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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 · 第七十回 · 妖魔宝放烟沙火 悟空计盗紫金铃

国学诗词雏鹰计划:阅读此篇名篇《西游记 · 第七十回 · 妖魔宝放烟沙火 悟空计盗紫金铃》 来自:《西游记》

吴承恩

明小说家。山阳人,字汝忠,号射阳山人。科举屡遭挫折,嘉靖中补贡生,后任浙江长兴县丞。耻为五斗米折腰,拂袖而归,专意著述。自幼喜读野言稗史、志怪小说,善谐谑,晚年作《西游记》,叙述唐高僧玄奘取经故事。另有《射阳先生存稿》、《禹鼎志》等。
原文

却说那孙行者抖擞神威,持着铁棒,踏祥光起在空中,迎面喝道:“你是那里来的邪魔,待往何方猖獗!”那怪物厉声高叫道:“吾党不是别人,乃麒麟山獬豸洞赛太岁大王爷爷部下先锋,今奉大王令,到此取宫女二名,伏侍金圣娘娘。你是何人,敢来问我!”行者道:“吾乃齐天大圣孙悟空,因保东土唐僧西天拜佛,路过此国,知你这伙邪魔欺主,特展雄才,治国祛邪。正没处寻你,却来此送命!”那怪闻言,不知好歹,展长枪就刺行者。行者举铁棒劈面相迎,在半空里这一场好杀—— 棍是龙宫镇海珍,枪乃人间转炼铁。凡兵怎敢比仙兵,擦着些儿神气泄。大圣原来太乙仙,妖精本是邪魔孽。鬼祟焉能近正人,一正之时邪就灭。那个弄风播土唬皇王,这个踏雾腾云遮日月。丢开架子赌输赢,无能谁敢夸豪杰!还是齐天大圣能,乒乓一棍枪先折。 那妖精被行者一铁棒把根枪打做两截,慌得顾性命,拨转风头,径往西方败走。行者且不赶他,按下云头,来至避妖楼地穴之外叫道:“师父,请同陛下出来,怪物已赶去矣。”那唐僧才扶着君王,同出穴外,见满天清朗,更无妖邪之气。那皇帝即至酒席前,自己拿壶把盏,满斟金杯奉与行者道:“神僧,权谢,权谢!”这行者接杯在手,还未回言,只听得朝门外有官来报:“西门上火起了!”行者闻说,将金杯连酒望空一撇,当的一声响亮,那个金杯落地。君王着了忙,躬身施礼道:“神僧,恕罪,恕罪!是寡人不是了!礼当请上殿拜谢,只因有这方便酒在此,故就奉耳。神僧却把杯子撇了,却不是有见怪之意?”行者笑道:“不是这话,不是这话。” 少顷间,又有官来报:“好雨呀!才西门上起火,被一场大雨,把火灭了。满街上流水,尽都是酒气。”行者又笑道:“陛下,你见我撇杯,疑有见怪之意,非也。那妖败走西方,我不曾赶他,他就放起火来。这一杯酒,却是我灭了妖火,救了西城里外人家,岂有他意!”国王更十分欢喜加敬。即请三藏四众,同上宝殿,就有推位让国之意。行者笑道:“陛下,才那妖精,他称是赛太岁部下先锋,来此取宫女的。他如今战败而回,定然报与那厮,那厮定要来与我相争。我恐他一时兴师帅众,未免又惊伤百姓,恐唬陛下。欲去迎他一迎,就在那半空中擒了他,取回圣后。但不知向那方去,这里到他那山洞有多少远近?”国王道:“寡人曾差夜不收军马到那里探听声息,往来要行五十余日。坐落南方,约有三千余里。”行者闻言叫:“八戒、沙僧,护持在此,老孙去来。”国王扯住道:“神僧且从容一日,待安排些干粮烘炒,与你些盘缠银两,选一匹快马,方才可去。”行者笑道:“陛下说得是巴山转岭步行之话。我老孙不瞒你说,似这三千里路,斟酒在钟不冷,就打个往回。”国王道:“神僧,你不要怪我说。你这尊貌,却象个猿猴一般,怎生有这等法力会走路也?”行者道: 我身虽是猿猴数,自幼打开生死路。遍访明师把道传,山前修炼无朝暮。 倚天为顶地为炉,两般药物团乌兔。采取阴阳水火交,时间顿把玄关悟。 全仗天罡搬运功,也凭斗柄迁移步。退炉进火最依时,抽铅添汞相交顾。 攒簇五行造化生,合和四象分时度。二气归于黄道间,三家会在金丹路。 悟通法律归四肢,本来筋斗如神助。一纵纵过太行山,一打打过凌云渡。 何愁峻岭几千重,不怕长江百十数。只因变化没遮拦,一打十万八千路! 那国王见说,又惊又喜,笑吟吟捧着一杯御酒递与行者道:“神僧远劳,进此一杯引意。”这大圣一心要去降妖,那里有心吃酒,只叫:“且放下,等我去了回来再饮。”好行者,说声去,唿哨一声,寂然不见。那一国君臣,皆惊讶不题。 却说行者将身一纵,早见一座高山阻住雾角,即按云头,立在那巅峰之上,仔细观看,好山—— 冲天占地,碍日生云。冲天处,尖峰矗矗;占地处,远脉迢迢。碍日的,乃岭头松郁郁;生云的,乃崖下石磷磷。松郁郁,四时八节常青;石磷磷,万载千年不改。林中每听夜猿啼,涧内常闻妖蟒过。山禽声咽咽,山兽吼呼呼。山獐山鹿,成双作对纷纷走;山鸦山鹊,打阵攒群密密飞。山草山花看不尽,山桃山果映时新。虽然倚险不堪行,却是妖仙隐逸处。 这大圣看看不厌,正欲找寻洞口,只见那山凹里烘烘火光飞出,霎时间,扑天红焰,红焰之中冒出一股恶烟,比火更毒,好烟!