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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 · 第三十三回 · 宋江夜看小鳌山 花荣大闹清风寨

国学诗词雏鹰计划:阅读此篇名篇《水浒传 · 第三十三回 · 宋江夜看小鳌山 花荣大闹清风寨》 来自:《水浒传》

施耐庵

施耐庵,原名彦端,字肇瑞,号子安,别号耐庵。原籍苏州,生于兴化,舟人之子,13岁入私塾,19岁中秀才,29岁中举,35岁中进士。35岁至40岁之间官钱塘二载,后与当道不合,复归苏州。至正十六年(1356)六十岁,张士诚据苏,征聘不应;与张士诚部将卞元亨相友善,后流寓江阴,在祝塘镇教书。71岁或72岁迁兴化,旋迁白驹场、施家桥。朱元璋屡征不应;最后居淮安卒,终年74岁。著作是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浒传》。
原文

诗曰: 花开不择贫家第,月照山河到处明。 世间只有人心恶,万事还须天养人。 盲聋喑哑家豪富,智慧聪明却受贫。 年月日时该载定,算来由命不由人。 话说这清风山离青州不远,只隔得百里来路。这清风寨却在青州三岔路口,地名清风镇。因为这三岔路上,通三处恶山,因此特设这清风寨在这清风镇上。那里也有三五千人家,却离这清风山只有一站多路,当日三位头领自上山去了。 只说宋公明独自一个,背著些包裹,迤来到清风镇上,便借问花知寨住处。那镇上人答道:「这清风寨衙门,在镇市中间。南边有个小寨,是文官刘知寨住宅;北边那个小寨,正是武官花知寨住宅。」宋江听罢,谢了那人,便投北寨来。到得门首,见有几个把门军汉,问了姓名,入去通报。只见寨里走出那个少年的军官来,拖住宋江便拜。那人生得如何?但见:     齿白唇红双眼俊,两眉入鬓常清,细腰宽膀似猿形。能骑乖劣马,爱放海东青。     百步穿杨神臂健,弓开秋月分明,雕翎箭发迸寒星。人称「小李广」,将种是花荣。 出来的年少将军不是别人,正是清风寨武知寨「小李广」花荣。那花荣怎生打扮,但见:     身上战袍金翠绣,腰间玉带嵌山犀。     渗青巾帻双环小,文武花靴抹绿低。 花荣见宋江拜罢,喝叫军汉接了包裹、朴刀、腰刀,扶住宋江,直到正厅上,便请宋江当中凉床上坐了。花荣又纳头拜了四拜,起身道:「自从别了兄长之后,屈指又早五六年矣,常常念想。听得兄长杀了一个泼烟花,官司行文书各处追捕。小弟闻得,如坐针毡,连连写了十数封书,去贵庄问信,不知曾到也不?今日天赐,幸得哥哥到此,相见一面,大慰平生。」说罢又拜。宋江扶住道:「贤弟休只顾讲礼。请坐了,听在下告诉。」花荣斜坐著。宋江把杀阎婆惜一事,和投奔柴大官人,并孔太公庄上遇见武松,清风山上被捉,遇燕顺……等事,细细地都说了一遍。花荣听罢,答道:「兄长如此多磨难,今日幸得仁兄到此,且住数年,却又理会。」宋江道:「若非兄弟宋清寄书来孔太公庄上时,在下也特地要来贤弟这里走一遭。」花荣便请宋江去后堂里坐,唤出浑家崔氏,来拜伯伯。拜罢,花荣又叫妹子出来拜了哥哥。便请宋江更换衣裳鞋袜,香汤沐浴,在后堂安排筵席洗尘。 当日筵宴上,宋江把救了刘知寨恭人的事,备细对花荣说了一遍。花荣听罢,皱了双眉说道:「兄长没来由,救那妇人做甚么?正好教灭这厮的口!」宋江道:「却又作怪!我听得说是清风寨知寨的恭人,因此把做贤弟同僚面上,特地不顾王矮虎相怪,一力要救他下山。你却如何恁的说?」花荣道:「兄长不知,不是小弟说口,这清风寨是青州紧要去处,若还是小弟独自在这里守把时,远近强人,怎敢把青州搅得粉碎!近日除将这个穷酸饿醋来做个正知寨,这厮又是文官,又没本事,自从到任,把此乡间些少上户诈骗,乱行法度,无所不为。小弟是个武官副知寨,每每被这厮怄气,恨不得杀了这滥污贼禽兽。兄长却如何救了这厮的妇人?打紧这婆娘极不贤,只是调拨他丈夫行不仁的事,残害良民,贪图贿赂,正好叫那贱人受些玷辱。兄长错救了这等不才的人。」宋江听了,便劝道:「贤弟差矣!自古道:『冤雠可解不可结。』他和你是同僚官,虽有些过失,你可隐恶而扬善。贤弟休如此浅见。」花荣道:「兄长见得极明。来日公廨内见刘知寨时,与他说过救了他老小之事。」宋江道:「贤弟若如此,也显你的好处。」花荣夫妻几口儿,朝暮臻臻至至,献酒供食,伏侍宋江。当晚安排床帐,在后堂轩下请宋江安歇。次日,又备酒食筵宴管待。话休絮烦。宋江自到花荣寨里,吃了四五日酒。花荣手下有几个体己人,一日换一个,拨些碎银子在他身边,每日教相陪宋江去清风镇街上,观看市井喧哗,村落宫观寺院,闲走乐情。