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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 · 第七回 · 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豹子头误入白虎堂

国学诗词雏鹰计划:阅读此篇名篇《水浒传 · 第七回 · 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豹子头误入白虎堂》 来自:《水浒传》

施耐庵

施耐庵,原名彦端,字肇瑞,号子安,别号耐庵。原籍苏州,生于兴化,舟人之子,13岁入私塾,19岁中秀才,29岁中举,35岁中进士。35岁至40岁之间官钱塘二载,后与当道不合,复归苏州。至正十六年(1356)六十岁,张士诚据苏,征聘不应;与张士诚部将卞元亨相友善,后流寓江阴,在祝塘镇教书。71岁或72岁迁兴化,旋迁白驹场、施家桥。朱元璋屡征不应;最后居淮安卒,终年74岁。著作是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浒传》。
原文

诗曰: 在世为人保七旬,何劳日夜弄精神。 世事到头终有尽,浮花过眼总非真。 贫穷富贵天之命,事业功名隙里尘。 得便宜处休欢喜,远在儿孙近在身。 话说那酸枣门外三二十个泼皮破落户中间,有两个为头的,一个叫做过街老鼠张三,一个叫做青草蛇李四。这两个为头接将来,智深也却好去粪窖边,看见这伙人都不走动,只立在窖边,齐道:“俺特来与和尚作庆。”智深道:“你们既是邻舍街坊,都来廨宇里坐地。”张三、李四便拜在地上,不肯起来。只指望和尚来扶他,便要动手。智深见了,心里早疑忌道:“这伙人不三不四,又不肯近前来,莫不要攧洒家?那厮却是倒来捋虎须,俺且走向前去,教那厮看洒家手脚。” 智深大踏步近前,去众人面前来。那张三、李四便道:“小人兄弟们特来参拜师父。”口里说,便向前去,一个来抢左脚,一个来抢右脚。智深不等他占身,右脚早起,腾的把李四先踢下粪窖里去。张三恰待走,智深左脚早起,两个泼皮都踢在粪窖里挣扎。后头那二三十个破落户,惊的目瞪痴呆,都待要走。智深喝道:“一个走的,一个下去!两个走的,两个下去!”众泼皮都不敢动掸。只见那张三、李四在粪窖里探起头来。原来那座粪窖没底似深,两个一身臭屎,头发上蛆虫盘满,立在粪窖里,叫道:“师父,饶恕我们!”智深喝道:“你那众泼皮,快扶那鸟上来,我便饶你众人。”众人打一救,搀到葫芦架边,臭秽不可近前。智深呵呵大笑道:“兀那蠢物!你且去菜园池子里洗了来,和你众人说话。”两个泼皮洗了一回,众人脱件衣服与他两个穿了。 智深叫道:“都来廨宇里坐地说话。”智深先居中坐了,指着众人道:“你那伙鸟人,休要瞒洒家,你等都是什么鸟人,来这里戏弄洒家?”那张三、李四并众火伴一齐跪下,说道:“小人祖居在这里,都只靠赌博讨钱为生。这片菜园是俺们衣饭碗,大相国寺里几番使钱要奈何我们不得。师父却是那里来的长老?恁的了得!相国寺里不曾见有师父。今日我等愿情伏侍。”智深道:“洒家是关西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官,只为杀的人多,因此情愿出家,五台山来到这里。洒家俗姓鲁,法名智深。休说你这三二十个人直什么,便是千军万马队中,俺敢直杀的入去出来!”众泼皮喏喏连声,拜谢了去。智深自来廨宇里房内,收拾整顿歇卧。 次日,众泼皮商量,凑些钱物,买了十瓶酒,牵了一个猪,来请智深。都在廨宇安排了,请鲁智深居中坐了,两边一带坐定那二三十泼皮饮酒。智深道:“什么道理,叫你众人们坏钞。”众人道:“我们有福,今日得师父在这里,与我等众人做主。”智深大喜。吃到半酣里,也有唱的,也有说的,也有拍手的,也有笑的。正在那里喧哄,只听得门外老鸦哇哇的叫。众人有扣齿的,齐道:“赤口上天,白舌入地。”智深道:“你们做什么鸟乱?”众人道:“老鸦叫,怕有口舌。”智深道:“那里取这话!”那种地道人笑道:“墙角边绿杨树上新添了一个老鸦巢,每日只咶到晚。”众人道:“把梯子去上面拆了那巢便了。”有几个道:“我们便去。”智深也乘着酒兴,都到外面看时,果然绿杨树上一个老鸦巢。众人道:“把梯子上去拆了,也得耳根清净。”李四便道:“我与你盘上去,不要梯子。”智深相了一相,走到树前,把直裰脱了,用右手向下,把身倒缴着,却把左手拔住上截,把腰只一趁,将那株绿杨树带根拔起。众泼皮见了,一齐拜倒在地,只叫:“师父非是凡人,正是真罗汉!身体无千万斤气力,如何拔得起!”智深道:“打甚鸟紧!明日都看洒家演武使器械。”众泼皮当晚各自散了。从明日为始,这二三十个破落户见智深匾匾的伏,每日将酒肉来请智深,看他演武使拳。 过了数日,智深寻思道:“每日吃他们酒食多矣,洒家今日也安排些还席。”叫道人去城中买了几般果子,沽了两三担酒,杀翻一口猪,一腔羊。那时正是三月尽,天气正热。