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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 · 第八十一回 · 镇海寺心猿知怪 黑松林三众寻师

国学诗词雏鹰计划:阅读此篇名篇《西游记 · 第八十一回 · 镇海寺心猿知怪 黑松林三众寻师》 来自:《西游记》

吴承恩

明小说家。山阳人,字汝忠,号射阳山人。科举屡遭挫折,嘉靖中补贡生,后任浙江长兴县丞。耻为五斗米折腰,拂袖而归,专意著述。自幼喜读野言稗史、志怪小说,善谐谑,晚年作《西游记》,叙述唐高僧玄奘取经故事。另有《射阳先生存稿》、《禹鼎志》等。
原文

话表三藏师徒到镇海禅林寺,众僧相见,安排斋供。四众食毕,那女子也得些食力。渐渐天昏,方丈里点起灯来。众僧一则是问唐僧取经来历,二则是贪看那女子,都攒攒簇簇,排列灯下。三藏对那初见的喇嘛僧道:“院主,明日离了宝山,西去的路途如何?”那僧双膝跪下,慌得长老一把扯住道:“院主请起。我问你个路程,你为何行礼?”那僧道:“老师父明日西行,路途平正,不须费心。只是眼下有件事儿不尴尬,一进门就要说,恐怕冒犯洪威,却才斋罢,方敢大胆奉告:老师东来,路遥辛苦,都在小和尚房中安歇甚好;只是这位女菩萨,不方便,不知请他那里睡好。”三藏道:“院主,你不要生疑,说我师徒们有甚邪意。早间打黑松林过,撞见这个女子绑在树上。小徒孙悟空不肯救他,是我发菩提心,将他救了,到此随院主送他那里睡去。”那僧谢道:“既老师宽厚,请他到天王殿里,就在天王爷爷身后,安排个草铺,教他睡罢。”三藏道:“甚好,甚好。”遂此时,众小和尚引那女子往殿后睡去。长老就在方丈中,请众院主自在,遂各散去。三藏吩咐悟空:“辛苦了,早睡早起。”遂一处都睡着了,不敢离侧,护着师父。渐入夜深,正是那—— 玉兔高升万籁宁,天街寂静断人行。银河耿耿星光灿,鼓发谯楼趱换更。 一宵晚话不题。及天明了,行者起来,教八戒、沙僧收拾行囊、马匹,却请师父走路。此时长老还贪睡未醒。行者近前叫声“师父”。那师父把头抬了一抬,又不曾答应得出。行者问:“师父怎么说?”长老呻吟道:“我怎么这般头悬眼胀,浑身皮骨皆疼?”八戒听说,伸手去摸摸,身上有些发热。呆子笑道:“我晓得了。这是昨晚见没钱的饭,多吃了几碗,倒沁着头睡,伤食了。”行者喝道:“胡说!等我问师父,端的何如。”三藏道:“我半夜之间,起来解手,不曾戴得帽子,想是风吹了。”行者道:“这还说得是。如今可走得路么?”三藏道:“我如今起坐不得,怎么上马?但只误了路啊!”行者道:“师父说那里话!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等与你做徒弟,就是儿子一般。又说道:养儿不用阿金溺银,只是见景生情便好。你既身子不快,说什么误了行程,便宁耐几日,何妨!”兄弟们都伏侍着师父,不觉的早尽午来昏又至,良宵才过又侵晨。 光阴迅速,早过了三日。那一日,师父欠身起来叫道:“悟空,这两日病体沉疴,不曾问得你,那个脱命的女菩萨,可曾有人送些饭与他吃?”行者笑道:“你管他怎的,且顾了自家的病着。”三藏道:“正是,正是。你且扶我起来,取出我的纸笔墨,寺里借个砚台来使使。”行者道:“要怎的?”长老道:“我要修一封书,并关文封在一处,你替我送上长安驾下,见太宗皇帝一面。”行者道:“这个容易,我老孙别事无能,若说送书,人间第一。你把书收拾停当取与我,我一筋斗送到长安,递与唐王,再一筋斗转将回来,你的笔砚还不干哩。但只是你寄书怎的?且把书意念念我听。念了再写不迟。”长老滴泪道:“我写着—— 臣僧稽首三顿首,万岁山呼拜圣君;文武两班同入目,公卿四百共知闻: 当年奉旨离东土,指望灵山见世尊。不料途中曹厄难,何期半路有灾哈。 僧病沉疴难进步,佛门深远接天门。有经无命空劳碌,启奏当今别遣人。” 行者听得此言,忍不住呵呵大笑道:“师父,你忒不济,略有些些病儿,就起这个意念。你若是病重,要死要活,只消问我。我老孙自有个本事。问道:‘那个阎王敢起心?那个判官敢出票?那个鬼使来勾取?’若恼了我,我拿出那大闹天宫之性子,又一路棍,打入幽冥,捉住十代阎王,一个个抽了他的筋,还不饶他哩!”三藏道:“徒弟呀,我病重了,切莫说这大话。”八戒上前道:“师兄,师父说不好,你只管说好!十分不尴尬。我们趁早商量,先卖了马,典了行囊,买棺木送终散火。”行者道:“呆子又胡说了!你不知道。师父是我佛如来第二个徒弟,原叫做金蝉长老,只因他轻慢佛法,该有这场大难。”