,毂辘的睡下,把腰伸了一伸,道声“快活!就是那弼马温,也不得象我这般自在!”原来行者在他耳根后,句句儿听着哩,忍不住,飞将起来,又捉弄他一捉弄。又摇身一变,变作个啄木虫儿,但见:铁嘴尖尖红溜,翠翎艳艳光明。一双钢爪利如钉,腹馁何妨林静。最爱枯槎朽烂,偏嫌老树伶仃。圜睛决尾性丢灵,辟剥之声堪听。 这虫-不大不小的,上秤称,只有二三两重,红铜嘴,黑铁脚,刷剌的一翅飞下来。那八戒丢倒头,正睡着了,被他照嘴唇上-揸的一下。那呆子慌得爬将起来,口里乱嚷道:“有妖怪! 有妖怪!把我戳了一枪去了!嘴上好不疼呀!”伸手摸摸,泱出血来了,他道:“蹭蹬啊!我又没甚喜事,怎么嘴上挂了红耶?” 他看着这血手,口里絮絮叨叨的两边乱看,却不见动静,道: “无甚妖怪,怎么戳我一枪么?”忽抬头往上看时,原来是个啄木虫,在半空中飞哩。呆子咬牙骂道:“这个亡人!弼马温欺负我罢了,你也来欺负我!我晓得了,他一定不认我是个人,只把我嘴当一段黑朽枯烂的树,内中生了虫,寻虫儿吃的,将我啄了这一下也,等我把嘴揣在怀里睡罢。”那呆子毂辘的依然睡倒,行者又飞来,着耳根后又啄了一下。呆子慌得爬起来道: “这个亡人,却打搅得我狠!想必这里是他的窠巢,生蛋布雏,怕我占了,故此这般打搅。罢!罢!罢!不睡他了!”搴着钯,径出红草坡,找路又走。可不喜坏了孙行者,笑倒个美猴王,行者道:“这夯货大睁着两个眼,连自家人也认不得!”好大圣,摇身又一变,还变做个——虫,钉在他耳朵后面,不离他身上。那呆子入深山,又行有四五里,只见山凹中有桌面大的四四方方三块青石头。呆子放下钯,对石头唱个大喏。行者暗笑道:“这呆子!石头又不是人,又不会说话,又不会还礼的,唱他喏怎的,可不是个瞎帐?”原来那呆子把石头当着唐僧沙僧行者三人,朝着他演习哩。他道:“我这回去,见了师父,若问有妖怪,就说有妖怪。他问甚么山,我若说是泥捏的,土做的,锡打的,铜铸的,面蒸的,纸糊的,笔画的,他们见说我呆哩,若讲这话,一发说呆了,我只说是石头山。他问甚么洞,也只说是石头洞。 他问甚么门,却说是钉钉的铁叶门。他问里边有多远,只说入内有三层。十分再搜寻,问门上钉子多少,只说老猪心忙记不真。此间编造停当,哄那弼马温去!” 那呆子捏合了,拖着钯,径回本路,怎知行者在耳朵后,一一听得明白。行者见他回来,即腾两翅预先回去,现原身见了师父。师父道:“悟空,你来了,悟能怎不见回?”行者笑道:“他在那里编谎哩,就待来也。”长老道:“他两个耳朵盖着眼,愚拙之人也,他会编甚么谎?又是你捏合甚么鬼话赖他哩。”行者道:“师父,你只是这等护短,这是有对问的话。”把他那钻在草里睡觉,被啄木虫叮醒,朝石头唱喏,编造甚么石头山、石头洞、铁叶门、有妖精的话,预先说了。说毕,不多时,那呆子走将来,又怕忘了那谎,低着头口里温习。被行者喝了一声道:“呆子!念甚么哩?”八戒掀起耳朵来看看道:“我到了地头了!”那呆子上前跪倒,长老搀起道:“徒弟,辛苦啊。”八戒道:“正是。 走路的人,爬山的人,第一辛苦了。”长老道:“可有妖怪么?”八戒道:“有妖怪!有妖怪!一堆妖怪哩!”长老道:“怎么打发你来?”八戒说:“他叫我做猪祖宗,猪外公,安排些粉汤素食,教我吃了一顿,说道,摆旗鼓送我们过山哩。”行者道:“想是在草里睡着了,说得是梦话?”呆子闻言,就吓得矮了三寸道:“爷爷呀!我睡他怎么晓得?”行者上前,一把揪住道:“你过来,等我问你。”呆子又慌了,战战兢兢的道:“问便罢了,揪扯怎的?”行者道:“是甚么山?”八戒道:“是石头山。”“甚么洞?”道:“是石头洞。”“甚么门?”