自那日为始,这体己人相陪著閒走,邀宋江去市井上閒玩。那清风镇上也有几座小勾栏,并茶坊酒肆,自不必说得。当日宋江与这体己人在小勾栏里閒看了一回,又去近村寺院道家宫观游赏一回,请去市镇上酒肆中饮酒。临起身时,那体己人取银两还酒钱。宋江那里肯要他还钱,却自取碎银还了。宋江归来,又不对花荣说。那个同饮的人欢喜,又落得银子,又得身閒,自此每日拨一个相陪,和宋江去閒走。每日又只是宋江使钱。自从到寨里,无一个不敬爱他的。宋江在花荣寨里,住了将及一月有余,看看腊尽春回,又早元宵节近。 且说这清风寨镇上居民,商量放灯一事,准备庆赏元宵。科敛钱物,去土地大王庙前扎缚起一座小鳌山,上面结綵悬花,张挂五六百碗花灯。土地大王庙内,逞赛诸般社火。家家门前,扎起灯棚,赛悬灯火。市镇上,诸行百艺都有。虽然比不得京师,只此也是人间天上。当下宋江在寨里和花荣饮酒,正值元宵。是日晴明得好,花荣到巳牌前后,上马去公廨内点起数百个军士,教晚间去市镇上弹压。又点差许多军汉,分头去四下里守把栅门。未牌时分回寨来,邀宋江吃点心。宋江对花荣说道:「听闻此间市镇上今晚点放花灯,我欲去看看。」花荣答道:「小弟本欲陪侍兄长,奈缘我职役在身,不能勾閒步同往。今夜兄长自与家间二三人去看灯,早早的便回。小弟在家专待家宴三杯,以庆佳节。」宋江道:「最好。」却早天色向夜,东边推出那轮明月上来。正是:     玉漏铜壶且莫催,星桥火树彻明开。     鳌山高耸青云上,何处游人不看来! 当晚宋江和花荣家亲随体己人两三个,跟随著缓步徐行。到这清风镇上看灯时,只见家家门前,搭起灯棚,悬挂花灯,灯上画著许多故事,也有剪采飞白牡丹花灯,并芙蓉荷花异样灯火。四五个人,手厮挽著,来到大王庙前,看那小鳌山时,但见:     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霞映独鹤朝天。     金莲灯,玉梅灯,晃一片琉璃;     荷花灯,芙蓉灯,散千团锦绣。     银蛾斗彩,双双随绣带香球;     雪柳争辉,缕缕拂华翠幡幕。     村歌社鼓,花灯影里竞喧阗;     织妇蚕奴,画烛光中同赏玩。     虽无佳丽风流曲,尽贺丰登大有年。 当下宋江等四人在鳌山前看了一回,迤投南走。不过五七百步,只见前面灯烛荧煌,一夥人围住在一个大墙院门首热闹。锣声响处,众人喝采。宋江看时,却是一夥舞鲍老的。宋江矮矬,人背后看不见。那相陪的体己人,却认的社火队里,便教分开众人,让宋江看。那跳鲍老的身躯扭得村村势势的,宋江看了,呵呵大笑。 只见这墙院里面,却是刘知寨夫妻两儿和几个婆娘在里面看。听得宋江笑声,那刘知寨的老婆于灯下却认的宋江,便指与丈夫道:「兀那个黑矮汉子,便是前日清风山抢掳下我的贼头。」刘知寨听了,吃一惊,便唤亲随六七人,叫捉那个笑的黑汉子。宋江听得,回身便走。走不过十馀家,众军汉赶上,把宋江捉住,拿了来,恰似皂雕追紫燕,正如猛虎啖羊羔。拿到寨里,用四条麻索绑了,押至厅前。那三个体己人,见捉了宋江去,自跑回来报与花荣知道。 且说刘知寨坐在厅上,叫解过那厮来,众人把宋江簇拥在厅前跪下。刘知寨喝道:「你这厮是清风山打劫强贼,如何敢擅自来看灯!今被擒获,有何理说?」宋江告道:「小人自是郓城县客人张三,与花知寨是故友。来此间多日了,从不曾在清风山打劫。」刘知寨老婆,却从屏风背后转将出来,喝道:「你这厮兀自赖哩!你记得教我叫你做大王时?」宋江告道:「恭人差矣。那时小人不对恭人说来:『小人自是郓城县客人,亦被掳掠在此间,不能够下山去。』」刘知寨道:「你既是客人,被掳劫在那里,今日如何能够下山来,却到我这里看灯?」那妇人便说道:「你这厮在山上时,大刺刺的坐在中间交椅上,由我叫大王,那里睬人!」宋江道:「恭人,全不记我一力救你下山,如何今日倒把我强扭做贼!」那妇人听了大怒,指著宋江骂道:「这等赖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刘知寨道:「说得是。」喝叫取过批头来打那厮。一连打了两料,打得宋江皮开肉绽,鲜血迸流。便叫把铁锁锁了,明日合个囚车,把「郓城虎」张三解上州里去。 却说相陪宋江的体己人,慌忙奔回来报知花荣。花荣听罢大惊,连忙写一封书,差两个能干亲随人,去刘知寨处取。亲随人赍了书,急忙到刘知寨门前。把门军士入去报复道:「花知寨差人在门前下书。」刘高叫唤至当厅。那亲随人将书呈上,刘高拆开封皮读道: ──花荣拜上僚兄相公座前:所有薄亲刘丈,近日从济州来,因看灯火,误犯尊威,万乞情恕放免,自当造谢。