八戒道:“哥啊,师父既是轻慢佛法,贬回东土,在是非海内,口舌场中,托化做人身,发愿往西天拜佛求经,遇妖精就捆,逢魔头就吊。受诸苦恼,也彀了,怎么又叫他害病?”行者道:“你那里晓得,老师父不曾听佛讲法,打了一个盹,往下一失,左脚下翙了一粒米,下界来,该有这三日病。”八戒惊道:“象老猪吃东西泼泼撒撒的,也不知害多少年代病是!”行者道:“兄弟,佛不与你众生为念。你又不知。人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师父只今日一日,明日就好了。”三藏道:“我今日与昨日不同:咽喉里十分作渴。你去那里,有凉水寻些来我吃。”行者道:“好了!师父要水吃,便是好了。等我取水去。” 即时取了钵盂,往寺后面香积厨取水。忽见那和尚一个个眼儿通红,悲啼哽咽,只是不敢放声大哭。行者道:“你们这些和尚,忒小家子样!我们住几日,临行谢你,柴火钱照日算还,怎么这等脓包!”众僧慌跪下道:“不敢,不敢!”行者道:“怎么不敢?想是我那长嘴和尚,食肠大,吃伤了你的本儿也?”众僧道:“老爷,我这荒山,大大小小,也有百十众和尚,每一人养老爷一日,也养得起百十日。怎么敢欺心,计较什么食用!”行者道:“既不计较,你却为什么啼哭?”众僧道;“老爷,不知是那山里来的妖邪在这寺里。我们晚夜间着两个小和尚去撞钟打鼓,只听得钟鼓响罢,再不见人回。至次日找寻,只见僧帽、僧鞋,丢在后边园里,骸骨尚存,将人吃了。你们住了三日,我寺里不见了六个和尚。故此,我兄弟们不由的不怕,不由的不伤。因见你老师父贵恙,不敢传说,忍不住泪珠偷垂也。”行者闻言,又惊又喜道:“不消说了,必定是妖魔在此伤人也。等我与你剿除他。”众僧道;“老爷,妖精不精者不灵。一定会腾云驾雾,一定会出幽入冥。古人道得好,莫信直中直,须妨仁不仁。老爷,你莫怪我们说:你若拿得他住哩,便与我荒山除这条祸根,正是三生有幸了;若还拿他不住啊,却有好些儿不便处。”行者道:“怎叫做好些不便处?”那众僧道:“直不相瞒老爷说,我这荒山,虽有百十众和尚,却都只是自小儿出家的—— 发长寻刀削,衣单破衲缝。早晨起来洗着脸,叉手躬身,皈依大道;夜来收拾烧着香,虔心叩齿,念的弥陀。举头看见佛,莲九品,秇三乘,慈航共法云,愿见祗园释世尊;低头看见心,受五戒,度大千,生生万法中,愿悟顽空与色空。诸檀越来啊,老的、小的、长的、矮的、胖的、瘦的,一个个敲木鱼,击金磬,挨挨拶拶,两卷《法华经》,一策《梁王忏》;诸檀越不来啊,新的、旧的、生的、熟的、村的、俏的,一个个合着掌,瞑着目,悄悄冥冥,人定蒲团上,牢关月下门。一任他茑啼鸟语闲争斗,不上我方便慈悲大法乘。因此上,也不会伏虎,也不会降龙;也不识的怪,也不识的精。你老爷若还惹起那妖魔啊,我百十个和尚只彀他斋一饱。一则堕落我众生轮回,二则灭抹了这禅林古迹,三则如来会上,全没半点儿光辉。这却是好些儿不便处。” 行者闻得众和尚说出这端的话语,他便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高叫一声:“你这众和尚好呆哩!只晓得那妖精,就不晓得我老孙的行止么?”众僧轻轻的答道:“实不晓得。”行者道:“我今日略节说说,你们听着—— 我也曾花果山伏虎降龙,我也曾上天堂大闹天宫,饥时把老君的丹,略略咬了两三颗;渴时把玉帝的酒,轻轻鲛了六七钟。睁着一双不白不黑的金睛眼,天惨淡,月朦胧;拿着一条不短不长的金箍棒,来无影,去无踪。说什么大精小怪,那怕他惫愬罢农!一赶赶上去,跑的跑,颤的颤,躲的躲,慌的慌;一捉捉将来,锉的锉,烧的烧,磨的磨,舂的舂。正是八仙同过海,独自显神通!众和尚,我拿这妖精与你看看,你才认得我老孙!” 众僧听着,暗点头道:“这贼秃开大口,说大话,想是有些来历。”都一个个诺诺连声。只有那喇嘛僧道:“且住!你老师父贵恙,你拿这妖精不至紧。俗语道,公了登筵,不醉便饱;壮士临阵,不死即伤。你两下里角斗之时,倘贻累你师父,不当稳便。”行者道:“有理,有理!我且送凉水与师父吃了再来。掇起钵盏,着上凉水,转出香积厨,就到方丈,叫声:“师父,吃凉水哩。”三藏正当烦渴之时,便抬起头来,捧着水,只是一吸。真个“渴时一滴如甘露,药到真方病即除”。行者见长老精神渐爽,眉目舒开,就问道:“师父,可吃些汤饭么?”三藏道:“这凉水就是灵丹一般,这病儿减了一半,有汤饭也吃得些。”行者连声高高叫道:“我师父好了,要汤饭吃哩。”教那些和尚忙忙的安排。淘米,煮饭,捍面,烙饼,蒸馍馍,做粉汤,抬了四五桌。唐僧只吃得半碗儿米汤。行者、沙僧止用了一席,其余的都是八戒一肚餐之。家火收去,点起灯来,众僧各散。 