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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 · 第十六回 · 杨志押送金银担 吴用智取生辰纲

国学诗词雏鹰计划:阅读此篇名篇《水浒传 · 第十六回 · 杨志押送金银担 吴用智取生辰纲》 来自:《水浒传》

施耐庵

施耐庵,原名彦端,字肇瑞,号子安,别号耐庵。原籍苏州,生于兴化,舟人之子,13岁入私塾,19岁中秀才,29岁中举,35岁中进士。35岁至40岁之间官钱塘二载,后与当道不合,复归苏州。至正十六年(1356)六十岁,张士诚据苏,征聘不应;与张士诚部将卞元亨相友善,后流寓江阴,在祝塘镇教书。71岁或72岁迁兴化,旋迁白驹场、施家桥。朱元璋屡征不应;最后居淮安卒,终年74岁。著作是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浒传》。
原文

《鹧鸪天》: 罡星起义在山东,杀曜纵横水浒中。可是七星成聚会,却于四海显英雄。人似虎,马如龙,黄泥冈上巧施功。满驮金贝归山寨,懊恨中书老相公。 话说当时公孙胜正在阁儿里对晁盖说:“这北京生辰纲是不义之财,取之何碍。”只见一个人从外面抢将入来,揪住公孙胜道:“你好大胆!却才商议的事,我都知了也。”那人却是智多星吴学究。晁盖笑道:“先生休慌,且请相见。”两个叙礼罢,吴用道:“江湖上久闻人说入云龙公孙胜一清大名,不期今日此处得会。”晁盖道:“这位秀士先生,便是智多星吴学究。”公孙胜道:“吾闻江湖上多人曾说加亮先生大名,岂知缘法却在保正庄上得会贤契。只是保正疏财仗义,以此天下豪杰都投门下。”晁盖道:“再有几位相识在里面,一发请进后堂深处见。”三个人入到里面,就与刘唐、三阮都相见了。 众人道:“今日此一会,应非偶然。须请保正哥哥正面而坐。”晁盖道:“量小子是个穷主人,又无甚罕物相留好客,怎敢占上。”吴用道:“保正哥哥,依着小生且请坐了。”晁盖只得坐了第一位。吴用坐了第二位,公孙胜坐了第三位,刘唐坐了第四位,阮小二坐了第五位,阮小五坐第六位,阮小七坐第七位。却才聚义饮酒。重整杯盘,再备酒肴,众人饮酌。 吴用道:“保正梦见北斗七星坠在屋脊上,今日我等七人聚义举事,岂不应天垂象。此一套富贵,唾手而取。我等七人和会,并无一人晓得。想公孙胜先生江湖上仗义疏财之士,所以得知这件事,来投保正。所说央刘兄去探听路程从那里来,今日天晚,来早便请登程。”公孙胜道:“这一事不须去了,贫道已打听知他来的路数了。只是黄泥冈大路上来。”晁盖道:“黄泥冈东十里路,地名安乐村,有一个闲汉,叫做白日鼠白胜,也曾来投奔我,我曾赍助他盘缠。”吴用道:“北斗上白光,莫不是应在这人?自有用他处。”刘唐道:“此处黄泥冈较远,何处可以容身?”吴用道:“只这个白胜家,便是我们安身处。亦还要用了白胜。”晁盖道:“吴先生,我等还是软取,却是硬取?”吴用笑道:“我已安排定了圈套,只看他来的光景。力则力取,智则智取。我有一条计策,不知中你们意否?如此如此。”晁盖听了大喜,攧着脚道:“好妙计!不枉了称你做智多星,果然赛过诸葛亮。好计策!”吴用道:“休得再提。常言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只可你知我知。”晁盖便道:“阮家三兄且请回归,至期来小庄聚会。吴先生依旧自去教学。公孙先生并刘唐,只在敝庄权住。”当日饮酒至晚,各自去客房里歇息。 次日五更起来,安排早饭吃了。晁盖取出三十两花银送与阮家三兄弟道:“权表薄意,切勿推却。”三阮那里肯受。吴用道:“朋友之意,不可相阻。”三阮方才受了银两。一齐送出庄外来。吴用附耳低言道:“这般这般,至期不可有误。”阮家三弟兄相别了,自回石碣村去。晁盖留住吴学究与公孙胜、刘唐在庄上,每日议事。 话休絮繁。却说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了十万贯庆贺生辰礼物完备,选日差人起程。当下一日在后堂坐下,只见蔡夫人问道:“相公,生辰纲几时起程?”梁中书道:“礼物都已完备,明后日便用起身。只是一件事在此踌躇未决。”蔡夫人道:“有甚事踌躇未决?”梁中书道:“上年费了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送上东京去,只因用人不着,半路被贼人劫将去了,至今无获;今年帐前眼见得又没个了事的人送去,在此踌躇未决。”蔡夫人指着阶下道:“你常说这个人十分了得,何不着他委纸领状送去走一遭,不致失误。”梁中书看阶下那人时,却是青面兽杨志。梁中书大喜,随即唤杨志上厅说道:“我正忘了你。你若与我送得生辰纲去,我自有抬举你处。”杨志叉手身前禀道:“恩相差遣,不敢不依。只不知怎地打点?几时起身?”梁中书道:“着落大名府差十辆太平车子,帐前拨十个厢禁军监押着车,每辆上各插一把黄旗,上写着‘献贺太师生辰纲”。每辆车子再使个军健跟着。三日内便要起身去。”杨志道:“非是小人推托,其实去不得。乞钧旨别差英雄精细的人去。”梁中书道:“我有心要抬举你,这献生辰纲的札子内另修一封书在中间,太师跟前重重保你,受道敕命回来。如何倒生支调,推辞不去?”