智深道:“天色热!”叫道人绿槐树下铺了芦席,请那许多泼皮团团坐定。大碗斟酒,大块切肉,叫众人吃得饱了。再取果子吃酒,又吃得正浓,众泼皮道:“这几日见师父演力,不曾见师父家生器械,怎得师父教我们看一看也好。”智深道:“说的是。”自去房内取出浑铁禅杖,头尾长五尺,重六十二斤。众人看了,尽皆吃惊,都道:“两臂膊没水牛大小气力,怎使得动!”智深接过来,飕飕的使动,浑身上下,没半点儿参差。众人看了,一齐喝采。 智深正使得活泛,只见墙外一个官人看见,喝采道:“端的使得好!”智深听得,收住了手看时,只见墙缺边立着一个官人。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一顶青纱抓角儿头巾,脑后两个白玉圈连珠鬓环。身穿一领单绿罗团花战袍,腰系一条双搭尾龟背银带。穿一对磕瓜头朝样皂靴,手中执一把折叠纸西川扇子。 那官人生的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八尺长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纪,口里道:“这个师父端的非凡,使的好器械!”众泼皮道:“这位教师喝采,必然是好。”智深问道:“那军官是谁?”众人道:“这官人是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名唤林冲。”智深道:“何不就请来厮见?”那林教头便跳入墙来。两个就槐树下相见了,一同坐地。林教头便问道:“师兄何处人氏?法讳唤做甚么?”智深道:“洒家是关西鲁达的便是。只为杀的人多,情愿为僧。年幼时也曾到东京,认得今尊林提辖。”林冲大喜,就当结义智深为兄。智深道:“教头今日缘何到此?”林冲答道:“恰才与拙荆一同来间壁岳庙里还香愿。林冲听得使棒,看得入眼,着女使锦儿自和荆妇去庙里烧香。林冲就只此间相等。不想得遇师兄。”智深道:“洒家初到这里,正没相识,得这几个大哥每日相伴。如今又得教头不弃,结为弟兄,十分好了。”便叫道人再添酒来相待。 恰才饮得三杯,只见女使锦儿慌慌急急,红了脸,在墙缺边叫道:“官人,休要坐地!娘子在庙中和人合口!”林冲连忙问道:“在那里?”锦儿道:“正在五岳楼下来,撞见个诈奸不级的,把娘子拦住了,不肯放。”林冲慌忙道:“却再来望师兄,休怪,休怪!”林冲别了智深,急跳过墙缺,和锦儿径奔岳庙里来。抢到五岳楼看时,见了数个人拿着弹弓、吹筒、粘竿,都立在栏干边。胡梯上一个年小的后生,独自背立着,把林冲的娘子拦着道:“你且上楼去,和你说话。”林冲娘子红了脸道:“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调戏!”林冲赶到跟前,把那后生肩胛只一扳过来,喝道:“调戏良人妻子,当得何罪!”恰待下拳打时,认的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子高衙内。原来高俅新发迹,不曾有亲儿,无人帮助,因此过房这高阿叔高三郎儿子在房内为子。本是叔伯弟兄,却与他做干儿子,因此高太尉爱惜他。那厮在东京倚势豪强,专一爱淫垢人家妻女。京师人惧怕他权势,谁敢与他争口,叫他做花花太岁。 当时林冲扳将过来,却认得是本管高衙内,先自手软了。高衙内说道:“林冲,干你甚事,你来多管?”原来高衙内不认得他是林冲的娘子,若还认得时,也没这场事。见林冲不动手,他发这话。众多闲汉见闹,一齐拢来劝道:“教头休怪,衙内不认的,多有冲撞。”林冲怒气未消,一双眼睁着瞅那高衙内,众闲汉劝了林冲,和哄高衙内出庙上马去了。林冲将引妻小并使女锦儿,也转出廊下来。只见智深提着铁禅杖,引着那二三十个破落户,大踏步抢入庙来。林冲见了,叫道:“师兄,那里去?”智深道:“我来帮你厮打!”林冲道:“原来是本官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荆妇,时间无礼。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智深道:“你却怕他本官太尉,洒家怕他甚鸟!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了去。”林冲见智深醉了,便道:“师兄说得是。林冲一时被众人劝了,权且饶他。”智深道:“但有事时,便来唤洒家与你去。”众泼皮见智深醉了,扶着道:“师父,俺们且去,明日再得相会。”智深提着禅杖道:“阿嫂休怪,莫要笑话。阿哥,明日再得相会。”智深相别,自和泼皮去了。林冲领了娘子并锦儿取路回家,心中只是郁郁不乐。 且说这高衙内引了一班儿闲汉,自见了林冲娘子,又被他冲散了,心中好生着迷,怏怏不乐,回到府中纳闷。过了三两日,众多闲汉都来伺候,见衙内自焦,没撩没乱,众人散了。数内有一个帮闲的,唤作干鸟头富安,理会得高衙内意思,独自一个到府中伺候。