但见那: 火光迸万点金灯,火焰飞千条红虹。那烟不是灶筒烟,不是草木烟,烟却有五色:青红白黑黄。熏着南天门外柱,燎着灵霄殿上梁。烧得那窝中走兽连皮烂,林内飞禽羽尽光。但看这烟如此恶,怎入深山伏怪王! 大圣正自恐惧,又见那山中迸出一道沙来。好沙,真个是遮天蔽日!你看—— 纷纷絯絯遍天涯,邓邓浑浑大地遮。细尘到处迷人目,粗灰满谷滚芝麻。 采药仙僮迷失伴,打柴樵子没寻家。手中就有明珠现,时间刮得眼生花。 这行者只顾看玩,不觉沙灰飞入鼻内,痒斯斯的,打了两个喷嚏,即回头伸手,在岩下摸了两个鹅卵石,塞住鼻子,摇身一变,变做一个攒火的鹞子,飞入烟火中间,蓦了几蓦,却就没了沙灰,烟火也息了。急现本象下来。又看时,只听得丁丁东东的一个铜锣声响,却道:“我走错了路也!这里不是妖精住处。锣声似铺兵之锣,想是通国的大路,有铺兵去下文书。且等老孙去问他一问。” 正走处,忽见是个小妖儿,担着黄旗,背着文书,敲着锣儿,急走如飞而来,行者笑道:“原来是这厮打锣。他不知送的是什么书信,等我听他一听。”好大圣,摇身一变,变做个猛虫儿,轻轻的飞在他书包之上,只听得那妖精敲着锣,绪绪聒聒的自念自诵道:“我家大王忒也心毒,三年前到朱紫国强夺了金圣皇后,一向无缘,未得沾身,只苦了要来的宫女顶缸。两个来弄杀了,四个来也弄杀了。前年要了,去年又要;今年又要;今年还要,却撞个对头来了。那个要宫女的先锋被个什么孙行者打败了,不发宫女。我大王因此发怒,要与他国争持,教我去下什么战书。这一去,那国王不战则可,战必不利。我大王使烟火飞沙,那国王君臣百姓等,莫想一个得活。那时我等占了他的城池,大王称帝,我等称臣,虽然也有个大小官爵,只是天理难容也!”行者听了,暗喜道:“妖精也有存心好的,似他后边这两句话说天理难容,却不是个好的?但只说金圣皇后一向无缘,未得沾身,此话却不解其意。等我问他一问。”嘤的一声,一翅飞离了妖精,转向前路,有十数里地,摇身一变,又变做一个道童—— 头挽双抓髻,身穿百衲衣。手敲鱼鼓简,口唱道情词。 转山坡,迎着小妖,打个起手道:“长官,那里去?送的是什么公文?”那妖物就象认得他的一般,住了锣槌,笑嘻嘻的还礼道:“我大王差我到朱紫国下战书的。”行者接口问道:“朱紫国那话儿,可曾与大王配合哩?”小妖道:“自前年摄得来,当时就有一个神仙,送一件五彩仙衣与金圣宫妆新。他自穿了那衣,就浑身上下都生了针刺,我大王摸也不敢摸他一摸。但挽着些儿,手心就痛,不知是甚缘故,自始至今,尚未沾身。早间差先锋去要宫女伏侍,被一个什么孙行者战败了。大王奋怒,所以教我去下战书,明日与他交战也。”行者道:“怎的大王却着恼呵?”小妖道:“正在那里着恼哩。你去与他唱个道情词儿解解闷也好。” 行者拱手抽身就走,那妖依旧敲锣前行。行者就行起凶来,掣出棒,复转身,望小妖脑后一下,可怜就打得头烂血流浆迸出,皮开颈折命倾之!收了棍子,却又自悔道:“急了些儿!不曾问他叫做什么名字,罢了!”却去取下他的战书藏于袖内,将他黄旗、铜锣,藏在路旁草里,因扯着脚要往涧下捽时,只听当的一声,腰间露出一个镶金的牙牌,牌上有字,写道: 心腹小校一名,有来有去。五短身材,傣挞脸,无须。长用悬挂,无牌即假。 行者笑道:“这厮名字叫做有来有去,这一棍子,打得有去无来也!”将牙牌解下,带在腰间,欲要捽下尸骸,却又思量起烟火之毒,且不敢寻他洞府,即将棍子举起,着小妖胸前捣了一下,挑在空中,径回本国,且当报一个头功。你看他自思自念,唿哨一声,到了国界。 那八戒在金銮殿前,正护持着王师,忽回头看见行者半空中将个妖精挑来,他却怨道:“嗳!不打紧的买卖!早知老猪去拿来,却不算我一功?”说未毕,行者按落云头,将妖精捽在阶下。八戒跑上去就筑了一钯道:“此是老猪之功!”行者道:“是你甚功?”八戒道:“莫赖我,我有证见!你不看一钯筑了九个眼子哩!”行者道:“你看看可有头没头。”八戒笑道:“原来是没头的!我道如何筑他也不动动儿。”行者道:“师父在那里?”八戒道:“在殿里与王叙话哩。”行者道:“你且去请他出来。”八戒急上殿点点头,三藏即便起身下殿,迎着行者。行者将一封战书揣在三藏袖里道:“师父收下,且莫与国王看见。”说不了,那国王也下殿,迎着行者道:“神僧孙长老来了!拿妖之事如何?”行者用手指道:“那阶下不是妖精?被老孙打杀了也。”国王见了道:“是便是个妖尸,却不是赛太岁。赛太岁寡人亲见他两次:身长丈八,膊阔五停,面似金光,声如霹雳,那里是这般鄙矮。”行者笑道:“陛下认得,果然不是,这是一个报事的小妖撞见老孙,却先打死,挑回来报功。”国王大喜道:“好,好,好!该算头功!寡人这里常差人去打探,更不曾得个的实。似神僧一出,就捉了一个回来,真神通也!”叫:“看暖酒来!与长老贺功。”行者道:“吃酒还是小事,我问陛下,金圣宫别时,可曾留下个什么表记?