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你身边的国学大师-国学堂

词字云-国学堂

水浒传 · 第四回 ·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国学诗词雏鹰计划:阅读此篇名篇《水浒传 · 第四回 ·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来自:《水浒传》

施耐庵

施耐庵,原名彦端,字肇瑞,号子安,别号耐庵。原籍苏州,生于兴化,舟人之子,13岁入私塾,19岁中秀才,29岁中举,35岁中进士。35岁至40岁之间官钱塘二载,后与当道不合,复归苏州。至正十六年(1356)六十岁,张士诚据苏,征聘不应;与张士诚部将卞元亨相友善,后流寓江阴,在祝塘镇教书。71岁或72岁迁兴化,旋迁白驹场、施家桥。朱元璋屡征不应;最后居淮安卒,终年74岁。著作是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浒传》。
原文

诗曰: 躲难逃灾入代州,恩人相遇喜相酬。 只因法网重重布,且向空门好好修。 打坐参禅求解脱,粗茶淡饭度春秋。 他年证果尘缘满,好向弥陀国里游。 话说当下鲁提辖扭过身来看时,拖扯的不是别人,却是渭州酒楼上救了的金老。那老儿直拖鲁达到僻静处,说道:“恩人,你好大胆!见今明明地张挂榜文,出一千贯赏钱捉你,你缘何却去看榜?若不是老汉遇见时,却不被做公的拿了。榜上见写着你年甲貌相贯址。”鲁达道:“洒家不瞒你说,因为你上,就那日回到状元桥下,正迎着郑屠那厮,被洒家三拳打死了。因此上在逃,一到处撞了四五十日,不想来到这里。你缘何不回东京去,也来到这里?”金老道:“恩人在上,自从得恩人救了,老汉寻得一辆车子,本欲要回东京去,又怕这厮赶来,亦无恩人在彼搭救,因此不上东京去。随路望北来,撞见一个京师古邻,来这里做买卖,就带老汉父子两口儿到这里。亏杀了他,就与老汉女儿做媒,结交此间一个大财主赵员外,养做外宅,衣食丰足,皆出于恩人。我女儿常常对他孤老说提辖大恩。那人员外也爱刺枪使棒,常说道:‘怎地得恩人相会一面也好。’想念如何能勾得见。且请恩人到家,过几日却再商议。” 鲁提辖便和金老行不得半里,到门首,只见老儿揭起帘子,叫道:“我儿,大恩人在此。”那女孩儿浓妆艳裹,从里面出来,请鲁达居中坐了,插烛也似拜了六拜,说道:“若非恩人垂救,怎能勾有今日!”鲁达看那女子时,另是一般丰韵,比前不同。但见: 金钗斜插,掩映乌云;翠袖巧裁,轻笼瑞雪。樱桃口浅晕微红,春笋手半舒嫩玉。纤腰袅娜,绿罗裙微露金莲;素体轻盈,红戏绣袄偏宜玉体。脸堆三月娇花,眉扫初春嫩柳。香肌扑簌瑶台月,翠鬓笼松楚岫云。 那女子拜罢,便请鲁提辖道:“恩人上楼去请坐。”鲁达道:“不须生受,洒家便要去。”金老便道:“恩人既到这里,如何肯放教你便去。”老儿接了杆棒包裹,请到楼上坐定。老儿分付道:“我儿陪待恩人坐一坐,我去安排来。”鲁达道:“不消多事,随分便好。”老儿道:“提辖恩念,杀身难报。量些粗食薄味,何足挂齿。”女子留住鲁达在楼上坐地,金老下来,叫了家中新讨的小厮,分付那个丫嬛一面烧着火,老儿和这小厮上街来,买了些鲜鱼、嫩鸡、酿鹅、肥鲊、时新果子之类归来。一面开酒,收拾菜蔬,都早摆了,搬上楼来, 春台上放下三个盏子,三双箸,铺下菜蔬果子下饭等物。丫嬛将银酒壶荡上酒来,子父二人轮番把盏。金老倒地便拜。鲁提辖道:“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礼?折杀俺也。”金老说道:“恩人听禀,前日老汉初到这里,写个红纸牌儿,旦夕一炷香,子父两个兀自拜哩。今日恩人亲身到此,如何不拜。”鲁达道:“却也难你这片心。” 三人慢慢地饮酒,将及晚也,只听得楼下打将起来。鲁提辖开窗看时,只见楼下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口里都叫:“拿将下来!”人丛里一个人骑在马上,口里大喝道:“休教走了这贼!”鲁达见不是头,拿起凳子,从楼上打将下来。金老连忙拍手叫道:“都不要动手。”那老儿抢下楼去,直至那骑马的官人身边,说了几句言语。那官人笑将起来,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 那官人下马,入到里面,老儿请下鲁提辖来。