道:“是钉钉铁叶门。”“里边有多远?”道:“入内是三层。”行者道:“你不消说了,后半截我记得真。恐师父不信,我替你说了罢。”八戒道:“嘴脸!你又不曾去,你晓得那些儿,要替我说?”行者笑道:“门上钉子有多少,只说老猪心忙记不真。可是么?”那呆子即慌忙跪倒。行者道:“朝着石头唱喏,当做我三人,对他一问一答,可是么?又说,等我编得谎儿停当,哄那弼马温去!可是么?”那呆子连忙只是磕头道:“师兄,我去巡山,你莫成跟我去听的?”行者骂道:“我把你个馕糠的夯货!这般要紧的所在,教你去巡山,你却去睡觉!不是啄木虫叮你醒来,你还在那里睡哩。及叮醒,又编这样大谎,可不误了大事?你快伸过孤拐来,打五棍记心!”八戒慌了道:“那个哭丧棒重,擦一擦儿皮塌,挽一挽儿筋伤,若打五下,就是死了!” 行者道:“你怕打,却怎么扯谎?”八戒道:“哥哥呀,只是这一遭儿,以后再不敢了。”行者道:“一遭便打三棍罢。”八戒道:“爷爷呀,半棍儿也禁不得!”呆子没计奈何,扯住师父道:“你替我说个方便儿。”长老道:“悟空说你编谎,我还不信。今果如此,其实该打。但如今过山少人使唤,悟空,你且饶他,待过了山再打罢。”行者道:“古人云,顺父母言情,呼为大孝。师父说不打,我就且饶你。你再去与他巡山,若再说谎误事,我定一下也不饶你!”那呆子只得爬起来奔上大路又去。你看他疑心生暗鬼,步步只疑是行者变化了跟住他,故见一物,即疑是行者。走有七八里,见一只老虎,从山坡上跑过,他也不怕,举着钉钯道: “师兄来听说谎的,这遭不编了。”又走处,那山风来得甚猛,呼的一声,把颗枯木刮倒,滚至面前,他又跌脚捶胸的道:“哥啊! 这是怎的起!一行说不敢编谎罢了,又变甚么树来打人!”又走向前,只见一个白颈老鸦,当头喳喳的连叫几声,他又道:“哥哥,不羞!不羞!我说不编就不编了,只管又变着老鸦怎的?你来听么?”原来这一番行者却不曾跟他去,他那里却自惊自怪,乱疑乱猜,故无往而不疑是行者随他身也。呆子惊疑且不题。 却说那山叫做平顶山,那洞叫做莲花洞。洞里两妖:一唤金角大王,一唤银角大王。金角正坐,对银角说:“兄弟,我们多少时不巡山了?”银角道:“有半个月了。”金角道:“兄弟,你今日与我去巡巡。”银角道:“今日巡山怎的?”金角道:“你不知,近闻得东土唐朝差个御弟唐僧往西方拜佛,一行四众,叫做孙行者、猪八戒、沙和尚,连马五口。你看他在那处,与我把他拿来。”银角道:“我们要吃人,那里不捞几个?这和尚到得那里,让他去罢。”金角道:“你不晓得。我当年出天界,尝闻得人言: 唐僧乃金蝉长老临凡,十世修行的好人,一点元阳未泄,有人吃他肉,延寿长生哩。”银角道:“若是吃了他肉就可以延寿长生,我们打甚么坐,立甚么功,炼甚么龙与虎,配甚么雌与雄? 只该吃他去了。等我去拿他来。”金角道:“兄弟,你有些性急,且莫忙着。你若走出门,不管好歹,但是和尚就拿将来,假如不是唐僧,却也不当人子?我记得他的模样,曾将他师徒画了一个影,图了一个形,你可拿去。但遇着和尚,以此照验照验。”又将某人是某名字,一一说了。银角得了图像,知道姓名,即出洞,点起三十名小怪,便来山上巡逻。 却说八戒运拙,正行处,可可的撞见群魔,当面挡住道: “那来的甚么人?”呆子才抬起头来,掀着耳朵,看见是些妖魔,他就慌了,心中暗道:“我若说是取经的和尚,他就捞了去,只是说走路的。”小妖回报道:“大王,是走路的。”那三十名小怪,中间有认得的,有不认得的,旁边有听着指点说话的,道:“大王,这个和尚,象这图中猪八戒模样。”叫挂起影神图来,八戒看见,大惊道:“怪道这些时没精神哩!