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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游记 · 第十二回 · 寒风冻塞黄河水 暖气催成白雪辞

国学诗词雏鹰计划:阅读此篇名篇《老残游记 · 第十二回 · 寒风冻塞黄河水 暖气催成白雪辞》 来自:《老残游记》

刘鹗

刘鹗(è)(1857年10月18日—1909年8月23日),清末小说家。谱名震远,原名孟鹏,字云抟、公约。后更名鹗,字铁云,又字公约,号老残。署名“鸿都百炼生”。汉族,江苏丹徒(今镇江市)人,寄籍山阳(今江苏淮安区)。刘鹗自青年时期拜从太谷学派南宗李光炘(龙川)之后,终生主张以“教养”为大纲,发展经济生产,富而后教,养民为本的太谷学说。他一生从事实业,投资教育,为的就是能够实现太谷学派“教养天下”的目的。而他之所以能屡败屡战、坚韧不拔,太谷学派的思想可以说是他的精神支柱。
原文

话说申子平一觉睡醒,红日已经满窗,慌忙起来。黄尤子不知几时已经去了。老苍头送进热水洗脸,少停又送进几盘几碗的早饭来。子平道:“不用费心,替我姑娘前道谢,我还要赶路呢。”说着,玙姑已走出来,说道:“昨日龙叔不说吗,倘早去也是没用,刘仁甫午牌时候方能到关帝庙呢,用过饭去不迟。” 子平依话用饭,又坐了一刻,辞了玙姑,径奔山集上。看那集上,人烟稠密。店面虽不多,两边摆地摊,售卖农家器具及乡下日用物件的,不一而足。问了乡人,才寻着了关帝庙。果然刘仁甫已到,相见叙过寒温,便将老残书信取出。 仁甫接了,说道:“在下粗人,不懂衙门里规矩,才具又短,恐怕有累令兄知人之明,总是不去的为是。因为接着金二哥捎来铁哥的信,说一定叫去,又恐住的地方柏树峪难走,觅不着,所以迎候在此面辞。一切总请二先生代为力辞方好。不是躲懒,也不是拿乔,实在恐不胜任,有误尊事,务求原谅。”子平说:“不必过谦。家兄恐别人请不动先生,所以叫小弟专诚敦请的。” 刘仁甫见辞不掉,只好安排了自己私事,同申子平回到城武。申东造果然待之以上宾之礼,其余一切均照老残所嘱付的办理。初起也还有一两起盗案,一月之后,竟到了“犬不夜吠”的境界了。这且不表。 却说老残由东昌府动身,打算回省城去,一日,走到齐河县城南门觅店,看那街上,家家客店都是满的,心里诧异道:“从来此地没有这么热闹。这是甚么缘故呢?”正在踌躇,只见门外进来一人,口中喊道:“好了,好了!快打通了!大约明日一早晨就可以过去了!”老残也无暇访问,且找了店家,同道:“有屋子没有?”店家说:“都住满了,请到别家去罢。”老残说:“我已走了两家,都没有屋子,你可以对付一间罢,不管好歹。”店家道:“此地实在没法了。东隔壁店里,午后走了一帮客,你老赶紧去,或者还没有住满呢。” 老残随即到东边店里,问了店家,居然还有两间屋子空着,当即搬了行李进去。店小二跑来打了洗脸水,拿了一枝燃着了的线香放在桌上,说道:“客人抽烟。”老残问:“这儿为甚么热闹?各家店都住满了。”店小二道:“刮了几天的大北风,打大前儿,河里就淌凌,凌块子有间把屋子大,摆渡船不放走,恐怕碰上凌,船就要坏了,到了昨日,上湾子凌插住了,这湾子底下可以走船呢,却又被河边上的凌,把几只渡船都冻的死死的。昨儿晚上,东昌府李大人到了,要见抚台回话,走到此地,过不去,急的甚么似的,住在县衙门里,派了河夫、地保打冻。今儿打了一天,看看可以通了,只是夜里不要歇手,歇了手,还是冻上。你老看,客店里都满着,全是过不去河的人。我们店里今早晨还是满满的。因为有一帮客,内中有个年老的,在河沿上看了半天,说是‘冻是打不开的了,不必在这里死等,我们赶到雒口,看有法子想没有,到那里再打主意罢。’午牌时候才开车去的,你老真好造化。不然,真没有屋子住。”店小二将话说完,也就去了。 老残洗完了脸,把行李铺好,把房门锁上,也出来步到河堤上看,见那黄河从西南上下来,到此却正是个湾子,过此便向正东去了,河面不甚宽,两岸相距不到二里。若以此刻河水而论,也不过百把丈宽的光景,只是面前的冰,插的重重叠叠的,高出水面有七八寸厚。再望上游走了一二百步,只见那上流的冰,还一块一块的漫漫价来,到此地,被前头的拦住,走不动就站住了。那后来的冰赶上他,只挤得“嗤嗤”价响。后冰被这溜水逼的紧了,就窜到前冰上头去;前冰被压,就渐渐低下去了。看那河身不过百十丈宽,当中大溜约莫不过二三十丈,两边俱是平水。这平水之上早已有冰结满,冰面却是平的,被吹来的尘土盖住,却像沙滩一般。