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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通·外篇·杂说上第七

国学诗词雏鹰计划:阅读此篇名篇《史通·外篇·杂说上第七》 来自:《史通》

刘知几

唐徐州彭城人,字子玄。刘知柔弟。高宗永隆进士。调获嘉主簿。武则天时累迁凤阁舍人,兼修国史。中宗时,擢太子率更令,迁秘书少监,参与编修《则天皇后实录》。又著《史通》四十九篇,于景龙四年成书。玄宗开元初迁左散骑常侍,仍领史事,坐事贬安州别驾。卒谥文。知几前后修史近三十年,主张秉笔直书,以为史家须具才、学、识三长。有集。
原文

○《春秋》(二条) 案《春秋》之书弑也,称君,君无道;称臣,臣之罪。如齐之简公,未闻失德,陈恒构逆,罪莫大焉。而哀公十四年,书“齐人弑其君壬于舒州。”斯则贤君见抑,而贼臣是党,求诸旧例,理独有违。但此是绝笔获麟之后,弟子追书其事。岂由以索续组,不类将圣之能者乎?何其乖剌之甚也。 案《春秋左氏传》释《经》云:灭而不有其地曰入,如入陈,入郑,入许,即其义也。至柏举之役,子常之败,庚辰吴入,独书以郢。夫诸侯列爵,并建国都,惟取国名,不称都号。何为郢之见入,遗其楚名,比于他例,一何乖踳! 寻二《传》所载,皆云入楚,岂《左氏》之本,独为谬欤? 《左氏传》(二条) 《左氏》之叙事也,述行师则簿领盈视,哤聒沸腾;论备火,则区分在目,修饰峻整;言胜捷,则收获都尽;记奔败,则披靡横前;申盟誓则慷慨有余;称谲诈则欺诬可见;谈恩惠则煦如春日;纪严切则凛若秋霜;叙兴邦则滋味无量;陈亡国则凄凉可悯。或腴辞润简牍,或美句入詠歌,跌宕而不群,纵横而自得。 若斯才者,殆将工侔造化,思涉鬼神,著述罕闻,古今卓绝。如二《传》之叙事也,榛芜溢句,疣赘满行,华多而少实,言拙而寡味。若必方于《左氏》也,非唯不可为鲁、卫之政,差肩雁行,亦有云泥路阻,君臣礼隔者矣。 《左传》称仲尼曰:“鲍庄子之智不如葵,葵犹能卫其足。”夫有生而无识,有质而无性者,其唯草木乎?然自古设比兴,而以草木方人者,皆取其善恶薰莸,荣枯贞脆而已。必言其含灵畜智,隐身违祸,则无其义也。寻葵之向日倾心,本不卫足,由人睹其形似,强为立名。亦由今俗文士,谓鸟鸣为啼,花发为笑。花之与鸟,安有啼笑之情哉?必以人无喜怒,不知哀乐,便云其智不如花,花犹善笑,其智不如鸟,鸟犹善啼,可谓之谠言者哉?如“鲍庄子之智不如葵,葵犹能卫其足”,即其例也。而《左氏》录夫子一时戏言,以为千载笃论。成微婉之深累,玷良直之高范,不其惜乎! ○《公羊传》(二条) 《公羊》云:“许世子止弑其君。”“曷为加弑?讥子道之不尽也。”其次因言乐正子春之视疾,以明许世子之得罪。寻子春孝道,义感神明,固以方驾曾、闵,连踪丁、郭。苟事亲不逮乐正,便以弑逆加名,斯亦拟失其流,责非其罪。 盖公羊、乐正,俱出孔父门人,思欲更相引重,曲加谈述。所以乐正行事,无理辄书,致使编次不伦,比喻非类,言之可为嗤怪也。 语曰:“彭蠡之滨,以鱼食犬。”斯则地之所富,物不称珍。案齐密迩海隅,鳞介惟错,故上客食肉,中客食鱼,斯即齐之旧俗也。然食鲂鲙鲤,诗人所贵,必施诸他国,是曰珍羞。如《公羊传》云:晋灵公使勇士杀赵盾,见其方食鱼飧。 曰:“子为晋国重卿而食飧,是子之俭也。吾不忍杀子。”盖公羊生自齐邦,不详晋物,以东土所贱,谓西州亦然。遂目彼嘉馔,呼为菲食,著之实录,以为格言非惟与左氏有乖,亦于物理全爽者矣。 ○《汲冢纪年》(一条) 语曰:“传闻不如所见。”斯则史之所述,其谬已甚,况乃传写旧记,而违其本录者乎?至如虞、夏、商、周之《书》,《春秋》所记之说,可谓备矣。而《竹书纪年》出于晋代,学者始知后启杀益,太甲杀伊尹,文丁杀季历,共伯名和;郑桓公,宣王之子。则与经典所载,乖剌甚多。又《孟子》曰:晋谓春秋为乘。寻《汲冢琐语》,即乘之流邪?其《晋春秋》篇云:“平公疾,梦朱罴窥屏。” 《左氏》亦载斯事,而云“梦黄熊入门”。必有捨传闻而取所见,则《左传》非而《晋》文实矣。呜呼!向若二书不出,学者为古所惑,则代成聋瞽,无由觉悟也。 ○《史记》(八条) 夫编年叙事,溷杂难辨:纪传成体,区别易观。昔读《太史公书》,每怪其所采多是《周书》、《国语》、《世本》、《战国策》之流。近见皇家所撰《晋史》,其所采亦多是短部小书,省功易阅者,若《语林》、《世说》、《搜神记》、《幽明录》之类是也。如曹、干两氏《纪》,孙、檀二《阳秋》,则皆不之取。 故其中所载美事,遗略甚多。若以古方今,当然则知史公亦同其失矣。斯则迁之所录,甚为肤浅,而班氏称其勤者,何哉? 孟坚又云,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服其善叙事。岂时无英秀,易为雄霸者乎?不然,何虚誉之甚也。《史记?邓通传》云:“文帝崩,景帝立。”向若但云景帝立,不言文帝崩,斯亦可知矣,何用兼书其事乎?又《仓公传》称其“传黄帝、扁鹊之脉书。五色诊病,知人死生,决嫌疑,定可治。”诏召问其所长,对曰:“传黄帝、扁鹊之脉书。”以下他文,尽同上说。夫上既有其事,下又载其言,言事虽殊,委曲何别?案迁之所述,多有此类,而刘、扬服其善叙事也,何哉? 太史公撰《孔子世家》,多采《论语》旧说,至《管晏列传》,则不取其本书。以为时俗所有,故不复更载也。案《论语》行于讲肆,列于学官,重加编勒,只觉繁费。如管、晏者,诸子杂家,经史外事,弃而不录,实杜异闻。夫以可除而不除,宜取而不取,以斯著述,未睹厥义。 昔孔子力可翘关,不以力称。何者?大圣之德,具美者众,不可以一介标末,持为百行端首也。至如达者七十,分以四科。而太史公述《儒林》,则不取游、夏之文学;著《循吏》,则不言冉、季之政事;至于《货殖》为传,独以子贡居先。掩恶扬善,既忘此义;成人之美,不其阙如? 司马迁《自序传》云:为太史公七年,而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乃喟然而叹曰:是予之罪也,身亏不用矣。自叙如此,何其略哉!夫云“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者乍似同陵陷没,以寘于刑:又似为陵所间,获罪于国。遂令读者难得而详。赖班固载其《与任安书》,书中具述被刑所以。傥无此录,何以克明其事者乎? 《汉书》载子长《与任少卿书》,历说自古述作,皆因患而起。末云:“不韦迁蜀,世传《吕览》。”案吕氏之修撰也,广招俊客,比迹春、陵,共集异闻,拟书《荀》、《孟》,思刊一字,购以千金,则当时宣布,为日久矣,岂以迁蜀之后,方始传乎?且必以身既流移,书方见重,则又非关作者本因发愤著书之义也。而辄引以自喻,岂其伦乎?若要多举故事,成其博学,何不云虞卿穷愁,著书八篇?而曰“不韦迁蜀,世传《吕览》”。斯盖识有不该,思之未审耳。 昔《春秋》之时,齐有夙沙卫者,拒晋殿师,郭最称辱:伐鲁行唁,臧坚抉死。此阉官见鄙,其事尤著者也。