见衙内在书房中闲坐,那富安走近前去道:“衙内近日面色清减,心中少乐,必然有件不悦之事。”高衙内道:“你如何省得?”富安道:“小子一猜便着。”衙内道:“你猜我心中甚事不乐?”富安道:“衙内是思想那‘双木’的。这猜如何?”衙内笑道:“你猜得是。只没个道理得他。”富安道:“有何难哉!衙内怕林冲是个好汉,不敢欺他,这个无伤。他见在帐下听使唤,大请大受,怎敢恶了太尉?轻则便刺配了他,重则害了他性命。小闲寻思有一计,使衙内能勾得他。”高衙内听的,便道:“自见了多少好女娘,不知怎的只爱他,心中着迷,郁郁不乐。你有甚见识,能勾他时,我自重重的赏你。”富安道:“门下知心腹的陆虞候陆谦,他和林冲最好。明日衙内躲在陆虞候楼上深阁,摆下些酒食,却叫陆谦去请林冲出来吃酒。教他直去樊楼上深阁里吃酒,小闲便去他家对林冲娘子说道:‘你丈夫教头和陆谦吃酒,一时重气,闷倒在楼上,叫娘子快去看哩。’赚得他来到楼上。妇人家水性,见了衙内这般风流人物,再着些甜话儿调和他,不由他不肯。小闲这一计如何?”高衙内喝采道:“好条计!就今晚着人去唤陆虞候来分付了。”原来陆虞候家只在高太尉家隔壁巷内。次日,商量了计策,陆虞候一时听允,也没奈何,只要衙内欢喜,却顾不得朋友交情。 且说林冲连日闷闷不已,懒上街去,巳牌时,听得门首有人叫道:“教头在家么?”林冲出来看时,却是陆虞候,慌忙道:“陆兄何来?”陆谦道:“特来探望,兄何故连日街前不见?”林冲道:“心里闷,不曾出去。”陆谦道:“我同兄长去吃三杯解闷。”林冲道:“少坐拜茶。”两个吃了茶起身。陆虞候道:“阿嫂,我同兄长到家去吃三杯。”林冲娘子赶到布帘下,叫道:“大哥,少饮早归。” 林冲与陆谦出得门来,街上闲走了一回。陆虞候道:“兄长,我们休家去,只就樊楼内吃两杯。”当时两个上到樊楼内,占个阁儿,唤酒保分付,叫取两瓶上色好酒,希奇果子案酒。两个叙说闲话。林冲叹了一口气,陆虞候道:“兄长何故叹气?”林冲道:“贤弟不知,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这般腌臜的气!”陆虞候道:“如今禁军中虽有几个教头,谁人及得兄长的本事,太尉又看承得好,却受谁的气?”林冲把前日高衙内的事告诉陆虞候一遍。陆虞候道:“衙内必不认的嫂子。如此也不打紧,兄长不必忍气,只顾饮酒。”林冲吃了八九杯酒,因要小遗,起身道:“我去净手了来。”林冲下得楼来,出酒店门,投东小巷内去净了手。回身转出巷口,只见女使锦儿叫道:“官人,寻得我苦,却在这里!”林冲慌忙问题:“做甚么?”锦儿道:“官人和陆虞候出来,没半个时辰,只见一个汉子慌慌急急奔来家里,对娘子说道:‘我是陆虞候家邻舍。你家教头和陆谦吃酒,只见教头一口气不来,便重倒了!只叫娘子且快来看视。’娘子听得,连忙央间壁王婆看了家,和我跟那汉子去。直到太府前小巷内一家人家,上至楼上,只见桌子上摆着些酒食,不见官人。恰待下楼,只见前日岳庙里啰唣娘子的那后生出来道:‘娘子少坐,你丈夫来也。’锦儿慌慌下的楼时,只听得娘子在楼上叫:‘杀人!’因此,我一地里寻官人不见,正撞着卖药的张先生道:‘我在樊楼前过,见教头和一个人入去吃酒。’因此特奔到这里。官人快去!” 林冲见说,吃了一惊,也不顾女使锦儿,三步做一步,跑到陆虞候家。抢到胡梯上,却关着楼门。只听得娘子叫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妻子关在这里!”又听得高衙内道:“娘子,可怜见救俺!便是铁石人,也告的回转!”林冲立在胡梯上,叫道:“大嫂开门!”那妇人听的是丈夫声音,只顾来开门。高衙内吃了一惊,斡开了楼窗,跳墙走了。林冲上的楼上,寻不见高衙内,问娘子道:“不曾被这厮点污了?”娘子道:“不曾。”林冲把陆虞候家打得粉碎,将娘子下楼。出得门外看时,邻舍两边都闭了门。女使锦儿接着,三个人一处归家去了。 林冲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径奔到樊楼前去寻陆虞候,也不见了。却回来他门前等了一晚,不见回家,林冲自归。娘子劝道:“我又不曾被他骗了,你休得胡做。”林冲道:“叵耐这陆谦畜生,我和你如兄若弟,你也来骗我!只怕不撞见高衙内,也照管着他头面。”娘子苦劝,那里肯放他出门。陆虞候只躲在太尉府内,亦不敢回家。林冲一连等了三日,并不见面。府前人见林冲面色不好,谁敢问他。 第四日饭时候,鲁智深径寻到林冲家相探,问道:“教头如何连日不见面?”林冲答道:“小弟少冗,不曾探得师兄。既蒙到我寒舍,本当草酌三杯,争奈一时不能周备,且和师兄一同上街闲玩一遭,市沽两盏,如何?”智深道:“最好。”两个同上街来,吃了一日酒,又约明日相会。自此,每日与智深上街吃酒,把这件事都放慢了。 且说高衙内自从那日在陆虞候家楼上吃了那惊,跳墙脱走,不敢对太尉说知,因此在府中卧病。陆虞候和富安两个来府里望衙内,见他容颜不好,精神憔悴。陆谦道:“衙内何故如此精神少乐?”衙内道:“实不瞒你们说,我为林冲老婆,两次不能勾得他,又吃他那一惊,这病越添得重了。