中间的一道大溜,却仍然奔腾澎湃,有声有势,将那走不过去的冰挤的两边乱窜。那两边平水上的冰,被当中乱冰挤破了,往岸上跑,那冰能挤到岸上有五六尺远。许多碎冰被挤的站起来,像个叫、插屏似的。看了有点把钟工夫,这一截子的冰又挤死不动了。老残复行往下游走去,过了原来的地方,再往下走,只见有两只船。船上有十来个人都拿着木杵打冰,望前打些时,又望后打。河的对岸,也有两只船,也是这么打。看看天色渐渐昏了,打算回店。再看那堤上柳树,一棵一棵的影子,都已照在地下,一丝一丝的摇动,原来月光已经放出光亮来了。 回到店里,开了门,喊店小二来,点上了灯,吃过晚饭,又到堤上闲步。这时北风已息,谁知道冷气逼人,比那有风的时候还利害些。幸得老残早已换上申东造所赠的羊皮袍子,故不甚冷,还支撑得住。只见那打冰船,还在那里打。每个船上点了一个小灯笼,远远看去,仿佛一面是“正堂”二字,一面是“齐河县”三字,也就由他去了。抬起头来,看那南面的山,一条雪白,映着月光分外好看。一层一层的山岭,却不大分辨得出,又有几片白云夹在里面,所以看不出是云是山。及至定神看去,方才看出那是云、那是山来。虽然云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因为月在云上,云在月下,所以云的亮光是从背面透过来的。那山却不然,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过来,所以光是两样子的。然只就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往东去,越望越远,渐渐的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甚么来了。 老残对着雪月交辉的景致,想起谢灵运的诗,“明月照积雪,北风劲且哀,两句。若非经历北方苦寒景象,那里知道“北风劲且哀”的个“哀”字下的好呢?这时月光照的满地的亮,抬起头来,天上的星,一个也看不见,只有北边,北斗七星,开阳摇光,像几个淡白点子一样,还看得清楚。那北斗正斜倚在紫微垣的西边上面,构在上,魁在下。心里想道:“岁月如流,眼见斗杓又将东指了,人又要添一岁了。一年一年的这样瞎混下去,如何是个了局呢?”又想到《诗经》上说的“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现在国家正当多事之秋,那王公大臣只是恐怕耽处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弄的百事俱废,将来又是怎样个了局,国是如此,丈夫何以家为!”想到此地,不觉滴下泪来,也就无心观玩景致,慢慢回店去了。一面走着,觉得脸上有样物件附着似的,用手一摸,原来两边着了两条滴滑的冰。初起不懂什么缘故,既而想起,自己也就笑了。原来就是方才流的泪,天寒,立刻就冻住了,地下必定还有几多冰珠子呢。闷闷的回到店里,也就睡了。 次日早起,再到堤上看看,见那两只打冰船,在河边上,已经冻实在了•问了堤旁的人,知道昨儿打了半夜,往前打去,后面冻上;往后打去,前面冻上。所以今儿歇手不打了,大总等冰结牢壮了,从冰上过罢。困此老残也就只有这个法子了。闲着无事,到城里散步一回,只有大街上有几家铺面,其余背街上,瓦房都不甚多,是个荒凉寥落的景象。因北方大都如此,故看了也不甚诧异。回到房中,打开书筐,随手取本书看,却好拿着一本《八代诗选》,记得是在省城里替一个湖南人治好了病,送了当谢仪的,省城里忙,未得细看,随手就收在书箱子里了,趁今天无事,何妨仔细看他一遍?原来是二十卷书:头两卷是四言,卷三至十一是五言,十二至十四是新体诗,十五至十七是杂言,十八是乐章,十九是歌谣,卷二十是杂著。再把那细目翻来看看,见新体里选了谢眺二十八首,沈约十四首;古体里选了谢洮五十四首,沈约三十六首,心里很不明白,就把那第十卷与那十二卷同取出来对着看看,实看不出新体古体的分别处来。心里又想:“这诗是王壬秋阎运选的,这人负一时盛名,而《湘军志》一书做的委实是好,有目共赏,何以这诗选的未惬人意呢?”既而又想:“沈归愚选的《古诗源》,将那歌谣与诗混杂一起,也是大病;王渔洋《古诗选》,亦不能有当人意;算来还是张翰风的《古诗录》差强人意。莫管他怎样呢,且把古人的吟咏消遣闲愁罢了。” 看了半日,复到店门口闲立。立了一会,方要回去,见一个戴红缨帽子的家人,走近面前,打了一个千儿,说:“铁老爷,几时来的?”