三藏道:“我们今住几日了?”行者道:“三整日矣。明朝向晚,便就是四个日头。”三藏道;“三日误了许多路程。”行者道:“师父,也算不得路程,明日去罢。”三藏道:“正是。就带几分病儿,也没奈何。”行者道:“既是明日要去,且让我今晚捉了妖精者。”三藏惊道:“又捉什么妖精?”行者道:“有个妖精在这寺里,等老孙替他捉捉。”唐僧道:“徒弟呀,我的病身未可,你怎么又兴此念!倘那怪有神通,你拿他不住啊,却又不是害我?”行者道:“你好灭人威风!老孙到处降妖,你见我弱与谁的?只是不动手,动手就要赢。”三藏扯住道:“徒弟,常言说得好,遇方便时行方便,得饶人处且饶人。操心怎似存心好,争气何如忍气高!”孙大圣见师父苦苦劝他,不许降妖,他说出老实话来道:“师父,实不瞒你说。那妖在此吃了人了。”唐僧大惊道:“吃了什么人?”行者道:“我们住了三日,已是吃了这寺里六个小和尚了。”长老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既吃了寺内之僧,我亦僧也,我放你去,只但用心仔细些。”行者道:“不消说。老孙的手到就消除了。” 你看他灯光前吩咐八戒、沙僧看守师父。他喜孜孜跳出方丈,径来佛殿看时,天上有星,月还未上,那殿里黑暗暗的。他就吹出真火,点起琉璃,东边打鼓,西边撞钟。响罢,摇身一变,变做个小和尚儿,年纪只有十二三岁,披着黄绢褊衫,白布直裰,手敲着木鱼,口里念经。等到一更时分,不见动静。二更时分,残月才升,只听见呼呼的一陈风响。好风—— 黑雾遮天暗,愁云照地昏。四方如泼墨,一派靛妆浑。先刮时扬尘播土,次后来倒树摧林。扬尘播土星光现,倒树摧林月色昏。只刮得嫦娥紧抱梭罗树,玉兔团团找药盆。九曜星官皆闭户,四海龙王尽掩门。庙里城隍觅小鬼,空中仙子怎腾云?地府阎罗寻马面,判官乱跑赶头巾。刮动昆仑顶上石,卷得江湖波浪混。 那风才然过处,猛闻得兰射香熏,环珮声响,即欠身抬头观看,呀!却是一个美貌佳人,径上佛殿。行者口里呜哩呜喇,只情念经。那女子走近前,一把搂住道:“小长老,念的什么经?”行者道:“许下的。”女子道“别人都自在睡觉,你还念经怎么?”行者道:“许下的,如何不念?”女子搂住,与他亲个嘴道:“我与你到后面耍耍去。”行者故意的扭过头去道:“你有些不晓事!”女子道:“你会相面?”行者道:“也晓得些儿。”女子道:“你相我怎的样子?”行者道:“我相你有些儿偷生扌瓦熟,被公婆赶出来的。”女子道:“相不着,相不着!我不是公婆赶逐,不因扌瓦熟偷生。奈我前生命薄,投配男子年轻。不会洞房花烛,避夫逃走之情。趁如今星光月皎,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我和你到后园中交欢配鸾俦去也。”行者闻言,暗点头道:“那几个遇僧,都被色欲引诱,所以伤了性命。他如今也来哄我。”就随口答应道:“娘子,我出家人年纪尚幼,却不知什么交欢之事。”女子道:“你跟我去,我教你。”行者暗笑道:“也罢,我跟他去,看他怎生摆布。”他两个搂着肩,携着手,出了佛殿,径至后边园里。那怪把行者使个绊子腿,跌倒在地,口里“心肝哥哥”的乱叫,将手就去掐他的臊根。行者道:“我的儿,真个要吃老孙哩!”却被行者接住他手,使个小坐跌法,把那怪一辘轳掀翻在地上。那怪口里还叫道:“心肝哥哥,你倒会跌你的娘哩!”行者暗算道:“不趁此时下手他,还到几时!正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就手一叉,腰一躬,一跳跳起来,现出原身法象,抡起金箍铁棒,劈头就打。那怪倒也吃了一惊。他心想道:“这个小和尚,这等利害!”打开眼一看,原来是那唐长老的徒弟姓孙的。他也不惧他。你说这精怪是什么精怪—— 金作鼻,雪铺毛。地道为门屋,安身处处牢。养成三百年前气,曾向灵山走几遭。一饱香花和蜡烛,如来吩咐下天曹。托塔天王恩爱女,哪吒太子认同胞。也不是个填海鸟,也不是个戴山鳌。也不怕的雷焕剑,也不怕吕虔刀。往往来来,一任他水流江汉阔;上上下下,那论他山耸泰恒高?你看他月貌花容娇滴滴,谁识得是个鼠老成精逞黠豪! 他自恃的神通广大,便随手架起双股剑,玎玎皪皪的响,左遮右格,随东倒西。行者虽强些,却也捞他不倒。阴风四起,残月无光。你看他两人,后园中一场好杀—— 阴风从地起,残月荡微光。阒静梵王宇,阑珊小鬼廊。后园里一片战争场:孙大士,天上圣;毛宅女,女中王;赌赛神通未肯降。一个儿扭转芳心嗔黑秃,一个儿圆睁慧眼恨新妆。两手剑飞,那认得女菩萨;一根棍打,狠似个活金刚。响处金箍如电掣,霎时铁白耀星芒。玉楼抓翡翠,金殿碎鸳鸯。猿啼巴月小,雁叫楚天长。