原来是他把我的影神传将来也!”小妖用枪挑着,银角用手指道:“这骑白马的是唐僧,这毛脸的是孙行者。”八戒听见道:“城隍,没我便也罢了,猪头三牲,清醮二十四分。”口里唠叨,只管许愿。那怪又道:“这黑长的是沙和尚,这长嘴大耳的是猪八戒。”呆子听见说他,慌得把个嘴揣在怀里藏了。那怪叫:“和尚,伸出嘴来!”八戒道:“胎里病,伸不出来。”那怪令小妖使钩子钩出来。八戒慌得把个嘴伸出道:“小家形罢了,这不是?你要看便就看,钩怎的?”那怪认得是八戒,掣出宝刀,上前就砍。这呆子举钉钯按住道:“我的儿,休无礼!看钯!”那怪笑道:“这和尚是半路出家的。”八戒道:“好儿子!有些灵性!你怎么就晓得老爷是半路出家的?” 那怪道:“你会使这钯,一定是在人家园圃中筑地,把他这钯偷将来也。”八戒道:“我的儿,你那里认得老爷这钯。我不比那筑地之钯,这是:巨齿铸来如龙爪,渗金妆就似虎形。若逢对敌寒风洒,但遇相持火焰生。能替唐僧消障碍,西天路上捉妖精。轮动烟霞遮日月,使起昏云暗斗星。筑倒泰山老虎怕,掀翻大海老龙惊。饶你这妖有手段,一钯九个血窟窿!”那怪闻言,那里肯让,使七星剑,丢开解数,与八戒一往一来,在山中赌斗,有二十回合,不分胜负。八戒发起狠来,舍死的相迎。那怪见他-耳朵,喷粘涎,舞钉钯,口里吆吆喝喝的,也尽有些悚惧,即回头招呼小怪,一齐动手。若是一个打一个,其实还好。他见那些小妖齐上,慌了手脚,遮架不住,败了阵,回头就跑。原来是道路不平,未曾细看,忽被-萝藤绊了个踉跄。挣起来正走,又被个小妖,睡倒在地,扳着他脚跟,扑的又跌了个狗吃屎,被一群赶上按住,抓鬃毛,揪耳朵,扯着脚,拉着尾,扛扛抬抬,擒进洞去。咦!正是:一身魔发难消灭,万种灾生不易除。毕竟不知猪八戒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翻译
释义/赏析
繁体原文
話說唐僧復得了孫行者,師徒們一心同體,共詣西方。自寶象國救了公主,承君臣送出城西,說不盡沿路飢餐渴飲。夜住曉行。卻又值三春景候,那時節:輕風吹柳綠如絲,佳景最堪題。時催鳥語,暖烘花發,遍地芳菲。海棠庭院來雙燕,正是賞春時。紅塵紫陌,綺羅弦管,鬥草傳卮。師徒們正行賞間,又見一山擋路。唐僧道:“徒弟們仔細,前遇山高,恐有虎狼阻擋。” 行者道:“師父,出家人莫說在家話。你記得那烏巢和尚的《心經》雲心無掛礙,無掛礙,方無恐怖,遠離顛倒夢想之言?但只是掃除心上垢,洗淨耳邊塵。不受苦中苦,難爲人上人。你莫生憂慮,但有老孫,就是塌下天來,可保無事。怕甚麼虎狼!”長老勒回馬道:“我當年奉旨出長安,只憶西來拜佛顏。舍利國中金象彩,浮屠塔裏玉毫斑。尋窮天下無名水,歷遍人間不到山。 逐逐煙波重迭迭,幾時能彀此身閒?”行者聞說,笑呵呵道:“師要身閒,有何難事?若功成之後,萬緣都罷,諸法皆空。那時節,自然而然,卻不是身閒也?”長老聞言,只得樂以忘憂。放轡催銀-,兜繮趲玉龍。師徒們上得山來,十分險峻,真個嵯峨好山:巍巍峻嶺,削削尖峯。灣環深澗下,孤峻陡崖邊。灣環深澗下,只聽得唿喇喇戲水蟒翻身;孤峻陡崖邊,但見那——出林虎剪尾。往上看,巒頭突兀透青霄;回眼觀,壑下深沉鄰碧落。上高來,似梯似凳;下低行,如塹如坑。真個是古怪巔峯嶺,果然是連尖削壁崖。巔峯嶺上,採藥人尋思怕走:削壁崖前,打柴夫寸步難行。胡羊野馬亂攛梭,狡兔山牛如佈陣。山高蔽日遮星斗,時逢妖獸與蒼狼。草徑迷漫難進馬,怎得雷音見佛王? 長老勒馬觀山,正在難行之處。只見那綠莎坡上,-立着一個樵夫。