而太史公《与任少卿书》,论自古刑馀之人为士君子所贱者,唯以弥子瑕为始,何浅近之甚邪?但夙沙出《左氏传》,汉代其书不行,故子长不之见也。夫博考前古,而舍兹不载,至于乘传车,探禹穴,亦何为者哉? 《魏世家》太史公曰:“说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国削弱至于亡。’余以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内,其业未成,魏虽得阿衡之徒,曷益乎?”夫论成败者,固当以人事为主,必推命而言,则其理悖矣。盖晋之获也,由夷吾之愎谏;秦之灭也,由胡亥之无道;周之季也,由幽王之惑褒姒:鲁之逐也,由稠父之违子家。然则败晋于韩,狐突已志其兆;亡秦者胡,始皇久铭其说;檿弧箕服,彰于宣、厉之年;征褰与襦,显自文、武之世。恶名早著,天孽难逃。假使彼四君才若桓、文,德同汤、武,其若之何?苟推此理而言,则亡国之君,他皆仿此,安得于魏无讥者哉?夫国之将亡也若斯,则其将兴也亦然。盖妫后之为公子也,其筮曰:八世莫之与京。毕氏之为大夫也,其占曰:万名其后必大。姬宗之在水浒也,鸑鷟鸣于岐山:刘姓之在中阳也,蛟龙降于丰泽。斯皆瑞表于先,而福居其后。向若四君德不半古,才不逮人,终能坐登大宝,自致宸极矣乎?必如史公之议也,则亦当以其命有必至,理无可辞,不复嗟其智能,颂其神武者矣。夫推命而论兴灭,委运而忘褒贬,以之垂诫,不其惑乎?自兹以后,作者著述,往往而然。如鱼豢《魏略议》、虞世南《帝王论》,或叙辽东公孙之败,或述江左陈氏之亡,其理并以命而言,可谓与子长同病者也。 ○诸汉史(十条) 《汉书·孝成纪赞》曰:“成帝善修容仪,升车正立,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临朝渊嘿,尊严若神,可谓穆穆天子之容貌矣。”又《五行志》曰:“成帝好微行,选期门郎及私奴客十余人,皆白水袒帻,自称富平侯家。或乘小车,御者在茵上,或皆骑,出入远至旁县。故谷永谏曰:陛下昼夜在路,独与小人相随。乱服共坐,混淆无别。公卿百寮,不知陛下所在,积数年矣。”由斯而言,则成帝鱼服嫚游,乌集无度,虽外饰严重,而内肆轻薄,人君之望,不其缺如。 观孟坚《纪》、《志》所言,前后自相矛盾者矣。 观太史公之创表也,于帝王则叙其子孙,于公侯则纪其年月,列行萦纡以相属,编字戢孴而相排。虽燕、越万里,而于径寸之内犬牙可接;虽昭穆九代,而于方尺之中雁行有叙,使读者阅文便睹,举目可详,此其所以为快也。如班氏之《古今人表》者,唯以品藻贤愚,激扬善恶为务尔。既非国家递袭,禄位相承,而以复界重行,狭书细字,比于他表,殆非其类欤!盖人列古今,本殊表限,必吝而不去,则宜以志名篇。始自上上,终于下下,并当明为示榜,显列科条,以种类为篇章,持优劣为次第。仍每于篇后云右若干品,凡若干人。亦犹《地理志》肇述京华,末陈边塞,先列州郡,后言户口也。 自汉已降,作者多门,虽新书已行,而旧录仍在,必校其事,可得而言。案刘氏初兴,书唯陆贾而已。子长述楚、汉之事,专据此书。譬夫行不由径,由不由户,未之闻也。然观迁之所载,往往与旧不同。如郦生之初谒沛公,高祖之长歌鸿鹄,非唯文句有别,遂乃事理皆殊。又韩王名信都,而辄去“都”留“信”,用使称其姓名,全与淮阴不别。班氏一准太史,曾无驰张,静言思之,深所未了。 司马迁之《叙传》也,始自初生,及乎行历,事无臣细,莫不备陈,可谓审矣。而竟不书其字者,岂墨生所谓大忘者乎?而班固仍其本传,了无损益,此又韩子所以致守株之之说也。