眼见的半年三个月,性命难保。”二人道:“衙内且宽心,只在小人两个身上,好歹要共那妇人完聚,只除他自缢死了便罢。”正说间,府里老都管也来看衙内病症。只见: 不痒不疼,浑身上或寒或热;没撩没乱,满腹中又饱又饥。白昼忘餐,黄昏废寝。对爷娘怎诉心中恨,见相识难遮脸上羞。七魄悠悠,等候鬼门关上去;三魂荡荡,安排横死案中来。 那陆虞候和富安见老都管来问病,两个商量道:“只除恁的。”等候老都管看病已了出来,两个邀老都管僻静处说道:“若要衙内病好,只除教太尉得知,害了林冲性命,方能勾得他老婆和衙内在一处,这病便得好。若不如此,已定送了衙内性命。”老都管道:“这个容易,老汉今晚便禀太尉得知。”两个道:“我们已有了计,只等你回话。” 老都管至晚来见太尉,说道:“衙内不害别的症,却害林冲的老婆。”高俅道:“几时见了他的浑家?”都管禀道:“便是前月二十八日,在岳庙里见来,今经一月有余余。”又把陆虞候设的计备细说了。高俅道:“如此,因为他浑家怎地害他?我寻思起来,若为惜林冲一个人时,须送了我孩儿性命,却怎生是好?”都管道:“陆虞候和富安有计较。”高俅道:“既是如此,教唤二人来商议。”老都管随即唤陆谦、富安,入到堂里,唱了喏。高俅问道:“我这小衙内的事,你两个有甚计较?救得我孩儿好了时,我自抬举你二人。”陆虞候向前禀道:“恩相在上,只除如此如此使得。”高俅见说了,喝采道:“好计!你两个明日便与我行。”不在话下。 再说林冲每日和智深吃酒,把这件事不记心了。那一日,两个同行到阅武坊巷口,见一条大汉,头戴一顶抓角儿头巾,穿一领旧战袍,手里拿着一口宝刀,插着个草标儿,立在街上,口里自言自语说道:“不遇识者,屈沉了我这口宝刀!”林冲也不理会,只顾和智深说着话走。那汉子又跟在背后道:“好口宝刀,可惜不遇识者!”林冲只顾和智深走着,说得入港。那汉又在背后说道:偌大一个东京,没一个识的军器的!”林冲听的说,回过头来,那汉飕的把那口刀掣将出来,明晃晃的夺人眼目。林冲合当有事,猛可地道:“将来看!”那汉递将过来。林冲接在手内,同智深看了。但见: 清光夺目,冷气侵人。远看如玉沼春冰,近看似琼台瑞雪。花纹密布,鬼神见后心惊;气象纵横,奸党遇时胆裂。太阿巨阙应难比,干将莫邪亦等闲。 当时林冲看了,吃了一惊,失口道:“好刀!你要卖几钱?”那汉道:“索价三千贯,实价二千贯。”林冲道:“值是值二千贯,只没个识主。你若一千贯肯时,我买你的。”那汉道:“我急要些钱使,你若端的要时,饶你五百贯,实要一千五百贯。”林冲道:“只是一千贯,我便买了。”那汉叹口气道:“金子做生铁卖了,罢,罢!一文也不要少了我的。”林冲道:“跟我来家中取钱还你。”回身却与智深道:“师兄且在茶房里少待,小弟便来。”智深道:“洒家且回去,明日再相见。”林冲别了智深,自引了卖刀的那汉,去家去取钱与他。将银子折算价贯,准还与他,就问那汉道:“你这口刀那里得来?”那汉道:“小人祖上留下。因为家道消乏,没奈何,将出来卖了。”林冲道:“你祖上是谁?”那汉道:“若说时,辱没杀人!”林冲再也不问。那汉得了银两自去了。林冲把这口刀翻来复去看了一回,喝采道:“端的好把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宝刀,胡乱不肯教人看,我几番借看,也不肯将出来。今日我也买了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试。”林冲当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夜间挂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那刀。 次日巳牌时分,只听得门首有两个承局叫道:“林教头,太尉钧旨,道你买一口好刀,就叫你将去比看。太尉府里专等。”林冲听得,说道:“又是甚么多口的报知了。”两个承局催得林冲穿了衣服,拿了那口刀,随这两个承局来。一路上,林冲道:“我在府中不认的你。”两个人说道:“小人新近参随。”却早来到府前,进得到厅前,林冲立住了脚。两个又道:“太慰在里面后堂内坐地。”转入屏风,至后堂,又不见太尉。林冲又住了脚。两个又道:“太尉直在里面等你,叫引教头进来。”又过了两三重门,到一个去处,一周遭都是绿栏杆。两个又引林冲到堂前,说道:“教头,你只在此少待,等我入去禀太尉。” 林冲拿着刀,立在檐前,两个人自入去了。一盏茶时,不见出来。林冲心疑,探头入帘看时,只见檐前额上有四个青字,写道“白虎节堂”。林冲猛省道:“这节堂是商议军机大事处,如何敢无敌辄入,不是礼!”急待回身,只听的鞭履响、脚步鸣,一个人从外面入。林冲看时,不是别人,却是本管高太尉。林冲见了,执刀向前声喏。太尉喝道:“林冲,你又无呼唤,安敢辄入白虎节堂!你知法度否?你手里拿着刀,莫非来刺杀下官?有人对我说,你两三日前拿刀在府前伺候,必有歹心。”林冲躬身禀道:“恩相,恰才蒙两个承局呼唤林冲,将刀来比看。”