你道他怎生打扮:頭戴一頂老藍氈笠,身穿一領毛皁衲衣。老藍氈笠,遮煙蓋日果稀奇;毛皁衲衣,樂以忘憂真罕見。 手持鋼斧快磨明,刀伐乾柴收束緊。擔頭春色,幽然四序融融; 身外閒情,常是三星淡淡。到老只於隨分過,有何榮辱暫關山? 那樵子正在坡前伐朽柴,忽逢長老自東來。停柯住斧出林外,趨步將身上石崖,對長老厲聲高叫道:“那西進的長老!暫停片時。我有一言奉告:此山有一夥毒魔狠怪,專吃你東來西去的人哩。”長老聞言,魂飛魄散,戰兢兢坐不穩雕鞍,急回頭,忙呼徒弟道:“你聽那樵夫報道此山有毒魔狠怪,誰敢去細問他一問?”行者道:“師父放心,等老孫去問他一個端的。” 好行者,拽開步,徑上山來,對樵子叫聲“大哥”,道個問訊。樵夫答禮道:“長老啊,你們有何緣故來此?”行者道:“不瞞大哥說,我們是東土差來西天取經的,那馬上是我的師父,他有些膽小。適蒙見教,說有甚麼毒魔狠怪,故此我來奉問一聲: 那魔是幾年之魔,怪是幾年之怪?還是個把勢,還是個雛兒?煩大哥老實說說,我好着山神土地遞解他起身。”樵子聞言,仰天大笑道:“你原來是個風和尚。”行者道:“我不風啊,這是老實話。”樵子道:“你說是老實,便怎敢說把他遞解起身?”行者道: “你這等長他那威風,胡言亂語的攔路報信,莫不是與他有親? 不親必鄰,不鄰必友。”樵子笑道:“你這個風潑和尚,忒沒道理。我倒是好意,特來報與你們,教你們走路時,早晚間防備,你倒轉賴在我身上。且莫說我不曉得妖魔出處,就曉得啊,你敢把他怎麼的遞解?解往何處?”行者道:“若是天魔,解與玉帝;若是土魔,解與土府。西方的歸佛,東方的歸聖。北方的解與真武,南方的解與火德。是蛟精解與海主,是鬼祟解與閻王,各有地頭方向。我老孫到處里人熟,發一張批文,把他連夜解着飛跑。”那樵子止不住呵呵冷笑道:“你這個風潑和尚,想是在方上雲遊,學了些書符咒水的法術,只可驅邪縛鬼,還不曾撞見這等狠毒的怪哩。”行者道:“怎見他狠毒?”樵子道:“此山徑過有六百里遠近,名喚平頂山。山中有一洞,名喚蓮花洞。洞裏有兩個魔頭,他畫影圖形,要捉和尚;抄名訪姓,要吃唐僧。 你若別處來的還好,但犯了一個唐字兒,莫想去得去得!”行者道:“我們正是唐朝來的。”樵子道:“他正要吃你們哩。”行者道:“造化!造化!但不知他怎的樣吃哩?”樵子道:“你要他怎的吃?”行者道:“若是先吃頭,還好耍子;若是先吃腳,就難爲了。”樵子道:“先吃頭怎麼說?先吃腳怎麼說?”行者道:“你還不曾經着哩。若是先吃頭,一口將他咬下,我已死了,憑他怎麼煎炒熬煮,我也不知疼痛;若是先吃腳,他啃了孤拐,嚼了腿亭,吃到腰截骨,我還急忙不死,卻不是零零碎碎受苦?此所以難爲也。”樵子道:“和尚,他那裏有這許多工夫?只是把你拿住,捆在籠裏,囫圇蒸吃了。”行者笑道:“這個更好!更好!疼倒不忍疼,只是受些悶氣罷了。”樵子道:“和尚不要調嘴。那妖怪隨身有五件寶貝,神通極大極廣。就是擎天的玉柱,架海的金樑,若保得唐朝和尚去,也須要發發昏是。”行者道:“發幾個昏麼?”樵子道:“要發三四個昏是。”行者道:“不打緊,不打緊。 我們一年,常發七八百個昏兒,這三四個昏兒易得發,發發兒就過去了。” 好大聖,全然無懼,一心只是要保唐僧,-脫樵夫,拽步而轉,徑至山坡馬頭前道:“師父,沒甚大事。有便有個把妖精兒,只是這裏人膽小,放他在心上。有我哩,怕他怎的?走路!走路!”長老見說,只得放懷隨行。正行處,早不見了那樵夫。長老道:“那報信的樵子如何就不見了?”八戒道:“我們造化低,撞見日裏鬼了。”行者道:“想是他鑽進林子裏尋柴去了。等我看看來。”