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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 · 第七十四回 · 燕青智扑擎天柱 李逵寿张乔坐衙

国学诗词雏鹰计划:阅读此篇名篇《水浒传 · 第七十四回 · 燕青智扑擎天柱 李逵寿张乔坐衙》 来自:《水浒传》

施耐庵

施耐庵,原名彦端,字肇瑞,号子安,别号耐庵。原籍苏州,生于兴化,舟人之子,13岁入私塾,19岁中秀才,29岁中举,35岁中进士。35岁至40岁之间官钱塘二载,后与当道不合,复归苏州。至正十六年(1356)六十岁,张士诚据苏,征聘不应;与张士诚部将卞元亨相友善,后流寓江阴,在祝塘镇教书。71岁或72岁迁兴化,旋迁白驹场、施家桥。朱元璋屡征不应;最后居淮安卒,终年74岁。著作是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浒传》。
原文

古风一首: 罡星飞出东南角,四散奔流绕寥廓。 徽宗朝内长英雄,弟兄聚会梁山泊。 中有一人名燕青,花绣遍身光闪烁。 凤凰踏碎玉玲珑,孔雀斜穿花错落。 一团俊俏真堪夸,万种风流谁可学。 锦体社内夺头筹,东岳庙中相赛博。 功成身退避嫌疑,心明机巧无差错。 世间无物堪比论,金风未动蝉先觉。 话说这一篇诗,单道着燕青。他虽是三十六星之末,果然机巧心灵,多见广识,了身达命,都强似那三十五个。当日燕青禀宋江道:“小乙自幼跟着卢员外,学得这身相扑,江湖上不曾逢着对手。今日幸遇此机会,三月二十八日又近了,小乙并不要带一人,自去献台上,好歹攀他攧一跤。若是输了攧死,永无怨心。倘或赢时,也与哥哥增些光彩。这日必然有一场好闹,哥哥却使人救应。”宋江说道:“贤弟,闻知那人身长一丈,貌若金刚,约有千百斤气力。你这般瘦小身材,总有本事,怎地近傍得他。”燕青道:“不怕他长大身材,只恐他不着圈套。常言道:相扑的有力使力,无力斗智。非是燕青敢说口,临机应变,看景生情,不到的输与他那呆汉。”卢俊义便道:“我这小乙,端的自小学成好一身相扑。随他心意,叫他去。至期,卢某自去接应他回来。”宋江问道:“几时可行?”燕青答道:“今日是三月二十四日了,来日拜辞哥哥下山,路上略宿一宵,二十六日赶到庙上,二十七日在那里打探一日,二十八日却好和那厮放对。”当日无事。 次日,宋江置酒与燕青送行。众人看燕青时,打扮得村村朴朴,将一身花绣,把衲袄包得不见。扮做山东货郎,腰里插着一把串鼓儿,挑一条高肩杂货担子。诸人看了都笑。宋江道:“你既然装做货郎担儿,你且唱个山东货郎转调歌与我众人听。”燕青一手拈串鼓,一手打板,唱出货郎太平歌,与山东人不差分毫来去。众人又笑。酒至半酣之后,燕青辞了众头领下山。过了金沙滩,取路望泰安州来。有诗为证: 骁勇燕青不可扳,当场铁扑有机关。 欲寻敌手相论较,特地驱驰上泰山。 当日天晚,正待要寻店安歇,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燕小乙哥,等我一等!”燕青歇下担子看时,却是黑旋风李逵。燕青道:“你赶来怎地?”李逵道:“你相伴我去荆门镇走了两遭,我见你独自个来,放心不下,不曾对哥哥说知,偷走下山,特来帮你。”燕青道:“我这里用你不着,你快早早回去。”李逵焦躁起来,说道:“你便是真个了得的好汉!我好意来帮你,你倒翻成恶意。我却偏鸟要去!”燕青寻思怕坏了义气,便对李逵说道:“和你去不争,那里圣帝生日,都有四山五岳的人聚会,认的你的颇多。你依的我三件事,便和你同去。”李逵道:“依得。”燕青道:“从今路上和你前后各自走,一脚到客店里,入得店门,你便自不要出来。这是第一件了。第二件,到得庙上客店里,你只推病,把被包了头脸,假做打齁睡,便不要做声。第三件,当日庙上,你挨在稠人中看争跤时,不要大惊小怪。大哥,依得么?”李逵道:“有甚难处!都依你便了。”当晚两个投客店安歇。次日五更起来,还了房钱,同行到前面,打火吃了饭。燕青道:“李大哥,你先走半里,我随后来也。”那条路上只见烧香的人来往不绝,多有讲说任原的本事,“两年在泰岳无对,今年又经三年了。”燕青听得,有在心里。申牌时候,将近庙上,傍边众人都立定脚,仰面在那里看。燕青歇下担儿,分开人丛,也挨向前看时,只见两条红标柱,恰似坊巷牌额一般相似。上立一面粉牌,写道:“太原相扑擎天柱任原”;傍边两行小字道:“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苍龙。”燕青看了,便扯匾担将牌打得粉碎,也不说甚么,再挑了担儿,望庙上去了。看的众人多有好事的,飞报任原,说今年有劈牌放对的。 且说燕青前面迎着李逵,便来寻客店安歇。