杨志道:“恩相在上:小人也曾听得上年已被贼人劫去了,至今未获。今岁途中盗贼又多,甚是不好,此去东京,又无水路,都是旱路,经过的是紫金山、二龙山、桃花山、伞盖山、黄泥冈、白沙坞、野云渡、赤松林,这几处都是强人出没的去处。更兼单身客人,亦不敢独自经过,他知道是金银宝物,如何不来抢劫?枉结果了性命。以此去不得。”梁中书道:“恁地时多着军校防护送去便了。”杨志道:“恩相便差五百人去,也不济事。这厮们一声听得强人来时,都是先走了的。”梁中书道:“你这般地说时,生辰纲不要送去了?”杨志又禀道:“若依小人一件事,便敢送去。”梁中书道:“我既委在你身上,如何不依你说。”杨志道:“若依小人说时,并不要车子,把礼物都装做十余条担子,只做客人的打扮行货。也点十个壮健的厢禁军,却装做脚夫挑着。只消一个人和小人去,却打扮做客人,悄悄连夜送上东京交付。恁地时方好。”梁中书道:“你甚说的是。我写书呈,重重保你,受道诰命回来。”杨志道:“深谢恩相抬举。” 当日便叫杨志一面打拴担脚,一面选拣军人。次日,叫杨志来厅前伺候,梁中书出厅来问道:“杨志,你几时起身?”杨志禀道:“告复恩相,只在明早准行,就委领状。”梁中书道:“夫人也有一担礼物,另送与府中宝眷,也要你领。怕你不知头路。特地再教奶公谢都管,并两个虞候,和你一同去。”杨志告道:“恩相,杨志去不得了。”梁中书道:“礼物多已拴缚完备,如何又去不得?”杨志禀道:“此十担礼物都在小人身上,和他众人都由杨志,要早行便早行,要晚行便晚行,要住便住,要歇便歇,亦依杨志提调。如今又叫老都管并虞候和小人去,他是夫人行的人,又是太师府门下奶公,倘或路上与小人鳖拗起来,杨志如何敢和他争执得?若误了大事时,杨志那其间如何分说?”梁中书道:“这个也容易,我叫他三个都听你提调便了。”杨志答道:“若是如此禀过,小人情愿便委领状。倘有疏失,甘当重罪。”梁中书大喜道:“我也不枉了抬举你,真个有见识。”随即唤老谢都管并两个虞候出来,当厅分付道:“杨志提辖情愿委了一纸领状,监押生辰纲十一担金珠宝贝赴京,太师府交割,这干系都在他身上。你三人和他做伴去,一路上早起晚行住歇,都要听他言语,不可和他鳖拗。夫人处分付的勾当,你三人自理会。小心在意,早去早回,休教有失。”老都管一一都应了。当日杨志领了。 次日早起五更,在府里把担杖都摆在厅前。老都管和两个虞候又将一小担财帛,共十一担,拣了十一个壮健的厢禁军,都做脚夫打扮。杨志戴上凉笠儿,穿着青纱衫子,系了缠带行履麻鞋,跨口腰刀,提条朴刀。老都管也打扮做个客人模样。两个虞候假装做跟的伴当。各人都拿了条朴刀,又带几根藤条。梁中书付与了札付书呈。一行人都吃得饱了,在厅上拜辞了梁中书。看那军人担仗起程,杨志和谢都管、两个虞候监押着,一行共是十五人,离了梁府,出得北京城门,取大路投东京进发。五里单牌,十里双牌。此时正是五月半天气,虽是晴明得好,只是酷热难行。昔日吴七郡王有八句诗道: 玉屏四下朱阑绕,簇簇游鱼戏萍藻。 簟铺八尺白虾须,头枕一枚红玛瑙。 六龙惧热不敢行,海水煎沸蓬莱岛。 公子犹嫌扇力微,行人正在红尘道。 这八句诗单题着炎天暑月,那公子王孙在凉亭上水阁中,浸着浮瓜沉李,调冰雪藕避暑,尚兀自嫌热。怎知客人为些微名薄利,又无枷锁拘缚,三伏内只得在那途路中行。今日杨志这一行人,要取六月十五日生辰,只得在路途上行。自离了这北京五七日,端的只是起五更趁早凉便行,日中热时便歇。五七日后,人家渐少,行客又稀,一站站都是山路。杨志却要辰牌起身,申时便歇。那十一个厢禁军,担子又重,无有一个稍轻。天气热了,行不得,见着林子便要去歇息。杨志赶着催促要行,如若停住,轻则痛骂,重则藤条便打,逼赶要行。两个虞候虽只背些包裹行李,也气喘了行不上。杨志也嗔道:“你两个好不晓事!这干系须是俺的!你们不替洒家打这夫子,却在背后也慢慢地挨。这路上不是耍处。”那虞候道:“不是我两个要慢走,其实热了行不动,因此落后。前日只是趁早凉走,如今怎地正热里要行?正是好歹不均匀。”杨志道:“你这般说话,却似放屁。前日行的须是好地面,如今正是尴尬去处。若不日里赶过去,谁敢五更半夜走?”两个虞候口里不道,肚中寻思:“这厮不直得便骂人。” 杨志提了朴刀,拿着藤条,自去赶那担子。两个虞候坐在柳阴树下等得老都管来。两个虞候告诉道:“杨家那厮,强杀只是我相公门下一个提辖,直这般做大!”老都管道:“须是我相公当面分付道:休要和他鳖拗。因此我不做声。这两日也看他不得,权且奈他。”两个虞候道:“相公也只是人情话儿,都管自做个主便了。”老都管又道:“且奈他一奈。”当日行到申牌时分,寻得一个客店里歇了,那十个厢禁军雨汗通流,都叹气吹嘘,对老都管说道:“我们不幸做了军健,情知道被差出来。这般火似热的天气,又挑着重担。这两日又不拣早凉行,动不动老大藤条打来。都是一般父母皮肉,我们直恁地苦!”老都管道:“你们不要怨怅,巴到东京时,我自赏你。”众军汉道:“若是似都管看待我们时,并不敢怨怅。”又过了一夜。次日,天色未明,众人起来趁早凉起身去。杨志跳起来喝道:“那里去!且睡了,却理会。”众军汉道:“趁早不走,日里热时走不得,却打我们。”杨志大骂道:“你们省得甚么!”拿了藤条要打。众军忍气吞声,只得睡了。当日直到辰牌时分,慢慢地打火吃了饭走。一路上赶打着,不许投凉处歇。