十八尊罗汉,暗暗喝采;三十二诸天,个个慌张。 那孙大圣精神抖擞,棍儿没半点差池。妖精自料敌他不住,猛可的眉头一蹙,计上心来,抽身便走。行者喝道:“泼货!那走!快快来降!”那妖精只是不理,直往后退。等行者赶到紧急之时,即将左脚上花鞋脱下来,吹口仙气,念个咒语,叫一声:“变!”就变做本身模样,使两口剑舞将来,真身一幌,化阵清风而去。这却不是三藏的灾星?他便径撞到方丈里,把唐三藏摄将去云头上,杳杳冥冥,霎霎眼就到了陷空山,进了无底洞,叫小的们安排素筵席成亲不题。 却说行者斗得心焦性燥,闪一个空,一棍把那妖精打落下来,乃是一只花鞋。行者晓得中了他计,连忙转身来看师父。那有个师父?只见那呆子和沙僧口里呜哩呜哪说什么。行者怒气填胸,也不管好歹,捞起棍来一片打,连声叫道:“打死你们,打死你们!”那呆子慌得走也没路,沙僧却是个灵山大将,见得事多,就软款温柔,近前跪下道:“兄长,我知道了,想你要打杀我两个,也不去救师父,径自回家去哩。”行者道:“我打杀你两个,我自去救他!”沙僧笑道:“兄长说那里话!无我两个,真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兄啊,这行囊马匹,谁与看顾?宁学管鲍分金,休仿孙庞斗智。自古道,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须教父子兵,望兄长且饶打,待天明和你同心戮力,寻师去也。”行者虽是神通广大,却也明理识时,见沙僧苦苦哀告,便就回心道:“八戒,沙僧,你都起来。明日找寻师父,却要用力。”那呆子听见饶了,恨不得天也许下半边,道:“哥啊,这个都在老猪身上。”兄弟们思思想想,那曾得睡,恨不得点头唤出扶桑日,一口吹散满天星。 三众只坐到天晓,收拾要行,早有寺僧拦门来问:“老爷那里去?”行者笑道:“不好说,昨日对众夸口,说与他们拿妖精,妖精未曾拿得,倒把我个师父不见了。我们寻师父去哩。”众僧害怕道:“老爷,小可的事,倒带累老师,却往那里去寻?”行者道:“有处寻他。”众僧又道:“既去莫忙,且吃些早斋。”连忙的端了两三盆汤饭。八戒尽力吃个干净,道:“好和尚!我们寻着师父,再到你这里来耍子。”行者道:“还到这里吃他饭哩!你去天王殿里看看那女子在否。”众僧道:“老爷,不在了,不在了。自是当晚宿了一夜,第二日就不见了。” 行者喜喜欢欢的辞了众僧,着八戒、沙僧牵马挑担,径回东走。八戒道:“哥哥差了,怎么又往东行?”行者道:“你岂知道!前日在那黑松林绑的那个女子,老孙火眼金睛,把他认透了,你们都认做好人。今日吃和尚的也是他,摄师父的也是他!你们救得好女菩萨!今既摄了师父,还从旧路上找寻去也。”二人叹服道:“好,好,好!真是粗中有细!去来,去来!”三人急急到于林内,只见那—— 云蔼蔼,雾漫漫;石层层,路盘盘。狐踪兔迹交加走,虎豹豺狼往复钻。林内更无妖怪影,不知三藏在何端。 行者心焦,掣出棒来。摇身一变,变作大闹天宫的本相,三头六臂,六只手,理着三根棒,在林里辟哩拨喇的乱打。八戒见了道:“沙僧,师兄着了恼,寻不着师父,弄做个气心风了。”原来行者打了一路,打出两个老头儿来,一个是山神,一个是土地,上前跪下道:“大圣,山神土地来见。”八戒道:“好灵根啊!打了一路,打出两个山神土地,若再打一路,连太岁都打出来也。”行者问道:“山神土地,汝等这般无礼!在此处专一结伙强盗,强盗得了手,买些猪羊祭赛你,又与妖精结掳,打伙儿把我师父摄来!如今藏在何处?快快的从实供来,免打!”二神慌了道:“大圣错怪了我耶。妖精不在小神山上,不伏小神管辖,但只夜间风响处,小神略知一二。”行者道:“既知,一一说来!”土地道:“那妖精摄你师父去,在那正南下,离此有千里之遥。那厢有座山,唤做陷空山,山中有个洞,叫做无底洞。是那山里妖精,到此变化摄去也。”行者听言,暗自惊心,喝退了山神土地,收了法身,现出本相,与八戒沙僧道:“师父去得远了。”八戒道:“远便腾云赶去!” 好呆子,一纵狂风先起,随后是沙僧驾云,那白马原是龙子出身,驮了行李,也踏了风雾。大圣即起筋斗,一直南来。不多时,早见一座大山,阻住云脚。三人采住马,都按定云头,见那山—— 顶摩碧汉,峰接青霄。周围杂树万万千,来往飞禽喳喳噪。虎豹成阵走,獐鹿打丛行。向阳处,琪花瑶草馨香;背阴方,腊雪顽冰不化。崎岖峻岭,削壁悬崖。直立高峰,湾环深涧。松郁郁,石磷磷,行人见了悚其心。打柴樵子全无影,采药仙童不见踪。眼前虎豹能兴雾,遍地狐狸乱弄风。 八戒道:“哥啊,这山如此险峻,必有妖邪。”行者道:“不消说了,山高原有怪,岭峻岂无精!”叫:“沙僧,我和你且在此,着八戒先下山凹里打听打听,看那条路好走,端的可有洞府,再看是那里开门,俱细细打探,我们好一齐去寻师父救他。”八戒道:“老猪晦气!先拿我顶缸!”行者道:“你夜来说都在你身上,如何打仰?”八戒道:“不要嚷,等我去。”呆子放下钯,抖抖衣裳,空着手,跳下高山,找寻路径。这一去,毕竟不知好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翻译