原来庙上好生热闹,不算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只客店也有一千四五百家,延接天下香官。到菩萨圣节之时,也没安着人处,许多客店都歇满了。燕青、李逵只得就市梢头赁一所客店安下,把担子歇了,取一床夹被教李逵睡着。店小二来问道:“大哥是山东货郎,来庙上赶趁,怕敢出房钱不起?”燕青打着乡谈说道:“你好小觑人!一间小房,值得多少,便比一间大房钱。没处去了,别人出多少房钱,我也出多少还你。”店小二道:“大哥休怪。正是要紧的日脚,先说得明白最好。”燕青道:“我自来做买卖,倒不打紧,那里不去歇了。不想路上撞见了这个乡中亲戚,见患气病,因此只得要讨你店中歇。我先与你五贯铜钱,央及你就锅中替我安排些茶饭,临起身一发酬谢你。”小二哥接了铜钱,自去门前安排茶饭,不在话下。有诗为证: 李逵平昔性刚强,相伴燕青上庙堂。 只恐途中闲惹事,故令推病卧枯床。 没多时候,只听得店门外热闹。二三十条大汉走入店里来,问小二哥道:“劈牌定对的好汉在那房里安歇?”店小二道:“我这里没有。”那伙人道:“都说在你店中。”小二哥道:“只有两眼房,空着一眼,一眼是个山东货郎扶着一个病汉赁了。”那一伙人道:“正是那个货郎儿劈牌定对。”店小二道:“休道别人取笑!那货郎儿是一个小小后生,做得甚用!”那伙人齐道:“你只引我们去张一张。”店小二指道:“那角落头房里便是。”众人来看时,见紧闭着房门;都去窗子眼里张时,见里面床上,两个人脚厮抵睡着。众人寻思不下,数内有一个道:“既是敢来劈牌,要做天下对手,不是小可的人。怕人算他,以定是假装做害病的。”众人道:“正是了。都不要猜,临期便见。”不到黄昏前后,店里何止三二十伙人来打听,分说得店小二口唇也破了。当晚搬饭与二人吃,只见李逵从被窝里钻出头来,小二哥见了吃一惊,叫声:“阿也!这个是争跤的爷爷了!”燕青道:“争跤的不是他,他自病患在身。我便是径来争跤的。”小二哥道:“你休要瞒我,我看任原吞得你在肚里。”燕青道:“你休笑我,我自有法度教你们大笑一场,回来多把利物赏你。”小二哥看他两个吃了晚饭,收了碗碟,自去厨头洗刮,心中只是不信。 次日,燕青和李逵吃了些早饭,分付道:“哥哥,你自拴了房门高睡。”燕青却随了众人来到岱岳庙里看时,果然是天下第一。但见: 庙居岱岳,山镇乾坤,为山岳之至尊,乃万神之领袖。山头伏槛,直望见弱水蓬莱;绝顶攀松,尽都是密云薄雾。楼台森耸,疑是金乌展翅飞来;殿角棱层,定觉玉兔腾身走到。雕梁画栋,碧瓦朱檐。凤扉亮槅映黄纱,龟背绣帘垂锦带。遥观圣像,九旒冕舜目尧眉;近睹神颜,衮龙袍汤肩禹背。九天司命,芙蓉冠掩映绛绡衣;炳灵圣公,赭黄袍偏称蓝田带。左侍下玉簪珠履,右侍下紫绶金章。阖殿威严,护驾三千金甲将;两廊勇猛,勤王十万铁衣兵。五岳楼相接东宫,仁安殿紧连北阙。蒿里山下,判官分七十二司;白骡庙中,土神按二十四气。管火池铁面太尉,月月通灵;掌生死五道将军,年年显圣。御香不断,天神飞马报丹书;祭祀依时,老幼望风皆获福。嘉宁殿祥云杳霭,正阳门瑞气盘旋。万民朝拜碧霞君,四远归依仁圣帝。 当时燕青游玩了一遭,却出草参亭,参拜了四拜。问烧香的道:“这相扑任教师在那里歇?”便有好事人说:“在迎恩桥下那个大客店里便是。他教着三二百个上足徒弟。”燕青听了,径来迎恩桥下看时,见桥边栏杆子上,坐着二三十个相扑子弟,面前遍插铺金旗牌,锦绣帐额,等身靠背。燕青闪入客店里去看,见任原坐在亭心上。真乃有揭谛仪容,金刚貌相。坦开胸脯,显存孝打虎之威;侧坐胡床,有霸王拔山之势。在那里看徒弟相扑。数内有人认得燕青曾劈牌来,暗暗报与任原。只见任原跳将起来,搧着膀子,口里说道:“今年那个合死的,来我手里纳命。”燕青低了头,急出店门,听得里面都笑。急回到自己下处,安排些酒食,与李逵同吃了一回。李逵道:“这们睡,闷死我也。”燕青道:“只有今日一晚,明日便见雌雄。”当时闲话,都不必说。 三更前后,听得一派鼓乐响,乃是庙上众香官与圣帝上寿。四更前后,燕青、李逵起来,问店小二先讨汤洗了面,梳光了头,脱去了里面衲袄,下面牢拴了腿绷护膝,匾扎起了熟绢水裩,穿了多耳麻鞋,上穿汗衫,搭膊系了腰。两个吃了早饭,叫小二分付道:“房中的行李,你与我照管。”店小二应道:“并无失脱,早早得胜回来。”只这小客店里,也有三二十个烧香的,都对燕青道:“后生,你自斟酌,不要枉送了性命。”燕青道:“当下小人喝采之时,众人可与小人夺些利物。”众人都有先去了的。李逵道:“我带了这两把板斧去也好。”燕青道:“这个却使不得。被人看破,误了大事。”当时两个杂在人队里,先到廊下做一块儿伏了。那日烧香的人,真乃亚肩叠背。偌大一个东岳庙,一涌便满了。屋脊梁上,都是看的人。朝着嘉宁殿,扎缚起山棚。棚上都是金银器皿,锦绣段匹。门外拴着五头骏马,全副鞍辔。知州禁住烧香的人,看这当年相扑献圣。一个年老的部署,拿着竹批,上得献台,参神已罢,便请今年相扑的对手出马争跤。 