那十一个厢禁军口里喃喃讷讷地怨怅,两个虞候在老都管面前絮絮聒聒地搬口。老都管听了,也不着意,心内自恼他。 话休絮繁。似此行了十四五日,那十四个人,没一个不怨怅杨志。当日客店里,辰牌时分,慢慢地打火吃了早饭行。正是六月初四日时节,天气未及晌午,一轮红日当天,没半点云彩。其日十分大热。古人有八句诗道: 祝融南来鞭火龙,火旗焰焰烧天红。 日轮当午凝不去,万国如在红炉中。 五岳翠干云彩灭,阳侯海底愁波竭。 何当一夕金风起,为我扫除天下热。 当日行的路,都是山僻崎岖小径,南山北岭。却监着那十一个军汉,约行了二十余里路程。那军人们思量要去柳阴树下歇凉,被杨志拿着藤条打将来,喝道:“快走!教你早歇。”众军人看那天时,四下里无半点云彩,其时那热不可当。但见: 热气蒸人,嚣尘扑面。万里乾坤如甑,一轮火伞当天。四野无云,风穾穾波翻海沸;千山灼焰,必剥剥石烈灰飞。空中鸟雀命将休,倒攧入树林深处;水底鱼龙鳞角脱,直钻入泥土窖里。直教石虎喘无休,便是铁人须汗落。 当时杨志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里行。看看日色当午,那石头上热了,脚疼走不得。众军汉道:“这般天气热,兀的不晒杀人。”杨志喝着军汉道:“快走!赶过前面冈子去,却再理会。”正行之间,前面迎着那土冈子。众人看这冈子时,但见: 顶上万株绿树,根头一派黄沙。嵯峨浑似老龙形,险峻但闻风雨响。山边茅草,乱丝丝攒遍地刀枪;满地石头,碜可可睡两行虎豹。休道西川蜀道险,须知此是太行山。 当时一行十五人奔上冈子来,歇下担仗,那十四人都去松阴树下睡倒了。杨志说道:“苦也!这里是甚么去处,你们却在这里歇凉!起来,快走!”众军汉道:“你便剁做我七八段,其实去不得了。”杨志拿起藤条,劈头劈脑打去。打得这个起来,那个睡倒,杨志无可奈何。只见两个虞候和老都管气喘急急,也巴到冈子上松树下坐了喘气。看这杨志打那军健,老都管见了,说道:“提辖,端的热了走不得,休见他罪过。”杨志道:“都管,你不知,这里正是强人出没的去处,地名叫做黄泥冈。闲常太平时节,白日里兀自出来劫人,休道是这般光景,谁敢在这里停脚!”两个虞候听杨志说了,便道:“我见你说好几遍了,只管把这话来惊吓人。”老都管道:“权且教他们众人歇一歇,略过日中行如何?”杨志道:“你也没分晓了,如何使得!这里下冈子去,兀自有七八里没人家。甚么去处,敢在此歇凉!”老都管道:“我自坐一坐了走,你自去赶他众人先走。”杨志拿着藤条喝道:“一个不走的,吃俺二十棍。”众军汉一齐叫将起来。数内一个分说道:“提辖,我们挑着百十斤担子,须不比你空手走的。你端的不把人当人!便是留守相公自来监押时,也容我们说一句。你好不知疼痒,只顾逞办!”杨志骂道:“这畜生不呕死俺,只是打便了。”拿起藤条,劈脸便打去。老都管喝道:“杨提辖且住,你听我说。我在东京太师府里做奶公时,门下官军见了无千无万,都向着我喏喏连声。不是我口浅,量你是个遭死的军人,相公可怜,抬举你做个提辖,比得草芥子大小的官职,直得恁地逞能。休说我是相公家都管,便是村庄一个老的,也合依我劝一劝,只顾把他们打,是何看待!”杨志道:“都管,你须是城市里人,生长在相府里,那里知道途路上千难万难。”老都管道:“四川、两广也曾去来,不曾见你这般卖弄。”杨志道:“如今须不比太平时节。”都管道:“你说这话该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 杨志却待再要回言,只见对面松林里影着一个人在那里舒头探脑价望。杨志道:“俺说甚么,兀的不是歹人来了!”撇下藤条,拿了朴刀,赶入松林里来,喝一声道:“你这厮好大胆,怎敢看俺的行货!”只见松林里一字儿摆着七辆江州车儿,七个脱得赤条条的在那里乘凉。一个鬓边老大一搭朱砂记,拿着一条朴刀,望杨志跟前来。七个人齐叫一声:“呵也!”都跳起来。杨志喝:“你等是甚么人?“那七人道:“你是甚么人?”杨志又问道:“你等莫不是歹人?”那七人道:“你颠倒问,我等是小本经纪,那里有钱与你。”杨志道:“你等小本经纪人,偏俺有大本钱。”那七人问道:“你端的是甚么人?”杨志道:“你等且说那里来的人?”那七人道:“我等弟兄七人,是濠州人,贩枣子上东京去,路途打从这里经过。听得多人说,这里黄泥冈上如常有贼打劫客商。我等一面走,一头自说道:我七个只有些枣子,别无甚财赋,只顾过冈子来。上得冈子,当不过这热,权且在这林子里歇一歇,待晚凉了行。只听得有人上冈子来,我们只怕是歹人,因此使这个兄弟出来看一看。”杨志道:“原来如此,也是一般的客人。却才见你们窥望,惟恐是歹人,因此赶来看一看。”那七个人道:“客官请几个枣子了去。”杨志道:“不必。”提了朴刀,再回担边来。 老都管道:“既是有贼,我们去休。”杨志说道:“俺只道是歹人,原来是几个贩枣子的客人。”老都管道:“似你方才说时,他们都是没命的。”杨志道:“不必相闹,俺只要没事便好。你们且歇了,等凉些走。”众军汉都笑了。杨志也把朴刀插在地上,自去一边树下坐了歇凉。没半碗饭时,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着一副担桶,唱上冈子来。唱道: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楼上王孙把扇摇。” 