释义/赏析
繁体原文
話表三藏師徒到鎮海禪林寺,衆僧相見,安排齋供。四衆食畢,那女子也得些食力。漸漸天昏,方丈裏點起燈來。衆僧一則是問唐僧取經來歷,二則是貪看那女子,都攢攢簇簇,排列燈下。三藏對那初見的喇嘛僧道:“院主,明日離了寶山,西去的路途如何?”那僧雙膝跪下,慌得長老一把扯住道:“院主請起。我問你個路程,你爲何行禮?”那僧道:“老師父明日西行,路途平正,不須費心。只是眼下有件事兒不尷尬,一進門就要說,恐怕冒犯洪威,卻纔齋罷,方敢大膽奉告:老師東來,路遙辛苦,都在小和尚房中安歇甚好;只是這位女菩薩,不方便,不知請他那裏睡好。”三藏道:“院主,你不要生疑,說我師徒們有甚邪意。早間打黑松林過,撞見這個女子綁在樹上。小徒孫悟空不肯救他,是我發菩提心,將他救了,到此隨院主送他那裏睡去。”那僧謝道:“既老師寬厚,請他到天王殿裏,就在天王爺爺身後,安排個草鋪,教他睡罷。”三藏道:“甚好,甚好。”遂此時,衆小和尚引那女子往殿後睡去。長老就在方丈中,請衆院主自在,遂各散去。三藏吩咐悟空:“辛苦了,早睡早起。”遂一處都睡着了,不敢離側,護着師父。漸入夜深,正是那—— 玉兔高升萬籟寧,天街寂靜斷人行。銀河耿耿星光燦,鼓發譙樓趲換更。 一宵晚話不題。及天明瞭,行者起來,教八戒、沙僧收拾行囊、馬匹,卻請師父走路。此時長老還貪睡未醒。行者近前叫聲“師父”。那師父把頭擡了一擡,又不曾答應得出。行者問:“師父怎麼說?”長老呻吟道:“我怎麼這般頭懸眼脹,渾身皮骨皆疼?”八戒聽說,伸手去摸摸,身上有些發熱。呆子笑道:“我曉得了。這是昨晚見沒錢的飯,多吃了幾碗,倒沁着頭睡,傷食了。”行者喝道:“胡說!等我問師父,端的何如。”三藏道:“我半夜之間,起來解手,不曾戴得帽子,想是風吹了。”行者道:“這還說得是。如今可走得路麼?”三藏道:“我如今起坐不得,怎麼上馬?但只誤了路啊!”行者道:“師父說那裏話!常言道,一日爲師,終身爲父。我等與你做徒弟,就是兒子一般。又說道:養兒不用阿金溺銀,只是見景生情便好。你既身子不快,說什麼誤了行程,便寧耐幾日,何妨!”兄弟們都伏侍着師父,不覺的早盡午來昏又至,良宵才過又侵晨。 光陰迅速,早過了三日。那一日,師父欠身起來叫道:“悟空,這兩日病體沉痾,不曾問得你,那個脫命的女菩薩,可曾有人送些飯與他吃?”行者笑道:“你管他怎的,且顧了自家的病着。”三藏道:“正是,正是。你且扶我起來,取出我的紙筆墨,寺裏借個硯臺來使使。”行者道:“要怎的?”長老道:“我要修一封書,並關文封在一處,你替我送上長安駕下,見太宗皇帝一面。”行者道:“這個容易,我老孫別事無能,若說送書,人間第一。你把書收拾停當取與我,我一筋斗送到長安,遞與唐王,再一筋斗轉將回來,你的筆硯還不幹哩。但只是你寄書怎的?且把書意念念我聽。唸了再寫不遲。”長老滴淚道:“我寫着—— 臣僧稽首三頓首,萬歲山呼拜聖君;文武兩班同入目,公卿四百共知聞: 當年奉旨離東土,指望靈山見世尊。不料途中曹厄難,何期半路有災哈。 僧病沉痾難進步,佛門深遠接天門。有經無命空勞碌,啓奏當今別遣人。” 行者聽得此言,忍不住呵呵大笑道:“師父,你忒不濟,略有些些病兒,就起這個意念。你若是病重,要死要活,只消問我。我老孫自有個本事。問道:‘那個閻王敢起心?那個判官敢出票?那個鬼使來勾取?’若惱了我,我拿出那大鬧天宮之性子,又一路棍,打入幽冥,捉住十代閻王,一個個抽了他的筋,還不饒他哩!”三藏道:“徒弟呀,我病重了,切莫說這大話。”八戒上前道:“師兄,師父說不好,你只管說好!十分不尷尬。我們趁早商量,先賣了馬,典了行囊,買棺木送終散火。”行者道:“呆子又胡說了!你不知道。師父是我佛如來第二個徒弟,原叫做金蟬長老,只因他輕慢佛法,該有這場大難。”八戒道:“哥啊,師父既是輕慢佛法,貶回東土,在是非海內,口舌場中,託化做人身,發願往西天拜佛求經,遇妖精就捆,逢魔頭就吊。受諸苦惱,也彀了,怎麼又叫他害病?”行者道:“你那裏曉得,老師父不曾聽佛講法,打了一個盹,往下一失,左腳下翽了一粒米,下界來,該有這三日病。”八戒驚道:“象老豬吃東西潑潑撒撒的,也不知害多少年代病是!”