好大聖,睜開火眼金睛,漫山越嶺的望處,卻無蹤跡。 忽擡頭往雲端裏一看,看見是日值功曹,他就縱雲趕上,罵了幾聲毛鬼,道:“你怎麼有話不來直說,卻那般變化了,演樣老孫?”慌得那功曹施禮道:“大聖,報信來遲,勿罪,勿罪。那怪果然神通廣大,變化多端。只看你騰那乖巧,運動神機,仔細保你師父;假若怠慢了些兒,西天路莫想去得。” 行者聞言,把功曹叱退,切切在心,按雲頭,徑來山上。只見長老與八戒、沙僧,簇擁前進,他卻暗想:“我若把功曹的言語實實告誦師父,師父他不濟事,必就哭了;假若不與他實說,夢着頭,帶着他走,常言道乍入蘆圩,不知深淺。倘或被妖魔撈去,卻不又要老孫費心?且等我照顧八戒一照顧,先着他出頭與那怪打一仗看。若是打得過他,就算他一功;若是沒手段,被怪拿去,等老孫再去救他不遲,卻好顯我本事出名。”正自家計較,以心問心道:“只恐八戒躲懶便不肯出頭,師父又有些護短,等老孫羈勒他羈勒。”好大聖,你看他弄個虛頭,把眼柔了一柔,柔出些淚來,迎着師父,往前徑走。八戒看見,連忙叫: “沙和尚,歇下擔子,拿出行李來,我兩個分了罷!”沙僧道:“二哥,分怎的?”八戒道:“分了罷!你往流沙河還做妖怪,老豬往高老莊上盼盼渾家。把白馬賣了,買口棺木,與師父送老,大家散火,還往西天去哩?”長老在馬上聽見,道:“這個夯貨!正走路,怎麼又胡說了?”八戒道:“你兒子便胡說!你不看見孫行者那裏哭將來了?他是個鑽天入地、斧砍火燒、下油鍋都不怕的好漢,如今戴了個愁帽,淚汪汪的哭來,必是那山險峻,妖怪兇狠。似我們這樣軟弱的人兒,怎麼去得?”長老道:“你且休胡談,待我問他一聲,看是怎麼說話。”問道:“悟空,有甚話當面計較,你怎麼自家煩惱?這般樣個哭包臉,是虎唬我也!”行者道:“師父啊,剛纔那個報信的,是日值功曹。他說妖精兇狠,此處難行,果然的山高路峻,不能前進,改日再去罷。”長老聞言,恐惶悚懼,扯住他虎皮裙子道:“徒弟呀,我們三停路已走了停半,因何說退悔之言?”行者道:“我沒個不盡心的,但只恐魔多力弱,行勢孤單。縱然是塊鐵,下爐能打得幾根釘?”長老道: “徒弟啊,你也說得是,果然一個人也難。兵書雲,寡不可敵衆。 我這裏還有八戒沙僧,都是徒弟,憑你調度使用,或爲護將幫手,協力同心,掃清山徑,領我過山,卻不都還了正果?”那行者這一場扭捏,只逗出長老這幾句話來,他-了淚道:“師父啊,若要過得此山,須是豬八戒依得我兩件事兒,纔有三分去得; 假若不依我言,替不得我手,半分兒也莫想過去。”八戒道:“師兄不去,就散火罷,不要攀我。”長老道:“徒弟,且問你師兄,看他教你做甚麼。”呆子真個對行者說道:“哥哥,你教我做甚事?”行者道:“第一件是看師父,第二件是去巡山。”八戒道: “看師父是坐,巡山去是走。終不然教我坐一會又走,走一會又坐,兩處怎麼顧盼得來?”行者道:“不是教你兩件齊幹,只是領了一件便罷。”八戒又笑道:“這等也好計較。但不知看師父是怎樣,巡山是怎樣,你先與我講講,等我依個相應些兒的去幹罷。”行者道:“看師父啊:師父去出恭,你伺候;師父要走路,你扶持;師父要吃齋,你化齋。若他餓了些兒,你該打;黃了些兒臉皮,你該打;瘦了些兒形骸,你該打。”八戒慌了道:“這個難! 難!難!伺候扶持,通不打緊,就是不離身馱着,也還容易;假若教我去鄉下化齋,他這西方路上,不識我是取經的和尚,只道是那山裏走出來的一個半壯不壯的健豬,夥上許多人,叉鈀掃帚,把老豬圍倒,拿家去宰了,醃着過年,這個卻不就遭瘟了?”行者道:“巡山去罷。”八戒道:“巡山便怎麼樣兒?”行者道:“就入此山,打聽有多少妖怪,是甚麼山,是甚麼洞,我們好過去。”