那汉子口里唱着,走上冈子来,松林里头歇下担桶,坐地乘凉。众军看见了,便问那汉子道:“你桶里是甚么东西?”那汉子应道:“是白酒。”众军道:“挑往那里去?”那汉子道:“挑去村里卖。”众军道:“多少钱一桶?”那汉子道:“五贯足钱。”众军商量道:“我们又热又渴,何不买些吃?也解暑气。”正在那里凑钱。杨志见了,喝道:“你们又做甚么?”众军道:“买碗酒吃。”杨志调过朴刀杆便打,骂道:“你们不得洒家言语,胡乱便要买酒吃,好大胆!”众军道:“没事又来鸟乱。我们自凑钱买酒吃,干你甚事,也来打人。”杨志道:“你这村鸟理会的甚么!到来只顾吃嘴,全不晓得路途上的勾当艰难。多少好汉,被蒙汗药麻翻了。”那挑酒的汉子看着杨志冷笑道:“你这客官好不晓事,早是我不卖与你吃,却说出这般没气力和话来。” 正在松树边闹动争说,只见对面松林里那伙贩枣子的客人,都提着朴刀走出来问道:“你们做甚么闹?”那挑酒的汉子道:“我自挑这酒过冈子村里卖,热了在此歇凉。他众人要问我买些吃,我又不曾卖与他。这个客官道我酒里有甚么蒙汗药。你道好笑么?说出这般话来!”那七个客人说道:“我只道有歹人出来,原来是如此,说一声也不打紧。我们倒着买一碗吃。既是他们疑心,且卖一桶与我们吃。”那挑酒的道:“不卖,不卖!”这七个客人道:“你这鸟汉子也不晓事,我们须不曾说你。你左右将到村里去卖,一般还你钱。便卖些与我们,打甚么不紧。看你不道得舍施了茶汤,便又救了我们热渴。”那挑酒的汉子便道:“卖一桶与你不争,只是被他们说的不好。又没碗瓢舀吃。”那七人道:“你这汉子忒认真,便说了一声打甚么不紧。我们自有椰瓢在这里。”只见两个客人去车子前取出两个椰瓢来,一个捧出一大捧枣子来。七个人立在桶边,开了桶盖,轮替换着舀那酒吃,把枣子过口。无一时,一桶酒都吃尽了。七个客人道:“正不曾问得你多少价钱?”那汉道:“我一了不说价,五贯足钱一桶,十贯一担。”七个客人道:“五贯便依你五贯,只饶我们一瓢吃。”那汉道:“饶不的,做定的价钱。”一个客人把钱还他,一个客个便去揭开桶盖,兜了一瓢,拿上便吃。那汉去夺时,这客人手拿半瓢酒,望松林里便走,那赶将去。只见这边一个客人从松林里走将出来,手里拿一个瓢,便来桶里舀了一瓢酒。那汉看见,抢来劈手夺住,望桶里一倾,便盖了桶盖,将瓢望地下一丢,口里说道:“你这客人好不君子相!戴头识脸的,也这般啰唣。” 那对过众军汉见了,心内痒起来,都待要吃。数中一个看着老都管道:“老爷爷,与我们说一声。那卖枣子的客人买他一桶吃了,我们胡乱也买他这桶吃,润一润喉也好。其实热渴了,汉奈何,这里冈子上又没讨水吃处。老爷方便!”老都管见众军所说,自心里也要吃得些,竟来对杨志说:“那贩枣子客人已买了他一桶酒吃,只有这一桶,胡乱教他们买了避暑气。冈子上端的没处讨水吃。”杨志寻思道:“俺在远远处望,这厮们都买他的酒吃了,那桶里当面也见吃了半瓢,想是好的。打了他们半日,胡乱容他买碗吃罢。”杨志道:“既然老都管说了,教这厮们买吃了便起身。”众军健听了这话,凑了五贯足钱来买酒吃。那卖酒的汉子道:“不卖了,不卖了!”便道:“这酒里有蒙汗药在里头。”众军陪着笑说道:“大哥,直得便还言语。”那汉道:“不卖了,休缠!”这贩枣子的客人劝道:“你这个鸟汉子,他也说得差了,你也忒认真,连累我们也吃你说了几声。须不关他众人之事,胡乱卖与他众人吃些。”那汉道:“没事讨别人疑心做甚么。”这贩枣子客人把那卖酒的汉子推开一边,只顾将这桶酒提与众军去吃。那军汉开了桶盖,无甚舀吃,陪个小心,问客人借这椰瓢用一用。众客人道:“就送这几个枣子与你们过酒。”众军谢道:“甚么道理。”客人道:“休要相谢,都是一般客人,何争在这百十个枣子上。”众军谢了,先兜两瓢,叫老都管吃了一瓢,杨提辖吃一瓢。杨志那里肯吃。老都管自先吃了一瓢。两个虞候各吃一瓢。众军汉一发上,那桶酒登时吃尽了。杨志见众人吃了无事,自本不吃,一者天气甚热,二乃口渴难熬,拿起来,只吃了一半,枣子分几个吃了。那卖酒的汉子说道:“这桶酒吃那客人饶两瓢吃了,少了你些酒,我今饶了你众人半贯钱罢。”众军汉把钱还他。那汉子收了钱,挑了空桶,依然唱着山歌,自下冈子去了。 只见那七个贩枣子的客人,立在松树旁边,指着这一十五人说道:“倒也,倒也!”只见这十五个人,头重脚轻,一个个面面厮觑,都软倒了。那七个客人从松树林里推出这七辆江州车儿,把车子上枣子都丢在地上,将这十一担金珠宝贝,却装在车子内,叫声:“聒噪!”一直望黄泥冈下推了去。杨志口里只是叫苦,软了身体,扎挣不起。十五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七个人都把这金宝装了去,只是起不来,挣不动,说不的。 我且问你:这七人端的是谁?不是别人,原来正是晁盖、吴用、公孙胜、刘唐、三阮这七个。却才那个挑酒的汉子,便是白日鼠白胜。却怎地用药?原来挑上冈子时,两桶都是好酒。七个人先吃了一桶,刘唐揭起桶盖,又兜了半瓢吃,故意要他们看着,只是教人死心塌地。次后,吴用去松林里取出药来,抖在瓢里,只做赶来饶他酒吃,把瓢去兜时,药已搅在酒里,假意兜半瓢吃,那白胜劈手夺来,倾在桶里。这个便是计策。那计较都是吴用主张。这个唤做“智取生辰纲”。 原来杨志吃的酒少,便醒得快,爬将起来,兀自捉脚不住。看那十四个人时,口角流涎,都动不得。正应俗语道:“饶你奸似鬼,吃了洗脚水。”杨志愤闷道:“不争你把了生辰 纲去,教俺如何回去见得梁中书!这纸领状须缴不得!”就扯破了。“如今闪得俺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待走那里去?不如就这冈子上寻个死处!”撩衣破步,望黄泥冈下便跳。正是:虽然未得身荣贵,到此先须祸及身。正是:断送落花三月雨,摧残杨柳九秋霜。毕竟杨志在黄泥冈上寻死,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翻译