太尉喝道:“承局在那里?”林冲道:“恩相,他两个已投堂里去了。”太尉道:“胡说!甚么承局敢进我府堂里去。左右,与我拿下这厮!”说犹未了,旁边耳房里走出二十余人,把林冲横推倒拽,恰似皂雕追紫燕,浑如猛虎啖羊羔。高太尉大怒道:“你既是禁军教头,法度也还不知道。因何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欲杀本官?”叫左右把林冲推下,不知性命如何。 不因此等,有分教:“大闹中原,纵横海内。直教农夫背上添心号,渔父舟中插认旗。毕竟看林冲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翻译
释义/赏析
繁体原文
詩曰: 在世爲人保七旬,何勞日夜弄精神。 世事到頭終有盡,浮花過眼總非真。 貧窮富貴天之命,事業功名隙裏塵。 得便宜處休歡喜,遠在兒孫近在身。 話說那酸棗門外三二十個潑皮破落戶中間,有兩個爲頭的,一個叫做過街老鼠張三,一個叫做青草蛇李四。這兩個爲頭接將來,智深也卻好去糞窖邊,看見這夥人都不走動,隻立在窖邊,齊道:“俺特來與和尚作慶。”智深道:“你們既是鄰舍街坊,都來廨宇裏坐地。”張三、李四便拜在地上,不肯起來。只指望和尚來扶他,便要動手。智深見了,心裏早疑忌道:“這夥人不三不四,又不肯近前來,莫不要攧灑家?那廝卻是倒來捋虎鬚,俺且走向前去,教那廝看灑家手腳。” 智深大踏步近前,去衆人面前來。那張三、李四便道:“小人兄弟們特來參拜師父。”口裏說,便向前去,一個來搶左腳,一個來搶右腳。智深不等他占身,右腳早起,騰的把李四先踢下糞窖裏去。張三恰待走,智深左腳早起,兩個潑皮都踢在糞窖裏掙扎。後頭那二三十個破落戶,驚的目瞪癡呆,都待要走。智深喝道:“一個走的,一個下去!兩個走的,兩個下去!”衆潑皮都不敢動撣。只見那張三、李四在糞窖裏探起頭來。原來那座糞窖沒底似深,兩個一身臭屎,頭髮上蛆蟲盤滿,立在糞窖裏,叫道:“師父,饒恕我們!”智深喝道:“你那衆潑皮,快扶那鳥上來,我便饒你衆人。”衆人打一救,攙到葫蘆架邊,臭穢不可近前。智深呵呵大笑道:“兀那蠢物!你且去菜園池子裏洗了來,和你衆人說話。”兩個潑皮洗了一回,衆人脫件衣服與他兩個穿了。 智深叫道:“都來廨宇裏坐地說話。”智深先居中坐了,指着衆人道:“你那夥鳥人,休要瞞灑家,你等都是什麼鳥人,來這裏戲弄灑家?”那張三、李四並衆火伴一齊跪下,說道:“小人祖居在這裏,都只靠賭博討錢爲生。這片菜園是俺們衣飯碗,大相國寺裏幾番使錢要奈何我們不得。師父卻是那裏來的長老?恁的了得!相國寺裏不曾見有師父。今日我等願情伏侍。”智深道:“灑家是關西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官,只爲殺的人多,因此情願出家,五臺山來到這裏。灑家俗姓魯,法名智深。休說你這三二十個人直什麼,便是千軍萬馬隊中,俺敢直殺的入去出來!”衆潑皮喏喏連聲,拜謝了去。智深自來廨宇裏房內,收拾整頓歇臥。 次日,衆潑皮商量,湊些錢物,買了十瓶酒,牽了一個豬,來請智深。都在廨宇安排了,請魯智深居中坐了,兩邊一帶坐定那二三十潑皮飲酒。智深道:“什麼道理,叫你衆人們壞鈔。”衆人道:“我們有福,今日得師父在這裏,與我等衆人做主。”智深大喜。吃到半酣裏,也有唱的,也有說的,也有拍手的,也有笑的。正在那裏喧鬨,只聽得門外老鴉哇哇的叫。衆人有扣齒的,齊道:“赤口上天,白舌入地。”智深道:“你們做什麼鳥亂?”衆人道:“老鴉叫,怕有口舌。”智深道:“那裏取這話!”那種地道人笑道:“牆角邊綠楊樹上新添了一個老鴉巢,每日只咶到晚。”衆人道:“把梯子去上面拆了那巢便了。”有幾個道:“我們便去。”智深也乘着酒興,都到外面看時,果然綠楊樹上一個老鴉巢。衆人道:“把梯子上去拆了,也得耳根清淨。”李四便道:“我與你盤上去,不要梯子。”智深相了一相,走到樹前,把直裰脫了,用右手向下,把身倒繳着,卻把左手拔住上截,把腰只一趁,將那株綠楊樹帶根拔起。衆潑皮見了,一齊拜倒在地,只叫:“師父非是凡人,正是真羅漢!身體無千萬斤氣力,如何拔得起!”智深道:“打甚鳥緊!明日都看灑家演武使器械。”衆潑皮當晚各自散了。從明日爲始,這二三十個破落戶見智深匾匾的伏,每日將酒肉來請智深,看他演武使拳。 過了數日,智深尋思道:“每日吃他們酒食多矣,灑家今日也安排些還席。”叫道人去城中買了幾般果子,沽了兩三擔酒,殺翻一口豬,一腔羊。那時正是三月盡,天氣正熱。智深道:“天色熱!”叫道人綠槐樹下鋪了蘆蓆,請那許多潑皮團團坐定。大碗斟酒,大塊切肉,叫衆人吃得飽了。再取果子吃酒,又吃得正濃,衆潑皮道:“這幾日見師父演力,不曾見師父家生器械,怎得師父教我們看一看也好。”智深道:“說的是。”自去房內取出渾鐵禪杖,頭尾長五尺,重六十二斤。衆人看了,盡皆吃驚,都道:“兩臂膊沒水牛大小氣力,怎使得動!”智深接過來,颼颼的使動,渾身上下,沒半點兒參差。衆人看了,一齊喝采。 