如固之为《迁传》也,其初宜云“迁字子长,冯翊阳夏人,其序曰”云云。至于事终,则言“其自叙如此”。著述之体,不当如是耶? 马卿为《自叙传》,具在其集中。子长因录斯篇,即为列传,班氏仍旧,曾无改夺。寻固于《马》、《扬》传末,皆云迁、雄之自叙如此。至于《相如》篇下,独无此言。盖止凭太史之书,未见文园之集,故使言无画一,其例不纯。 《汉书·东方朔传》,委琐繁碎,不类诸篇。且不述其亡殁岁时及子孙继嗣,正与《司马相如》、《司马迁》、《扬雄》传相类。寻其传体,必曼倩之自叙也。 但班氏脱略,故世莫之知。 苏子卿父建行事甚寡,韦玄成父贤德业稍多。《汉书》编苏氏之传,则先以苏建标名;列韦相之篇,则不以韦贤冠首,并其失也。 班固称项羽贼义帝,自取灭亡。又云:于公高门以待封,严母扫地以待丧。 如固斯言,则深信夫天怨神怒,福善祸淫者矣。至于其赋《幽通》也,复以天命久定,非人理所移,故善恶无征,报施多爽,斯则同现异说,前后自相矛盾者焉。 或问:张辅著《班马优劣论》云:“迁叙三千年事,五十万言,固叙二百年事,八十万言,是固不如迁也。斯言为是乎?”答曰:“不然也。案《太史公书》上起黄帝,下尽宗周,年代虽存,事迹殊略。至于战国已下,始有可观。然迁虽叙三千年事,其间详备者,唯汉兴七十余载而已。其省也则如彼,其繁也则如此,求诸折中,未见其宜。班氏《汉书》全取《史记》,仍去其《日者》、《仓公》等传,以为其事繁芜,不足编次故也。若使马迁易地而处,撰成《汉书》,将恐多言费辞,有逾班氏,安得以此而定其优劣邪?” 《汉书》断章,事终新室。如叔皮存殁,时入中兴,而辄引与前书共编者,盖《序传》之恒例者耳。荀悦既删略班史,勒成《汉纪》,而彪《论王命》,列在末篇。夫以规讽隗嚣,翼戴光武,忽以东都之事,擢居西汉之中,必如是,则《宾戏》、《幽通》,亦宜同载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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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义/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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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二條) 案《春秋》之書弒也,稱君,君無道;稱臣,臣之罪。如齊之簡公,未聞失德,陳恆構逆,罪莫大焉。而哀公十四年,書“齊人弒其君壬於舒州。”斯則賢君見抑,而賊臣是黨,求諸舊例,理獨有違。但此是絕筆獲麟之後,弟子追書其事。豈由以索續組,不類將聖之能者乎?何其乖剌之甚也。 案《春秋左氏傳》釋《經》雲:滅而不有其地曰入,如入陳,入鄭,入許,即其義也。至柏舉之役,子常之敗,庚辰吳入,獨書以郢。夫諸侯列爵,並建國都,惟取國名,不稱都號。何爲郢之見入,遺其楚名,比於他例,一何乖踳! 尋二《傳》所載,皆雲入楚,豈《左氏》之本,獨爲謬歟? 《左氏傳》(二條) 《左氏》之敘事也,述行師則簿領盈視,哤聒沸騰;論備火,則區分在目,修飾峻整;言勝捷,則收穫都盡;記奔敗,則披靡橫前;申盟誓則慷慨有餘;稱譎詐則欺誣可見;談恩惠則煦如春日;紀嚴切則凜若秋霜;敘興邦則滋味無量;陳亡國則淒涼可憫。