行者道:“兄弟,佛不與你衆生爲念。你又不知。人云:‘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師父只今日一日,明日就好了。”三藏道:“我今日與昨日不同:咽喉裏十分作渴。你去那裏,有涼水尋些來我吃。”行者道:“好了!師父要水吃,便是好了。等我取水去。” 即時取了鉢盂,往寺後面香積廚取水。忽見那和尚一個個眼兒通紅,悲啼哽咽,只是不敢放聲大哭。行者道:“你們這些和尚,忒小家子樣!我們住幾日,臨行謝你,柴火錢照日算還,怎麼這等膿包!”衆僧慌跪下道:“不敢,不敢!”行者道:“怎麼不敢?想是我那長嘴和尚,食腸大,吃傷了你的本兒也?”衆僧道:“老爺,我這荒山,大大小小,也有百十衆和尚,每一人養老爺一日,也養得起百十日。怎麼敢欺心,計較什麼食用!”行者道:“既不計較,你卻爲什麼啼哭?”衆僧道;“老爺,不知是那山裏來的妖邪在這寺裏。我們晚夜間着兩個小和尚去撞鐘打鼓,只聽得鐘鼓響罷,再不見人回。至次日找尋,只見僧帽、僧鞋,丟在後邊園裏,骸骨尚存,將人吃了。你們住了三日,我寺裏不見了六個和尚。故此,我兄弟們不由的不怕,不由的不傷。因見你老師父貴恙,不敢傳說,忍不住淚珠偷垂也。”行者聞言,又驚又喜道:“不消說了,必定是妖魔在此傷人也。等我與你剿除他。”衆僧道;“老爺,妖精不精者不靈。一定會騰雲駕霧,一定會出幽入冥。古人道得好,莫信直中直,須妨仁不仁。老爺,你莫怪我們說:你若拿得他住哩,便與我荒山除這條禍根,正是三生有幸了;若還拿他不住啊,卻有好些兒不便處。”行者道:“怎叫做好些不便處?”那衆僧道:“直不相瞞老爺說,我這荒山,雖有百十衆和尚,卻都只是自小兒出家的—— 髮長尋刀削,衣單破衲縫。早晨起來洗着臉,叉手躬身,皈依大道;夜來收拾燒着香,虔心叩齒,唸的彌陀。舉頭看見佛,蓮九品,秇三乘,慈航共法雲,願見祗園釋世尊;低頭看見心,受五戒,度大千,生生萬法中,願悟頑空與色空。諸檀越來啊,老的、小的、長的、矮的、胖的、瘦的,一個個敲木魚,擊金磬,挨挨拶拶,兩卷《法華經》,一策《樑王懺》;諸檀越不來啊,新的、舊的、生的、熟的、村的、俏的,一個個合着掌,瞑着目,悄悄冥冥,人定蒲團上,牢關月下門。一任他蔦啼鳥語閒爭鬥,不上我方便慈悲大法乘。因此上,也不會伏虎,也不會降龍;也不識的怪,也不識的精。你老爺若還惹起那妖魔啊,我百十個和尚只彀他齋一飽。一則墮落我衆生輪迴,二則滅抹了這禪林古蹟,三則如來會上,全沒半點兒光輝。這卻是好些兒不便處。” 行者聞得衆和尚說出這端的話語,他便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高叫一聲:“你這衆和尚好呆哩!只曉得那妖精,就不曉得我老孫的行止麼?”衆僧輕輕的答道:“實不曉得。”行者道:“我今日略節說說,你們聽着—— 我也曾花果山伏虎降龍,我也曾上天堂大鬧天宮,飢時把老君的丹,略略咬了兩三顆;渴時把玉帝的酒,輕輕鮫了六七鍾。睜着一雙不白不黑的金睛眼,天慘淡,月朦朧;拿着一條不短不長的金箍棒,來無影,去無蹤。說什麼大精小怪,那怕他憊愬罷農!一趕趕上去,跑的跑,顫的顫,躲的躲,慌的慌;一捉捉將來,銼的銼,燒的燒,磨的磨,舂的舂。正是八仙同過海,獨自顯神通!衆和尚,我拿這妖精與你看看,你才認得我老孫!” 衆僧聽着,暗點頭道:“這賊禿開大口,說大話,想是有些來歷。”都一個個諾諾連聲。只有那喇嘛僧道:“且住!你老師父貴恙,你拿這妖精不至緊。俗語道,公了登筵,不醉便飽;壯士臨陣,不死即傷。你兩下里角鬥之時,倘貽累你師父,不當穩便。”行者道:“有理,有理!我且送涼水與師父吃了再來。掇起鉢盞,着上涼水,轉出香積廚,就到方丈,叫聲:“師父,吃涼水哩。”三藏正當煩渴之時,便擡起頭來,捧着水,只是一吸。真個“渴時一滴如甘露,藥到真方病即除”。行者見長老精神漸爽,眉目舒開,就問道:“師父,可吃些湯飯麼?”三藏道:“這涼水就是靈丹一般,這病兒減了一半,有湯飯也吃得些。”行者連聲高高叫道:“我師父好了,要湯飯吃哩。”教那些和尚忙忙的安排。淘米,煮飯,捍面,烙餅,蒸饃饃,做粉湯,擡了四五桌。唐僧只吃得半碗兒米湯。行者、沙僧止用了一席,其餘的都是八戒一肚餐之。家火收去,點起燈來,衆僧各散。 三藏道:“我們今住幾日了?”行者道:“三整日矣。明朝向晚,便就是四個日頭。”三藏道;“三日誤了許多路程。”行者道:“師父,也算不得路程,明日去罷。”三藏道:“正是。就帶幾分病兒,也沒奈何。”行者道:“既是明日要去,且讓我今晚捉了妖精者。”三藏驚道:“又捉什麼妖精?”