那官人扑翻身便拜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义士提辖受礼。”鲁达便问那金老道:“这官人是谁?素不相识,缘何便拜洒家?”老儿道:“这个便是我儿的官人赵员外。却才只道老汉引甚么郎君子弟,在楼上吃酒,因此引庄客来厮打。老汉说知,方才喝散了。”鲁达道:“原来如此,怪员外不得。”赵员外再请鲁提辖上楼坐定,金老重整杯盘,再备酒食相待。赵员外让鲁达上首坐地,鲁达道:“洒家怎敢。”员外道:“聊表小弟相敬之礼。多闻提辖如此豪杰,今日天赐相见,实为万幸。”鲁达道:“洒家是个粗卤汉子,又犯了该死的罪过,若蒙员外不弃贫贱,结为相识,但有用洒家处,便与你去。”赵员外大喜,动问打死郑屠一事,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吃了半夜酒,各自歇了。 次日天明,赵员外道:“此处恐不稳便,可请提辖到敝庄住几时。”鲁达问道:“贵庄在何处?”员外道:“离此间十里多路,地名七宝村便是。”鲁达道:“最好。”员外先使人去庄上,叫牵两匹马来。未及晌午,马已到来。员外便请鲁提辖上马,叫庄客担了行李。鲁达相辞了金老父子二人,和赵员外上了马,两个并马行程,于路说些旧话,投七宝村来。不多时,早到庄前下马。赵员外携住鲁达的手,直至草堂上,分宾而坐。一面叫杀羊置酒相待,晚间收拾客房安歇。次日,又备酒食管待。鲁达道:“员外错爱,洒家如何报答。”赵员外便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如何言报答之事。” 话休絮繁。鲁达自此之后,在这赵员外庄上住了五七日。忽一日,两个正在书院里闲坐说话,只见金老急急奔来庄上,径到书院里,见了赵员外并鲁提辖。见没人,便对鲁达道:“恩人,不是老汉心多,为是恩人前日老汉请在楼上吃酒,员外误听人报,引领庄客来闹了街坊,后却散了,人都有些疑心,说开去。昨日有三四个做公的来邻舍街坊打听得紧,只怕要来村里缉捕恩人。倘或有些疏失,如之奈何?”鲁达道:“恁地时,洒家自去便了。”赵员外道:“若是留提辖在此,诚恐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辖怨怅;若不留提辖来,许多面皮都不好看。赵某却有个道理,教提辖万无一失,足可安身避难,只怕提辖不肯。”鲁达道:“洒家是个该死的人,但得一处安身便了,做甚么不肯。”赵员外道:“若如此,最好。离此间三十余里有座山,唤做五台山。山上有一个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萨道场。寺里有五七百僧人,为头智真长老,是我弟兄。我祖上曾舍钱在寺里,是本寺的施主檀越。我曾许下剃度一僧在寺里,已买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只不曾有个心腹之人了这条愿心。如是提辖肯时,一应费用都是赵某备办。委实肯落发做和尚么?”鲁达寻思:“如今便要去时,那里投奔人?不如就了这条路罢。”便道:“既蒙员外做主,洒家情愿做了和尚,专靠员外照管。”当时说定了,连夜收拾衣服盘缠,段匹礼物,排担了。次日早起来,叫庄客挑了,两个取路望五台山来。辰牌已后,早到那山下。鲁提辖看那五台山时,果然好座大山。但见: 云遮峰顶,日转山腰。嵯峨仿佛接天关,崒嵂参差侵汉表。岩前花木,舞春风暗吐清香;洞口藤萝,披宿雨倒悬嫩线。飞云瀑布,银河影浸月光寒;峭壁苍松,铁角铃摇龙尾动。宜是由揉蓝染出,天生工积翠妆成。根盘直压三千丈,气势平吞四百州。 赵员外与鲁提辖两乘轿子抬上山来,一面使庄客前去通报。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监寺出来迎接。两个下了轿子,去山门外亭子上坐定。寺内智真长老得知,引着首座、侍者,出山门外来迎接。赵员外和鲁达向前施礼,真长老打了问讯,说道:“施主远出不易。”赵员外答道:“有些小事,特来上刹相浼。”真长老便道:“且请员外方丈吃茶。”赵员外前行,鲁达跟在背后。看那文殊寺,果然是好座大刹。但见: 山门侵峻岭,佛殿接青云。钟楼与月窟相连,经阁共峰峦对立。香积厨通一泓泉水,众僧寮纳四面烟霞。老僧方丈斗牛边,禅客经堂云雾里。白面猿时时献果,将怪石敲响木鱼;黄斑鹿日日衔花,向宝殿供养金佛。