释义/赏析
繁体原文
《鷓鴣天》: 罡星起義在山東,殺曜縱橫水滸中。可是七星成聚會,卻於四海顯英雄。人似虎,馬如龍,黃泥岡上巧施功。滿馱金貝歸山寨,懊恨中書老相公。 話說當時公孫勝正在閣兒裏對晁蓋說:“這北京生辰綱是不義之財,取之何礙。”只見一個人從外面搶將入來,揪住公孫勝道:“你好大膽!卻纔商議的事,我都知了也。”那人卻是智多星吳學究。晁蓋笑道:“先生休慌,且請相見。”兩個敘禮罷,吳用道:“江湖上久聞人說入雲龍公孫勝一清大名,不期今日此處得會。”晁蓋道:“這位秀士先生,便是智多星吳學究。”公孫勝道:“吾聞江湖上多人曾說加亮先生大名,豈知緣法卻在保正莊上得會賢契。只是保正疏財仗義,以此天下豪傑都投門下。”晁蓋道:“再有幾位相識在裏面,一發請進後堂深處見。”三個人入到裏面,就與劉唐、三阮都相見了。 衆人道:“今日此一會,應非偶然。須請保正哥哥正面而坐。”晁蓋道:“量小子是個窮主人,又無甚罕物相留好客,怎敢占上。”吳用道:“保正哥哥,依着小生且請坐了。”晁蓋只得坐了第一位。吳用坐了第二位,公孫勝坐了第三位,劉唐坐了第四位,阮小二坐了第五位,阮小五坐第六位,阮小七坐第七位。卻纔聚義飲酒。重整杯盤,再備酒餚,衆人飲酌。 吳用道:“保正夢見北斗七星墜在屋脊上,今日我等七人聚義舉事,豈不應天垂象。此一套富貴,唾手而取。我等七人和會,並無一人曉得。想公孫勝先生江湖上仗義疏財之士,所以得知這件事,來投保正。所說央劉兄去探聽路程從那裏來,今日天晚,來早便請登程。”公孫勝道:“這一事不須去了,貧道已打聽知他來的路數了。只是黃泥岡大路上來。”晁蓋道:“黃泥岡東十里路,地名安樂村,有一個閒漢,叫做白日鼠白勝,也曾來投奔我,我曾齎助他盤纏。”吳用道:“北斗上白光,莫不是應在這人?自有用他處。”劉唐道:“此處黃泥岡較遠,何處可以容身?”吳用道:“只這個白勝家,便是我們安身處。亦還要用了白勝。”晁蓋道:“吳先生,我等還是軟取,卻是硬取?”吳用笑道:“我已安排定了圈套,只看他來的光景。力則力取,智則智取。我有一條計策,不知中你們意否?如此如此。”晁蓋聽了大喜,攧着腳道:“好妙計!不枉了稱你做智多星,果然賽過諸葛亮。好計策!”吳用道:“休得再提。常言道: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只可你知我知。”晁蓋便道:“阮家三兄且請回歸,至期來小莊聚會。吳先生依舊自去教學。公孫先生並劉唐,只在敝莊權住。”當日飲酒至晚,各自去客房裏歇息。 次日五更起來,安排早飯吃了。晁蓋取出三十兩花銀送與阮家三兄弟道:“權表薄意,切勿推卻。”三阮那裏肯受。吳用道:“朋友之意,不可相阻。”三阮方纔受了銀兩。一齊送出莊外來。吳用附耳低言道:“這般這般,至期不可有誤。”阮家三弟兄相別了,自回石碣村去。晁蓋留住吳學究與公孫勝、劉唐在莊上,每日議事。 話休絮繁。卻說北京大名府樑中書,收買了十萬貫慶賀生辰禮物完備,選日差人起程。當下一日在後堂坐下,只見蔡夫人問道:“相公,生辰綱幾時起程?”樑中書道:“禮物都已完備,明後日便用起身。只是一件事在此躊躇未決。”蔡夫人道:“有甚事躊躇未決?”樑中書道:“上年費了十萬貫收買金珠寶貝,送上東京去,只因用人不着,半路被賊人劫將去了,至今無獲;今年帳前眼見得又沒個了事的人送去,在此躊躇未決。”蔡夫人指着階下道:“你常說這個人十分了得,何不着他委紙領狀送去走一遭,不致失誤。”樑中書看階下那人時,卻是青面獸楊志。樑中書大喜,隨即喚楊志上廳說道:“我正忘了你。你若與我送得生辰綱去,我自有擡舉你處。”楊志叉手身前稟道:“恩相差遣,不敢不依。只不知怎地打點?幾時起身?”樑中書道:“着落大名府差十輛太平車子,帳前撥十個廂禁軍監押着車,每輛上各插一把黃旗,上寫着‘獻賀太師生辰綱”。每輛車子再使個軍健跟着。三日內便要起身去。”楊志道:“非是小人推託,其實去不得。乞鈞旨別差英雄精細的人去。”樑中書道:“我有心要擡舉你,這獻生辰綱的札子內另修一封書在中間,太師跟前重重保你,受道敕命回來。如何倒生支調,推辭不去?”楊志道:“恩相在上:小人也曾聽得上年已被賊人劫去了,至今未獲。今歲途中盜賊又多,甚是不好,此去東京,又無水路,都是旱路,經過的是紫金山、二龍山、桃花山、傘蓋山、黃泥岡、白沙塢、野雲渡、赤松林,這幾處都是強人出沒的去處。更兼單身客人,亦不敢獨自經過,他知道是金銀寶物,如何不來搶劫?枉結果了性命。以此去不得。”樑中書道:“恁地時多着軍校防護送去便了。”楊志道:“恩相便差五百人去,也不濟事。這廝們一聲聽得強人來時,都是先走了的。”樑中書道:“你這般地說時,生辰綱不要送去了?”