草字不恭,烦乞照察不宣。 刘高看了大怒,把书扯的粉碎,大骂道:「花荣这厮无礼!你是朝廷命官,如何却与强贼通同,也来瞒我。这贼已招是郓城县张三,你却如何写道是刘丈?俺须不是你侮弄的。你写他姓刘,是和我同姓,恁的我便放了他!」喝令左右把下书人推将出去。那亲随人被赶出寨门,急急归来,禀复花荣知道。花荣听了,只叫得:「苦了哥哥!快备我的马来!」花荣披挂,拴束了弓箭,绰鎗上马,带了三五十名军汉,都拖鎗拽棒,直奔到刘高寨里来。把门军人见了,那里敢拦当?见花荣头势不好,尽皆吃惊,都四散走了。花荣抢到厅前,下了马,手中拿著鎗,那三五十人,都摆在厅前。花荣口里叫道:「请刘知寨说话。」刘高听得,惊的魂飞魄散,惧怕花荣是个武官,那里敢出来相见。花荣见刘高不出来,立了一回,喝叫左右去两边耳房里搜人。那三五十军汉一齐去搜时,早从廊下耳房里寻见宋江,被麻索高吊起在梁上,又使铁索锁著,两腿打得肉绽。几个军汉便把绳索割断,铁锁打开,救出宋江。花荣便叫军士先送回家里去。花荣上了马,绰鎗在手,口里发话道:「刘知寨,你便是个正知寨,待怎的奈何了花荣!谁家没个亲眷!你却甚么意思?我的一个表兄,直拿在家里,强扭做贼。好欺负人,明日和你说话。」花荣带了众人,自回到寨里来看视宋江。 却说刘知寨见花荣救了人去,急忙点起一二百人,也叫来花荣寨夺人。那二百人内,新有两个教头。为首的教头,虽然了得些鎗刀,终不及花荣武艺,不敢不从刘高,只得引了众人,奔花荣寨里来。把门军士入去报知花荣。此时天色未甚明亮,那二百来人拥在门首,谁敢先入去,都惧怕花荣了得。看看天大明了,却见两扇大门不关,只见花知寨在正厅上坐著,左手拿著弓,右手挽著箭。众人都拥在门前,花荣竖起弓,大喝道:「你这军士们,不知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刘高差你来,休要替他出色。你那两个新参教头,还未见花知寨的武艺,今日先教你众人看花知寨弓箭,然后你那厮们要替刘高出色,不怕的入来。看我先射大门上左边门神的骨朵头!」搭上箭,拽满弓,只一箭,喝声:「著!」正射中门神骨朵头。众人看了,都吃一惊。花荣又取第二枝箭,大叫道:「你们众人,再看我这第二枝箭,要射右边门神的头盔上朱缨。」飕的又一箭,不偏不斜,正中缨头上。──那两枝箭却射定在两扇门上。花荣再取第三枝箭,喝道:「你众人看我第三枝箭,要射你那队里穿白的教头心窝。」那人叫声:「哎呀!」便转身先走。众人发声喊,一齐都走了。花荣且叫闭上寨门,却来后堂看觑宋江。花荣说道:「小弟误了哥哥,受此之苦。」宋江答道:「我却不妨,只恐刘高那厮不肯和你干休。我们也要计较个长便。」花荣道:「小弟舍著弃了这道官诰,和那厮理会。」宋江道:「不想那妇人将恩作怨,教丈夫打我这一顿。我本待自说出真名姓来,却又怕阎婆惜事发,因此只说郓城客人张三。叵耐刘高无礼,要把我做『郓城虎』张三,解上州去,合个囚车盛我。要做清风山贼首时,顷刻便是一刀一剐。不得贤弟自来力救,便有铜唇铁舌,也和他分辩不得。」花荣道:「小弟寻思,只想他是读书人,须念同姓之亲,因此写了刘丈,不想他直恁没些人情。如今既已救了来家,且却又理会。」宋江道:「贤弟差矣。既然仗你豪势救了人来,凡事要三思。自古道:『吃饭防噎,行路防跌。』他被你公然夺了人来、急使人来抢,又被你一嚇,尽都散了,我想他如何肯干罢,必然要和你动文书。今晚我先走上清风山去躲避,你明日却好和他白赖,终久只是文武不和相殴的官司。我若再被他拿出去时,你便和他分说不过。」花荣道:「小弟只是一勇之夫,却无兄长的高明远见。只恐兄长伤重了,走不动。」宋江道:「不妨。事急难以耽搁,我自挨到山下便了。」当日敷贴了膏药,吃了些酒肉,把包裹都寄在花荣处。黄昏时分,便使两个军汉,送出栅外去了。宋江自连夜挨去,不在话下。 再说刘知寨见军士一个个都散回寨里来,说道:「花知寨十分英勇了得,谁敢去近前当他弓箭!」两个教头道:「著他一箭时,射个透明窟窿,却是都去不得。」刘高那厮终是个文官,意思深狠,有些算计。当下刘高寻思起来:「想他这一夺去,必然连夜放他上清风山去了,明日却来和我白赖。便争竞到上司,也只是文武不和斗殴之事,我却如何奈何的他?我今夜差二三十军汉,去五里路头等候。倘若天幸捉著时,将来悄悄的关在家里,却暗地使人连夜去州里,报知军官下来取,就和花荣一发拿了,都害了他性命。那时我独自霸著这清风寨,省得受那厮们的气。」当晚点了二十馀人,各执鎗棒,连夜去了。约莫有二更时候,去的军汉,背剪绑得宋江到来。刘知寨见了,大喜道:「不出吾之所料。且与我囚在后院里,休教一个人得知。」