老残道:“我昨日到的。”嘴里说着,心里只想不起这是谁的家人。那家人见老残楞着,知道是认不得了,便笑说道:“家人叫黄升。敝上是黄应图黄大老爷。”老残道:“哦!是了,是了。我的记性,真坏!我常到你们公馆里去,怎么就不认得你了呢!”黄升道:“你老‘贵人多忘事’罢咧。”老残笑道:“人虽不贵,忘事倒实在多的。你们贵上是几时来的?住在什么地方呢?我也正闷的慌,找他谈天去。”黄升道:“敝上是总办庄大人委的,在这齐河上下买八百万料。现在料也买齐全了,验收委员也验收过了,正打算回省销差呢。刚刚这河又插上了,还得等两天才能走呢。你老也住在这店里吗?在那屋里?”老残用手向西指道:“就在这西屋里。”黄升道:“敝上也就住在上房北屋里,前儿晚上才到。前些时都在工上,因为验收委员过去了,才住到这儿的。此刻是在县里吃午饭;吃过了,李大人请着说闲话,晚饭还不定回来吃不吃呢。”老残点点头,黄升也就去了。 原来此人名黄应图,号人瑞,三十多岁年纪,系江西人氏。其兄由翰林转了御史,与军机达拉密至好,故这黄人瑞捐了个同知,来山东河工投效。有军机的八行,抚台是格外照应的,眼看大案保举出奏,就是个知府大人了。人倒也不甚俗,在省城时,与老残亦颇来往过数次,故此认得。 老残又在店门口立了一刻,回到房中,也就差不多黄昏的时候。到房里又看了半本诗,看不见了,点上蜡烛。只听房门口有人进来,嘴里喊道:“补翁,补翁!久违的很了!”老残慌忙立起来看,正是黄人瑞。彼此作过了揖,坐下,各自谈了些别后的情事。 黄人瑞道:“补翁还没有用过晚饭罢?我那里虽然有人送了个一品锅,几个碟子,恐怕不中吃,倒是早起我叫厨子用口蘑漱了一只肥鸡,大约还可以下饭,请你到我屋子里去吃饭罢。古人云:‘最难风雨敌人来,’这冻河的无聊,比风雨更难受,好友相逢,这就不寂寞了。汐老残道:“甚好,甚好,既有嘉肴,你不请我,也是要来吃的。”人瑞看桌上放的书,顺手揭起来一看,是《八代诗选》,说:“这诗总还算选得好的。”也随便看了几首,丢下来说道:“我们那屋里坐罢。” 于是两个人出来。老残把书理了一理,拿把锁把房门锁上,就随着人瑞到上房里来,看是三间屋子:一个里间,两个明间。堂屋门上挂了一个大呢夹板门帘,中间安放一张八仙桌子,桌子上铺了一张漆布。人瑞问:“饭得了没有?”家人说:“还须略等一刻,鸡子还不十分烂。”人瑞道;“先拿碟子来吃酒罢。” 家人应声出去,一霎时转来,将桌子架开,摆了四双筷子,四只酒杯。老残问:“还有那位?”人瑞道:“停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杯筷安置停妥,只有两张椅子,又出去寻椅子去。人瑞道:“我们炕上坐坐罢。”明间西首本有一个土炕,炕上铺满了芦席。炕的中间,人瑞铺了一张大老虎绒毯,毯子上放了一个烟盘子,烟盘两旁两条大狼皮褥子,当中点着明晃晃的个太谷灯。 怎样叫做“太谷灯”呢?因为山西人财主最多,却又人人吃烟,所以那里烟具比别省都精致。太谷是个县名,这县里出的灯,样式又好,火力又足,光头又大,五大洲数他第一。可惜出在中国,若是出在欧美各国,这第一个造灯的人,各报上定要替他扬名,国家就要给他专利的凭据了。无奈中国无此条例,所以叫这太谷第一个造灯的人,同那寿州第一个造斗的人,虽能使器物利用,名满天下,而自己的声名埋没。虽说择术不正,可知时会使然。 闲话少说。那烟盘里摆了几个景泰蓝的匣子,两枝广竹烟枪,两边两个枕头。人瑞让老残上首坐了,他就随手躺下,拿了一技烟签子,挑烟来烧,说:“补翁,你还是不吃吗?其实这样东西,倘若吃得废时失业的,自然是不好;若是不上瘾,随便消遣消遣,倒也是个妙品,你何必拒绝的这么利害呢?”老残道:“我吃烟的朋友很多,为求他上瘾吃的,一个也没有,都是消遣消遣,就消遣进去了。及至上瘾以后,不但不足以消遣,反成了个无穷之累。我看你老哥,也还是不消遣的为是。”人瑞道:“我自有分寸,断不上这个当的。” 说着,只见门帘一响,进来了两个妓女:前头一个有十七八岁,鸭蛋脸儿;后头一个有十五六岁,瓜子脸儿。进得门来,朝炕上请了两个安。人瑞道:“你们来了?”朝里指道:“这位铁老爷,是我省里的朋友。翠环,你就伺候铁老爷,坐在那边罢。”只见那个十七八岁的就挨着人瑞在炕沿上坐下了。那十五六岁的,却立住,不好意思坐。老残就脱了鞋子,挪到炕里边去盘膝坐了,让他好坐。他就侧着身,趔趄着坐下了。 老残对人瑞道:“我听说此地没有这个的,现在怎样也有了?”人瑞道:“不然,此地还是没有。