行者道:“有個妖精在這寺裏,等老孫替他捉捉。”唐僧道:“徒弟呀,我的病身未可,你怎麼又興此念!倘那怪有神通,你拿他不住啊,卻又不是害我?”行者道:“你好滅人威風!老孫到處降妖,你見我弱與誰的?只是不動手,動手就要贏。”三藏扯住道:“徒弟,常言說得好,遇方便時行方便,得饒人處且饒人。操心怎似存心好,爭氣何如忍氣高!”孫大聖見師父苦苦勸他,不許降妖,他說出老實話來道:“師父,實不瞞你說。那妖在此吃了人了。”唐僧大驚道:“吃了什麼人?”行者道:“我們住了三日,已是吃了這寺裏六個小和尚了。”長老道:“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他既吃了寺內之僧,我亦僧也,我放你去,只但用心仔細些。”行者道:“不消說。老孫的手到就消除了。” 你看他燈光前吩咐八戒、沙僧看守師父。他喜孜孜跳出方丈,徑來佛殿看時,天上有星,月還未上,那殿裏黑暗暗的。他就吹出真火,點起琉璃,東邊打鼓,西邊撞鐘。響罷,搖身一變,變做個小和尚兒,年紀只有十二三歲,披着黃絹褊衫,白布直裰,手敲着木魚,口裏唸經。等到一更時分,不見動靜。二更時分,殘月才升,只聽見呼呼的一陳風響。好風—— 黑霧遮天暗,愁雲照地昏。四方如潑墨,一派靛妝渾。先刮時揚塵播土,次後來倒樹摧林。揚塵播土星光現,倒樹摧林月色昏。只颳得嫦娥緊抱梭羅樹,玉兔團團找藥盆。九曜星官皆閉戶,四海龍王盡掩門。廟裏城隍覓小鬼,空中仙子怎騰雲?地府閻羅尋馬面,判官亂跑趕頭巾。刮動崑崙頂上石,卷得江湖波浪混。 那風才然過處,猛聞得蘭射香薰,環珮聲響,即欠身擡頭觀看,呀!卻是一個美貌佳人,徑上佛殿。行者口裏嗚哩嗚喇,只情唸經。那女子走近前,一把摟住道:“小長老,唸的什麼經?”行者道:“許下的。”女子道“別人都自在睡覺,你還唸經怎麼?”行者道:“許下的,如何不念?”女子摟住,與他親個嘴道:“我與你到後面耍耍去。”行者故意的扭過頭去道:“你有些不曉事!”女子道:“你會相面?”行者道:“也曉得些兒。”女子道:“你相我怎的樣子?”行者道:“我相你有些兒偷生扌瓦熟,被公婆趕出來的。”女子道:“相不着,相不着!我不是公婆趕逐,不因扌瓦熟偷生。奈我前生命薄,投配男子年輕。不會洞房花燭,避夫逃走之情。趁如今星光月皎,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我和你到後園中交歡配鸞儔去也。”行者聞言,暗點頭道:“那幾個遇僧,都被色慾引誘,所以傷了性命。他如今也來哄我。”就隨口答應道:“娘子,我出家人年紀尚幼,卻不知什麼交歡之事。”女子道:“你跟我去,我教你。”行者暗笑道:“也罷,我跟他去,看他怎生擺佈。”他兩個摟着肩,攜着手,出了佛殿,徑至後邊園裏。那怪把行者使個絆子腿,跌倒在地,口裏“心肝哥哥”的亂叫,將手就去掐他的臊根。行者道:“我的兒,真個要吃老孫哩!”卻被行者接住他手,使個小坐跌法,把那怪一轆轤掀翻在地上。那怪口裏還叫道:“心肝哥哥,你倒會跌你的娘哩!”行者暗算道:“不趁此時下手他,還到幾時!正是先下手爲強,後下手遭殃。”就手一叉,腰一躬,一跳跳起來,現出原身法象,掄起金箍鐵棒,劈頭就打。那怪倒也吃了一驚。他心想道:“這個小和尚,這等利害!”打開眼一看,原來是那唐長老的徒弟姓孫的。他也不懼他。你說這精怪是什麼精怪—— 金作鼻,雪鋪毛。地道爲門屋,安身處處牢。養成三百年前氣,曾向靈山走幾遭。一飽香花和蠟燭,如來吩咐下天曹。托塔天王恩愛女,哪吒太子認同胞。也不是個填海鳥,也不是個戴山鰲。也不怕的雷煥劍,也不怕呂虔刀。往往來來,一任他水流江漢闊;上上下下,那論他山聳泰恆高?你看他月貌花容嬌滴滴,誰識得是個鼠老成精逞黠豪! 他自恃的神通廣大,便隨手架起雙股劍,玎玎皪皪的響,左遮右格,隨東倒西。行者雖強些,卻也撈他不倒。陰風四起,殘月無光。你看他兩人,後園中一場好殺—— 陰風從地起,殘月蕩微光。闃靜梵王宇,闌珊小鬼廊。後園裏一片戰爭場:孫大士,天上聖;毛宅女,女中王;賭賽神通未肯降。一個兒扭轉芳心嗔黑禿,一個兒圓睜慧眼恨新妝。兩手劍飛,那認得女菩薩;一根棍打,狠似個活金剛。響處金箍如電掣,霎時鐵白耀星芒。玉樓抓翡翠,金殿碎鴛鴦。猿啼巴月小,雁叫楚天長。十八尊羅漢,暗暗喝采;三十二諸天,個個慌張。 那孫大聖精神抖擻,棍兒沒半點差池。妖精自料敵他不住,猛可的眉頭一蹙,計上心來,抽身便走。行者喝道:“潑貨!那走!快快來降!”那妖精只是不理,直往後退。等行者趕到緊急之時,即將左腳上花鞋脫下來,吹口仙氣,念個咒語,叫一聲:“變!”就變做本身模樣,使兩口劍舞將來,真身一幌,化陣清風而去。