连夜便写了实封申状,差两个心腹之人,星夜来青州府飞报。次日,花荣只道宋江上清风山去了,坐视在家,心里自道:「我且看他怎的!」竟不来睬著。刘高也只做不知,两下都不说著。 且说这青州府知府,正值升厅公座。那知府覆姓慕容,双名彦达,是今上徽宗天子慕容贵妃之兄。倚托妹子的势,要在青州横行,残害良民,欺罔僚友,无所不为。正欲回衙早饭,只见左右公人,接上刘知寨申状,飞报贼情公事。知府接来,看了刘高的文书,吃了一惊,便道:「花荣是个功臣之子,如何结连清风山强贼?这罪犯非小,未委虚的。」便教唤那本州兵马都监,来到厅上,吩咐他去。原来那个都监姓黄,名信。为他本身武艺高强,威镇青州,因此称他为「镇三山」。那青州地面,所管下有三座恶山:第一便是清风山,第二便是二龙山,第三便是桃花山。这三处都是强人草寇出没的去处。黄信却自誇要捉尽三山人马,因此唤做「镇三山」。这兵马都监黄信上厅来,领了知府的言语,出来点起五十个壮健军汉,披挂了衣甲,马上擎著那口丧门剑,连夜便下清风寨来,径到刘高寨前下马。刘知寨出来接著,请到后堂,叙礼罢。一面安排酒食管待,一面犒赏军士。后面取出宋江来,教黄信看了。黄信道:「这个不必问了。连夜合个囚车,把这厮盛在里面。」头上抹了红绢,插一个纸旗,上写著「清风山贼首郓城虎张三」。宋江那里敢分辩,只得由他们安排。黄信再问刘高道:「你拿得张三时,花荣知也不知?」刘高道:「小官夜来二更拿了他,悄悄的藏在家里,花荣只道去了,安坐在家。」黄信道:「既是恁的,却容易。明早安排一副羊酒,去大寨里公厅上摆著,却教四下里埋伏下三五十人,预备著。我却自去花荣家请得他来,只推道:『慕容知府听得你文武不和,因此特差我来置酒劝谕。』赚到公厅,只看我掷盏为号,就下手拿住了,一同解上州里去。此计如何?」刘高喝采道:「还是相公高见,此计大妙。却似『瓮中捉鳖,手到拿来』。」 当夜定了计策,次日天晓,先去大寨左右两边帐幕里预先埋伏了军士,厅上虚设著酒食筵宴。早饭前后,黄信上了马,只带三两个从人,来到花荣寨前。军人入去传报,花荣问道:「来做甚么?」军汉答道:「只听得教报道黄都监特来相探。」花荣听罢,便出来迎接。黄信下马,花荣请至厅上,叙礼罢,便问道:「都监相公,有何公干到此?」黄信道:「下官蒙知府呼唤,发落道,为是你清风寨,内文武官僚不和,未知为甚缘由,知府诚恐二位因私雠而误公事,特差黄某赍到羊酒前来,与你二位讲和。已安排在大寨公厅上,便请足下上马同往。」花荣笑道:「花荣如何敢欺罔刘高,他又是个正知寨。只是本人累累要寻花荣的过失,不想惊动知府,有劳都监下临草寨,花荣将何以报?」黄信附耳低言道:「知府只为足下一人。倘有些刀兵动时,他是文官,做得何用?你只依著我行。」花荣道:「深谢都监过爱。」黄信便邀花荣同出门首上马。花荣道:「且请都监少叙三杯了去。」黄信道:「待说开了,畅饮何妨。」花荣只得叫备马。当时两个并马而行,直来到大寨,下了马,黄信携著花荣的手,同上公厅来,只见刘高已自先在公厅上。三个人都相见了。黄信叫取酒来,从人已自先把花荣的马牵将出去,闭了寨门。花荣不知是计,只想黄信是一般武官,必无歹意。黄信擎一盏酒来,先劝刘高道:「知府为因听得你文武二官,同僚不和,好生忧心,今日特委黄信到来,与你二公陪话。烦望只以报答朝廷为重,再后有事,和同商议。」刘高答道:「量刘高不才,颇识些理法,直教知府恩相,如此挂心。我二人也无甚言语争执,此是外人妄传。」黄信大笑道:「妙哉!」刘高饮过酒,黄信又斟第二杯酒,来劝花荣道:「虽然是刘知寨如此说了,想必是閒人妄传,故是如此,且请饮一杯。」花荣接过酒吃了。刘高拿副台盏,斟一盏酒,回劝黄信道:「动劳都监相公降临敝地,满饮此杯。」黄信接过酒来,拿在手里,把眼四下一看,有十数个军汉,簇上厅来。黄信把酒盏望地下一掷,只听得后堂一声喊起,两边帐幕里,走出三五十个壮健军汉,一发上,把花荣拿倒在厅前。黄信喝道:「绑了!」花荣一片声叫道:「我得何罪?」黄信大笑,喝道:「你兀自敢叫哩!你结连清风山强贼,一同背反朝廷,当得何罪!我念你往日面皮,不去惊动,拿你家老小。」花荣叫道:「也须有个證见。」黄信道:「还你一个證见,教你看真赃真贼,我不屈你。左右,与我推将来。」无移时,一辆囚车,一个纸旗儿,一条红抹额,从外面推将入来。花荣看时, 却是宋江。目睁口呆,面面厮觑,做声不得。黄信喝道:「这须不干我事,现有告人刘高在此。」花荣道:「不妨,不妨,这是我的亲眷。他自是郓城县人,你要强扭他做贼,到上司自有分辩处。」黄信道:「你既然如此说时,我只解你上州里,你自去分辩。」便叫刘知寨点起一百寨兵防送。花荣便对黄信说道:「都监赚我来,虽然捉了我,便到朝廷,和他还有分辩。可看我和都监一般武职官面,休去我衣服,容我坐在囚车里。」黄信道:「这一件容易,便依著你。就叫刘知寨一同去州里折辩明白,休要枉害人性命。」当时黄信与刘高都上了马,监押著两辆囚车,并带三五十军士,一百寨兵,簇拥著车子,取路奔青州府来。有分教,火燄堆里,送数百间屋宇人家;刀斧丛中,杀一二千残生性命。正是生事事生君莫恕,害人人害汝休嗔。毕竟解宋江投青州来,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翻译