说言未了,只见人如潮涌,却早十数对哨棒过来,前面列着四把绣旗,那任原坐在轿上。这轿前轿后,三二十对花胳膊的好汉,前遮后拥,来到献台上。部署请下轿来,开了几句温暖的呵会。任原道:“我两年到岱岳,夺了头筹,白白拿了若干利物。今年必用脱膊。”说罢,见一个拿水桶的上来。任原的徒弟都在献台边,一周遭都密密地立着。且说任原先解了搭膊,除了巾帻,虚笼着蜀锦袄子,喝了一声参神喏,受了两口神水,脱下锦袄。百十万人齐喝一声采。看那任原时,怎生打扮? 头绾一窝穿心红角子,腰系一条绛罗翠袖。三串带儿拴十二个玉蝴蝶牙子扣儿,主腰上排数对金鸳鸯踅褶衬衣。护膝中有铜裆铜裤,缴臁内有铁片铁环。扎腕牢拴,踢鞋紧系。世间架海擎天柱,岳下降魔斩将人。 那部署道:“教师两年在庙上不曾有对手,今年是第三番了。教师有甚言语,安复天下众香官?”任原道:“四百座军州,七千余县治,好事香官恭敬圣帝,都助将利物来。任原两年白受了。今年辞了圣帝还乡,再也不上山来了。东至日出,西至日没,两轮日月,一合乾坤,南及南蛮,北济幽燕,敢有和我争利物的么?”说犹未了,燕青捺着两边人的肩臂,口中叫道:“有,有!”从人背上直飞抢到献台上来。众人齐发声喊。那部署接着问道:“汉子,你姓甚名谁?那里人氏?你从何处来?”燕青道:“我是山东张货郎,特地来和他争利物。”那部署道:“汉子,性命只在眼前,你省得么?你有保人也无?”燕青道:“我是保人,死了要谁偿命!”部署道:“你且脱膊下来看。”燕青除了头巾,光光的梳着个角儿,脱下草鞋,赤了双脚,蹲在献台一边,解了腿绷护膝,跳将起来,把布衫脱将下来,吐个架子。则见庙里的看官,如搅海翻江相似,迭头价喝采。众人都呆了。任原看了他这花绣急健身材,心里倒有五分怯他。 殿门外月台上,本州太守坐在那里弹压,前后皂衣公吏,环列七八十对。随即使人来叫燕青下献台,直到面前。太守见了他这身花绣,一似玉亭柱上铺着软翠,心中大喜,问道:“汉子,你是那里人家?因何到此?”燕青道:“小人姓张,排行第一。山东莱州人氏。听得任原搦天下人相扑,特来和他争跤。”知州道:“前面那匹全副鞍马,是我出的利物,把与任原;山棚上应有物件,我主张分一半与你,你两个分了罢。我自抬举你在我身边。”燕青道:“相公,这利物倒不打紧,只要攧翻他,教众人取笑,图一声喝采。”知州道:“他是金刚般一条大汉,你敢近他不得!”燕青道:“死而无怨。”再上献台来,要与任原定对。部署问他先要了文书,怀中取出相扑社条,读了一遍,对燕青道:“你省得么?不许暗算。”燕青冷笑道:“他身上都有准备,我单单只这个水裩儿,暗算他甚么?”知州又叫部署来分付道:“这般一个汉子,俊俏后生,可惜了。你去与他分了这扑。”部署随即上献台,又对燕青道:“汉子,你留了性命还乡去,我与你分了这扑。”燕青道:“你好不晓事!知是我赢我输?”众人都和起来。只见分开了数万香官,两边排得似鱼鳞一般,廊庑屋脊上也都坐满,只怕遮着了这对相扑。任原此时,有心恨不得把燕青丢去九霄云外,跌死了他。部署道:“既然你两个要相扑,今年且赛这对献圣。都要小心着,各各在意。”净净地献台上只三个人。 此时宿雾尽收,旭日初起。部署拿着竹批,两边分付已了,叫声:“看扑。”这个相扑,一来一往,最要说得分明。说时迟,那时疾,正如空中星移电掣相似,些儿迟慢不得。当时,燕青做一块儿蹲在右边,任原先在左边立个门户。燕青则不动掸。初时,献台上各占一半,中间心里合交。任原见燕青不动掸,看看逼过右边来。燕青只瞅他下三面。任原暗忖道:“这人必来算我下三面,你看我不消动手,只一脚踢这厮下献台去。”有诗为证: 百万人中较艺强,轻生捐命等寻常。 试看两虎相吞啖,必定中间有一伤。 任原看看逼将入来,虚将左脚卖个破绽。燕青叫一声:“不要来!”任原却待奔他,被燕青去任原左胁下穿将过去;任原性起,急转身又来拿燕青,被燕青虚跃一跃,又在右胁下钻过去。大汉转身终是不便,三换换得脚步乱了。燕青却抢将入去,用右手扭住任原,探左手插入任原交裆,用肩胛顶住他胸脯,把任原直托将起来,头重脚轻,借力便旋,五旋旋到献台边,叫一声:“下去!”把任原头在下,脚在上,直撺下献台来。这一扑,名唤做鹁鸽旋。数万香官看了,齐声喝采。那任原的徒弟们,见攧翻了他师父,先把山棚拽倒,乱抢了利物。众人乱喝打时,那二三十徒弟抢入献台来。知州那里治押得住。 不想傍边恼犯了这个太岁,却是黑旋风李逵看见了,睁圆怪眼,倒竖虎须,面前别无器械,便把杉刺子撧葱般拔断,拿两条杉木在手,直打将来。香官数内有人认得李逵的,说将出名姓来,外面做公的人齐入庙里,大叫道:“休教走了梁山泊黑旋风!”那知州听得这话,从顶门上不见了三魂,脚底下疏失了七魄,便投后殿走了。四下里的人涌并围将来,庙里香官各自奔走。李逵看任原时,跌得昏晕,倒在献台边,口内只有些游气。李逵揭块石板,把任原头打得粉碎。两个从庙里打将出来,门外弓箭乱射入来。