你与我些儿。”那国王听说表记二字,却似刀剑剜心,忍不住失声泪下,说道: 当年佳节庆朱明,太岁凶妖发喊声。强夺御妻为压寨,寡人献出为苍生。 更无会话并离话,那有长亭共短亭!表记香囊全没影,至今撇我苦伶仃! 行者道:“陛下在迩,何以为恼?那娘娘既无表记,他在宫内,可有什么心爱之物,与我一件也罢。”国王道:“你要怎的?”行者道:“那妖王实有神通,我见他放烟、放火、放沙,果是难收。纵收了,又恐娘娘见我面生,不肯跟我回国。须是得他平日心爱之物一件,他方信我,我好带他回来,为此故要带去。”国王道:“昭阳宫里梳妆阁上,有一双黄金宝串,原是金圣宫手上带的,只因那日端午要缚五色彩线,故此褪下,不曾带上。此乃是他心爱之物,如今现收在简妆盒里。寡人见他遭此离别,更不忍见;一见即如见他玉容,病又重几分也。”行者道:“且休题这话,且将金串取来。如舍得,都与我拿去;如不舍,只拿一只去也。”国王遂命玉圣宫取出,取出即递与国王。国王见了,叫了几声知疼着热的娘娘,遂递与行者。行者接了,套在鄂膊上。好大圣,不吃得功酒,且驾筋斗云,唿哨一声,又至麒麟山上,无心玩景,径寻洞府而去。正行时,只听得人语喧嚷,即伫立凝睛观看,原来那獬豸洞口把门的大小头目,约摸有五百名,在那里—— 森森罗列,密密挨排。森森罗列执干戈,映日光明;密密挨排展旌旗,迎风飘闪。虎将熊师能变化,豹头彪帅弄精神。苍狼多猛烈。獭象更骁雄。狡兔乖獐轮剑戟,长蛇大蟒挎刀弓。猩猩能解人言语,引阵安营识汛风。 行者见了,不敢前进,抽身径转旧路。你道他抽身怎么?不是怕他,他却至那打死小妖之处,寻出黄旗铜锣,迎风捏诀,想象腾那,即摇身一变,变做那有来有去的模样,乒乓敲着锣,大踏步,一直前来,径撞至獬豸洞。正欲看看洞景,只闻得猩猩出语道:“有来有去,你回来了?”行者只得答应道:“来了。”猩猩道:“快走!大王爷爷正在剥皮亭上等你回话哩。”行者闻言,拽开步,敲着锣,径入前门里看处,原来是悬崖削壁石屋虚堂,左右有琪花瑶草,前后多古柏乔松。不觉又至二门之内,忽抬头见一座八窗明亮的亭子,亭子中间有一张戗金的交椅,椅子上端坐着一个魔王,真个生得恶象。但见他—— 幌幌霞光生顶上,威威杀气迸胸前。口外獠牙排利刃,鬓边焦发放红烟。 嘴上髭须如插箭,遍体昂毛似迭毡。眼突铜铃欺太岁,手持铁杵若摩天。 行者见了,公然傲慢那妖精,更不循一些儿礼法,调转脸朝着外,只管敲锣。妖王问道:“你来了?”行者不答,又问:“有来有去,你来了?”也不答应,妖王上前扯住道:“你怎么到了家还筛锣?问之又不答,何也?”行者把锣往地下一掼道:“什么何也,何也!我说我不去,你却教我去。行到那厢,只见无数的人马列成阵势,见了我,就都叫拿妖精,拿妖精!把我揪揪扯扯,拽拽扛扛,拿进城去,见了那国王,国王便教斩了,幸亏那两班谋士道两家相争,不斩来使,把我饶了,收了战书,又押出城外,对军前打了三十顺腿,放我来回话。他那里不久就要来此与你交战哩。”妖王道:“这等说,是你吃亏了,怪不道问你更不言语。”行者道:“却不是怎的,只为护疼,所以不曾答应。”妖王道:“那里有多少人马?”行者道:“我也唬昏了,又吃他打怕了,那里曾查他人马数目!只见那里森森兵器摆列着—— 弓箭刀枪甲与衣,干戈剑戟并缨旗。剽枪月铲兜鍪铠,大斧团牌铁蒺藜。长闷棍,短窝槌,钢叉铳鉋及头盔。打扮得翁鞋护顶并胖袄,简鞭袖弹与铜锤。” 那王听了笑道:“不打紧,不打紧!似这般兵器,一火皆空。你且去报与金圣娘娘得知,教他莫恼。今早他听见我发狠,要去战斗,他就眼泪汪汪的不干。你如今去说那里人马骁勇,必然胜我,且宽他一时之心。” 行者闻言十分欢喜道:“正中老孙之意!”你看他偏是路熟,转过角门,穿过厅堂。那里边尽都是高堂大厦,更不似前边的模样,直到后面宫里,远见彩门壮丽,乃是金圣娘娘住处。直入里面看时,有两班妖狐妖鹿,一个个都妆成美女之形,侍立左右,正中间坐着那个娘娘,手托着香腮,双眸滴泪,果然是—— 玉容娇嫩,美貌妖娆。懒梳妆,散鬓堆鸦;怕打扮,钗环不戴。面无粉,冷淡了胭脂;发无油,蓬松了云鬓。努樱唇,紧咬银牙;皱蛾眉,泪淹星眼。一片心,只忆着朱紫君王;一时间,恨不离天罗地网。诚然是:自古红颜多薄命,恹恹无语对东风! 行者上前打了个问讯道:“接喏。”那娘娘道:“这泼村怪,十分无状!想我在那朱紫国中,与王同享荣华之时,那太师宰相见了,就俯伏尘埃,不敢仰视。这野怪怎么叫声接喏?是那里来的这般村泼?”众侍婢上前道:“太太息怒,他是大王爷爷心腹的小校,唤名有来有去。今早差下战书的是他。”娘娘听说,忍怒问曰:“你下战书,可曾到朱紫国界?”行者道:“我持书直至城里,到于金銮殿,面见君王,已讨回音来也。”娘娘道:“你面君,君有何言?”行者道:“那君王敌战之言,与排兵布阵之事,才与大王说了。