八戒道:“這個小可,老豬去巡山罷。”那呆子就撒起衣裙,挺着釘鈀,雄糾糾,徑入深山;氣昂昂,奔上大路。 行者在旁,忍不住嘻嘻冷笑。長老罵道:“你這個潑猴!兄弟們全無愛憐之意,常懷嫉妒之心。你做出這樣獐智,巧言令色,撮弄他去甚麼巡山,卻又在這裏笑他!”行者道:“不是笑他,我這笑中有味。你看豬八戒這一去,決不巡山,也不敢見妖怪,不知往那裏去躲閃半會,捏一個謊來,哄我們也。”長老道: “你怎麼就曉得他?”行者道:“我估出他是這等,不信,等我跟他去看看,聽他一聽,一則幫副他手段降妖,二來看他可有個誠心拜佛。”長老道:“好好好,你卻莫去捉弄他。”行者應諾了,徑直趕上山坡,搖身一變,變作個——蟲兒。其實變得輕巧,但見他:翅薄舞風不用力,腰尖細小如針。穿蒲抹草過花陰,疾似流星還甚。眼睛明映映,聲氣渺喑喑。昆蟲之類惟他小,亭亭款款機深。幾番閒日歇幽林,一身渾不見,千眼莫能尋。嚶的一翅飛將去,趕上八戒,釘在他耳朵後面鬃根底下。那呆子只管走路,怎知道身上有人,行有七八里路,把釘鈀撇下,吊轉頭來,望着唐僧,指手畫腳的罵道:“你罷軟的老和尚,捉掐的弼馬溫,面弱的沙和尚!他都在那裏自在,捉弄我老豬來蹌路!大家取經,都要望成正果,偏是教我來巡甚麼山!哈哈哈!曉得有妖怪,躲着些兒走。還不彀一半,卻教我去尋他,這等晦氣哩!我往那裏睡覺去,睡一覺回去,含含糊糊的答應他,只說是巡了山,就了其帳也。”那呆子一時間僥倖,搴着鈀又走。只見山凹裏一彎紅草坡,他一頭鑽得進去,使釘鈀撲個地鋪,轂轆的睡下,把腰伸了一伸,道聲“快活!就是那弼馬溫,也不得象我這般自在!”原來行者在他耳根後,句句兒聽着哩,忍不住,飛將起來,又捉弄他一捉弄。又搖身一變,變作個啄木蟲兒,但見:鐵嘴尖尖紅溜,翠翎豔豔光明。一雙鋼爪利如釘,腹餒何妨林靜。最愛枯槎朽爛,偏嫌老樹伶仃。圜睛決尾性丟靈,闢剝之聲堪聽。 這蟲-不大不小的,上秤稱,只有二三兩重,紅銅嘴,黑鐵腳,刷剌的一翅飛下來。那八戒丟倒頭,正睡着了,被他照嘴脣上-揸的一下。那呆子慌得爬將起來,口裏亂嚷道:“有妖怪! 有妖怪!把我戳了一槍去了!嘴上好不疼呀!”伸手摸摸,泱出血來了,他道:“蹭蹬啊!我又沒甚喜事,怎麼嘴上掛了紅耶?” 他看着這血手,口裏絮絮叨叨的兩邊亂看,卻不見動靜,道: “無甚妖怪,怎麼戳我一槍麼?”忽擡頭往上看時,原來是個啄木蟲,在半空中飛哩。呆子咬牙罵道:“這個亡人!弼馬溫欺負我罷了,你也來欺負我!我曉得了,他一定不認我是個人,只把我嘴當一段黑朽枯爛的樹,內中生了蟲,尋蟲兒吃的,將我啄了這一下也,等我把嘴揣在懷裏睡罷。”那呆子轂轆的依然睡倒,行者又飛來,着耳根後又啄了一下。呆子慌得爬起來道: “這個亡人,卻打攪得我狠!想必這裏是他的窠巢,生蛋布雛,怕我佔了,故此這般打攪。罷!罷!罷!不睡他了!”搴着鈀,徑出紅草坡,找路又走。可不喜壞了孫行者,笑倒個美猴王,行者道:“這夯貨大睜着兩個眼,連自家人也認不得!”好大聖,搖身又一變,還變做個——蟲,釘在他耳朵後面,不離他身上。那呆子入深山,又行有四五里,只見山凹中有桌面大的四四方方三塊青石頭。呆子放下鈀,對石頭唱個大喏。行者暗笑道:“這呆子!石頭又不是人,又不會說話,又不會還禮的,唱他喏怎的,可不是個瞎帳?”原來那呆子把石頭當着唐僧沙僧行者三人,朝着他演習哩。他道:“我這回去,見了師父,若問有妖怪,就說有妖怪。他問甚麼山,我若說是泥捏的,土做的,錫打的,銅鑄的,面蒸的,紙糊的,筆畫的,他們見說我呆哩,若講這話,一發說呆了,我只說是石頭山。