智深正使得活泛,只見牆外一個官人看見,喝采道:“端的使得好!”智深聽得,收住了手看時,只見牆缺邊立着一個官人。怎生打扮?但見: 頭戴一頂青紗抓角兒頭巾,腦後兩個白玉圈連珠鬢環。身穿一領單綠羅團花戰袍,腰繫一條雙搭尾龜背銀帶。穿一對磕瓜頭朝樣皁靴,手中執一把摺疊紙西川扇子。 那官人生的豹頭環眼,燕頷虎鬚,八尺長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紀,口裏道:“這個師父端的非凡,使的好器械!”衆潑皮道:“這位教師喝采,必然是好。”智深問道:“那軍官是誰?”衆人道:“這官人是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林武師,名喚林沖。”智深道:“何不就請來廝見?”那林教頭便跳入牆來。兩個就槐樹下相見了,一同坐地。林教頭便問道:“師兄何處人氏?法諱喚做甚麼?”智深道:“灑家是關西魯達的便是。只爲殺的人多,情願爲僧。年幼時也曾到東京,認得今尊林提轄。”林沖大喜,就當結義智深爲兄。智深道:“教頭今日緣何到此?”林沖答道:“恰纔與拙荊一同來間壁岳廟裏還香願。林沖聽得使棒,看得入眼,着女使錦兒自和荊婦去廟裏燒香。林沖就只此間相等。不想得遇師兄。”智深道:“灑家初到這裏,正沒相識,得這幾個大哥每日相伴。如今又得教頭不棄,結爲弟兄,十分好了。”便叫道人再添酒來相待。 恰纔飲得三杯,只見女使錦兒慌慌急急,紅了臉,在牆缺邊叫道:“官人,休要坐地!娘子在廟中和人合口!”林沖連忙問道:“在那裏?”錦兒道:“正在五嶽樓下來,撞見個詐奸不級的,把娘子攔住了,不肯放。”林沖慌忙道:“卻再來望師兄,休怪,休怪!”林沖別了智深,急跳過牆缺,和錦兒徑奔岳廟裏來。搶到五嶽樓看時,見了數個人拿着彈弓、吹筒、粘竿,都立在欄干邊。胡梯上一個年小的後生,獨自背立着,把林沖的娘子攔着道:“你且上樓去,和你說話。”林沖娘子紅了臉道:“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調戲!”林沖趕到跟前,把那後生肩胛只一扳過來,喝道:“調戲良人妻子,當得何罪!”恰待下拳打時,認的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子高衙內。原來高俅新發跡,不曾有親兒,無人幫助,因此過房這高阿叔高三郎兒子在房內爲子。本是叔伯弟兄,卻與他做乾兒子,因此高太尉愛惜他。那廝在東京倚勢豪強,專一愛淫垢人家妻女。京師人懼怕他權勢,誰敢與他爭口,叫他做花花太歲。 當時林沖扳將過來,卻認得是本管高衙內,先自手軟了。高衙內說道:“林沖,幹你甚事,你來多管?”原來高衙內不認得他是林沖的娘子,若還認得時,也沒這場事。見林沖不動手,他發這話。衆多閒漢見鬧,一齊攏來勸道:“教頭休怪,衙內不認的,多有衝撞。”林沖怒氣未消,一雙眼睜着瞅那高衙內,衆閒漢勸了林沖,和哄高衙內出廟上馬去了。林沖將引妻小並使女錦兒,也轉出廊下來。只見智深提着鐵禪杖,引着那二三十個破落戶,大踏步搶入廟來。林沖見了,叫道:“師兄,那裏去?”智深道:“我來幫你廝打!”林沖道:“原來是本官高太尉的衙內,不認得荊婦,時間無禮。林沖本待要痛打那廝一頓,太尉面上須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沖不合吃着他的請受,權且讓他這一次。”智深道:“你卻怕他本官太尉,灑家怕他甚鳥!俺若撞見那撮鳥時,且教他吃灑家三百禪杖了去。”林沖見智深醉了,便道:“師兄說得是。林沖一時被衆人勸了,權且饒他。”智深道:“但有事時,便來喚灑家與你去。”衆潑皮見智深醉了,扶着道:“師父,俺們且去,明日再得相會。”智深提着禪杖道:“阿嫂休怪,莫要笑話。阿哥,明日再得相會。”智深相別,自和潑皮去了。林沖領了娘子並錦兒取路回家,心中只是鬱鬱不樂。 且說這高衙內引了一班兒閒漢,自見了林沖娘子,又被他衝散了,心中好生着迷,怏怏不樂,回到府中納悶。過了三兩日,衆多閒漢都來伺候,見衙內自焦,沒撩沒亂,衆人散了。數內有一個幫閒的,喚作幹鳥頭富安,理會得高衙內意思,獨自一個到府中伺候。見衙內在書房中閒坐,那富安走近前去道:“衙內近日面色清減,心中少樂,必然有件不悅之事。”高衙內道:“你如何省得?”富安道:“小子一猜便着。”衙內道:“你猜我心中甚事不樂?”富安道:“衙內是思想那‘雙木’的。這猜如何?”衙內笑道:“你猜得是。只沒個道理得他。”富安道:“有何難哉!衙內怕林沖是個好漢,不敢欺他,這個無傷。他見在帳下聽使喚,大請大受,怎敢惡了太尉?輕則便刺配了他,重則害了他性命。小閒尋思有一計,使衙內能勾得他。”高衙內聽的,便道:“自見了多少好女娘,不知怎的只愛他,心中着迷,鬱鬱不樂。你有甚見識,能勾他時,我自重重的賞你。”富安道:“門下知心腹的陸虞候陸謙,他和林沖最好。明日衙內躲在陸虞候樓上深閣,擺下些酒食,卻叫陸謙去請林沖出來吃酒。