只是那君王有思想娘娘之意,有一句合心的话儿,特来上禀,奈何左右人众,不是说处。”娘娘闻言,喝退两班狐鹿。行者掩上宫门,把脸一抹,现了本象,对娘娘道:“你休怕我,我是东土大唐差往大西天天竺国雷音寺见佛求经的和尚。我师父是唐王御弟唐三藏,我是他大徒弟孙悟空。因过你国倒换关文,见你君臣出榜招医,是我大施三折之肱,把他相思之病治好了。排宴谢我,饮酒之间,说出你被妖摄来,我会降龙伏虎,特请我来捉怪,救你回国。那战败先锋是我,打死小妖也是我。我见他门外凶狂,是我变作有来有去模样,舍身到此,与你通信。”那娘娘听说,沉吟不语。行者取出宝串,双手奉上道:“你若不信,看此物何来?”娘娘一见垂泪,下座拜谢道:“长老,你果是救得我回朝,没齿不忘大恩!” 行者道:“我且问你,他那放火、放烟、放沙的,是件什么宝贝?”娘娘道:“那里是甚宝贝!乃是三个金铃。他将头一个幌一幌,有三百丈火光烧人;第二个幌一幌,有三百丈烟光熏人;第三个幌一幌,有三百丈黄沙迷人。烟火还不打紧,只是黄沙最毒,若钻入人鼻孔,就伤了性命。”行者道:“利害,利害!我曾经着,打了两个嚏喷,却不知他的铃儿放在何处?”娘娘道:“他那肯放下,只是带在腰间,行住坐卧,再不离身。”行者道:“你若有意于朱紫国,还要相会国王,把那烦恼忧愁,都且权解,使出个风流喜悦之容,与他叙个夫妻之情,教他把铃儿与你收贮。待我取便偷了,降了这妖怪,那时节,好带你回去,重谐鸾凤,共享安宁也。”那娘娘依言。 这行者还变作心腹小校,开了宫门,唤进左右侍婢。娘娘叫:“有来有去,快往前亭,请你大王来,与他说话。”好行者,应了一声,即至剥皮亭对妖精道:“大王,圣宫娘娘有请。”妖王欢喜道:“娘娘常时只骂,怎么今日有请?”行者道:“那娘娘问朱紫国王之事,是我说他不要你了,他国中另扶了皇后。娘娘听说,故此没了想头,方才命我来奉请。”妖王大喜道:“你却中用。待我剿除了他国,封你为个随朝的太宰。”行者顺口谢恩,疾与妖王来至后宫门首。那娘娘欢容迎接,就去用手相搀,那妖王喏喏而退道:“不敢,不敢!多承娘娘下爱,我怕手痛,不敢相傍。”娘娘道:“大王请坐,我与你说。”妖王道:“有话但说不妨。”娘娘道:“我蒙大王辱爱,今已三年,未得共枕同衾,也是前世之缘,做了这场夫妻。谁知大王有外我之意,不以夫妻相待。我想着当时在朱紫国为后,外邦凡有进贡之宝,君看毕,一定与后收之。你这里更无什么宝贝,左右穿的是貂裘,吃的是血食,那曾见绫锦金珠!只一味铺皮盖毯,或者就有些宝贝,你因外我,也不教我看见,也不与我收着。且如闻得你有三个铃铛,想就是件宝贝,你怎么走也带着,坐也带着?你就拿与我收着,待你用时取出,未为不可。此也是做夫妻一场,也有个心腹相托之意。如此不相托付,非外我而何?”妖王大笑陪礼道:“娘娘怪得是,怪得是!宝贝在此,今日就当付你收之。”便即揭衣取宝。行者在旁,眼不转睛看着那怪揭起两三层衣服,贴身带着三个铃儿。他解下来,将些绵花塞了口儿,把一块豹皮作一个包袱儿包了,递与娘娘道:“物虽微贱,却要用心收藏,切不可摇幌着他。”娘娘接过手道:“我晓得。安在这妆台之上,无人摇动。”叫:“小的们,安排酒来,我与大王交欢会喜,饮几杯儿。”众侍婢闻言,即铺排果菜,摆上些獐犭巴鹿兔之肉,将椰子酒斟来奉上。那娘娘做出妖娆之态,哄着精灵。 孙行者在旁取事,但挨挨摸摸,行近妆台,把三个金铃轻轻拿过,慢慢移步,溜出宫门,径离洞府。到了剥皮亭前无人处,展开豹皮幅子看时,中间一个,有茶钟大,两头两个,有拳头大。他不知利害,就把绵花扯了,只闻得当的一声响区,骨都都的迸出烟火黄沙,急收不住,满亭中烘烘火起。唬得那把门精怪一拥撞入后宫,惊动了妖王,慌忙教:“去救火,救火!”出来看时,原来是有来有去拿了金铃儿哩。妖王上前喝道:“好贱奴!怎么偷了我的金铃宝贝,在此胡弄!”叫:“拿来,拿来!”那门前虎将、熊师、豹头、彪帅、獭象、苍狼、乖獐、狡兔、长蛇、大蟒、猩猩,帅众妖一齐攒簇。那行者慌了手脚,丢了金铃,现出本象,掣出金箍如意棒,撒开解数,往前乱打。那妖王收了宝贝,传号令,教:“关了前门!”众妖听了,关门的关门,打仗的打仗。那行者难得脱身,收了棒,摇身一变,变作个痴苍蝇儿,钉在那无火处石壁上。众妖寻不见,报道:“大王,走了贼也,走了贼也!”妖王问:“可曾自门里走出去?”众妖都说:“前门紧锁牢拴在此,不曾走出。”妖王只说:“仔细搜寻!”有的取水泼火,有的仔细搜寻,更无踪迹。妖王怒道:“是个什么贼子,好大胆,变作有来有去的模样,进来见我回话,又跟在身边,乘机盗我宝贝!早是不曾拿将出去!若拿出山头,见了天风,怎生是好?”虎将上前道:“大王的洪福齐天,我等的气数不尽,故此知觉了。”熊师上前道:“大王,这贼不是别人,定是那战败先锋的那个孙悟空。想必路上遇着有来有去,伤了性命,夺了黄旗、铜锣、牙牌,变作他的模样,到此欺骗了大王也。”妖王道:“正是,正是!见得有理!”叫:“小的们,仔细搜求防避,切莫开门放出走了!”这才是个有分教:弄巧翻成拙,作耍却为真。毕竟不知孙行者怎么脱得妖门,且听下回分解。