或腴辭潤簡牘,或美句入詠歌,跌宕而不羣,縱橫而自得。 若斯才者,殆將工侔造化,思涉鬼神,著述罕聞,古今卓絕。如二《傳》之敘事也,榛蕪溢句,疣贅滿行,華多而少實,言拙而寡味。若必方於《左氏》也,非唯不可爲魯、衛之政,差肩雁行,亦有云泥路阻,君臣禮隔者矣。 《左傳》稱仲尼曰:“鮑莊子之智不如葵,葵猶能衛其足。”夫有生而無識,有質而無性者,其唯草木乎?然自古設比興,而以草木方人者,皆取其善惡薰蕕,榮枯貞脆而已。必言其含靈畜智,隱身違禍,則無其義也。尋葵之向日傾心,本不衛足,由人睹其形似,強爲立名。亦由今俗文士,謂鳥鳴爲啼,花發爲笑。花之與鳥,安有啼笑之情哉?必以人無喜怒,不知哀樂,便雲其智不如花,花猶善笑,其智不如鳥,鳥猶善啼,可謂之讜言者哉?如“鮑莊子之智不如葵,葵猶能衛其足”,即其例也。而《左氏》錄夫子一時戲言,以爲千載篤論。成微婉之深累,玷良直之高範,不其惜乎! ○《公羊傳》(二條) 《公羊》雲:“許世子止弒其君。”“曷爲加弒?譏子道之不盡也。”其次因言樂正子春之視疾,以明許世子之得罪。尋子春孝道,義感神明,固以方駕曾、閔,連蹤丁、郭。苟事親不逮樂正,便以弒逆加名,斯亦擬失其流,責非其罪。 蓋公羊、樂正,俱出孔父門人,思欲更相引重,曲加談述。所以樂正行事,無理輒書,致使編次不倫,比喻非類,言之可爲嗤怪也。 語曰:“彭蠡之濱,以魚食犬。”斯則地之所富,物不稱珍。案齊密邇海隅,鱗介惟錯,故上客食肉,中客食魚,斯即齊之舊俗也。然食魴鱠鯉,詩人所貴,必施諸他國,是曰珍羞。如《公羊傳》雲:晉靈公使勇士殺趙盾,見其方食魚飧。 曰:“子爲晉國重卿而食飧,是子之儉也。吾不忍殺子。”蓋公羊生自齊邦,不詳晉物,以東土所賤,謂西州亦然。遂目彼嘉饌,呼爲菲食,著之實錄,以爲格言非惟與左氏有乖,亦於物理全爽者矣。 ○《汲冢紀年》(一條) 語曰:“傳聞不如所見。”斯則史之所述,其謬已甚,況乃傳寫舊記,而違其本錄者乎?至如虞、夏、商、周之《書》,《春秋》所記之說,可謂備矣。而《竹書紀年》出於晉代,學者始知後啓殺益,太甲殺伊尹,文丁殺季歷,共伯名和;鄭桓公,宣王之子。則與經典所載,乖剌甚多。又《孟子》曰:晉謂春秋爲乘。尋《汲冢瑣語》,即乘之流邪?其《晉春秋》篇雲:“平公疾,夢朱羆窺屏。” 《左氏》亦載斯事,而云“夢黃熊入門”。必有捨傳聞而取所見,則《左傳》非而《晉》文實矣。嗚呼!向若二書不出,學者爲古所惑,則代成聾瞽,無由覺悟也。 ○《史記》(八條) 夫編年敘事,溷雜難辨:紀傳成體,區別易觀。昔讀《太史公書》,每怪其所採多是《周書》、《國語》、《世本》、《戰國策》之流。近見皇家所撰《晉史》,其所採亦多是短部小書,省功易閱者,若《語林》、《世說》、《搜神記》、《幽明錄》之類是也。如曹、幹兩氏《紀》,孫、檀二《陽秋》,則皆不之取。 故其中所載美事,遺略甚多。若以古方今,當然則知史公亦同其失矣。斯則遷之所錄,甚爲膚淺,而班氏稱其勤者,何哉? 孟堅又云,劉向、揚雄博極羣書,皆服其善敘事。豈時無英秀,易爲雄霸者乎?不然,何虛譽之甚也。《史記?鄧通傳》雲:“文帝崩,景帝立。”向若但云景帝立,不言文帝崩,斯亦可知矣,何用兼書其事乎?又《倉公傳》稱其“傳黃帝、扁鵲之脈書。五色診病,知人死生,決嫌疑,定可治。”詔召問其所長,對曰:“傳黃帝、扁鵲之脈書。”以下他文,盡同上說。夫上既有其事,下又載其言,言事雖殊,委曲何別?案遷之所述,多有此類,而劉、揚服其善敘事也,何哉? 太史公撰《孔子世家》,多采《論語》舊說,至《管晏列傳》,則不取其本書。