燕青、李逵只得爬上屋去,揭瓦乱打。不多时,只听得庙门前喊声大举,有人杀将入来。当头一个头领,白范阳毡笠儿,身穿白段子袄,跨口腰刀,挺条朴刀。那汉是北京玉麒麟卢俊义。后面带着史进、穆弘、鲁智深、武松、解珍、解宝七条好汉,引一千余人,杀开庙门,入来策应。燕青、李逵见了,便从屋上跳将下来,跟着大队便走。李逵又去客店里拿了双斧,赶来厮杀。这府里整点得官军来时,那伙好汉已自去得远了。官兵已知梁山泊人众难敌,不敢来追赶。 却说卢俊义便叫收拾李逵回去。行了半日,路上又不见了李逵。卢俊义又笑道:“正是招灾惹祸!必须使人寻他上山。”穆弘道:“我去寻他回寨。”卢俊义道:“最好。” 且不说卢俊义引众还山。却说李逵手持双斧,直到寿张县。当日午衙方散,李逵来到县衙门口,大叫入来:“梁山泊黑旋风爹爹在此!”吓得县中人手脚都麻木了,动掸不得。原来这寿张县贴着梁山泊最近,若听得“黑旋风李逵”五个字,端的医得小儿夜啼惊哭。今日亲身到来,如何不怕! 当时李逵径去知县椅子上坐了,口中叫道:“着两个出来说话,不来时便放火。”廊下房内众人商量,只得着几个出去答应,“不然,怎地得他去。”数内两个吏员出来厅上,拜了四拜,跪着道:“头领到此,必有指使。”李逵道:“我不来打搅你县里人,因往这里经过,闲耍一遭。请出你知县来,我和他厮见。”两个去了,出来回话道:“知县相公却才见头领来,开了后门,不知走往那里去了。”李逵不信,自转入后堂房里来寻,却见有那幞头衣衫匣子在那里放着。李逵扭开锁,取出幞头,插上展角,将来带了,把绿袍公服穿上,把角带系了,再寻朝靴,换了麻鞋,拿着槐简,走出厅前,大叫道:“吏典人等,都来参见!”众人没奈何,只得上去答应。李逵道:“我这般打扮,也好么?”众人道:“十分相称。”李逵道:“你们令史祗候,都与我排衙了便去。若不依我,这县都翻做白地。”众人怕他,只得聚集些公吏人来,擎着牙杖骨朵,打了三通擂鼓,向前声喏。李逵呵呵大笑。又道:“你众人内,也着两个来告状。”吏人道:“头领在此坐地,谁敢来告状。”李逵道:“可知人不来告状。你这里自着两个装做告状的来告,我又不伤他,只是取一回笑耍。”公吏人等商量了一回,只得着两个牢子,装做厮打的来告状。县门外百姓都放来看。两个跪在厅前,这个告道:“相公可怜见,他打了小人。”那个告:“他骂了小人,我才打他。”李逵道:“那个是吃打的?”原告道:“小人是吃打的。”又问道:“那个是打了他的?”被告道:“他先骂了,小人是打他来。”李逵道:“这个打了人的是好汉,先放了他去。这个不长进的,怎地吃人打了?与我枷号在衙门前示众。”李逵起身,把绿袍抓扎起,槐简揣在腰里,掣出大斧,直看着枷了那个原告人,号令在县门前,方才大踏步去了,也不脱那衣靴。县门前看的百姓,那里忍得住笑。正在寿张县前,走过东,走过西,忽听得一处学堂读书之声。李逵揭起帘子,走将入去。吓得那先生跳窗走了。众学生们哭的哭,叫的叫,跑的跑,躲的躲。李逵大笑出门来,正撞着穆弘。穆弘叫道:“众人忧得你苦,你却在这里风!快上山去!”那里由他,拖着便走。李逵只得离了寿张县,径奔梁山泊来。有诗为证: 牧民县令古贤良,想是腌臜没主张。 怪杀李逵无道理,琴堂闹了闹书堂。 二人渡过金沙滩,到得寨里。众人见了李逵这般打扮,都笑。到得忠义堂上,宋江正与燕青庆喜,只见李逵放下绿襕袍,去了双斧,摇摇摆摆,直至堂前,执着槐简,来拜宋江。拜不得两拜,把这绿襕袍踏裂,绊倒在地。众人都笑。宋江骂道:“你这厮忒大胆,不曾着我知道,私走下山。这是该死的罪过!但到处,便惹起事端。今日对众兄弟说过,再不饶你!”李逵喏喏连声而退。梁山泊自此人马平安,都无甚事,每日在山寨中教演武艺,操练人马。令会水者上船习学。各寨中添造军器、衣袍、铠甲、枪刀、弓箭、牌弩、旗帜,不在话下。 且说泰安州备将前事申奏东京,进奏院中又有收得各处州县申奏表文,皆为宋江等反乱骚扰一事。大卿类总启奏。是日景阳钟响,都来到待漏院中,伺候早朝,面奏天子。此时道君皇帝有一个月不曾临朝视事。当日早朝,正是:三下静鞭鸣御阁,两班文武列金阶。圣主临朝,百官拜罢,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进奏院卿出班奏曰:“臣院中收得各处州县累次表文,皆为宋江等部领贼寇,公然直进府州,劫掠库藏,抢掳仓廒,杀害军民,贪厌无足。所到之处,无人可敌。若不早为剿捕,日后必成大患。伏乞陛下圣鉴。”天子乃云:“去年上元夜,此寇闹了京国,今年又往各处骚扰,何况那里附近州郡。我已累次差遣枢密院进兵,至今不见回奏。”傍有御史大夫崔靖出班奏曰:“臣闻梁山泊上立一面大旗,上书‘替天行道’四字。此是曜民之术。民心既伏,不可加兵。即目辽兵犯境,各处军马遮掩不及。若要起兵征伐,深为不便。以臣愚意,此等山间亡命之徒,皆犯官刑,无路可避,遂乃啸聚山林,恣为不道。若降一封丹诏,光禄寺颁给御酒珍羞,差一员大臣,直到梁山泊好言抚谕,招安来降,假此以敌辽兵,公私两便。伏乞陛下圣鉴。”天子云:“卿言甚当,正合朕意。”便差殿前太尉陈宗善为使,赍擎丹诏御酒,前去招安梁山泊大小人数。是日朝散,陈太尉领了诏敕,回家收拾。 不争陈太尉捧诏招安,有分教:千千金戈铁骑,密布山头;簇簇战舰艨艟,平铺水面。误冲邪祟,恼犯魔王。正是:香醪翻做烧身药,丹诏应为引战书。毕竟陈太尉怎地去招安宋江,且听下回分解。