释义/赏析
繁体原文
詩曰: 花開不擇貧家第,月照山河到處明。 世間只有人心惡,萬事還須天養人。 盲聾喑啞家豪富,智慧聰明卻受貧。 年月日時該載定,算來由命不由人。 話説這淸風山離青州不遠,只隔得百里來路。這淸風寨卻在青州三岔路口,地名淸風鎮。因爲這三岔路上,通三處惡山,因此特設這淸風寨在這淸風鎮上。那裏也有三五千人家,卻離這淸風山只有一站多路,當日三位頭領自上山去了。 只説宋公明獨自一個,背著些包裹,迤來到淸風鎮上,便借問花知寨住處。那鎮上人答道:「這淸風寨衙門,在鎮市中間。南邊有個小寨,是文官劉知寨住宅;北邊那個小寨,正是武官花知寨住宅。」宋江聽罷,謝了那人,便投北寨來。到得門首,見有幾個把門軍漢,問了姓名,入去通報。只見寨裏走出那個少年的軍官來,拖住宋江便拜。那人生得如何?但見:     齒白脣紅雙眼俊,兩眉入鬢常淸,細腰寬膀似猿形。能騎乖劣馬,愛放海東青。     百步穿楊神臂健,弓開秋月分明,雕翎箭發迸寒星。人稱「小李廣」,將種是花榮。 出來的年少將軍不是別人,正是淸風寨武知寨「小李廣」花榮。那花榮怎生打扮,但見:     身上戰袍金翠繡,腰間玉帶嵌山犀。     滲青巾幘雙環小,文武花靴抹緑低。 花榮見宋江拜罷,喝叫軍漢接了包裹、朴刀、腰刀,扶住宋江,直到正廳上,便請宋江當中涼床上坐了。花榮又納頭拜了四拜,起身道:「自從別了兄長之後,屈指又早五六年矣,常常念想。聽得兄長殺了一個潑煙花,官司行文書各處追捕。小弟聞得,如坐針氈,連連寫了十數封書,去貴莊問信,不知曾到也不?今日天賜,幸得哥哥到此,相見一面,大慰平生。」説罷又拜。宋江扶住道:「賢弟休只顧講禮。請坐了,聽在下告訴。」花榮斜坐著。宋江把殺閻婆惜一事,和投奔柴大官人,並孔太公莊上遇見武松,淸風山上被捉,遇燕順……等事,細細地都説了一遍。花榮聽罷,答道:「兄長如此多磨難,今日幸得仁兄到此,且住數年,卻又理會。」宋江道:「若非兄弟宋淸寄書來孔太公莊上時,在下也特地要來賢弟這裏走一遭。」花榮便請宋江去後堂裏坐,喚出渾家崔氏,來拜伯伯。拜罷,花榮又叫妹子出來拜了哥哥。便請宋江更換衣裳鞋襪,香湯沐浴,在後堂安排筵席洗塵。 當日筵宴上,宋江把救了劉知寨恭人的事,備細對花榮説了一遍。花榮聽罷,皺了雙眉説道:「兄長沒來由,救那婦人做甚麼?正好教滅這廝的口!」宋江道:「卻又作怪!我聽得説是淸風寨知寨的恭人,因此把做賢弟同僚面上,特地不顧王矮虎相怪,一力要救他下山。你卻如何恁的説?」花榮道:「兄長不知,不是小弟説口,這淸風寨是青州緊要去處,若還是小弟獨自在這裏守把時,遠近強人,怎敢把青州攪得粉碎!近日除將這個窮酸餓醋來做個正知寨,這廝又是文官,又沒本事,自從到任,把此鄉間些少上戶詐騙,亂行法度,無所不爲。小弟是個武官副知寨,每每被這廝慪氣,恨不得殺了這濫污賊禽獸。兄長卻如何救了這廝的婦人?打緊這婆娘極不賢,只是調撥他丈夫行不仁的事,殘害良民,貪圖賄賂,正好叫那賤人受些玷辱。兄長錯救了這等不才的人。」宋江聽了,便勸道:「賢弟差矣!自古道:『冤讎可解不可結。』他和你是同僚官,雖有些過失,你可隱惡而揚善。賢弟休如此淺見。」花榮道:「兄長見得極明。來日公廨內見劉知寨時,與他説過救了他老小之事。」宋江道:「賢弟若如此,也顯你的好處。」花榮夫妻幾口兒,朝暮臻臻至至,獻酒供食,伏侍宋江。當晚安排床帳,在後堂軒下請宋江安歇。次日,又備酒食筵宴管待。話休絮煩。宋江自到花榮寨裏,喫了四五日酒。花榮手下有幾個體己人,一日換一個,撥些碎銀子在他身邊,每日教相陪宋江去淸風鎮街上,觀看市井喧嘩,村落宮觀寺院,閑走樂情。自那日爲始,這體己人相陪著閒走,邀宋江去市井上閒翫。那淸風鎮上也有幾座小勾欄,並茶坊酒肆,自不必説得。當日宋江與這體己人在小勾欄裏閒看了一回,又去近村寺院道家宮觀遊賞一回,請去市鎮上酒肆中飲酒。臨起身時,那體己人取銀兩還酒錢。宋江那裏肯要他還錢,卻自取碎銀還了。宋江歸來,又不對花榮説。那個同飲的人歡喜,又落得銀子,又得身閒,自此每日撥一個相陪,和宋江去閒走。