他们姐儿两个,本来是平原二十里铺做生意的。他爹妈就是这城里的人,他妈同着他姐儿俩在二十里铺住。前月他爹死了,他妈回来,因恐怕他们跑了,所以带回来的,在此地不上店。这是我闷极无聊,叫他们找了来的。这个叫翠花,你那个叫翠环,都是雪白的皮肤,很可爱的。你瞧他的手呢,包管你合意。”老残笑道;“不用瞧,你说的还会错吗。” 翠花倚住人瑞对翠环道:“你烧口烟给铁老爷吃。”人瑞道:“铁爷不吃烟,你叫他烧给我吃罢。”就把烟签子递给翠环。翠环鞠拱着腰烧了一口,上在斗上,递过去。人瑞“呼呼”价吃完。翠环再烧时,那家人把碟子、一品锅均已摆好,说:“请老爷们用酒罢。” 人瑞立起身来说:“喝一杯罢,今天天气很冷。”遂让老残上坐,自己对坐,命翠环坐在上横头,翠花坐下横头。翠花拿过酒壶,把各人的酒加了一加,放下酒壶,举著来先布老残的莱。老残道:“请歇手罢,不用布了。我们不是新娘子,自己会吃的。”随又布了黄人瑞的菜。人瑞也替翠环布了一著子菜。翠环慌忙立起身来说:“您那歇手。”又替翠花布了一著。翠花说:“我自己来吃罢。”就用勺子接了过来,递到嘴里,吃了一点,就放下来了。人瑞再三让翠环吃菜,翠环只是答应,总不动手。 人瑞忽然想起,把桌子一拍,说:“是了,是了!”遂直着嗓子喊了一声:“来啊!只只见门帘外走进一个家人来,离席六七尺远,立住脚,人瑞点点头,叫他走进一步,遂向他耳边低低说了两句话。只见那家人连声道:“喳,喳。”回过头就去了。 过了一刻,门外进来一个著蓝布棉袄的汉子,手里拿了两个三弦子,一个递给翠花,一个递给翠环,嘴里向翠环说道:“叫你吃菜呢,好好的伺候老爷们。”翠环仿佛没听清楚,朝那汉子看了一眼,那汉子道:“叫你吃菜,你还不明白吗?”翠环点头道:“知道了。”当时就拿起筷子来布了黄人瑞一块火腿,又夹了一块布给老残。老残说:“不用布最好。”人瑞举杯道:“我们干一杯罢。让他们姐儿两个唱两曲,我们下酒。” 说着,他们的三弦子已都和好了弦,一递一段的唱了一支曲子,人瑞用筷子在一品锅里捞了半天,看没有一样好吃的,便说道:“这一品锅里的物件,都有徽号,您知道不知道?”老残说:“不知道。”他便用筷子指着说道、“这叫‘怒发冲冠’的鱼翅;这叫‘百折不回’的海参;这叫‘年高有德’的鸡;这叫‘酒色过度’的鸭子;这叫‘恃强拒捕’的肘子;这叫‘臣心如水’的汤。”说着,彼此大笑了一会。 他们姐儿两个,又唱了两三个曲子。家人捧上自己做的鸡来。老残道:“酒很够了,就趁热盛饭来吃罢。”家人当时端进四个饭来。翠花立起,接过饭碗,送到各人面前,泡了鸡汤,各自饱餐,饭后,擦过脸,人瑞说:“我们还是炕上坐罢。”家人来撤残肴,四人都上炕去坐。老残攲在上首,人瑞攲在下首。翠花倒在人瑞怀里,替他烧烟。翠环坐在炕沿上,无事做,拿着弦子,崩儿崩儿价拨弄着顽。 人瑞道:“老残,我多时不见你的诗了,今日总算‘他乡遇故知’,您也该做首诗,我们拜读拜读。”老残道:“这两天我看见冻河,很想做诗,正在那里打主意,被你一阵胡搅,把我的诗也搅到那‘酒色过度’的鸭子里去了!”人瑞道:“你快别‘恃强拒捕’,我可就要‘怒发冲冠’了!”说罢,彼此呵呵大笑。老残道:“有,有,有,明天写给你看。”人瑞道:“那不行!你瞧,这墙上有斗大一块新粉的,就是为你题诗预备的。”老残摇头道:“留给你题罢。”人瑞把烟枪望盘子里一放,说:“稍缓即逝,能由得你吗!”就立起身来,跑到房里,拿了一枝笔,一块砚台,一锭墨出来,放在桌上,说:“翠环,你来磨墨。”翠环当真倒了点冷茶,磨起墨来。 霎时间,翠环道:“墨得了,您写罢。”人瑞取了个布掸子,说道:“翠花掌烛,翠环捧砚,我来掸灰。”把枝笔递到老残手里,翠花举着蜡烛台,人瑞先跳上炕,立到新粉的一块底下,把灰掸了。翠花、翠环也都立上炕去,站在左右。人瑞招手道:“来,来,来!”老残笑说道:“你真会乱!”也就站上炕去,将笔在砚台上蘸好了墨,呵了一呵,就在墙上七歪八扭的写起来了。翠环恐怕砚上墨冻,不住的呵,那笔上还是裹了细冰,笔头越写越肥。顷刻写完,看是: 地裂北风号,长冰蔽河下。后冰逐前冰,相陵复相亚。河曲易为 塞,嵯峨银桥架。归人长咨嗟,旅客空叹咤。盈盈一水间,轩车不得 驾。锦筵招妓乐,乱此凄其夜。 人瑞看了,说道:“好诗,好诗!为甚不落款呢?”老残道:“题个江右黄人瑞罢。”人瑞道:“那可要不得!冒了个会做诗的名,担了个挟妓饮酒革职的处分,有点不合算。”老残便题了“补残”二字,跳下炕来。 翠环姐妹放下砚台烛台,都到火盆边上去烘手,看炭已将烬,就取了些生炭添上。老残立在炕边,向黄人瑞拱拱手,道:“多扰,多扰!我要回屋子睡觉去了。”人瑞一把拉住,说道:“不忙,不忙!我今儿听见一件惊天动地的案子,其中关系着无限的性命,有夭矫离奇的情节,正要与你商议,明天一黑早就要复命的。你等我吃两口烟,长点精神,说给你听。”老残只得坐下。未知究竟是段怎样的案情,且听下回分解。