翻译
释义/赏析
繁体原文
卻說那孫行者抖擻神威,持着鐵棒,踏祥光起在空中,迎面喝道:“你是那裏來的邪魔,待往何方猖獗!”那怪物厲聲高叫道:“吾黨不是別人,乃麒麟山獬豸洞賽太歲大王爺爺部下先鋒,今奉大王令,到此取宮女二名,伏侍金聖娘娘。你是何人,敢來問我!”行者道:“吾乃齊天大聖孫悟空,因保東土唐僧西天拜佛,路過此國,知你這夥邪魔欺主,特展雄才,治國祛邪。正沒處尋你,卻來此送命!”那怪聞言,不知好歹,展長槍就刺行者。行者舉鐵棒劈面相迎,在半空裏這一場好殺—— 棍是龍宮鎮海珍,槍乃人間轉鍊鐵。凡兵怎敢比仙兵,擦着些兒神氣泄。大聖原來太乙仙,妖精本是邪魔孽。鬼祟焉能近正人,一正之時邪就滅。那個弄風播土唬皇王,這個踏霧騰雲遮日月。丟開架子賭輸贏,無能誰敢誇豪傑!還是齊天大聖能,乒乓一棍槍先折。 那妖精被行者一鐵棒把根槍打做兩截,慌得顧性命,撥轉風頭,徑往西方敗走。行者且不趕他,按下雲頭,來至避妖樓地穴之外叫道:“師父,請同陛下出來,怪物已趕去矣。”那唐僧才扶着君王,同出穴外,見滿天清朗,更無妖邪之氣。那皇帝即至酒席前,自己拿壺把盞,滿斟金盃奉與行者道:“神僧,權謝,權謝!”這行者接杯在手,還未回言,只聽得朝門外有官來報:“西門上火起了!”行者聞說,將金盃連酒望空一撇,噹的一聲響亮,那個金盃落地。君王着了忙,躬身施禮道:“神僧,恕罪,恕罪!是寡人不是了!禮當請上殿拜謝,只因有這方便酒在此,故就奉耳。神僧卻把杯子撇了,卻不是有見怪之意?”行者笑道:“不是這話,不是這話。” 少頃間,又有官來報:“好雨呀!才西門上起火,被一場大雨,把火滅了。滿街上流水,盡都是酒氣。”行者又笑道:“陛下,你見我撇杯,疑有見怪之意,非也。那妖敗走西方,我不曾趕他,他就放起火來。這一杯酒,卻是我滅了妖火,救了西城裏外人家,豈有他意!”國王更十分歡喜加敬。即請三藏四衆,同上寶殿,就有推位讓國之意。行者笑道:“陛下,才那妖精,他稱是賽太歲部下先鋒,來此取宮女的。他如今戰敗而回,定然報與那廝,那廝定要來與我相爭。我恐他一時興師帥衆,未免又驚傷百姓,恐唬陛下。欲去迎他一迎,就在那半空中擒了他,取回聖後。但不知向那方去,這裏到他那山洞有多少遠近?”國王道:“寡人曾差夜不收軍馬到那裏探聽聲息,往來要行五十餘日。坐落南方,約有三千餘里。”行者聞言叫:“八戒、沙僧,護持在此,老孫去來。”國王扯住道:“神僧且從容一日,待安排些乾糧烘炒,與你些盤纏銀兩,選一匹快馬,方纔可去。”行者笑道:“陛下說得是巴山轉嶺步行之話。我老孫不瞞你說,似這三千里路,斟酒在鐘不冷,就打個往回。”國王道:“神僧,你不要怪我說。你這尊貌,卻象個猿猴一般,怎生有這等法力會走路也?”行者道: 我身雖是猿猴數,自幼打開生死路。遍訪明師把道傳,山前修煉無朝暮。 倚天爲頂地爲爐,兩般藥物團烏兔。採取陰陽水火交,時間頓把玄關悟。 全仗天罡搬運功,也憑斗柄遷移步。退爐進火最依時,抽鉛添汞相交顧。 攢簇五行造化生,合和四象分時度。二氣歸於黃道間,三家會在金丹路。 悟通法律歸四肢,本來筋斗如神助。一縱縱過太行山,一打打過凌雲渡。 何愁峻嶺幾千重,不怕長江百十數。只因變化沒遮攔,一打十萬八千路! 那國王見說,又驚又喜,笑吟吟捧着一杯御酒遞與行者道:“神僧遠勞,進此一杯引意。”這大聖一心要去降妖,那裏有心吃酒,只叫:“且放下,等我去了回來再飲。”好行者,說聲去,唿哨一聲,寂然不見。那一國君臣,皆驚訝不題。 卻說行者將身一縱,早見一座高山阻住霧角,即按雲頭,立在那巔峯之上,仔細觀看,好山—— 沖天佔地,礙日生雲。沖天處,尖峯矗矗;佔地處,遠脈迢迢。礙日的,乃嶺頭鬆鬱郁;生雲的,乃崖下石磷磷。鬆鬱郁,四時八節常青;石磷磷,萬載千年不改。林中每聽夜猿啼,澗內常聞妖蟒過。山禽聲咽咽,山獸吼呼呼。山獐山鹿,成雙作對紛紛走;山鴉山鵲,打陣攢羣密密飛。山草山花看不盡,山桃山果映時新。雖然倚險不堪行,卻是妖仙隱逸處。 這大聖看看不厭,正欲找尋洞口,只見那山凹裏烘烘火光飛出,霎時間,撲天紅焰,紅焰之中冒出一股惡煙,比火更毒,好煙!但見那: 火光迸萬點金燈,火焰飛千條紅虹。那煙不是竈筒煙,不是草木煙,煙卻有五色:青紅白黑黃。薰着南天門外柱,燎着靈霄殿上樑。燒得那窩中走獸連皮爛,林內飛禽羽盡光。但看這煙如此惡,怎入深山伏怪王! 大聖正自恐懼,又見那山中迸出一道沙來。好沙,真個是遮天蔽日!你看—— 紛紛絯絯遍天涯,鄧鄧渾渾大地遮。細塵到處迷人目,粗灰滿谷滾芝麻。 採藥仙僮迷失伴,打柴樵子沒尋家。手中就有明珠現,時間颳得眼生花。 