每日又只是宋江使錢。自從到寨裏,無一個不敬愛他的。宋江在花榮寨裏,住了將及一月有余,看看臘盡春回,又早元宵節近。 且説這淸風寨鎮上居民,商量放燈一事,準備慶賞元宵。科斂錢物,去土地大王廟前紮縛起一座小鰲山,上面結綵懸花,張掛五六百碗花燈。土地大王廟內,逞賽諸般社火。家家門前,扎起燈棚,賽懸燈火。市鎮上,諸行百藝都有。雖然比不得京師,只此也是人間天上。當下宋江在寨裏和花榮飲酒,正值元宵。是日晴明得好,花榮到巳牌前後,上馬去公廨內點起數百個軍士,教晚間去市鎮上彈壓。又點差許多軍漢,分頭去四下裏守把柵門。未牌時分回寨來,邀宋江喫點心。宋江對花榮説道:「聽聞此間市鎮上今晚點放花燈,我欲去看看。」花榮答道:「小弟本欲陪侍兄長,奈緣我職役在身,不能勾閒步同往。今夜兄長自與家間二三人去看燈,早早的便回。小弟在家專待家宴三杯,以慶佳節。」宋江道:「最好。」卻早天色向夜,東邊推出那輪明月上來。正是:     玉漏銅壺且莫催,星橋火樹徹明開。     鰲山髙聳青雲上,何處游人不看來! 當晚宋江和花榮家親隨體己人兩三個,跟隨著緩步徐行。到這淸風鎮上看燈時,只見家家門前,搭起燈棚,懸掛花燈,燈上畫著許多故事,也有剪采飛白牡丹花燈,並芙蓉荷花異樣燈火。四五個人,手廝挽著,來到大王廟前,看那小鰲山時,但見:     山石穿雙龍戲水,雲霞映獨鶴朝天。     金蓮燈,玉梅燈,晃一片琉璃;     荷花燈,芙蓉燈,散千團錦繡。     銀蛾鬥彩,雙雙隨繡帶香球;     雪柳爭輝,縷縷拂華翠旛幙。     村歌社鼓,花燈影裏競喧闐;     織婦蠶奴,畫燭光中同賞翫。     雖無佳麗風流曲,盡賀豐登大有年。 當下宋江等四人在鰲山前看了一回,迤投南走。不過五七百步,只見前面燈燭熒煌,一夥人圍住在一個大牆院門首熱鬧。鑼聲響處,眾人喝采。宋江看時,卻是一夥舞鮑老的。宋江矮矬,人背後看不見。那相陪的體己人,卻認的社火隊裏,便教分開眾人,讓宋江看。那跳鮑老的身軀扭得村村勢勢的,宋江看了,呵呵大笑。 只見這牆院裏面,卻是劉知寨夫妻兩兒和幾個婆娘在裏面看。聽得宋江笑聲,那劉知寨的老婆於燈下卻認的宋江,便指與丈夫道:「兀那個黑矮漢子,便是前日淸風山搶擄下我的賊頭。」劉知寨聽了,喫一驚,便喚親隨六七人,叫捉那個笑的黑漢子。宋江聽得,回身便走。走不過十餘家,眾軍漢趕上,把宋江捉住,拿了來,恰似皂雕追紫燕,正如猛虎啖羊羔。拿到寨裏,用四條麻索綁了,押至廳前。那三個體己人,見捉了宋江去,自跑回來報與花榮知道。 且説劉知寨坐在廳上,叫解過那廝來,眾人把宋江簇擁在廳前跪下。劉知寨喝道:「你這廝是淸風山打劫強賊,如何敢擅自來看燈!今被擒獲,有何理説?」宋江告道:「小人自是鄆城縣客人張三,與花知寨是故友。來此間多日了,從不曾在淸風山打劫。」劉知寨老婆,卻從屏風背後轉將出來,喝道:「你這廝兀自賴哩!你記得教我叫你做大王時?」宋江告道:「恭人差矣。那時小人不對恭人説來:『小人自是鄆城縣客人,亦被擄掠在此間,不能夠下山去。』」劉知寨道:「你既是客人,被擄劫在那裏,今日如何能夠下山來,卻到我這裏看燈?」那婦人便説道:「你這廝在山上時,大刺刺的坐在中間交椅上,由我叫大王,那裏睬人!」宋江道:「恭人,全不記我一力救你下山,如何今日倒把我強扭做賊!」那婦人聽了大怒,指著宋江罵道:「這等賴皮賴骨,不打如何肯招!」劉知寨道:「説得是。」喝叫取過批頭來打那廝。一連打了兩料,打得宋江皮開肉綻,鮮血迸流。便叫把鐵鎖鎖了,明日合個囚車,把「鄆城虎」張三解上州裏去。 卻説相陪宋江的體己人,慌忙奔回來報知花榮。花榮聽罷大驚,連忙寫一封書,差兩個能幹親隨人,去劉知寨處取。親隨人齎了書,急忙到劉知寨門前。把門軍士入去報復道:「花知寨差人在門前下書。」劉髙叫喚至當廳。那親隨人將書呈上,劉髙拆開封皮讀道: ──花榮拜上僚兄相公座前:所有薄親劉丈,近日從濟州來,因看燈火,誤犯尊威,萬乞情恕放免,自當造謝。草字不恭,煩乞照察不宣。 劉髙看了大怒,把書扯的粉碎,大罵道:「花榮這廝無禮!你是朝廷命官,如何卻與強賊通同,也來瞞我。這賊已招是鄆城縣張三,你卻如何寫道是劉丈?俺須不是你侮弄的。你寫他姓劉,是和我同姓,恁的我便放了他!」喝令左右把下書人推將出去。那親隨人被趕出寨門,急急歸來,稟復花榮知道。花榮聽了,只叫得:「苦了哥哥!快備我的馬來!」花榮披掛,拴束了弓箭,綽鎗上馬,帶了三五十名軍漢,都拖鎗拽棒,直奔到劉髙寨裏來。把門軍人見了,那裏敢攔當?見花榮頭勢不好,盡皆喫驚,都四散走了。花榮搶到廳前,下了馬,手中拿著鎗,那三五十人,都擺在廳前。