翻译
释义/赏析
繁体原文
話說申子平一覺睡醒,紅日已經滿窗,慌忙起來。黃尤子不知幾時已經去了。老蒼頭送進熱水洗臉,少停又送進幾盤幾碗的早飯來。子平道:“不用費心,替我姑娘前道謝,我還要趕路呢。”說着,璵姑已走出來,說道:“昨日龍叔不說嗎,倘早去也是沒用,劉仁甫午牌時候方能到關帝廟呢,用過飯去不遲。” 子平依話用飯,又坐了一刻,辭了璵姑,徑奔山集上。看那集上,人煙稠密。店面雖不多,兩邊擺地攤,售賣農家器具及鄉下日用物件的,不一而足。問了鄉人,才尋着了關帝廟。果然劉仁甫已到,相見敘過寒溫,便將老殘書信取出。 仁甫接了,說道:“在下粗人,不懂衙門裏規矩,才具又短,恐怕有累令兄知人之明,總是不去的爲是。因爲接着金二哥捎來鐵哥的信,說一定叫去,又恐住的地方柏樹峪難走,覓不着,所以迎候在此面辭。一切總請二先生代爲力辭方好。不是躲懶,也不是拿喬,實在恐不勝任,有誤尊事,務求原諒。”子平說:“不必過謙。家兄恐別人請不動先生,所以叫小弟專誠敦請的。” 劉仁甫見辭不掉,只好安排了自己私事,同申子平回到城武。申東造果然待之以上賓之禮,其餘一切均照老殘所囑付的辦理。初起也還有一兩起盜案,一月之後,竟到了“犬不夜吠”的境界了。這且不表。 卻說老殘由東昌府動身,打算回省城去,一日,走到齊河縣城南門覓店,看那街上,家家客店都是滿的,心裏詫異道:“從來此地沒有這麼熱鬧。這是甚麼緣故呢?”正在躊躇,只見門外進來一人,口中喊道:“好了,好了!快打通了!大約明日一早晨就可以過去了!”老殘也無暇訪問,且找了店家,同道:“有屋子沒有?”店家說:“都住滿了,請到別家去罷。”老殘說:“我已走了兩家,都沒有屋子,你可以對付一間罷,不管好歹。”店家道:“此地實在沒法了。東隔壁店裏,午後走了一幫客,你老趕緊去,或者還沒有住滿呢。” 老殘隨即到東邊店裏,問了店家,居然還有兩間屋子空着,當即搬了行李進去。店小二跑來打了洗臉水,拿了一枝燃着了的線香放在桌上,說道:“客人抽菸。”老殘問:“這兒爲甚麼熱鬧?各家店都住滿了。”店小二道:“颳了幾天的大北風,打大前兒,河裏就淌凌,凌塊子有間把屋子大,擺渡船不放走,恐怕碰上凌,船就要壞了,到了昨日,上灣子凌插住了,這灣子底下可以走船呢,卻又被河邊上的凌,把幾隻渡船都凍的死死的。昨兒晚上,東昌府李大人到了,要見撫臺回話,走到此地,過不去,急的甚麼似的,住在縣衙門裏,派了河夫、地保打凍。今兒打了一天,看看可以通了,只是夜裏不要歇手,歇了手,還是凍上。你老看,客店裏都滿着,全是過不去河的人。我們店裏今早晨還是滿滿的。因爲有一幫客,內中有個年老的,在河沿上看了半天,說是‘凍是打不開的了,不必在這裏死等,我們趕到雒口,看有法子想沒有,到那裏再打主意罷。’午牌時候纔開車去的,你老真好造化。不然,真沒有屋子住。”店小二將話說完,也就去了。 老殘洗完了臉,把行李鋪好,把房門鎖上,也出來步到河堤上看,見那黃河從西南上下來,到此卻正是個灣子,過此便向正東去了,河面不甚寬,兩岸相距不到二里。若以此刻河水而論,也不過百把丈寬的光景,只是面前的冰,插的重重疊疊的,高出水面有七八寸厚。再望上游走了一二百步,只見那上流的冰,還一塊一塊的漫漫價來,到此地,被前頭的攔住,走不動就站住了。那後來的冰趕上他,只擠得“嗤嗤”價響。後冰被這溜水逼的緊了,就竄到前冰上頭去;前冰被壓,就漸漸低下去了。看那河身不過百十丈寬,當中大溜約莫不過二三十丈,兩邊俱是平水。這平水之上早已有冰結滿,冰面卻是平的,被吹來的塵土蓋住,卻像沙灘一般。中間的一道大溜,卻仍然奔騰澎湃,有聲有勢,將那走不過去的冰擠的兩邊亂竄。那兩邊平水上的冰,被當中亂冰擠破了,往岸上跑,那冰能擠到岸上有五六尺遠。許多碎冰被擠的站起來,像個叫、插屏似的。看了有點把鍾工夫,這一截子的冰又擠死不動了。老殘復行往下游走去,過了原來的地方,再往下走,只見有兩隻船。船上有十來個人都拿着木杵打冰,望前打些時,又望後打。河的對岸,也有兩隻船,也是這麼打。看看天色漸漸昏了,打算回店。再看那堤上柳樹,一棵一棵的影子,都已照在地下,一絲一絲的搖動,原來月光已經放出光亮來了。 回到店裏,開了門,喊店小二來,點上了燈,吃過晚飯,又到堤上閒步。