楊志又稟道:“若依小人一件事,便敢送去。”樑中書道:“我既委在你身上,如何不依你說。”楊志道:“若依小人說時,並不要車子,把禮物都裝做十餘條擔子,只做客人的打扮行貨。也點十個壯健的廂禁軍,卻裝做腳伕挑着。只消一個人和小人去,卻打扮做客人,悄悄連夜送上東京交付。恁地時方好。”樑中書道:“你甚說的是。我寫書呈,重重保你,受道誥命回來。”楊志道:“深謝恩相擡舉。” 當日便叫楊志一面打拴擔腳,一面選揀軍人。次日,叫楊志來廳前伺候,樑中書出廳來問道:“楊志,你幾時起身?”楊志稟道:“告復恩相,只在明早準行,就委領狀。”樑中書道:“夫人也有一擔禮物,另送與府中寶眷,也要你領。怕你不知頭路。特地再教奶公謝都管,並兩個虞候,和你一同去。”楊志告道:“恩相,楊志去不得了。”樑中書道:“禮物多已拴縛完備,如何又去不得?”楊志稟道:“此十擔禮物都在小人身上,和他衆人都由楊志,要早行便早行,要晚行便晚行,要住便住,要歇便歇,亦依楊志提調。如今又叫老都管並虞候和小人去,他是夫人行的人,又是太師府門下奶公,倘或路上與小人鱉拗起來,楊志如何敢和他爭執得?若誤了大事時,楊志那其間如何分說?”樑中書道:“這個也容易,我叫他三個都聽你提調便了。”楊志答道:“若是如此稟過,小人情願便委領狀。倘有疏失,甘當重罪。”樑中書大喜道:“我也不枉了擡舉你,真個有見識。”隨即喚老謝都管並兩個虞候出來,當廳分付道:“楊志提轄情願委了一紙領狀,監押生辰綱十一擔金珠寶貝赴京,太師府交割,這干係都在他身上。你三人和他做伴去,一路上早起晚行住歇,都要聽他言語,不可和他鱉拗。夫人處分付的勾當,你三人自理會。小心在意,早去早回,休教有失。”老都管一一都應了。當日楊志領了。 次日早起五更,在府裏把擔杖都擺在廳前。老都管和兩個虞候又將一小擔財帛,共十一擔,揀了十一個壯健的廂禁軍,都做腳伕打扮。楊志戴上涼笠兒,穿着青紗衫子,繫了纏帶行履麻鞋,跨口腰刀,提條朴刀。老都管也打扮做個客人模樣。兩個虞候假裝做跟的伴當。各人都拿了條朴刀,又帶幾根藤條。樑中書付與了札付書呈。一行人都吃得飽了,在廳上拜辭了樑中書。看那軍人擔仗起程,楊志和謝都管、兩個虞候監押着,一行共是十五人,離了樑府,出得北京城門,取大路投東京進發。五里單牌,十里雙牌。此時正是五月半天氣,雖是晴明得好,只是酷熱難行。昔日吳七郡王有八句詩道: 玉屏四下朱闌繞,簇簇游魚戲萍藻。 簟鋪八尺白蝦鬚,頭枕一枚紅瑪瑙。 六龍懼熱不敢行,海水煎沸蓬萊島。 公子猶嫌扇力微,行人正在紅塵道。 這八句詩單題着炎天暑月,那公子王孫在涼亭上水閣中,浸着浮瓜沉李,調冰雪藕避暑,尚兀自嫌熱。怎知客人爲些微名薄利,又無枷鎖拘縛,三伏內只得在那途路中行。今日楊志這一行人,要取六月十五日生辰,只得在路途上行。自離了這北京五七日,端的只是起五更趁早涼便行,日中熱時便歇。五七日後,人家漸少,行客又稀,一站站都是山路。楊志卻要辰牌起身,申時便歇。那十一個廂禁軍,擔子又重,無有一個稍輕。天氣熱了,行不得,見着林子便要去歇息。楊志趕着催促要行,如若停住,輕則痛罵,重則藤條便打,逼趕要行。兩個虞候雖只背些包裹行李,也氣喘了行不上。楊志也嗔道:“你兩個好不曉事!這干係須是俺的!你們不替灑家打這夫子,卻在背後也慢慢地挨。這路上不是耍處。”那虞候道:“不是我兩個要慢走,其實熱了行不動,因此落後。前日只是趁早涼走,如今怎地正熱裏要行?正是好歹不均勻。”楊志道:“你這般說話,卻似放屁。前日行的須是好地面,如今正是尷尬去處。若不日裏趕過去,誰敢五更半夜走?”兩個虞候口裏不道,肚中尋思:“這廝不直得便罵人。” 楊志提了朴刀,拿着藤條,自去趕那擔子。兩個虞候坐在柳陰樹下等得老都管來。兩個虞候告訴道:“楊家那廝,強殺只是我相公門下一個提轄,直這般做大!”老都管道:“須是我相公當面分付道:休要和他鱉拗。因此我不做聲。這兩日也看他不得,權且奈他。”兩個虞候道:“相公也只是人情話兒,都管自做個主便了。”老都管又道:“且奈他一奈。”當日行到申牌時分,尋得一個客店裏歇了,那十個廂禁軍雨汗通流,都嘆氣吹噓,對老都管說道:“我們不幸做了軍健,情知道被差出來。這般火似熱的天氣,又挑着重擔。這兩日又不揀早涼行,動不動老大藤條打來。都是一般父母皮肉,我們直恁地苦!”老都管道:“你們不要怨悵,巴到東京時,我自賞你。”衆軍漢道:“若是似都管看待我們時,並不敢怨悵。”又過了一夜。次日,天色未明,衆人起來趁早涼起身去。楊志跳起來喝道:“那裏去!且睡了,卻理會。”衆軍漢道:“趁早不走,日裏熱時走不得,卻打我們。”楊志大罵道:“你們省得甚麼!”拿了藤條要打。衆軍忍氣吞聲,只得睡了。當日直到辰牌時分,慢慢地打火吃了飯走。一路上趕打着,不許投涼處歇。那十一個廂禁軍口裏喃喃訥訥地怨悵,兩個虞候在老都管面前絮絮聒聒地搬口。老都管聽了,也不着意,心內自惱他。 話休絮繁。似此行了十四五日,那十四個人,沒一個不怨悵楊志。當日客店裏,辰牌時分,慢慢地打火吃了早飯行。正是六月初四日時節,天氣未及晌午,一輪紅日當天,沒半點雲彩。其日十分大熱。古人有八句詩道: 祝融南來鞭火龍,火旗焰焰燒天紅。 日輪當午凝不去,萬國如在紅爐中。 五嶽翠幹雲彩滅,陽侯海底愁波竭。 何當一夕金風起,爲我掃除天下熱。 當日行的路,都是山僻崎嶇小徑,南山北嶺。卻監着那十一個軍漢,約行了二十餘里路程。