花榮口裏叫道:「請劉知寨説話。」劉髙聽得,驚的魂飛魄散,懼怕花榮是個武官,那裏敢出來相見。花榮見劉髙不出來,立了一回,喝叫左右去兩邊耳房裏搜人。那三五十軍漢一齊去搜時,早從廊下耳房裏尋見宋江,被麻索髙弔起在梁上,又使鐵索鎖著,兩腿打得肉綻。幾個軍漢便把繩索割斷,鐵鎖打開,救出宋江。花榮便叫軍士先送回家裏去。花榮上了馬,綽鎗在手,口裏發話道:「劉知寨,你便是個正知寨,待怎的奈何了花榮!誰家沒個親眷!你卻甚麼意思?我的一個表兄,直拿在家裏,強扭做賊。好欺負人,明日和你説話。」花榮帶了眾人,自回到寨裏來看視宋江。 卻説劉知寨見花榮救了人去,急忙點起一二百人,也叫來花榮寨奪人。那二百人內,新有兩個教頭。爲首的教頭,雖然了得些鎗刀,終不及花榮武藝,不敢不從劉髙,只得引了眾人,奔花榮寨裏來。把門軍士入去報知花榮。此時天色未甚明亮,那二百來人擁在門首,誰敢先入去,都懼怕花榮了得。看看天大明了,卻見兩扇大門不關,只見花知寨在正廳上坐著,左手拿著弓,右手挽著箭。眾人都擁在門前,花榮豎起弓,大喝道:「你這軍士們,不知冤各有頭,債各有主。劉髙差你來,休要替他出色。你那兩個新參教頭,還未見花知寨的武藝,今日先教你眾人看花知寨弓箭,然後你那廝們要替劉髙出色,不怕的入來。看我先射大門上左邊門神的骨朵頭!」搭上箭,拽滿弓,只一箭,喝聲:「著!」正射中門神骨朵頭。眾人看了,都喫一驚。花榮又取第二枝箭,大叫道:「你們眾人,再看我這第二枝箭,要射右邊門神的頭盔上朱纓。」颼的又一箭,不偏不斜,正中纓頭上。──那兩枝箭卻射定在兩扇門上。花榮再取第三枝箭,喝道:「你眾人看我第三枝箭,要射你那隊裏穿白的教頭心窩。」那人叫聲:「哎呀!」便轉身先走。眾人發聲喊,一齊都走了。花榮且叫閉上寨門,卻來後堂看覷宋江。花榮説道:「小弟誤了哥哥,受此之苦。」宋江答道:「我卻不妨,只恐劉髙那廝不肯和你干休。我們也要計較個長便。」花榮道:「小弟捨著棄了這道官誥,和那廝理會。」宋江道:「不想那婦人將恩作怨,教丈夫打我這一頓。我本待自説出真名姓來,卻又怕閻婆惜事發,因此只説鄆城客人張三。叵耐劉髙無禮,要把我做『鄆城虎』張三,解上州去,合個囚車盛我。要做淸風山賊首時,頃刻便是一刀一剮。不得賢弟自來力救,便有銅脣鐵舌,也和他分辯不得。」花榮道:「小弟尋思,只想他是讀書人,須念同姓之親,因此寫了劉丈,不想他直恁沒些人情。如今既已救了來家,且卻又理會。」宋江道:「賢弟差矣。既然仗你豪勢救了人來,凡事要三思。自古道:『喫飯防噎,行路防跌。』他被你公然奪了人來、急使人來搶,又被你一嚇,盡都散了,我想他如何肯干罷,必然要和你動文書。今晚我先走上淸風山去躲避,你明日卻好和他白賴,終久只是文武不和相毆的官司。我若再被他拿出去時,你便和他分説不過。」花榮道:「小弟只是一勇之夫,卻無兄長的髙明遠見。只恐兄長傷重了,走不動。」宋江道:「不妨。事急難以耽擱,我自捱到山下便了。」當日敷貼了膏藥,喫了些酒肉,把包裹都寄在花榮處。黃昏時分,便使兩個軍漢,送出柵外去了。宋江自連夜捱去,不在話下。 再説劉知寨見軍士一個個都散回寨裏來,説道:「花知寨十分英勇了得,誰敢去近前當他弓箭!」兩個教頭道:「著他一箭時,射個透明窟窿,卻是都去不得。」劉髙那廝終是個文官,意思深狠,有些算計。當下劉髙尋思起來:「想他這一奪去,必然連夜放他上淸風山去了,明日卻來和我白賴。便爭競到上司,也只是文武不和鬥毆之事,我卻如何奈何的他?我今夜差二三十軍漢,去五里路頭等候。倘若天幸捉著時,將來悄悄的關在家裏,卻暗地使人連夜去州裏,報知軍官下來取,就和花榮一發拿了,都害了他性命。那時我獨自霸著這淸風寨,省得受那廝們的氣。」當晚點了二十餘人,各執鎗棒,連夜去了。約莫有二更時候,去的軍漢,背剪綁得宋江到來。劉知寨見了,大喜道:「不出吾之所料。且與我囚在後院裏,休教一個人得知。」連夜便寫了實封申狀,差兩個心腹之人,星夜來青州府飛報。次日,花榮只道宋江上淸風山去了,坐視在家,心裏自道:「我且看他怎的!」竟不來睬著。劉髙也只做不知,兩下都不説著。 且説這青州府知府,正值陞廳公座。那知府覆姓慕容,雙名彥達,是今上徽宗天子慕容貴妃之兄。倚托妹子的勢,要在青州橫行,殘害良民,欺罔僚友,無所不爲。正欲回衙早飯,只見左右公人,接上劉知寨申狀,飛報賊情公事。知府接來,看了劉髙的文書,喫了一驚,便道:「花榮是個功臣之子,如何結連淸風山強賊?這罪犯非小,未委虛的。」便教喚那本州兵馬都監,來到廳上,吩咐他去。原來那個都監姓黃,名信。爲他本身武藝髙強,威鎮青州,因此稱他爲「鎮三山」。