這時北風已息,誰知道冷氣逼人,比那有風的時候還利害些。幸得老殘早已換上申東造所贈的羊皮袍子,故不甚冷,還支撐得住。只見那打冰船,還在那裏打。每個船上點了一個小燈籠,遠遠看去,彷彿一面是“正堂”二字,一面是“齊河縣”三字,也就由他去了。擡起頭來,看那南面的山,一條雪白,映着月光分外好看。一層一層的山嶺,卻不大分辨得出,又有幾片白雲夾在裏面,所以看不出是雲是山。及至定神看去,方纔看出那是雲、那是山來。雖然雲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雲也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因爲月在雲上,雲在月下,所以雲的亮光是從背面透過來的。那山卻不然,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過來,所以光是兩樣子的。然只就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往東去,越望越遠,漸漸的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雲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甚麼來了。 老殘對着雪月交輝的景緻,想起謝靈運的詩,“明月照積雪,北風勁且哀,兩句。若非經歷北方苦寒景象,那裏知道“北風勁且哀”的個“哀”字下的好呢?這時月光照的滿地的亮,擡起頭來,天上的星,一個也看不見,只有北邊,北斗七星,開陽搖光,像幾個淡白點子一樣,還看得清楚。那北斗正斜倚在紫微垣的西邊上面,構在上,魁在下。心裏想道:“歲月如流,眼見斗杓又將東指了,人又要添一歲了。一年一年的這樣瞎混下去,如何是個了局呢?”又想到《詩經》上說的“維北有鬥,不可以挹酒漿。”——“現在國家正當多事之秋,那王公大臣只是恐怕耽處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弄的百事俱廢,將來又是怎樣個了局,國是如此,丈夫何以家爲!”想到此地,不覺滴下淚來,也就無心觀玩景緻,慢慢回店去了。一面走着,覺得臉上有樣物件附着似的,用手一摸,原來兩邊着了兩條滴滑的冰。初起不懂什麼緣故,既而想起,自己也就笑了。原來就是方纔流的淚,天寒,立刻就凍住了,地下必定還有幾多冰珠子呢。悶悶的回到店裏,也就睡了。 次日早起,再到堤上看看,見那兩隻打冰船,在河邊上,已經凍實在了•問了堤旁的人,知道昨兒打了半夜,往前打去,後面凍上;往後打去,前面凍上。所以今兒歇手不打了,大總等冰結牢壯了,從冰上過罷。困此老殘也就只有這個法子了。閒着無事,到城裏散步一回,只有大街上有幾家鋪面,其餘背街上,瓦房都不甚多,是個荒涼寥落的景象。因北方大都如此,故看了也不甚詫異。回到房中,打開書筐,隨手取本書看,卻好拿着一本《八代詩選》,記得是在省城裏替一個湖南人治好了病,送了當謝儀的,省城裏忙,未得細看,隨手就收在書箱子裏了,趁今天無事,何妨仔細看他一遍?原來是二十卷書:頭兩卷是四言,卷三至十一是五言,十二至十四是新體詩,十五至十七是雜言,十八是樂章,十九是歌謠,卷二十是雜著。再把那細目翻來看看,見新體裏選了謝眺二十八首,沈約十四首;古體裏選了謝洮五十四首,沈約三十六首,心裏很不明白,就把那第十卷與那十二卷同取出來對着看看,實看不出新體古體的分別處來。心裏又想:“這詩是王壬秋閻運選的,這人負一時盛名,而《湘軍志》一書做的委實是好,有目共賞,何以這詩選的未愜人意呢?”既而又想:“沈歸愚選的《古詩源》,將那歌謠與詩混雜一起,也是大病;王漁洋《古詩選》,亦不能有當人意;算來還是張翰風的《古詩錄》差強人意。莫管他怎樣呢,且把古人的吟詠消遣閒愁罷了。” 看了半日,復到店門口閒立。立了一會,方要回去,見一個戴紅纓帽子的家人,走近面前,打了一個千兒,說:“鐵老爺,幾時來的?”老殘道:“我昨日到的。”嘴裏說着,心裏只想不起這是誰的家人。那家人見老殘楞着,知道是認不得了,便笑說道:“家人叫黃升。敝上是黃應圖黃大老爺。”老殘道:“哦!是了,是了。我的記性,真壞!我常到你們公館裏去,怎麼就不認得你了呢!”黃升道:“你老‘貴人多忘事’罷咧。”老殘笑道:“人雖不貴,忘事倒實在多的。你們貴上是幾時來的?住在什麼地方呢?我也正悶的慌,找他談天去。”