這行者只顧看玩,不覺沙灰飛入鼻內,癢斯斯的,打了兩個噴嚏,即回頭伸手,在巖下摸了兩個鵝卵石,塞住鼻子,搖身一變,變做一個攢火的鷂子,飛入煙火中間,驀了幾驀,卻就沒了沙灰,煙火也息了。急現本象下來。又看時,只聽得丁丁東東的一個銅鑼聲響,卻道:“我走錯了路也!這裏不是妖精住處。鑼聲似鋪兵之鑼,想是通國的大路,有鋪兵去下文書。且等老孫去問他一問。” 正走處,忽見是個小妖兒,擔着黃旗,揹着文書,敲着鑼兒,急走如飛而來,行者笑道:“原來是這廝打鑼。他不知送的是什麼書信,等我聽他一聽。”好大聖,搖身一變,變做個猛蟲兒,輕輕的飛在他書包之上,只聽得那妖精敲着鑼,緒緒聒聒的自念自誦道:“我家大王忒也心毒,三年前到朱紫國強奪了金聖皇后,一向無緣,未得沾身,只苦了要來的宮女頂缸。兩個來弄殺了,四個來也弄殺了。前年要了,去年又要;今年又要;今年還要,卻撞個對頭來了。那個要宮女的先鋒被個什麼孫行者打敗了,不發宮女。我大王因此發怒,要與他國爭持,教我去下什麼戰書。這一去,那國王不戰則可,戰必不利。我大王使煙火飛沙,那國王君臣百姓等,莫想一個得活。那時我等佔了他的城池,大王稱帝,我等稱臣,雖然也有個大小官爵,只是天理難容也!”行者聽了,暗喜道:“妖精也有存心好的,似他後邊這兩句話說天理難容,卻不是個好的?但只說金聖皇后一向無緣,未得沾身,此話卻不解其意。等我問他一問。”嚶的一聲,一翅飛離了妖精,轉向前路,有十數裏地,搖身一變,又變做一個道童—— 頭挽雙抓髻,身穿百衲衣。手敲魚鼓簡,口唱道情詞。 轉山坡,迎着小妖,打個起手道:“長官,那裏去?送的是什麼公文?”那妖物就象認得他的一般,住了鑼槌,笑嘻嘻的還禮道:“我大王差我到朱紫國下戰書的。”行者接口問道:“朱紫國那話兒,可曾與大王配合哩?”小妖道:“自前年攝得來,當時就有一個神仙,送一件五彩仙衣與金聖宮妝新。他自穿了那衣,就渾身上下都生了針刺,我大王摸也不敢摸他一摸。但挽着些兒,手心就痛,不知是甚緣故,自始至今,尚未沾身。早間差先鋒去要宮女伏侍,被一個什麼孫行者戰敗了。大王奮怒,所以教我去下戰書,明日與他交戰也。”行者道:“怎的大王卻着惱呵?”小妖道:“正在那裏着惱哩。你去與他唱個道情詞兒解解悶也好。” 行者拱手抽身就走,那妖依舊敲鑼前行。行者就行起兇來,掣出棒,復轉身,望小妖腦後一下,可憐就打得頭爛血流漿迸出,皮開頸折命傾之!收了棍子,卻又自悔道:“急了些兒!不曾問他叫做什麼名字,罷了!”卻去取下他的戰書藏於袖內,將他黃旗、銅鑼,藏在路旁草裏,因扯着腳要往澗下捽時,只聽噹的一聲,腰間露出一個鑲金的牙牌,牌上有字,寫道: 心腹小校一名,有來有去。五短身材,傣撻臉,無須。長用懸掛,無牌即假。 行者笑道:“這廝名字叫做有來有去,這一棍子,打得有去無來也!”將牙牌解下,帶在腰間,欲要捽下屍骸,卻又思量起煙火之毒,且不敢尋他洞府,即將棍子舉起,着小妖胸前搗了一下,挑在空中,徑回本國,且當報一個頭功。你看他自思自念,唿哨一聲,到了國界。 那八戒在金鑾殿前,正護持着王師,忽回頭看見行者半空中將個妖精挑來,他卻怨道:“噯!不打緊的買賣!早知老豬去拿來,卻不算我一功?”說未畢,行者按落雲頭,將妖精捽在階下。八戒跑上去就築了一鈀道:“此是老豬之功!”行者道:“是你甚功?”八戒道:“莫賴我,我有證見!你不看一鈀築了九個眼子哩!”行者道:“你看看可有頭沒頭。”八戒笑道:“原來是沒頭的!我道如何築他也不動動兒。”行者道:“師父在那裏?”八戒道:“在殿裏與王敘話哩。”行者道:“你且去請他出來。”八戒急上殿點點頭,三藏即便起身下殿,迎着行者。行者將一封戰書揣在三藏袖裏道:“師父收下,且莫與國王看見。”說不了,那國王也下殿,迎着行者道:“神僧孫長老來了!拿妖之事如何?”行者用手指道:“那階下不是妖精?被老孫打殺了也。”國王見了道:“是便是個妖屍,卻不是賽太歲。賽太歲寡人親見他兩次:身長丈八,膊闊五停,面似金光,聲如霹靂,那裏是這般鄙矮。”行者笑道:“陛下認得,果然不是,這是一個報事的小妖撞見老孫,卻先打死,挑回來報功。”國王大喜道:“好,好,好!該算頭功!寡人這裏常差人去打探,更不曾得個的實。似神僧一出,就捉了一個回來,真神通也!”叫:“看暖酒來!與長老賀功。”行者道:“吃酒還是小事,我問陛下,金聖宮別時,可曾留下個什麼表記?你與我些兒。”那國王聽說表記二字,卻似刀劍剜心,忍不住失聲淚下,說道: 當年佳節慶朱明,太歲凶妖發喊聲。強奪御妻爲壓寨,寡人獻出爲蒼生。 更無會話並離話,那有長亭共短亭!表記香囊全沒影,至今撇我苦伶仃! 行者道:“陛下在邇,何以爲惱?那娘娘既無表記,他在宮內,可有什麼心愛之物,與我一件也罷。”國王道:“你要怎的?”行者道:“那妖王實有神通,我見他放煙、放火、放沙,果是難收。