翻译
释义/赏析
繁体原文
古風一首: 罡星飛出東南角,四散奔流繞寥廓。 徽宗朝內長英雄,弟兄聚會梁山泊。 中有一人名燕青,花繡遍身光閃爍。 鳳凰踏碎玉玲瓏,孔雀斜穿花錯落。 一團俊俏真堪誇,萬種風流誰可學。 錦體社內奪頭籌,東嶽廟中相賽博。 功成身退避嫌疑,心明機巧無差錯。 世間無物堪比論,金風未動蟬先覺。 話說這一篇詩,單道着燕青。他雖是三十六星之末,果然機巧心靈,多見廣識,了身達命,都強似那三十五個。當日燕青稟宋江道:“小乙自幼跟着盧員外,學得這身相撲,江湖上不曾逢着對手。今日幸遇此機會,三月二十八日又近了,小乙並不要帶一人,自去獻臺上,好歹攀他攧一跤。若是輸了攧死,永無怨心。倘或贏時,也與哥哥增些光彩。這日必然有一場好鬧,哥哥卻使人救應。”宋江說道:“賢弟,聞知那人身長一丈,貌若金剛,約有千百斤氣力。你這般瘦小身材,總有本事,怎地近傍得他。”燕青道:“不怕他長大身材,只恐他不着圈套。常言道:相撲的有力使力,無力鬥智。非是燕青敢說口,臨機應變,看景生情,不到的輸與他那呆漢。”盧俊義便道:“我這小乙,端的自小學成好一身相撲。隨他心意,叫他去。至期,盧某自去接應他回來。”宋江問道:“幾時可行?”燕青答道:“今日是三月二十四日了,來日拜辭哥哥下山,路上略宿一宵,二十六日趕到廟上,二十七日在那裏打探一日,二十八日卻好和那廝放對。”當日無事。 次日,宋江置酒與燕青送行。衆人看燕青時,打扮得村村樸樸,將一身花繡,把衲襖包得不見。扮做山東貨郎,腰裏插着一把串鼓兒,挑一條高肩雜貨擔子。諸人看了都笑。宋江道:“你既然裝做貨郎擔兒,你且唱個山東貨郎轉調歌與我衆人聽。”燕青一手拈串鼓,一手打板,唱出貨郎太平歌,與山東人不差分毫來去。衆人又笑。酒至半酣之後,燕青辭了衆頭領下山。過了金沙灘,取路望泰安州來。有詩爲證: 驍勇燕青不可扳,當場鐵撲有機關。 欲尋敵手相論較,特地驅馳上泰山。 當日天晚,正待要尋店安歇,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道:“燕小乙哥,等我一等!”燕青歇下擔子看時,卻是黑旋風李逵。燕青道:“你趕來怎地?”李逵道:“你相伴我去荊門鎮走了兩遭,我見你獨自個來,放心不下,不曾對哥哥說知,偷走下山,特來幫你。”燕青道:“我這裏用你不着,你快早早回去。”李逵焦躁起來,說道:“你便是真個了得的好漢!我好意來幫你,你倒翻成惡意。我卻偏鳥要去!”燕青尋思怕壞了義氣,便對李逵說道:“和你去不爭,那裏聖帝生日,都有四山五嶽的人聚會,認的你的頗多。你依的我三件事,便和你同去。”李逵道:“依得。”燕青道:“從今路上和你前後各自走,一腳到客店裏,入得店門,你便自不要出來。這是第一件了。第二件,到得廟上客店裏,你只推病,把被包了頭臉,假做打齁睡,便不要做聲。第三件,當日廟上,你挨在稠人中看爭跤時,不要大驚小怪。大哥,依得麼?”李逵道:“有甚難處!都依你便了。”當晚兩個投客店安歇。次日五更起來,還了房錢,同行到前面,打火吃了飯。燕青道:“李大哥,你先走半里,我隨後來也。”那條路上只見燒香的人來往不絕,多有講說任原的本事,“兩年在泰嶽無對,今年又經三年了。”燕青聽得,有在心裏。申牌時候,將近廟上,傍邊衆人都立定腳,仰面在那裏看。燕青歇下擔兒,分開人叢,也挨向前看時,只見兩條紅標柱,恰似坊巷牌額一般相似。上立一面粉牌,寫道:“太原相撲擎天柱任原”;傍邊兩行小字道:“拳打南山猛虎,腳踢北海蒼龍。”燕青看了,便扯匾擔將牌打得粉碎,也不說甚麼,再挑了擔兒,望廟上去了。看的衆人多有好事的,飛報任原,說今年有劈牌放對的。 且說燕青前面迎着李逵,便來尋客店安歇。原來廟上好生熱鬧,不算一百二十行經商買賣,只客店也有一千四五百家,延接天下香官。到菩薩聖節之時,也沒安着人處,許多客店都歇滿了。燕青、李逵只得就市梢頭賃一所客店安下,把擔子歇了,取一牀夾被教李逵睡着。店小二來問道:“大哥是山東貨郎,來廟上趕趁,怕敢出房錢不起?”燕青打着鄉談說道:“你好小覷人!一間小房,值得多少,便比一間大房錢。沒處去了,別人出多少房錢,我也出多少還你。”店小二道:“大哥休怪。正是要緊的日腳,先說得明白最好。”燕青道:“我自來做買賣,倒不打緊,那裏不去歇了。不想路上撞見了這個鄉中親戚,見患氣病,因此只得要討你店中歇。我先與你五貫銅錢,央及你就鍋中替我安排些茶飯,臨起身一發酬謝你。”