教他直去樊樓上深閣裏吃酒,小閒便去他家對林沖娘子說道:‘你丈夫教頭和陸謙吃酒,一時重氣,悶倒在樓上,叫娘子快去看哩。’賺得他來到樓上。婦人家水性,見了衙內這般風流人物,再着些甜話兒調和他,不由他不肯。小閒這一計如何?”高衙內喝采道:“好條計!就今晚着人去喚陸虞候來分付了。”原來陸虞候家只在高太尉家隔壁巷內。次日,商量了計策,陸虞候一時聽允,也沒奈何,只要衙內歡喜,卻顧不得朋友交情。 且說林沖連日悶悶不已,懶上街去,巳牌時,聽得門首有人叫道:“教頭在家麼?”林沖出來看時,卻是陸虞候,慌忙道:“陸兄何來?”陸謙道:“特來探望,兄何故連日街前不見?”林沖道:“心裏悶,不曾出去。”陸謙道:“我同兄長去吃三杯解悶。”林沖道:“少坐拜茶。”兩個吃了茶起身。陸虞候道:“阿嫂,我同兄長到家去吃三杯。”林沖娘子趕到布簾下,叫道:“大哥,少飲早歸。” 林沖與陸謙出得門來,街上閒走了一回。陸虞候道:“兄長,我們休家去,只就樊樓內吃兩杯。”當時兩個上到樊樓內,佔個閣兒,喚酒保分付,叫取兩瓶上色好酒,希奇果子案酒。兩個敘說閒話。林沖嘆了一口氣,陸虞候道:“兄長何故嘆氣?”林沖道:“賢弟不知,男子漢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這般腌臢的氣!”陸虞候道:“如今禁軍中雖有幾個教頭,誰人及得兄長的本事,太尉又看承得好,卻受誰的氣?”林沖把前日高衙內的事告訴陸虞候一遍。陸虞候道:“衙內必不認的嫂子。如此也不打緊,兄長不必忍氣,只顧飲酒。”林沖吃了八九杯酒,因要小遺,起身道:“我去淨手了來。”林沖下得樓來,出酒店門,投東小巷內去淨了手。回身轉出巷口,只見女使錦兒叫道:“官人,尋得我苦,卻在這裏!”林沖慌忙問題:“做甚麼?”錦兒道:“官人和陸虞候出來,沒半個時辰,只見一個漢子慌慌急急奔來家裏,對娘子說道:‘我是陸虞候家鄰舍。你家教頭和陸謙吃酒,只見教頭一口氣不來,便重倒了!只叫娘子且快來看視。’娘子聽得,連忙央間壁王婆看了家,和我跟那漢子去。直到太府前小巷內一家人家,上至樓上,只見桌子上擺着些酒食,不見官人。恰待下樓,只見前日岳廟裏囉唣娘子的那後生出來道:‘娘子少坐,你丈夫來也。’錦兒慌慌下的樓時,只聽得娘子在樓上叫:‘殺人!’因此,我一地裏尋官人不見,正撞着賣藥的張先生道:‘我在樊樓前過,見教頭和一個人入去吃酒。’因此特奔到這裏。官人快去!” 林沖見說,吃了一驚,也不顧女使錦兒,三步做一步,跑到陸虞候家。搶到胡梯上,卻關着樓門。只聽得娘子叫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妻子關在這裏!”又聽得高衙內道:“娘子,可憐見救俺!便是鐵石人,也告的迴轉!”林沖立在胡梯上,叫道:“大嫂開門!”那婦人聽的是丈夫聲音,只顧來開門。高衙內吃了一驚,斡開了樓窗,跳牆走了。林沖上的樓上,尋不見高衙內,問娘子道:“不曾被這廝點污了?”娘子道:“不曾。”林沖把陸虞候家打得粉碎,將娘子下樓。出得門外看時,鄰舍兩邊都閉了門。女使錦兒接着,三個人一處歸家去了。 林沖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徑奔到樊樓前去尋陸虞候,也不見了。卻回來他門前等了一晚,不見回家,林沖自歸。娘子勸道:“我又不曾被他騙了,你休得胡做。”林沖道:“叵耐這陸謙畜生,我和你如兄若弟,你也來騙我!只怕不撞見高衙內,也照管着他頭面。”娘子苦勸,那裏肯放他出門。陸虞候只躲在太尉府內,亦不敢回家。林沖一連等了三日,並不見面。府前人見林沖面色不好,誰敢問他。 第四日飯時候,魯智深徑尋到林沖家相探,問道:“教頭如何連日不見面?”林沖答道:“小弟少冗,不曾探得師兄。既蒙到我寒舍,本當草酌三杯,爭奈一時不能周備,且和師兄一同上街閒玩一遭,市沽兩盞,如何?”智深道:“最好。”兩個同上街來,吃了一日酒,又約明日相會。自此,每日與智深上街吃酒,把這件事都放慢了。 且說高衙內自從那日在陸虞候家樓上吃了那驚,跳牆脫走,不敢對太尉說知,因此在府中臥病。陸虞候和富安兩個來府裏望衙內,見他容顏不好,精神憔悴。陸謙道:“衙內何故如此精神少樂?”衙內道:“實不瞞你們說,我爲林沖老婆,兩次不能勾得他,又吃他那一驚,這病越添得重了。眼見的半年三個月,性命難保。”二人道:“衙內且寬心,只在小人兩個身上,好歹要共那婦人完聚,只除他自縊死了便罷。”正說間,府里老都管也來看衙內病症。只見: 不癢不疼,渾身上或寒或熱;沒撩沒亂,滿腹中又飽又飢。白晝忘餐,黃昏廢寢。對爺孃怎訴心中恨,見相識難遮臉上羞。七魄悠悠,等候鬼門關上去;三魂蕩蕩,安排橫死案中來。 那陸虞候和富安見老都管來問病,兩個商量道:“只除恁的。”等候老都管看病已了出來,兩個邀老都管僻靜處說道:“若要衙內病好,只除教太尉得知,害了林沖性命,方能勾得他老婆和衙內在一處,這病便得好。若不如此,已定送了衙內性命。”老都管道:“這個容易,老漢今晚便稟太尉得知。”兩個道:“我們已有了計,只等你回話。” 