黃升道:“敝上是總辦莊大人委的,在這齊河上下買八百萬料。現在料也買齊全了,驗收委員也驗收過了,正打算回省銷差呢。剛剛這河又插上了,還得等兩天才能走呢。你老也住在這店裏嗎?在那屋裏?”老殘用手向西指道:“就在這西屋裏。”黃升道:“敝上也就住在上房北屋裏,前兒晚上纔到。前些時都在工上,因爲驗收委員過去了,才住到這兒的。此刻是在縣裏吃午飯;吃過了,李大人請着說閒話,晚飯還不定回來吃不吃呢。”老殘點點頭,黃升也就去了。 原來此人名黃應圖,號人瑞,三十多歲年紀,系江西人氏。其兄由翰林轉了御史,與軍機達拉密至好,故這黃人瑞捐了個同知,來山東河工投效。有軍機的八行,撫臺是格外照應的,眼看大案保舉出奏,就是個知府大人了。人倒也不甚俗,在省城時,與老殘亦頗來往過數次,故此認得。 老殘又在店門口立了一刻,回到房中,也就差不多黃昏的時候。到房裏又看了半本詩,看不見了,點上蠟燭。只聽房門口有人進來,嘴裏喊道:“補翁,補翁!久違的很了!”老殘慌忙立起來看,正是黃人瑞。彼此作過了揖,坐下,各自談了些別後的情事。 黃人瑞道:“補翁還沒有用過晚飯罷?我那裏雖然有人送了個一品鍋,幾個碟子,恐怕不中吃,倒是早起我叫廚子用口蘑漱了一隻肥雞,大約還可以下飯,請你到我屋子裏去吃飯罷。古人云:‘最難風雨敵人來,’這凍河的無聊,比風雨更難受,好友相逢,這就不寂寞了。汐老殘道:“甚好,甚好,既有嘉餚,你不請我,也是要來吃的。”人瑞看桌上放的書,順手揭起來一看,是《八代詩選》,說:“這詩總還算選得好的。”也隨便看了幾首,丟下來說道:“我們那屋裏坐罷。” 於是兩個人出來。老殘把書理了一理,拿把鎖把房門鎖上,就隨着人瑞到上房裏來,看是三間屋子:一個裏間,兩個明間。堂屋門上掛了一個大呢夾板門簾,中間安放一張八仙桌子,桌子上鋪了一張漆布。人瑞問:“飯得了沒有?”家人說:“還須略等一刻,雞子還不十分爛。”人瑞道;“先拿碟子來吃酒罷。” 家人應聲出去,一霎時轉來,將桌子架開,擺了四雙筷子,四隻酒杯。老殘問:“還有那位?”人瑞道:“停一會兒你就知道了。”杯筷安置停妥,只有兩張椅子,又出去尋椅子去。人瑞道:“我們炕上坐坐罷。”明間西首本有一個土炕,炕上鋪滿了蘆蓆。炕的中間,人瑞鋪了一張大老虎絨毯,毯子上放了一個煙盤子,煙盤兩旁兩條大狼皮褥子,當中點着明晃晃的個太谷燈。 怎樣叫做“太谷燈”呢?因爲山西人財主最多,卻又人人吃煙,所以那裏煙具比別省都精緻。太谷是個縣名,這縣裏出的燈,樣式又好,火力又足,光頭又大,五大洲數他第一。可惜出在中國,若是出在歐美各國,這第一個造燈的人,各報上定要替他揚名,國家就要給他專利的憑據了。無奈中國無此條例,所以叫這太谷第一個造燈的人,同那壽州第一個造斗的人,雖能使器物利用,名滿天下,而自己的聲名埋沒。雖說擇術不正,可知時會使然。 閒話少說。那煙盤裏擺了幾個景泰藍的匣子,兩枝廣竹煙槍,兩邊兩個枕頭。人瑞讓老殘上首坐了,他就隨手躺下,拿了一技煙籤子,挑煙來燒,說:“補翁,你還是不吃嗎?其實這樣東西,倘若吃得廢時失業的,自然是不好;若是不上癮,隨便消遣消遣,倒也是個妙品,你何必拒絕的這麼利害呢?”老殘道:“我吃煙的朋友很多,爲求他上癮吃的,一個也沒有,都是消遣消遣,就消遣進去了。及至上癮以後,不但不足以消遣,反成了個無窮之累。我看你老哥,也還是不消遣的爲是。”人瑞道:“我自有分寸,斷不上這個當的。” 說着,只見門簾一響,進來了兩個妓女:前頭一個有十七八歲,鴨蛋臉兒;後頭一個有十五六歲,瓜子臉兒。進得門來,朝炕上請了兩個安。人瑞道:“你們來了?”朝裏指道:“這位鐵老爺,是我省裏的朋友。翠環,你就伺候鐵老爺,坐在那邊罷。”只見那個十七八歲的就挨着人瑞在炕沿上坐下了。那十五六歲的,卻立住,不好意思坐。老殘就脫了鞋子,挪到炕裏邊去盤膝坐了,讓他好坐。他就側着身,趔趄着坐下了。 老殘對人瑞道:“我聽說此地沒有這個的,現在怎樣也有了?”人瑞道:“不然,此地還是沒有。他們姐兒兩個,本來是平原二十里鋪做生意的。他爹媽就是這城裏的人,他媽同着他姐兒倆在二十里鋪住。前月他爹死了,他媽回來,因恐怕他們跑了,所以帶回來的,在此地不上店。這是我悶極無聊,叫他們找了來的。這個叫翠花,你那個叫翠環,都是雪白的皮膚,很可愛的。你瞧他的手呢,包管你合意。”老殘笑道;“不用瞧,你說的還會錯嗎。” 翠花倚住人瑞對翠環道:“你燒口煙給鐵老爺吃。”人瑞道:“鐵爺不吃煙,你叫他燒給我吃罷。”就把煙籤子遞給翠環。翠環鞠拱着腰燒了一口,上在鬥上,遞過去。人瑞“呼呼”價吃完。