小二哥接了銅錢,自去門前安排茶飯,不在話下。有詩爲證: 李逵平昔性剛強,相伴燕青上廟堂。 只恐途中閒惹事,故令推病臥枯牀。 沒多時候,只聽得店門外熱鬧。二三十條大漢走入店裏來,問小二哥道:“劈牌定對的好漢在那房裏安歇?”店小二道:“我這裏沒有。”那夥人道:“都說在你店中。”小二哥道:“只有兩眼房,空着一眼,一眼是個山東貨郎扶着一個病漢賃了。”那一夥人道:“正是那個貨郎兒劈牌定對。”店小二道:“休道別人取笑!那貨郎兒是一個小小後生,做得甚用!”那夥人齊道:“你只引我們去張一張。”店小二指道:“那角落頭房裏便是。”衆人來看時,見緊閉着房門;都去窗子眼裏張時,見裏面牀上,兩個人腳廝抵睡着。衆人尋思不下,數內有一個道:“既是敢來劈牌,要做天下對手,不是小可的人。怕人算他,以定是假裝做害病的。”衆人道:“正是了。都不要猜,臨期便見。”不到黃昏前後,店裏何止三二十夥人來打聽,分說得店小二口脣也破了。當晚搬飯與二人吃,只見李逵從被窩裏鑽出頭來,小二哥見了吃一驚,叫聲:“阿也!這個是爭跤的爺爺了!”燕青道:“爭跤的不是他,他自病患在身。我便是徑來爭跤的。”小二哥道:“你休要瞞我,我看任原吞得你在肚裏。”燕青道:“你休笑我,我自有法度教你們大笑一場,回來多把利物賞你。”小二哥看他兩個吃了晚飯,收了碗碟,自去廚頭洗刮,心中只是不信。 次日,燕青和李逵吃了些早飯,分付道:“哥哥,你自拴了房門高睡。”燕青卻隨了衆人來到岱嶽廟裏看時,果然是天下第一。但見: 廟居岱嶽,山鎮乾坤,爲山嶽之至尊,乃萬神之領袖。山頭伏檻,直望見弱水蓬萊;絕頂攀鬆,盡都是密雲薄霧。樓臺森聳,疑是金烏展翅飛來;殿角棱層,定覺玉兔騰身走到。雕樑畫棟,碧瓦朱檐。鳳扉亮槅映黃紗,龜背繡簾垂錦帶。遙觀聖像,九旒冕舜目堯眉;近睹神顏,袞龍袍湯肩禹背。九天司命,芙蓉冠掩映絳綃衣;炳靈聖公,赭黃袍偏稱藍田帶。左侍下玉簪珠履,右侍下紫綬金章。闔殿威嚴,護駕三千金甲將;兩廊勇猛,勤王十萬鐵衣兵。五嶽樓相接東宮,仁安殿緊連北闕。蒿里山下,判官分七十二司;白騾廟中,土神按二十四氣。管火池鐵面太尉,月月通靈;掌生死五道將軍,年年顯聖。御香不斷,天神飛馬報丹書;祭祀依時,老幼望風皆獲福。嘉寧殿祥雲杳靄,正陽門瑞氣盤旋。萬民朝拜碧霞君,四遠歸依仁聖帝。 當時燕青遊玩了一遭,卻出草參亭,參拜了四拜。問燒香的道:“這相撲任教師在那裏歇?”便有好事人說:“在迎恩橋下那個大客店裏便是。他教着三二百個上足徒弟。”燕青聽了,徑來迎恩橋下看時,見橋邊欄杆子上,坐着二三十個相撲子弟,面前遍插鋪金旗牌,錦繡帳額,等身靠背。燕青閃入客店裏去看,見任原坐在亭心上。真乃有揭諦儀容,金剛貌相。坦開胸脯,顯存孝打虎之威;側坐胡牀,有霸王拔山之勢。在那裏看徒弟相撲。數內有人認得燕青曾劈牌來,暗暗報與任原。只見任原跳將起來,搧着膀子,口裏說道:“今年那個合死的,來我手裏納命。”燕青低了頭,急出店門,聽得裏面都笑。急回到自己下處,安排些酒食,與李逵同吃了一回。李逵道:“這們睡,悶死我也。”燕青道:“只有今日一晚,明日便見雌雄。”當時閒話,都不必說。 三更前後,聽得一派鼓樂響,乃是廟上衆香官與聖帝上壽。四更前後,燕青、李逵起來,問店小二先討湯洗了面,梳光了頭,脫去了裏面衲襖,下面牢拴了腿繃護膝,匾扎起了熟絹水裩,穿了多耳麻鞋,上穿汗衫,搭膊繫了腰。兩個吃了早飯,叫小二分付道:“房中的行李,你與我照管。”店小二應道:“並無失脫,早早得勝回來。”只這小客店裏,也有三二十個燒香的,都對燕青道:“後生,你自斟酌,不要枉送了性命。”燕青道:“當下小人喝采之時,衆人可與小人奪些利物。”衆人都有先去了的。李逵道:“我帶了這兩把板斧去也好。”燕青道:“這個卻使不得。被人看破,誤了大事。”當時兩個雜在人隊裏,先到廊下做一塊兒伏了。那日燒香的人,真乃亞肩疊背。偌大一個東嶽廟,一涌便滿了。屋脊樑上,都是看的人。朝着嘉寧殿,扎縛起山棚。棚上都是金銀器皿,錦繡段匹。門外拴着五頭駿馬,全副鞍轡。知州禁住燒香的人,看這當年相撲獻聖。一個年老的部署,拿着竹批,上得獻臺,參神已罷,便請今年相撲的對手出馬爭跤。 說言未了,只見人如潮涌,卻早十數對哨棒過來,前面列着四把繡旗,那任原坐在轎上。這轎前轎後,三二十對花胳膊的好漢,前遮後擁,來到獻臺上。部署請下轎來,開了幾句溫暖的呵會。任原道:“我兩年到岱嶽,奪了頭籌,白白拿了若干利物。今年必用脫膊。”說罷,見一個拿水桶的上來。任原的徒弟都在獻臺邊,一周遭都密密地立着。且說任原先解了搭膊,除了巾幘,虛籠着蜀錦襖子,喝了一聲參神喏,受了兩口神水,脫下錦襖。百十萬人齊喝一聲採。看那任原時,怎生打扮? 頭綰一窩穿心紅角子,腰繫一條絳羅翠袖。三串帶兒拴十二個玉蝴蝶牙子扣兒,主腰上排數對金鴛鴦踅褶襯衣。護膝中有銅襠銅褲,繳臁內有鐵片鐵環。扎腕牢拴,踢鞋緊繫。