這卻不是三藏的災星?他便徑撞到方丈裏,把唐三藏攝將去雲頭上,杳杳冥冥,霎霎眼就到了陷空山,進了無底洞,叫小的們安排素筵席成親不題。 卻說行者鬥得心焦性燥,閃一個空,一棍把那妖精打落下來,乃是一隻花鞋。行者曉得中了他計,連忙轉身來看師父。那有個師父?只見那呆子和沙僧口裏嗚哩嗚哪說什麼。行者怒氣填胸,也不管好歹,撈起棍來一片打,連聲叫道:“打死你們,打死你們!”那呆子慌得走也沒路,沙僧卻是個靈山大將,見得事多,就軟款溫柔,近前跪下道:“兄長,我知道了,想你要打殺我兩個,也不去救師父,徑自回家去哩。”行者道:“我打殺你兩個,我自去救他!”沙僧笑道:“兄長說那裏話!無我兩個,真是單絲不線,孤掌難鳴。兄啊,這行囊馬匹,誰與看顧?寧學管鮑分金,休仿孫龐鬥智。自古道,打虎還得親兄弟,上陣須教父子兵,望兄長且饒打,待天明和你同心戮力,尋師去也。”行者雖是神通廣大,卻也明理識時,見沙僧苦苦哀告,便就回心道:“八戒,沙僧,你都起來。明日找尋師父,卻要用力。”那呆子聽見饒了,恨不得天也許下半邊,道:“哥啊,這個都在老豬身上。”兄弟們思思想想,那曾得睡,恨不得點頭喚出扶桑日,一口吹散滿天星。 三衆只坐到天曉,收拾要行,早有寺僧攔門來問:“老爺那裏去?”行者笑道:“不好說,昨日對衆誇口,說與他們拿妖精,妖精未曾拿得,倒把我個師父不見了。我們尋師父去哩。”衆僧害怕道:“老爺,小可的事,倒帶累老師,卻往那裏去尋?”行者道:“有處尋他。”衆僧又道:“既去莫忙,且吃些早齋。”連忙的端了兩三盆湯飯。八戒盡力吃個乾淨,道:“好和尚!我們尋着師父,再到你這裏來耍子。”行者道:“還到這裏吃他飯哩!你去天王殿裏看看那女子在否。”衆僧道:“老爺,不在了,不在了。自是當晚宿了一夜,第二日就不見了。” 行者喜喜歡歡的辭了衆僧,着八戒、沙僧牽馬挑擔,徑回東走。八戒道:“哥哥差了,怎麼又往東行?”行者道:“你豈知道!前日在那黑松林綁的那個女子,老孫火眼金睛,把他認透了,你們都認做好人。今日吃和尚的也是他,攝師父的也是他!你們救得好女菩薩!今既攝了師父,還從舊路上找尋去也。”二人歎服道:“好,好,好!真是粗中有細!去來,去來!”三人急急到於林內,只見那—— 雲藹藹,霧漫漫;石層層,路盤盤。狐蹤兔跡交加走,虎豹豺狼往復鑽。林內更無妖怪影,不知三藏在何端。 行者心焦,掣出棒來。搖身一變,變作大鬧天宮的本相,三頭六臂,六隻手,理着三根棒,在林裏闢哩撥喇的亂打。八戒見了道:“沙僧,師兄着了惱,尋不着師父,弄做個氣心風了。”原來行者打了一路,打出兩個老頭兒來,一個是山神,一個是土地,上前跪下道:“大聖,山神土地來見。”八戒道:“好靈根啊!打了一路,打出兩個山神土地,若再打一路,連太歲都打出來也。”行者問道:“山神土地,汝等這般無禮!在此處專一結夥強盜,強盜得了手,買些豬羊祭賽你,又與妖精結擄,打夥兒把我師父攝來!如今藏在何處?快快的從實供來,免打!”二神慌了道:“大聖錯怪了我耶。妖精不在小神山上,不伏小神管轄,但只夜間風響處,小神略知一二。”行者道:“既知,一一說來!”土地道:“那妖精攝你師父去,在那正南下,離此有千里之遙。那廂有座山,喚做陷空山,山中有個洞,叫做無底洞。是那山裏妖精,到此變化攝去也。”行者聽言,暗自驚心,喝退了山神土地,收了法身,現出本相,與八戒沙僧道:“師父去得遠了。”八戒道:“遠便騰雲趕去!” 好呆子,一縱狂風先起,隨後是沙僧駕雲,那白馬原是龍子出身,馱了行李,也踏了風霧。大聖即起筋斗,一直南來。不多時,早見一座大山,阻住雲腳。三人採住馬,都按定雲頭,見那山—— 頂摩碧漢,峯接青霄。周圍雜樹萬萬千,來往飛禽喳喳噪。虎豹成陣走,獐鹿打叢行。向陽處,琪花瑤草馨香;背陰方,臘雪頑冰不化。崎嶇峻嶺,削壁懸崖。直立高峯,灣環深澗。鬆鬱郁,石磷磷,行人見了悚其心。打柴樵子全無影,採藥仙童不見蹤。眼前虎豹能興霧,遍地狐狸亂弄風。 八戒道:“哥啊,這山如此險峻,必有妖邪。”行者道:“不消說了,山高原有怪,嶺峻豈無精!”叫:“沙僧,我和你且在此,着八戒先下山凹裏打聽打聽,看那條路好走,端的可有洞府,再看是那裏開門,俱細細打探,我們好一齊去尋師父救他。”八戒道:“老豬晦氣!先拿我頂缸!”行者道:“你夜來說都在你身上,如何打仰?”八戒道:“不要嚷,等我去。”呆子放下鈀,抖抖衣裳,空着手,跳下高山,找尋路徑。這一去,畢竟不知好歹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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