翠環再燒時,那家人把碟子、一品鍋均已擺好,說:“請老爺們用酒罷。” 人瑞立起身來說:“喝一杯罷,今天天氣很冷。”遂讓老殘上坐,自己對坐,命翠環坐在上橫頭,翠花坐下橫頭。翠花拿過酒壺,把各人的酒加了一加,放下酒壺,舉著來先布老殘的萊。老殘道:“請歇手罷,不用布了。我們不是新娘子,自己會吃的。”隨又布了黃人瑞的菜。人瑞也替翠環布了一著子菜。翠環慌忙立起身來說:“您那歇手。”又替翠花布了一著。翠花說:“我自己來吃罷。”就用勺子接了過來,遞到嘴裏,吃了一點,就放下來了。人瑞再三讓翠環吃菜,翠環只是答應,總不動手。 人瑞忽然想起,把桌子一拍,說:“是了,是了!”遂直着嗓子喊了一聲:“來啊!只只見門簾外走進一個家人來,離席六七尺遠,立住腳,人瑞點點頭,叫他走進一步,遂向他耳邊低低說了兩句話。只見那家人連聲道:“喳,喳。”回過頭就去了。 過了一刻,門外進來一個著藍布棉襖的漢子,手裏拿了兩個三絃子,一個遞給翠花,一個遞給翠環,嘴裏向翠環說道:“叫你吃菜呢,好好的伺候老爺們。”翠環彷彿沒聽清楚,朝那漢子看了一眼,那漢子道:“叫你吃菜,你還不明白嗎?”翠環點頭道:“知道了。”當時就拿起筷子來布了黃人瑞一塊火腿,又夾了一塊布給老殘。老殘說:“不用布最好。”人瑞舉杯道:“我們乾一杯罷。讓他們姐兒兩個唱兩曲,我們下酒。” 說着,他們的三絃子已都和好了弦,一遞一段的唱了一支曲子,人瑞用筷子在一品鍋裏撈了半天,看沒有一樣好吃的,便說道:“這一品鍋裏的物件,都有徽號,您知道不知道?”老殘說:“不知道。”他便用筷子指着說道、“這叫‘怒髮衝冠’的魚翅;這叫‘百折不回’的海蔘;這叫‘年高有德’的雞;這叫‘酒色過度’的鴨子;這叫‘恃強拒捕’的肘子;這叫‘臣心如水’的湯。”說着,彼此大笑了一會。 他們姐兒兩個,又唱了兩三個曲子。家人捧上自己做的雞來。老殘道:“酒很夠了,就趁熱盛飯來吃罷。”家人當時端進四個飯來。翠花立起,接過飯碗,送到各人面前,泡了雞湯,各自飽餐,飯後,擦過臉,人瑞說:“我們還是炕上坐罷。”家人來撤殘餚,四人都上炕去坐。老殘攲在上首,人瑞攲在下首。翠花倒在人瑞懷裏,替他燒煙。翠環坐在炕沿上,無事做,拿着弦子,崩兒崩兒價撥弄着頑。 人瑞道:“老殘,我多時不見你的詩了,今日總算‘他鄉遇故知’,您也該做首詩,我們拜讀拜讀。”老殘道:“這兩天我看見凍河,很想做詩,正在那裏打主意,被你一陣胡攪,把我的詩也攪到那‘酒色過度’的鴨子裏去了!”人瑞道:“你快別‘恃強拒捕’,我可就要‘怒髮衝冠’了!”說罷,彼此呵呵大笑。老殘道:“有,有,有,明天寫給你看。”人瑞道:“那不行!你瞧,這牆上有斗大一塊新粉的,就是爲你題詩預備的。”老殘搖頭道:“留給你題罷。”人瑞把煙槍望盤子裏一放,說:“稍緩即逝,能由得你嗎!”就立起身來,跑到房裏,拿了一枝筆,一塊硯臺,一錠墨出來,放在桌上,說:“翠環,你來磨墨。”翠環當真倒了點冷茶,磨起墨來。 霎時間,翠環道:“墨得了,您寫罷。”人瑞取了個布撣子,說道:“翠花掌燭,翠環捧硯,我來撣灰。”把枝筆遞到老殘手裏,翠花舉着蠟燭臺,人瑞先跳上炕,立到新粉的一塊底下,把灰撣了。翠花、翠環也都立上炕去,站在左右。人瑞招手道:“來,來,來!”老殘笑說道:“你真會亂!”也就站上炕去,將筆在硯臺上蘸好了墨,呵了一呵,就在牆上七歪八扭的寫起來了。翠環恐怕硯上墨凍,不住的呵,那筆上還是裹了細冰,筆頭越寫越肥。頃刻寫完,看是: 地裂北風號,長冰蔽河下。後冰逐前冰,相陵復相亞。河曲易爲 塞,嵯峨銀橋架。歸人長諮嗟,旅客空嘆吒。盈盈一水間,軒車不得 駕。錦筵招妓樂,亂此悽其夜。 人瑞看了,說道:“好詩,好詩!爲甚不落款呢?”老殘道:“題個江右黃人瑞罷。”人瑞道:“那可要不得!冒了個會做詩的名,擔了個挾妓飲酒革職的處分,有點不合算。”老殘便題了“補殘”二字,跳下炕來。 翠環姐妹放下硯臺燭臺,都到火盆邊上去烘手,看炭已將燼,就取了些生炭添上。老殘立在炕邊,向黃人瑞拱拱手,道:“多擾,多擾!我要回屋子睡覺去了。”人瑞一把拉住,說道:“不忙,不忙!我今兒聽見一件驚天動地的案子,其中關係着無限的性命,有夭矯離奇的情節,正要與你商議,明天一黑早就要覆命的。你等我吃兩口煙,長點精神,說給你聽。”老殘只得坐下。未知究竟是段怎樣的案情,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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