世間架海擎天柱,嶽下降魔斬將人。 那部署道:“教師兩年在廟上不曾有對手,今年是第三番了。教師有甚言語,安復天下衆香官?”任原道:“四百座軍州,七千餘縣治,好事香官恭敬聖帝,都助將利物來。任原兩年白受了。今年辭了聖帝還鄉,再也不上山來了。東至日出,西至日沒,兩輪日月,一合乾坤,南及南蠻,北濟幽燕,敢有和我爭利物的麼?”說猶未了,燕青捺着兩邊人的肩臂,口中叫道:“有,有!”從人背上直飛搶到獻臺上來。衆人齊發聲喊。那部署接着問道:“漢子,你姓甚名誰?那裏人氏?你從何處來?”燕青道:“我是山東張貨郎,特地來和他爭利物。”那部署道:“漢子,性命只在眼前,你省得麼?你有保人也無?”燕青道:“我是保人,死了要誰償命!”部署道:“你且脫膊下來看。”燕青除了頭巾,光光的梳着個角兒,脫下草鞋,赤了雙腳,蹲在獻臺一邊,解了腿繃護膝,跳將起來,把布衫脫將下來,吐個架子。則見廟裏的看官,如攪海翻江相似,迭頭價喝采。衆人都呆了。任原看了他這花繡急健身材,心裏倒有五分怯他。 殿門外月臺上,本州太守坐在那裏彈壓,前後皁衣公吏,環列七八十對。隨即使人來叫燕青下獻臺,直到面前。太守見了他這身花繡,一似玉亭柱上鋪着軟翠,心中大喜,問道:“漢子,你是那裏人家?因何到此?”燕青道:“小人姓張,排行第一。山東萊州人氏。聽得任原搦天下人相撲,特來和他爭跤。”知州道:“前面那匹全副鞍馬,是我出的利物,把與任原;山棚上應有物件,我主張分一半與你,你兩個分了罷。我自擡舉你在我身邊。”燕青道:“相公,這利物倒不打緊,只要攧翻他,教衆人取笑,圖一聲喝采。”知州道:“他是金剛般一條大漢,你敢近他不得!”燕青道:“死而無怨。”再上獻臺來,要與任原定對。部署問他先要了文書,懷中取出相撲社條,讀了一遍,對燕青道:“你省得麼?不許暗算。”燕青冷笑道:“他身上都有準備,我單單隻這個水裩兒,暗算他甚麼?”知州又叫部署來分付道:“這般一個漢子,俊俏後生,可惜了。你去與他分了這撲。”部署隨即上獻臺,又對燕青道:“漢子,你留了性命還鄉去,我與你分了這撲。”燕青道:“你好不曉事!知是我贏我輸?”衆人都和起來。只見分開了數萬香官,兩邊排得似魚鱗一般,廊廡屋脊上也都坐滿,只怕遮着了這對相撲。任原此時,有心恨不得把燕青丟去九霄雲外,跌死了他。部署道:“既然你兩個要相撲,今年且賽這對獻聖。都要小心着,各各在意。”淨淨地獻臺上只三個人。 此時宿霧盡收,旭日初起。部署拿着竹批,兩邊分付已了,叫聲:“看撲。”這個相撲,一來一往,最要說得分明。說時遲,那時疾,正如空中星移電掣相似,些兒遲慢不得。當時,燕青做一塊兒蹲在右邊,任原先在左邊立個門戶。燕青則不動撣。初時,獻臺上各佔一半,中間心裏合交。任原見燕青不動撣,看看逼過右邊來。燕青只瞅他下三面。任原暗忖道:“這人必來算我下三面,你看我不消動手,只一腳踢這廝下獻臺去。”有詩爲證: 百萬人中較藝強,輕生捐命等尋常。 試看兩虎相吞啖,必定中間有一傷。 任原看看逼將入來,虛將左腳賣個破綻。燕青叫一聲:“不要來!”任原卻待奔他,被燕青去任原左脅下穿將過去;任原性起,急轉身又來拿燕青,被燕青虛躍一躍,又在右脅下鑽過去。大漢轉身終是不便,三換換得腳步亂了。燕青卻搶將入去,用右手扭住任原,探左手插入任原交襠,用肩胛頂住他胸脯,把任原直託將起來,頭重腳輕,借力便旋,五旋旋到獻臺邊,叫一聲:“下去!”把任原頭在下,腳在上,直攛下獻臺來。這一撲,名喚做鵓鴿旋。數萬香官看了,齊聲喝采。那任原的徒弟們,見攧翻了他師父,先把山棚拽倒,亂搶了利物。衆人亂喝打時,那二三十徒弟搶入獻臺來。知州那裏治押得住。 不想傍邊惱犯了這個太歲,卻是黑旋風李逵看見了,睜圓怪眼,倒豎虎鬚,面前別無器械,便把杉刺子撧蔥般拔斷,拿兩條杉木在手,直打將來。香官數內有人認得李逵的,說將出名姓來,外面做公的人齊入廟裏,大叫道:“休教走了梁山泊黑旋風!”那知州聽得這話,從頂門上不見了三魂,腳底下疏失了七魄,便投後殿走了。四下裏的人涌並圍將來,廟裏香官各自奔走。李逵看任原時,跌得昏暈,倒在獻臺邊,口內只有些遊氣。李逵揭塊石板,把任原頭打得粉碎。兩個從廟裏打將出來,門外弓箭亂射入來。燕青、李逵只得爬上屋去,揭瓦亂打。不多時,只聽得廟門前喊聲大舉,有人殺將入來。當頭一個頭領,白范陽氈笠兒,身穿白段子襖,跨口腰刀,挺條朴刀。那漢是北京玉麒麟盧俊義。後面帶着史進、穆弘、魯智深、武松、解珍、解寶七條好漢,引一千餘人,殺開廟門,入來策應。燕青、李逵見了,便從屋上跳將下來,跟着大隊便走。李逵又去客店裏拿了雙斧,趕來廝殺。這府裏整點得官軍來時,那夥好漢已自去得遠了。官兵已知梁山泊人衆難敵,不敢來追趕。 卻說盧俊義便叫收拾李逵回去。行了半日,路上又不見了李逵。盧俊義又笑道:“正是招災惹禍!必須使人尋他上山。”穆弘道:“我去尋他回寨。”盧俊義道:“最好。” 且不說盧俊義引衆還山。卻說李逵手持雙斧,直到壽張縣。