縱收了,又恐娘娘見我面生,不肯跟我回國。須是得他平日心愛之物一件,他方信我,我好帶他回來,爲此故要帶去。”國王道:“昭陽宮裏梳妝閣上,有一雙黃金寶串,原是金聖宮手上帶的,只因那日端午要縛五色彩線,故此褪下,不曾帶上。此乃是他心愛之物,如今現收在簡妝盒裏。寡人見他遭此離別,更不忍見;一見即如見他玉容,病又重幾分也。”行者道:“且休題這話,且將金串取來。如捨得,都與我拿去;如不捨,只拿一隻去也。”國王遂命玉聖宮取出,取出即遞與國王。國王見了,叫了幾聲知疼着熱的娘娘,遂遞與行者。行者接了,套在鄂膊上。好大聖,不吃得功酒,且駕筋斗雲,唿哨一聲,又至麒麟山上,無心玩景,徑尋洞府而去。正行時,只聽得人語喧嚷,即佇立凝睛觀看,原來那獬豸洞口把門的大小頭目,約摸有五百名,在那裏—— 森森羅列,密密挨排。森森羅列執干戈,映日光明;密密挨排展旌旗,迎風飄閃。虎將熊師能變化,豹頭彪帥弄精神。蒼狼多猛烈。獺象更驍雄。狡兔乖獐輪劍戟,長蛇大蟒挎刀弓。猩猩能解人言語,引陣安營識汛風。 行者見了,不敢前進,抽身徑轉舊路。你道他抽身怎麼?不是怕他,他卻至那打死小妖之處,尋出黃旗銅鑼,迎風捏訣,想象騰那,即搖身一變,變做那有來有去的模樣,乒乓敲着鑼,大踏步,一直前來,徑撞至獬豸洞。正欲看看洞景,只聞得猩猩出語道:“有來有去,你回來了?”行者只得答應道:“來了。”猩猩道:“快走!大王爺爺正在剝皮亭上等你回話哩。”行者聞言,拽開步,敲着鑼,徑入前門裏看處,原來是懸崖削壁石屋虛堂,左右有琪花瑤草,前後多古柏喬松。不覺又至二門之內,忽擡頭見一座八窗明亮的亭子,亭子中間有一張戧金的交椅,椅子上端坐着一個魔王,真個生得惡象。但見他—— 幌幌霞光生頂上,威威殺氣迸胸前。口外獠牙排利刃,鬢邊焦發放紅煙。 嘴上髭鬚如插箭,遍體昂毛似迭氈。眼突銅鈴欺太歲,手持鐵杵若摩天。 行者見了,公然傲慢那妖精,更不循一些兒禮法,調轉臉朝着外,只管敲鑼。妖王問道:“你來了?”行者不答,又問:“有來有去,你來了?”也不答應,妖王上前扯住道:“你怎麼到了家還篩鑼?問之又不答,何也?”行者把鑼往地下一摜道:“什麼何也,何也!我說我不去,你卻教我去。行到那廂,只見無數的人馬列成陣勢,見了我,就都叫拿妖精,拿妖精!把我揪揪扯扯,拽拽扛扛,拿進城去,見了那國王,國王便教斬了,幸虧那兩班謀士道兩家相爭,不斬來使,把我饒了,收了戰書,又押出城外,對軍前打了三十順腿,放我來回話。他那裏不久就要來此與你交戰哩。”妖王道:“這等說,是你吃虧了,怪不道問你更不言語。”行者道:“卻不是怎的,只爲護疼,所以不曾答應。”妖王道:“那裏有多少人馬?”行者道:“我也唬昏了,又吃他打怕了,那裏曾查他人馬數目!只見那裏森森兵器擺列着—— 弓箭刀槍甲與衣,干戈劍戟並纓旗。剽槍月鏟兜鍪鎧,大斧團牌鐵蒺藜。長悶棍,短窩槌,鋼叉銃鉋及頭盔。打扮得翁鞋護頂並胖襖,簡鞭袖彈與銅錘。” 那王聽了笑道:“不打緊,不打緊!似這般兵器,一火皆空。你且去報與金聖娘娘得知,教他莫惱。今早他聽見我發狠,要去戰鬥,他就眼淚汪汪的不幹。你如今去說那裏人馬驍勇,必然勝我,且寬他一時之心。” 行者聞言十分歡喜道:“正中老孫之意!”你看他偏是路熟,轉過角門,穿過廳堂。那裏邊盡都是高堂大廈,更不似前邊的模樣,直到後面宮裏,遠見彩門壯麗,乃是金聖娘娘住處。直入裏面看時,有兩班妖狐妖鹿,一個個都妝成美女之形,侍立左右,正中間坐着那個娘娘,手託着香腮,雙眸滴淚,果然是—— 玉容嬌嫩,美貌妖嬈。懶梳妝,散鬢堆鴉;怕打扮,釵環不戴。面無粉,冷淡了胭脂;發無油,蓬鬆了雲鬢。努櫻脣,緊咬銀牙;皺蛾眉,淚淹星眼。一片心,只憶着朱紫君王;一時間,恨不離天羅地網。誠然是:自古紅顏多薄命,懨懨無語對東風! 行者上前打了個問訊道:“接喏。”那娘娘道:“這潑村怪,十分無狀!想我在那朱紫國中,與王同享榮華之時,那太師宰相見了,就俯伏塵埃,不敢仰視。這野怪怎麼叫聲接喏?是那裏來的這般村潑?”衆侍婢上前道:“太太息怒,他是大王爺爺心腹的小校,喚名有來有去。今早差下戰書的是他。”娘娘聽說,忍怒問曰:“你下戰書,可曾到朱紫國界?”行者道:“我持書直至城裏,到於金鑾殿,面見君王,已討回音來也。”娘娘道:“你面君,君有何言?”行者道:“那君王敵戰之言,與排兵佈陣之事,才與大王說了。只是那君王有思想娘娘之意,有一句合心的話兒,特來上稟,奈何左右人衆,不是說處。”娘娘聞言,喝退兩班狐鹿。行者掩上宮門,把臉一抹,現了本象,對娘娘道:“你休怕我,我是東土大唐差往大西天天竺國雷音寺見佛求經的和尚。我師父是唐王御弟唐三藏,我是他大徒弟孫悟空。因過你國倒換關文,見你君臣出榜招醫,是我大施三折之肱,把他相思之病治好了。排宴謝我,飲酒之間,說出你被妖攝來,我會降龍伏虎,特請我來捉怪,救你回國。