老都管至晚來見太尉,說道:“衙內不害別的症,卻害林沖的老婆。”高俅道:“幾時見了他的渾家?”都管稟道:“便是前月二十八日,在岳廟裏見來,今經一月有餘餘。”又把陸虞候設的計備細說了。高俅道:“如此,因爲他渾家怎地害他?我尋思起來,若爲惜林沖一個人時,須送了我孩兒性命,卻怎生是好?”都管道:“陸虞候和富安有計較。”高俅道:“既是如此,教喚二人來商議。”老都管隨即喚陸謙、富安,入到堂裏,唱了喏。高俅問道:“我這小衙內的事,你兩個有甚計較?救得我孩兒好了時,我自擡舉你二人。”陸虞候向前稟道:“恩相在上,只除如此如此使得。”高俅見說了,喝采道:“好計!你兩個明日便與我行。”不在話下。 再說林沖每日和智深吃酒,把這件事不記心了。那一日,兩個同行到閱武坊巷口,見一條大漢,頭戴一頂抓角兒頭巾,穿一領舊戰袍,手裏拿着一口寶刀,插着個草標兒,立在街上,口裏自言自語說道:“不遇識者,屈沉了我這口寶刀!”林沖也不理會,只顧和智深說着話走。那漢子又跟在背後道:“好口寶刀,可惜不遇識者!”林沖只顧和智深走着,說得入港。那漢又在背後說道:偌大一個東京,沒一個識的軍器的!”林沖聽的說,回過頭來,那漢颼的把那口刀掣將出來,明晃晃的奪人眼目。林沖合當有事,猛可地道:“將來看!”那漢遞將過來。林沖接在手內,同智深看了。但見: 清光奪目,冷氣侵人。遠看如玉沼春冰,近看似瓊臺瑞雪。花紋密佈,鬼神見後心驚;氣象縱橫,奸黨遇時膽裂。太阿巨闕應難比,干將莫邪亦等閒。 當時林沖看了,吃了一驚,失口道:“好刀!你要賣幾錢?”那漢道:“索價三千貫,實價二千貫。”林沖道:“值是值二千貫,只沒個識主。你若一千貫肯時,我買你的。”那漢道:“我急要些錢使,你若端的要時,饒你五百貫,實要一千五百貫。”林沖道:“只是一千貫,我便買了。”那漢嘆口氣道:“金子做生鐵賣了,罷,罷!一文也不要少了我的。”林沖道:“跟我來家中取錢還你。”回身卻與智深道:“師兄且在茶房裏少待,小弟便來。”智深道:“灑家且回去,明日再相見。”林沖別了智深,自引了賣刀的那漢,去家去取錢與他。將銀子折算價貫,準還與他,就問那漢道:“你這口刀那裏得來?”那漢道:“小人祖上留下。因爲家道消乏,沒奈何,將出來賣了。”林沖道:“你祖上是誰?”那漢道:“若說時,辱沒殺人!”林沖再也不問。那漢得了銀兩自去了。林沖把這口刀翻來覆去看了一回,喝采道:“端的好把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寶刀,胡亂不肯教人看,我幾番借看,也不肯將出來。今日我也買了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試。”林沖當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夜間掛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那刀。 次日巳牌時分,只聽得門首有兩個承局叫道:“林教頭,太尉鈞旨,道你買一口好刀,就叫你將去比看。太尉府裏專等。”林沖聽得,說道:“又是甚麼多口的報知了。”兩個承局催得林沖穿了衣服,拿了那口刀,隨這兩個承局來。一路上,林沖道:“我在府中不認的你。”兩個人說道:“小人新近參隨。”卻早來到府前,進得到廳前,林沖立住了腳。兩個又道:“太慰在裏面後堂內坐地。”轉入屏風,至後堂,又不見太尉。林沖又住了腳。兩個又道:“太尉直在裏面等你,叫引教頭進來。”又過了兩三重門,到一個去處,一周遭都是綠欄杆。兩個又引林沖到堂前,說道:“教頭,你只在此少待,等我入去稟太尉。” 林沖拿着刀,立在檐前,兩個人自入去了。一盞茶時,不見出來。林沖心疑,探頭入簾看時,只見檐前額上有四個青字,寫道“白虎節堂”。林沖猛省道:“這節堂是商議軍機大事處,如何敢無敵輒入,不是禮!”急待回身,只聽的鞭履響、腳步鳴,一個人從外面入。林沖看時,不是別人,卻是本管高太尉。林沖見了,執刀向前聲喏。太尉喝道:“林沖,你又無呼喚,安敢輒入白虎節堂!你知法度否?你手裏拿着刀,莫非來刺殺下官?有人對我說,你兩三日前拿刀在府前伺候,必有歹心。”林沖躬身稟道:“恩相,恰纔蒙兩個承局呼喚林沖,將刀來比看。”太尉喝道:“承局在那裏?”林沖道:“恩相,他兩個已投堂裏去了。”太尉道:“胡說!甚麼承局敢進我府堂裏去。左右,與我拿下這廝!”說猶未了,旁邊耳房裏走出二十餘人,把林沖橫推倒拽,恰似皁雕追紫燕,渾如猛虎啖羊羔。高太尉大怒道:“你既是禁軍教頭,法度也還不知道。因何手執利刃,故入節堂,欲殺本官?”叫左右把林沖推下,不知性命如何。 不因此等,有分教:“大鬧中原,縱橫海內。直教農夫背上添心號,漁父舟中插認旗。畢竟看林沖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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