那軍人們思量要去柳陰樹下歇涼,被楊志拿着藤條打將來,喝道:“快走!教你早歇。”衆軍人看那天時,四下裏無半點雲彩,其時那熱不可當。但見: 熱氣蒸人,囂塵撲面。萬里乾坤如甑,一輪火傘當天。四野無雲,風穾穾波翻海沸;千山灼焰,必剝剝石烈灰飛。空中鳥雀命將休,倒攧入樹林深處;水底魚龍鱗角脫,直鑽入泥土窖裏。直教石虎喘無休,便是鐵人須汗落。 當時楊志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里行。看看日色當午,那石頭上熱了,腳疼走不得。衆軍漢道:“這般天氣熱,兀的不曬殺人。”楊志喝着軍漢道:“快走!趕過前面岡子去,卻再理會。”正行之間,前面迎着那土岡子。衆人看這岡子時,但見: 頂上萬株綠樹,根頭一派黃沙。嵯峨渾似老龍形,險峻但聞風雨響。山邊茅草,亂絲絲攢遍地刀槍;滿地石頭,磣可可睡兩行虎豹。休道西川蜀道險,須知此是太行山。 當時一行十五人奔上岡子來,歇下擔仗,那十四人都去鬆陰樹下睡倒了。楊志說道:“苦也!這裏是甚麼去處,你們卻在這裏歇涼!起來,快走!”衆軍漢道:“你便剁做我七八段,其實去不得了。”楊志拿起藤條,劈頭劈腦打去。打得這個起來,那個睡倒,楊志無可奈何。只見兩個虞候和老都管氣喘急急,也巴到岡子上松樹下坐了喘氣。看這楊志打那軍健,老都管見了,說道:“提轄,端的熱了走不得,休見他罪過。”楊志道:“都管,你不知,這裏正是強人出沒的去處,地名叫做黃泥岡。閒常太平時節,白日裏兀自出來劫人,休道是這般光景,誰敢在這裏停腳!”兩個虞候聽楊志說了,便道:“我見你說好幾遍了,只管把這話來驚嚇人。”老都管道:“權且教他們衆人歇一歇,略過日中行如何?”楊志道:“你也沒分曉了,如何使得!這裏下岡子去,兀自有七八里沒人家。甚麼去處,敢在此歇涼!”老都管道:“我自坐一坐了走,你自去趕他衆人先走。”楊志拿着藤條喝道:“一個不走的,吃俺二十棍。”衆軍漢一齊叫將起來。數內一個分說道:“提轄,我們挑着百十斤擔子,須不比你空手走的。你端的不把人當人!便是留守相公自來監押時,也容我們說一句。你好不知疼癢,只顧逞辦!”楊志罵道:“這畜生不嘔死俺,只是打便了。”拿起藤條,劈臉便打去。老都管喝道:“楊提轄且住,你聽我說。我在東京太師府裏做奶公時,門下官軍見了無千無萬,都向着我喏喏連聲。不是我口淺,量你是個遭死的軍人,相公可憐,擡舉你做個提轄,比得草芥子大小的官職,直得恁地逞能。休說我是相公家都管,便是村莊一個老的,也合依我勸一勸,只顧把他們打,是何看待!”楊志道:“都管,你須是城市裏人,生長在相府裏,那裏知道途路上千難萬難。”老都管道:“四川、兩廣也曾去來,不曾見你這般賣弄。”楊志道:“如今須不比太平時節。”都管道:“你說這話該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 楊志卻待再要回言,只見對面松林裏影着一個人在那裏舒頭探腦價望。楊志道:“俺說甚麼,兀的不是歹人來了!”撇下藤條,拿了朴刀,趕入松林裏來,喝一聲道:“你這廝好大膽,怎敢看俺的行貨!”只見松林裏一字兒擺着七輛江州車兒,七個脫得赤條條的在那裏乘涼。一個鬢邊老大一搭硃砂記,拿着一條朴刀,望楊志跟前來。七個人齊叫一聲:“呵也!”都跳起來。楊志喝:“你等是甚麼人?“那七人道:“你是甚麼人?”楊志又問道:“你等莫不是歹人?”那七人道:“你顛倒問,我等是小本經紀,那裏有錢與你。”楊志道:“你等小本經紀人,偏俺有大本錢。”那七人問道:“你端的是甚麼人?”楊志道:“你等且說那裏來的人?”那七人道:“我等弟兄七人,是濠州人,販棗子上東京去,路途打從這裏經過。聽得多人說,這裏黃泥岡上如常有賊打劫客商。我等一面走,一頭自說道:我七個只有些棗子,別無甚財賦,只顧過岡子來。上得岡子,當不過這熱,權且在這林子裏歇一歇,待晚涼了行。只聽得有人上岡子來,我們只怕是歹人,因此使這個兄弟出來看一看。”楊志道:“原來如此,也是一般的客人。卻纔見你們窺望,惟恐是歹人,因此趕來看一看。”那七個人道:“客官請幾個棗子了去。”楊志道:“不必。”提了朴刀,再回擔邊來。 老都管道:“既是有賊,我們去休。”楊志說道:“俺只道是歹人,原來是幾個販棗子的客人。”老都管道:“似你方纔說時,他們都是沒命的。”楊志道:“不必相鬧,俺只要沒事便好。你們且歇了,等涼些走。”衆軍漢都笑了。楊志也把朴刀插在地上,自去一邊樹下坐了歇涼。沒半碗飯時,只見遠遠地一個漢子,挑着一副擔桶,唱上岡子來。唱道: “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 農夫心內如湯煮,樓上王孫把扇搖。” 那漢子口裏唱着,走上岡子來,松林裏頭歇下擔桶,坐地乘涼。衆軍看見了,便問那漢子道:“你桶裏是甚麼東西?”那漢子應道:“是白酒。”衆軍道:“挑往那裏去?”那漢子道:“挑去村裏賣。”衆軍道:“多少錢一桶?”那漢子道:“五貫足錢。”衆軍商量道:“我們又熱又渴,何不買些吃?也解暑氣。”正在那裏湊錢。楊志見了,喝道:“你們又做甚麼?”衆軍道:“買碗酒吃。”楊志調過朴刀杆便打,罵道:“你們不得灑家言語,胡亂便要買酒吃,好大膽!”衆軍道:“沒事又來鳥亂。我們自湊錢買酒吃,幹你甚事,也來打人。”楊志道:“你這村鳥理會的甚麼!