那戰敗先鋒是我,打死小妖也是我。我見他門外兇狂,是我變作有來有去模樣,捨身到此,與你通信。”那娘娘聽說,沉吟不語。行者取出寶串,雙手奉上道:“你若不信,看此物何來?”娘娘一見垂淚,下座拜謝道:“長老,你果是救得我回朝,沒齒不忘大恩!” 行者道:“我且問你,他那放火、放煙、放沙的,是件什麼寶貝?”娘娘道:“那裏是甚寶貝!乃是三個金鈴。他將頭一個幌一幌,有三百丈火光燒人;第二個幌一幌,有三百丈煙光燻人;第三個幌一幌,有三百丈黃沙迷人。煙火還不打緊,只是黃沙最毒,若鑽入人鼻孔,就傷了性命。”行者道:“利害,利害!我曾經着,打了兩個嚏噴,卻不知他的鈴兒放在何處?”娘娘道:“他那肯放下,只是帶在腰間,行住坐臥,再不離身。”行者道:“你若有意於朱紫國,還要相會國王,把那煩惱憂愁,都且權解,使出個風流喜悅之容,與他敘個夫妻之情,教他把鈴兒與你收貯。待我取便偷了,降了這妖怪,那時節,好帶你回去,重諧鸞鳳,共享安寧也。”那娘娘依言。 這行者還變作心腹小校,開了宮門,喚進左右侍婢。娘娘叫:“有來有去,快往前亭,請你大王來,與他說話。”好行者,應了一聲,即至剝皮亭對妖精道:“大王,聖宮娘娘有請。”妖王歡喜道:“娘娘常時只罵,怎麼今日有請?”行者道:“那娘娘問朱紫國王之事,是我說他不要你了,他國中另扶了皇后。娘娘聽說,故此沒了想頭,方纔命我來奉請。”妖王大喜道:“你卻中用。待我剿除了他國,封你爲個隨朝的太宰。”行者順口謝恩,疾與妖王來至後宮門首。那娘娘歡容迎接,就去用手相攙,那妖王喏喏而退道:“不敢,不敢!多承娘娘下愛,我怕手痛,不敢相傍。”娘娘道:“大王請坐,我與你說。”妖王道:“有話但說不妨。”娘娘道:“我蒙大王辱愛,今已三年,未得共枕同衾,也是前世之緣,做了這場夫妻。誰知大王有外我之意,不以夫妻相待。我想着當時在朱紫國爲後,外邦凡有進貢之寶,君看畢,一定與後收之。你這裏更無什麼寶貝,左右穿的是貂裘,吃的是血食,那曾見綾錦金珠!只一味鋪皮蓋毯,或者就有些寶貝,你因外我,也不教我看見,也不與我收着。且如聞得你有三個鈴鐺,想就是件寶貝,你怎麼走也帶着,坐也帶着?你就拿與我收着,待你用時取出,未爲不可。此也是做夫妻一場,也有個心腹相托之意。如此不相托付,非外我而何?”妖王大笑陪禮道:“娘娘怪得是,怪得是!寶貝在此,今日就當付你收之。”便即揭衣取寶。行者在旁,眼不轉睛看着那怪揭起兩三層衣服,貼身帶着三個鈴兒。他解下來,將些綿花塞了口兒,把一塊豹皮作一個包袱兒包了,遞與娘娘道:“物雖微賤,卻要用心收藏,切不可搖幌着他。”娘娘接過手道:“我曉得。安在這妝臺之上,無人搖動。”叫:“小的們,安排酒來,我與大王交歡會喜,飲幾杯兒。”衆侍婢聞言,即鋪排果菜,擺上些獐犭巴鹿兔之肉,將椰子酒斟來奉上。那娘娘做出妖嬈之態,哄着精靈。 孫行者在旁取事,但挨挨摸摸,行近妝臺,把三個金鈴輕輕拿過,慢慢移步,溜出宮門,徑離洞府。到了剝皮亭前無人處,展開豹皮幅子看時,中間一個,有茶鍾大,兩頭兩個,有拳頭大。他不知利害,就把綿花扯了,只聞得當的一聲響區,骨都都的迸出煙火黃沙,急收不住,滿亭中烘烘火起。唬得那把門精怪一擁撞入後宮,驚動了妖王,慌忙教:“去救火,救火!”出來看時,原來是有來有去拿了金鈴兒哩。妖王上前喝道:“好賤奴!怎麼偷了我的金鈴寶貝,在此胡弄!”叫:“拿來,拿來!”那門前虎將、熊師、豹頭、彪帥、獺象、蒼狼、乖獐、狡兔、長蛇、大蟒、猩猩,帥衆妖一齊攢簇。那行者慌了手腳,丟了金鈴,現出本象,掣出金箍如意棒,撒開解數,往前亂打。那妖王收了寶貝,傳號令,教:“關了前門!”衆妖聽了,關門的關門,打仗的打仗。那行者難得脫身,收了棒,搖身一變,變作個癡蒼蠅兒,釘在那無火處石壁上。衆妖尋不見,報道:“大王,走了賊也,走了賊也!”妖王問:“可曾自門裏走出去?”衆妖都說:“前門緊鎖牢拴在此,不曾走出。”妖王只說:“仔細搜尋!”有的取水潑火,有的仔細搜尋,更無蹤跡。妖王怒道:“是個什麼賊子,好大膽,變作有來有去的模樣,進來見我回話,又跟在身邊,乘機盜我寶貝!早是不曾拿將出去!若拿出山頭,見了天風,怎生是好?”虎將上前道:“大王的洪福齊天,我等的氣數不盡,故此知覺了。”熊師上前道:“大王,這賊不是別人,定是那戰敗先鋒的那個孫悟空。想必路上遇着有來有去,傷了性命,奪了黃旗、銅鑼、牙牌,變作他的模樣,到此欺騙了大王也。”妖王道:“正是,正是!見得有理!”叫:“小的們,仔細搜求防避,切莫開門放出走了!”這纔是個有分教:弄巧翻成拙,作耍卻爲真。畢竟不知孫行者怎麼脫得妖門,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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