以爲時俗所有,故不復更載也。案《論語》行於講肆,列於學官,重加編勒,只覺繁費。如管、晏者,諸子雜家,經史外事,棄而不錄,實杜異聞。夫以可除而不除,宜取而不取,以斯著述,未睹厥義。 昔孔子力可翹關,不以力稱。何者?大聖之德,具美者衆,不可以一介標末,持爲百行端首也。至如達者七十,分以四科。而太史公述《儒林》,則不取遊、夏之文學;著《循吏》,則不言冉、季之政事;至於《貨殖》爲傳,獨以子貢居先。掩惡揚善,既忘此義;成人之美,不其闕如? 司馬遷《自序傳》雲:爲太史公七年,而遭李陵之禍,幽於縲紲。乃喟然而嘆曰:是予之罪也,身虧不用矣。自敘如此,何其略哉!夫雲“遭李陵之禍,幽於縲紲”者乍似同陵陷沒,以寘於刑:又似爲陵所間,獲罪於國。遂令讀者難得而詳。賴班固載其《與任安書》,書中具述被刑所以。儻無此錄,何以克明其事者乎? 《漢書》載子長《與任少卿書》,歷說自古述作,皆因患而起。末雲:“不韋遷蜀,世傳《呂覽》。”案呂氏之修撰也,廣招俊客,比跡春、陵,共集異聞,擬書《荀》、《孟》,思刊一字,購以千金,則當時宣佈,爲日久矣,豈以遷蜀之後,方始傳乎?且必以身既流移,書方見重,則又非關作者本因發憤著書之義也。而輒引以自喻,豈其倫乎?若要多舉故事,成其博學,何不雲虞卿窮愁,著書八篇?而曰“不韋遷蜀,世傳《呂覽》”。斯蓋識有不該,思之未審耳。 昔《春秋》之時,齊有夙沙衛者,拒晉殿師,郭最稱辱:伐魯行唁,臧堅抉死。此閹官見鄙,其事尤著者也。而太史公《與任少卿書》,論自古刑餘之人爲士君子所賤者,唯以彌子瑕爲始,何淺近之甚邪?但夙沙出《左氏傳》,漢代其書不行,故子長不之見也。夫博考前古,而舍茲不載,至於乘傳車,探禹穴,亦何爲者哉? 《魏世家》太史公曰:“說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國削弱至於亡。’餘以爲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內,其業未成,魏雖得阿衡之徒,曷益乎?”夫論成敗者,固當以人事爲主,必推命而言,則其理悖矣。蓋晉之獲也,由夷吾之愎諫;秦之滅也,由胡亥之無道;周之季也,由幽王之惑褒姒:魯之逐也,由稠父之違子家。然則敗晉於韓,狐突已志其兆;亡秦者胡,始皇久銘其說;檿弧箕服,彰於宣、厲之年;徵褰與襦,顯自文、武之世。惡名早著,天孽難逃。假使彼四君才若桓、文,德同湯、武,其若之何?苟推此理而言,則亡國之君,他皆仿此,安得於魏無譏者哉?夫國之將亡也若斯,則其將興也亦然。蓋嬀後之爲公子也,其筮曰:八世莫之與京。畢氏之爲大夫也,其佔曰:萬名其後必大。姬宗之在水滸也,鸑鷟鳴於岐山:劉姓之在中陽也,蛟龍降於豐澤。斯皆瑞表於先,而福居其後。向若四君德不半古,纔不逮人,終能坐登大寶,自致宸極矣乎?必如史公之議也,則亦當以其命有必至,理無可辭,不復嗟其智能,頌其神武者矣。夫推命而論興滅,委運而忘褒貶,以之垂誡,不其惑乎?自茲以後,作者著述,往往而然。如魚豢《魏略議》、虞世南《帝王論》,或敘遼東公孫之敗,或述江左陳氏之亡,其理並以命而言,可謂與子長同病者也。 ○諸漢史(十條) 《漢書·孝成紀贊》曰:“成帝善修容儀,升車正立,不內顧,不疾言,不親指。臨朝淵嘿,尊嚴若神,可謂穆穆天子之容貌矣。”又《五行志》曰:“成帝好微行,選期門郎及私奴客十餘人,皆白水袒幘,自稱富平侯家。或乘小車,御者在茵上,或皆騎,出入遠至旁縣。故谷永諫曰:陛下晝夜在路,獨與小人相隨。亂服共坐,混淆無別。