當日午衙方散,李逵來到縣衙門口,大叫入來:“梁山泊黑旋風爹爹在此!”嚇得縣中人手腳都麻木了,動撣不得。原來這壽張縣貼着梁山泊最近,若聽得“黑旋風李逵”五個字,端的醫得小兒夜啼驚哭。今日親身到來,如何不怕! 當時李逵徑去知縣椅子上坐了,口中叫道:“着兩個出來說話,不來時便放火。”廊下房內衆人商量,只得着幾個出去答應,“不然,怎地得他去。”數內兩個吏員出來廳上,拜了四拜,跪着道:“頭領到此,必有指使。”李逵道:“我不來打攪你縣裏人,因往這裏經過,閒耍一遭。請出你知縣來,我和他廝見。”兩個去了,出來回話道:“知縣相公卻纔見頭領來,開了後門,不知走往那裏去了。”李逵不信,自轉入後堂房裏來尋,卻見有那襆頭衣衫匣子在那裏放着。李逵扭開鎖,取出襆頭,插上展角,將來帶了,把綠袍公服穿上,把角帶繫了,再尋朝靴,換了麻鞋,拿着槐簡,走出廳前,大叫道:“吏典人等,都來參見!”衆人沒奈何,只得上去答應。李逵道:“我這般打扮,也好麼?”衆人道:“十分相稱。”李逵道:“你們令史祗候,都與我排衙了便去。若不依我,這縣都翻做白地。”衆人怕他,只得聚集些公吏人來,擎着牙杖骨朵,打了三通擂鼓,向前聲喏。李逵呵呵大笑。又道:“你衆人內,也着兩個來告狀。”吏人道:“頭領在此坐地,誰敢來告狀。”李逵道:“可知人不來告狀。你這裏自着兩個裝做告狀的來告,我又不傷他,只是取一回笑耍。”公吏人等商量了一回,只得着兩個牢子,裝做廝打的來告狀。縣門外百姓都放來看。兩個跪在廳前,這個告道:“相公可憐見,他打了小人。”那個告:“他罵了小人,我纔打他。”李逵道:“那個是吃打的?”原告道:“小人是吃打的。”又問道:“那個是打了他的?”被告道:“他先罵了,小人是打他來。”李逵道:“這個打了人的是好漢,先放了他去。這個不長進的,怎地吃人打了?與我枷號在衙門前示衆。”李逵起身,把綠袍抓紮起,槐簡揣在腰裏,掣出大斧,直看着枷了那個原告人,號令在縣門前,方纔大踏步去了,也不脫那衣靴。縣門前看的百姓,那裏忍得住笑。正在壽張縣前,走過東,走過西,忽聽得一處學堂讀書之聲。李逵揭起簾子,走將入去。嚇得那先生跳窗走了。衆學生們哭的哭,叫的叫,跑的跑,躲的躲。李逵大笑出門來,正撞着穆弘。穆弘叫道:“衆人憂得你苦,你卻在這裏風!快上山去!”那裏由他,拖着便走。李逵只得離了壽張縣,徑奔梁山泊來。有詩爲證: 牧民縣令古賢良,想是腌臢沒主張。 怪殺李逵無道理,琴堂鬧了鬧書堂。 二人渡過金沙灘,到得寨裏。衆人見了李逵這般打扮,都笑。到得忠義堂上,宋江正與燕青慶喜,只見李逵放下綠襴袍,去了雙斧,搖搖擺擺,直至堂前,執着槐簡,來拜宋江。拜不得兩拜,把這綠襴袍踏裂,絆倒在地。衆人都笑。宋江罵道:“你這廝忒大膽,不曾着我知道,私走下山。這是該死的罪過!但到處,便惹起事端。今日對衆兄弟說過,再不饒你!”李逵喏喏連聲而退。梁山泊自此人馬平安,都無甚事,每日在山寨中教演武藝,操練人馬。令會水者上船習學。各寨中添造軍器、衣袍、鎧甲、槍刀、弓箭、牌弩、旗幟,不在話下。 且說泰安州備將前事申奏東京,進奏院中又有收得各處州縣申奏表文,皆爲宋江等反亂騷擾一事。大卿類總啓奏。是日景陽鐘響,都來到待漏院中,伺候早朝,面奏天子。此時道君皇帝有一個月不曾臨朝視事。當日早朝,正是:三下靜鞭鳴御閣,兩班文武列金階。聖主臨朝,百官拜罷,殿頭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無事捲簾退朝。”進奏院卿出班奏曰:“臣院中收得各處州縣累次表文,皆爲宋江等部領賊寇,公然直進府州,劫掠庫藏,搶擄倉廒,殺害軍民,貪厭無足。所到之處,無人可敵。若不早爲剿捕,日後必成大患。伏乞陛下聖鑑。”天子乃雲:“去年上元夜,此寇鬧了京國,今年又往各處騷擾,何況那裏附近州郡。我已累次差遣樞密院進兵,至今不見回奏。”傍有御史大夫崔靖出班奏曰:“臣聞梁山泊上立一面大旗,上書‘替天行道’四字。此是曜民之術。民心既伏,不可加兵。即目遼兵犯境,各處軍馬遮掩不及。若要起兵征伐,深爲不便。以臣愚意,此等山間亡命之徒,皆犯官刑,無路可避,遂乃嘯聚山林,恣爲不道。若降一封丹詔,光祿寺頒給御酒珍羞,差一員大臣,直到梁山泊好言撫諭,招安來降,假此以敵遼兵,公私兩便。伏乞陛下聖鑑。”天子云:“卿言甚當,正合朕意。”便差殿前太尉陳宗善爲使,齎擎丹詔御酒,前去招安梁山泊大小人數。是日朝散,陳太尉領了詔敕,回家收拾。 不爭陳太尉捧詔招安,有分教:千千金戈鐵騎,密佈山頭;簇簇戰艦艨艟,平鋪水面。誤衝邪祟,惱犯魔王。正是:香醪翻做燒身藥,丹詔應爲引戰書。畢竟陳太尉怎地去招安宋江,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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