那青州地面,所管下有三座惡山:第一便是淸風山,第二便是二龍山,第三便是桃花山。這三處都是強人草寇出沒的去處。黃信卻自誇要捉盡三山人馬,因此喚做「鎮三山」。這兵馬都監黃信上廳來,領了知府的言語,出來點起五十個壯健軍漢,披掛了衣甲,馬上擎著那口喪門劍,連夜便下淸風寨來,逕到劉髙寨前下馬。劉知寨出來接著,請到後堂,敘禮罷。一面安排酒食管待,一面犒賞軍士。後面取出宋江來,教黃信看了。黃信道:「這個不必問了。連夜合個囚車,把這廝盛在裏面。」頭上抹了紅絹,插一個紙旗,上寫著「淸風山賊首鄆城虎張三」。宋江那裏敢分辯,只得由他們安排。黃信再問劉髙道:「你拿得張三時,花榮知也不知?」劉髙道:「小官夜來二更拿了他,悄悄的藏在家裏,花榮只道去了,安坐在家。」黃信道:「既是恁的,卻容易。明早安排一副羊酒,去大寨裏公廳上擺著,卻教四下裏埋伏下三五十人,預備著。我卻自去花榮家請得他來,只推道:『慕容知府聽得你文武不和,因此特差我來置酒勸諭。』賺到公廳,只看我擲盞爲號,就下手拿住了,一同解上州裏去。此計如何?」劉髙喝采道:「還是相公髙見,此計大妙。卻似『瓮中捉鱉,手到拿來』。」 當夜定了計策,次日天曉,先去大寨左右兩邊帳幙裏預先埋伏了軍士,廳上虛設著酒食筵宴。早飯前後,黃信上了馬,只帶三兩個從人,來到花榮寨前。軍人入去傳報,花榮問道:「來做甚麼?」軍漢答道:「只聽得教報道黃都監特來相探。」花榮聽罷,便出來迎接。黃信下馬,花榮請至廳上,敘禮罷,便問道:「都監相公,有何公幹到此?」黃信道:「下官蒙知府呼喚,發落道,爲是你淸風寨,內文武官僚不和,未知爲甚緣由,知府誠恐二位因私讎而誤公事,特差黃某齎到羊酒前來,與你二位講和。已安排在大寨公廳上,便請足下上馬同往。」花榮笑道:「花榮如何敢欺罔劉髙,他又是個正知寨。只是本人累累要尋花榮的過失,不想驚動知府,有勞都監下臨草寨,花榮將何以報?」黃信附耳低言道:「知府只爲足下一人。倘有些刀兵動時,他是文官,做得何用?你只依著我行。」花榮道:「深謝都監過愛。」黃信便邀花榮同出門首上馬。花榮道:「且請都監少敘三杯了去。」黃信道:「待説開了,暢飲何妨。」花榮只得叫備馬。當時兩個並馬而行,直來到大寨,下了馬,黃信攜著花榮的手,同上公廳來,只見劉髙已自先在公廳上。三個人都相見了。黃信叫取酒來,從人已自先把花榮的馬牽將出去,閉了寨門。花榮不知是計,只想黃信是一般武官,必無歹意。黃信擎一盞酒來,先勸劉髙道:「知府爲因聽得你文武二官,同僚不和,好生憂心,今日特委黃信到來,與你二公陪話。煩望只以報答朝廷爲重,再後有事,和同商議。」劉髙答道:「量劉髙不才,頗識些理法,直教知府恩相,如此掛心。我二人也無甚言語爭執,此是外人妄傳。」黃信大笑道:「妙哉!」劉髙飲過酒,黃信又斟第二杯酒,來勸花榮道:「雖然是劉知寨如此説了,想必是閒人妄傳,故是如此,且請飲一杯。」花榮接過酒喫了。劉髙拿副臺盞,斟一盞酒,回勸黃信道:「動勞都監相公降臨敝地,滿飲此杯。」黃信接過酒來,拿在手裏,把眼四下一看,有十數個軍漢,簇上廳來。黃信把酒盞望地下一擲,只聽得後堂一聲喊起,兩邊帳幙裏,走出三五十個壯健軍漢,一發上,把花榮拿倒在廳前。黃信喝道:「綁了!」花榮一片聲叫道:「我得何罪?」黃信大笑,喝道:「你兀自敢叫哩!你結連淸風山強賊,一同背反朝廷,當得何罪!我念你往日面皮,不去驚動,拿你家老小。」花榮叫道:「也須有個證見。」黃信道:「還你一個證見,教你看真贓真賊,我不屈你。左右,與我推將來。」無移時,一輛囚車,一個紙旗兒,一條紅抹額,從外面推將入來。花榮看時, 卻是宋江。目睜口呆,面面廝覷,做聲不得。黃信喝道:「這須不干我事,現有告人劉髙在此。」花榮道:「不妨,不妨,這是我的親眷。他自是鄆城縣人,你要強扭他做賊,到上司自有分辯處。」黃信道:「你既然如此説時,我只解你上州裏,你自去分辯。」便叫劉知寨點起一百寨兵防送。花榮便對黃信説道:「都監賺我來,雖然捉了我,便到朝廷,和他還有分辯。可看我和都監一般武職官面,休去我衣服,容我坐在囚車裏。」黃信道:「這一件容易,便依著你。就叫劉知寨一同去州裏折辯明白,休要枉害人性命。」當時黃信與劉髙都上了馬,監押著兩輛囚車,並帶三五十軍士,一百寨兵,簇擁著車子,取路奔青州府來。有分教,火燄堆裏,送數百間屋宇人家;刀斧叢中,殺一二千殘生性命。正是生事事生君莫恕,害人人害汝休嗔。畢竟解宋江投青州來,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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