到來只顧吃嘴,全不曉得路途上的勾當艱難。多少好漢,被蒙汗藥麻翻了。”那挑酒的漢子看着楊志冷笑道:“你這客官好不曉事,早是我不賣與你吃,卻說出這般沒氣力和話來。” 正在松樹邊鬧動爭說,只見對面松林裏那夥販棗子的客人,都提着朴刀走出來問道:“你們做甚麼鬧?”那挑酒的漢子道:“我自挑這酒過岡子村裏賣,熱了在此歇涼。他衆人要問我買些吃,我又不曾賣與他。這個客官道我酒裏有甚麼蒙汗藥。你道好笑麼?說出這般話來!”那七個客人說道:“我只道有歹人出來,原來是如此,說一聲也不打緊。我們倒着買一碗吃。既是他們疑心,且賣一桶與我們吃。”那挑酒的道:“不賣,不賣!”這七個客人道:“你這鳥漢子也不曉事,我們須不曾說你。你左右將到村裏去賣,一般還你錢。便賣些與我們,打甚麼不緊。看你不道得舍施了茶湯,便又救了我們熱渴。”那挑酒的漢子便道:“賣一桶與你不爭,只是被他們說的不好。又沒碗瓢舀吃。”那七人道:“你這漢子忒認真,便說了一聲打甚麼不緊。我們自有椰瓢在這裏。”只見兩個客人去車子前取出兩個椰瓢來,一個捧出一大捧棗子來。七個人立在桶邊,開了桶蓋,輪替換着舀那酒吃,把棗子過口。無一時,一桶酒都吃盡了。七個客人道:“正不曾問得你多少價錢?”那漢道:“我一了不說價,五貫足錢一桶,十貫一擔。”七個客人道:“五貫便依你五貫,只饒我們一瓢吃。”那漢道:“饒不的,做定的價錢。”一個客人把錢還他,一個客個便去揭開桶蓋,兜了一瓢,拿上便吃。那漢去奪時,這客人手拿半瓢酒,望松林裏便走,那趕將去。只見這邊一個客人從松林裏走將出來,手裏拿一個瓢,便來桶裏舀了一瓢酒。那漢看見,搶來劈手奪住,望桶裏一傾,便蓋了桶蓋,將瓢望地下一丟,口裏說道:“你這客人好不君子相!戴頭識臉的,也這般囉唣。” 那對過衆軍漢見了,心內癢起來,都待要吃。數中一個看着老都管道:“老爺爺,與我們說一聲。那賣棗子的客人買他一桶吃了,我們胡亂也買他這桶吃,潤一潤喉也好。其實熱渴了,漢奈何,這裏岡子上又沒討水吃處。老爺方便!”老都管見衆軍所說,自心裏也要吃得些,竟來對楊志說:“那販棗子客人已買了他一桶酒吃,只有這一桶,胡亂教他們買了避暑氣。岡子上端的沒處討水吃。”楊志尋思道:“俺在遠遠處望,這廝們都買他的酒吃了,那桶裏當面也見吃了半瓢,想是好的。打了他們半日,胡亂容他買碗吃罷。”楊志道:“既然老都管說了,教這廝們買吃了便起身。”衆軍健聽了這話,湊了五貫足錢來買酒吃。那賣酒的漢子道:“不賣了,不賣了!”便道:“這酒裏有蒙汗藥在裏頭。”衆軍陪着笑說道:“大哥,直得便還言語。”那漢道:“不賣了,休纏!”這販棗子的客人勸道:“你這個鳥漢子,他也說得差了,你也忒認真,連累我們也吃你說了幾聲。須不關他衆人之事,胡亂賣與他衆人吃些。”那漢道:“沒事討別人疑心做甚麼。”這販棗子客人把那賣酒的漢子推開一邊,只顧將這桶酒提與衆軍去吃。那軍漢開了桶蓋,無甚舀吃,陪個小心,問客人借這椰瓢用一用。衆客人道:“就送這幾個棗子與你們過酒。”衆軍謝道:“甚麼道理。”客人道:“休要相謝,都是一般客人,何爭在這百十個棗子上。”衆軍謝了,先兜兩瓢,叫老都管吃了一瓢,楊提轄吃一瓢。楊志那裏肯吃。老都管自先吃了一瓢。兩個虞候各吃一瓢。衆軍漢一發上,那桶酒登時吃盡了。楊志見衆人吃了無事,自本不吃,一者天氣甚熱,二乃口渴難熬,拿起來,只吃了一半,棗子分幾個吃了。那賣酒的漢子說道:“這桶酒吃那客人饒兩瓢吃了,少了你些酒,我今饒了你衆人半貫錢罷。”衆軍漢把錢還他。那漢子收了錢,挑了空桶,依然唱着山歌,自下岡子去了。 只見那七個販棗子的客人,立在松樹旁邊,指着這一十五人說道:“倒也,倒也!”只見這十五個人,頭重腳輕,一個個面面廝覷,都軟倒了。那七個客人從松樹林裏推出這七輛江州車兒,把車子上棗子都丟在地上,將這十一擔金珠寶貝,卻裝在車子內,叫聲:“聒噪!”一直望黃泥岡下推了去。楊志口裏只是叫苦,軟了身體,扎掙不起。十五人眼睜睜地看着那七個人都把這金寶裝了去,只是起不來,掙不動,說不的。 我且問你:這七人端的是誰?不是別人,原來正是晁蓋、吳用、公孫勝、劉唐、三阮這七個。卻纔那個挑酒的漢子,便是白日鼠白勝。卻怎地用藥?原來挑上岡子時,兩桶都是好酒。七個人先吃了一桶,劉唐揭起桶蓋,又兜了半瓢吃,故意要他們看着,只是教人死心塌地。次後,吳用去松林裏取出藥來,抖在瓢裏,只做趕來饒他酒吃,把瓢去兜時,藥已攪在酒裏,假意兜半瓢吃,那白勝劈手奪來,傾在桶裏。這個便是計策。那計較都是吳用主張。這個喚做“智取生辰綱”。 原來楊志吃的酒少,便醒得快,爬將起來,兀自捉腳不住。看那十四個人時,口角流涎,都動不得。正應俗語道:“饒你奸似鬼,吃了洗腳水。”楊志憤悶道:“不爭你把了生辰 綱去,教俺如何回去見得樑中書!這紙領狀須繳不得!”就扯破了。“如今閃得俺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待走那裏去?不如就這岡子上尋個死處!”撩衣破步,望黃泥岡下便跳。正是:雖然未得身榮貴,到此先須禍及身。正是:斷送落花三月雨,摧殘楊柳九秋霜。畢竟楊志在黃泥岡上尋死,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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