他問甚麼洞,也只說是石頭洞。 他問甚麼門,卻說是釘釘的鐵葉門。他問裏邊有多遠,只說入內有三層。十分再搜尋,問門上釘子多少,只說老豬心忙記不真。此間編造停當,哄那弼馬溫去!” 那呆子捏合了,拖着鈀,徑回本路,怎知行者在耳朵後,一一聽得明白。行者見他回來,即騰兩翅預先回去,現原身見了師父。師父道:“悟空,你來了,悟能怎不見回?”行者笑道:“他在那裏編謊哩,就待來也。”長老道:“他兩個耳朵蓋着眼,愚拙之人也,他會編甚麼謊?又是你捏合甚麼鬼話賴他哩。”行者道:“師父,你只是這等護短,這是有對問的話。”把他那鑽在草裏睡覺,被啄木蟲叮醒,朝石頭唱喏,編造甚麼石頭山、石頭洞、鐵葉門、有妖精的話,預先說了。說畢,不多時,那呆子走將來,又怕忘了那謊,低着頭口裏溫習。被行者喝了一聲道:“呆子!念甚麼哩?”八戒掀起耳朵來看看道:“我到了地頭了!”那呆子上前跪倒,長老攙起道:“徒弟,辛苦啊。”八戒道:“正是。 走路的人,爬山的人,第一辛苦了。”長老道:“可有妖怪麼?”八戒道:“有妖怪!有妖怪!一堆妖怪哩!”長老道:“怎麼打發你來?”八戒說:“他叫我做豬祖宗,豬外公,安排些粉湯素食,教我吃了一頓,說道,擺旗鼓送我們過山哩。”行者道:“想是在草裏睡着了,說得是夢話?”呆子聞言,就嚇得矮了三寸道:“爺爺呀!我睡他怎麼曉得?”行者上前,一把揪住道:“你過來,等我問你。”呆子又慌了,戰戰兢兢的道:“問便罷了,揪扯怎的?”行者道:“是甚麼山?”八戒道:“是石頭山。”“甚麼洞?”道:“是石頭洞。”“甚麼門?”道:“是釘釘鐵葉門。”“裏邊有多遠?”道:“入內是三層。”行者道:“你不消說了,後半截我記得真。恐師父不信,我替你說了罷。”八戒道:“嘴臉!你又不曾去,你曉得那些兒,要替我說?”行者笑道:“門上釘子有多少,只說老豬心忙記不真。可是麼?”那呆子即慌忙跪倒。行者道:“朝着石頭唱喏,當做我三人,對他一問一答,可是麼?又說,等我編得謊兒停當,哄那弼馬溫去!可是麼?”那呆子連忙只是磕頭道:“師兄,我去巡山,你莫成跟我去聽的?”行者罵道:“我把你個饢糠的夯貨!這般要緊的所在,教你去巡山,你卻去睡覺!不是啄木蟲叮你醒來,你還在那裏睡哩。及叮醒,又編這樣大謊,可不誤了大事?你快伸過孤拐來,打五棍記心!”八戒慌了道:“那個哭喪棒重,擦一擦兒皮塌,挽一挽兒筋傷,若打五下,就是死了!” 行者道:“你怕打,卻怎麼扯謊?”八戒道:“哥哥呀,只是這一遭兒,以後再不敢了。”行者道:“一遭便打三棍罷。”八戒道:“爺爺呀,半棍兒也禁不得!”呆子沒計奈何,扯住師父道:“你替我說個方便兒。”長老道:“悟空說你編謊,我還不信。今果如此,其實該打。但如今過山少人使喚,悟空,你且饒他,待過了山再打罷。”行者道:“古人云,順父母言情,呼爲大孝。師父說不打,我就且饒你。你再去與他巡山,若再說謊誤事,我定一下也不饒你!”那呆子只得爬起來奔上大路又去。你看他疑心生暗鬼,步步只疑是行者變化了跟住他,故見一物,即疑是行者。走有七八里,見一隻老虎,從山坡上跑過,他也不怕,舉着釘鈀道: “師兄來聽說謊的,這遭不編了。”又走處,那山風來得甚猛,呼的一聲,把顆枯木颳倒,滾至面前,他又跌腳捶胸的道:“哥啊! 這是怎的起!一行說不敢編謊罷了,又變甚麼樹來打人!”又走向前,只見一個白頸老鴉,當頭喳喳的連叫幾聲,他又道:“哥哥,不羞!不羞!我說不編就不編了,只管又變着老鴉怎的?你來聽麼?”原來這一番行者卻不曾跟他去,他那裏卻自驚自怪,亂疑亂猜,故無往而不疑是行者隨他身也。呆子驚疑且不題。 