公卿百寮,不知陛下所在,積數年矣。”由斯而言,則成帝魚服嫚遊,烏集無度,雖外飾嚴重,而內肆輕薄,人君之望,不其缺如。 觀孟堅《紀》、《志》所言,前後自相矛盾者矣。 觀太史公之創表也,於帝王則敘其子孫,於公侯則紀其年月,列行縈紆以相屬,編字戢孴而相排。雖燕、越萬里,而於徑寸之內犬牙可接;雖昭穆九代,而於方尺之中雁行有敘,使讀者閱文便睹,舉目可詳,此其所以爲快也。如班氏之《古今人表》者,唯以品藻賢愚,激揚善惡爲務爾。既非國家遞襲,祿位相承,而以復界重行,狹書細字,比於他表,殆非其類歟!蓋人列古今,本殊表限,必吝而不去,則宜以志名篇。始自上上,終於下下,並當明爲示榜,顯列科條,以種類爲篇章,持優劣爲次第。仍每於篇後雲右若干品,凡若干人。亦猶《地理志》肇述京華,末陳邊塞,先列州郡,後言戶口也。 自漢已降,作者多門,雖新書已行,而舊錄仍在,必校其事,可得而言。案劉氏初興,書唯陸賈而已。子長述楚、漢之事,專據此書。譬夫行不由徑,由不由戶,未之聞也。然觀遷之所載,往往與舊不同。如酈生之初謁沛公,高祖之長歌鴻鵠,非唯文句有別,遂乃事理皆殊。又韓王名信都,而輒去“都”留“信”,用使稱其姓名,全與淮陰不別。班氏一準太史,曾無馳張,靜言思之,深所未了。 司馬遷之《敘傳》也,始自初生,及乎行歷,事無臣細,莫不備陳,可謂審矣。而竟不書其字者,豈墨生所謂大忘者乎?而班固仍其本傳,了無損益,此又韓子所以致守株之之說也。如固之爲《遷傳》也,其初宜云“遷字子長,馮翊陽夏人,其序曰”云云。至於事終,則言“其自敘如此”。著述之體,不當如是耶? 馬卿爲《自敘傳》,具在其集中。子長因錄斯篇,即爲列傳,班氏仍舊,曾無改奪。尋固於《馬》、《揚》傳末,皆雲遷、雄之自敘如此。至於《相如》篇下,獨無此言。蓋止憑太史之書,未見文園之集,故使言無畫一,其例不純。 《漢書·東方朔傳》,委瑣繁碎,不類諸篇。且不述其亡歿歲時及子孫繼嗣,正與《司馬相如》、《司馬遷》、《揚雄》傳相類。尋其傳體,必曼倩之自敘也。 但班氏脫略,故世莫之知。 蘇子卿父建行事甚寡,韋玄成父賢德業稍多。《漢書》編蘇氏之傳,則先以蘇建標名;列韋相之篇,則不以韋賢冠首,並其失也。 班固稱項羽賊義帝,自取滅亡。又云:於公高門以待封,嚴母掃地以待喪。 如固斯言,則深信夫天怨神怒,福善禍淫者矣。至於其賦《幽通》也,復以天命久定,非人理所移,故善惡無徵,報施多爽,斯則同現異說,前後自相矛盾者焉。 或問:張輔著《班馬優劣論》雲:“遷敘三千年事,五十萬言,固敘二百年事,八十萬言,是固不如遷也。斯言爲是乎?”答曰:“不然也。案《太史公書》上起黃帝,下盡宗周,年代雖存,事蹟殊略。至於戰國已下,始有可觀。然遷雖敘三千年事,其間詳備者,唯漢興七十餘載而已。其省也則如彼,其繁也則如此,求諸折中,未見其宜。班氏《漢書》全取《史記》,仍去其《日者》、《倉公》等傳,以爲其事繁蕪,不足編次故也。若使馬遷易地而處,撰成《漢書》,將恐多言費辭,有逾班氏,安得以此而定其優劣邪?” 《漢書》斷章,事終新室。如叔皮存歿,時入中興,而輒引與前書共編者,蓋《序傳》之恆例者耳。荀悅既刪略班史,勒成《漢紀》,而彪《論王命》,列在末篇。夫以規諷隗囂,翼戴光武,忽以東都之事,擢居西漢之中,必如是,則《賓戲》、《幽通》,亦宜同載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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