卻說那山叫做平頂山,那洞叫做蓮花洞。洞裏兩妖:一喚金角大王,一喚銀角大王。金角正坐,對銀角說:“兄弟,我們多少時不巡山了?”銀角道:“有半個月了。”金角道:“兄弟,你今日與我去巡巡。”銀角道:“今日巡山怎的?”金角道:“你不知,近聞得東土唐朝差個御弟唐僧往西方拜佛,一行四衆,叫做孫行者、豬八戒、沙和尚,連馬五口。你看他在那處,與我把他拿來。”銀角道:“我們要吃人,那裏不撈幾個?這和尚到得那裏,讓他去罷。”金角道:“你不曉得。我當年出天界,嘗聞得人言: 唐僧乃金蟬長老臨凡,十世修行的好人,一點元陽未泄,有人吃他肉,延壽長生哩。”銀角道:“若是吃了他肉就可以延壽長生,我們打甚麼坐,立甚麼功,煉甚麼龍與虎,配甚麼雌與雄? 只該吃他去了。等我去拿他來。”金角道:“兄弟,你有些性急,且莫忙着。你若走出門,不管好歹,但是和尚就拿將來,假如不是唐僧,卻也不當人子?我記得他的模樣,曾將他師徒畫了一個影,圖了一個形,你可拿去。但遇着和尚,以此照驗照驗。”又將某人是某名字,一一說了。銀角得了圖像,知道姓名,即出洞,點起三十名小怪,便來山上巡邏。 卻說八戒運拙,正行處,可可的撞見羣魔,當面擋住道: “那來的甚麼人?”呆子才擡起頭來,掀着耳朵,看見是些妖魔,他就慌了,心中暗道:“我若說是取經的和尚,他就撈了去,只是說走路的。”小妖回報道:“大王,是走路的。”那三十名小怪,中間有認得的,有不認得的,旁邊有聽着指點說話的,道:“大王,這個和尚,象這圖中豬八戒模樣。”叫掛起影神圖來,八戒看見,大驚道:“怪道這些時沒精神哩!原來是他把我的影神傳將來也!”小妖用槍挑着,銀角用手指道:“這騎白馬的是唐僧,這毛臉的是孫行者。”八戒聽見道:“城隍,沒我便也罷了,豬頭三牲,清醮二十四分。”口裏嘮叨,只管許願。那怪又道:“這黑長的是沙和尚,這長嘴大耳的是豬八戒。”呆子聽見說他,慌得把個嘴揣在懷裏藏了。那怪叫:“和尚,伸出嘴來!”八戒道:“胎裏病,伸不出來。”那怪令小妖使鉤子鉤出來。八戒慌得把個嘴伸出道:“小家形罷了,這不是?你要看便就看,鉤怎的?”那怪認得是八戒,掣出寶刀,上前就砍。這呆子舉釘鈀按住道:“我的兒,休無禮!看鈀!”那怪笑道:“這和尚是半路出家的。”八戒道:“好兒子!有些靈性!你怎麼就曉得老爺是半路出家的?” 那怪道:“你會使這鈀,一定是在人家園圃中築地,把他這鈀偷將來也。”八戒道:“我的兒,你那裏認得老爺這鈀。我不比那築地之鈀,這是:巨齒鑄來如龍爪,滲金妝就似虎形。若逢對敵寒風灑,但遇相持火焰生。能替唐僧消障礙,西天路上捉妖精。輪動煙霞遮日月,使起昏雲暗鬥星。築倒泰山老虎怕,掀翻大海老龍驚。饒你這妖有手段,一鈀九個血窟窿!”那怪聞言,那裏肯讓,使七星劍,丟開解數,與八戒一往一來,在山中賭鬥,有二十回合,不分勝負。八戒發起狠來,舍死的相迎。那怪見他-耳朵,噴粘涎,舞釘鈀,口裏吆吆喝喝的,也盡有些悚懼,即回頭招呼小怪,一齊動手。若是一個打一個,其實還好。他見那些小妖齊上,慌了手腳,遮架不住,敗了陣,回頭就跑。原來是道路不平,未曾細看,忽被-蘿藤絆了個踉蹌。掙起來正走,又被個小妖,睡倒在地,扳着他腳跟,撲的又跌了個狗吃屎,被一羣趕上按住,抓鬃毛,揪耳朵,扯着腳,拉着尾,扛扛擡擡,擒進洞去。咦!正是:一身魔發難消滅,萬種災生不易除。畢竟不知豬八戒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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