七层宝塔接丹霄,千古圣僧来大刹。 当时真长老请赵员外并鲁达到方丈。长老邀员外向客席而坐,鲁达便去下首坐在禅椅上。员外叫鲁达附耳低言:“你来这里出家,如何便对长老坐地?”鲁达道:“洒家不省得。”起身立在员外肩下。面前首座、维那、侍者、监寺、都寺、知客、书记,依次排立东西两班。庄客把轿子安顿了,一齐搬将盒子入方丈来,摆在面前。长老道:“何故又将礼物来?寺中多有相渎檀越处。”赵员外道:“些小薄礼,何足称谢。”道人、行童收拾去了。赵员外起身道:“一事启堂头大和尚:赵某旧有一条愿心,许剃一僧在上刹,度牒词簿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今有这个表弟,姓鲁名达,军汉出身,因见尘世艰辛,情愿弃俗出家。万望长老收录,慈悲慈悲,看赵某薄面,披剃为僧。一应所用,小子自当准备,烦望长老玉成,幸甚!”长老见说,答道:“这个事缘,是光辉老僧山门,容易容易。且请拜茶。”只见行童托出茶来。怎见得那盏茶的好处?有诗为证: 玉蕊金芽真绝品,僧家制造甚工夫。 兔毫盏内香云白,蟹眼汤中细浪铺。 战退睡魔离枕席,增添清气入肌肤。 仙茶自合桃源种,不许移根傍帝都。 真长老与赵员外众人茶罢,收了盏托。真长老便唤首座、维那商议剃度这人,分付监寺、都寺安排办斋。只见首座与众僧自去商议道:“这个人不似出家的模样,一双眼恰似贼一般。”众僧道:“知客,你去邀请客人坐地,我们与长老计较。”知客出来请赵员外、鲁达到客馆里坐地。首座、众僧禀长老说道:“却才这个要出家的人,形容丑恶,貌相凶顽,不可剃度他,恐久后累及山门。”长老道:“他是赵员外檀越的兄弟,如何别得他的面皮。你等众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焚起一炷信香,长老上禅椅盘膝而坐,口诵咒语,入定去了。一炷香过,却好回来,对众僧说道:“只顾剃度他。此人上应天星,心地刚直。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清净,正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可记吾言,勿得推阻。”首座道:“长老只是护短,我等只得从他。不谏不是,谏他不从便了。” 长老叫备斋食,请赵员外等方丈会斋。斋罢,监寺打了单帐,赵员外取出银两,教人买办物料,一面在寺里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一两日都已完备。长老选了吉日良时,教鸣鸿钟,击动法鼓,就法堂内会集大众。整整齐齐五六百僧人,尽披袈裟,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礼,分作两班。赵员外取出银锭、表礼、信香,向法座前礼拜了,表白宣疏已罢,行童引鲁达到法座下。维那教鲁达除了巾帻,把头发分做九路绾了,揲起来。净发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却待剃髭须,鲁达道:“留了这些儿还洒家也好。”众僧忍笑不住。真长老在法座上道:“大众听偈。”念道: “寸草不留,六根清净。与汝剃了,免得争竞。” 长老念罢偈言,喝一声:“咄,尽皆剃去!”净发人只一刀,尽皆剃了。首座呈将度牒上法座前,请长老赐法名。长老拿着空头度牒而说偈曰: “灵光一点,价值千金。佛法广大,赐名智深。” 长老赐名已罢,把度牒转将下来。书记僧填写了度牒,付与鲁智深收受。长老又赐法衣袈裟,教智深穿了。监寺引上法座前,长老用手与他摩顶受记道:“一要归依三宝,二要归奉佛法,三要归敬师友:此是三归。五戒者:一不要杀生,二不要偷盗,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贪酒,五不要妄语。”智深不晓得禅宗答应“是”“否”两字,却便道:“洒家记得。”众僧都笑。受记已罢,赵员外请众僧到云堂里坐下,焚香设斋供献。大小职事僧人,各有上贺礼物。都寺引鲁智深参拜了众师兄师弟,又引去僧堂背后丛林里选佛场坐地。当夜无事。 次日,赵员外要回,告辞。长老留连不住,早斋已罢,并众僧都送出山门。赵员外合掌道:“长老在上,众师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卤直人,早晚礼数不到,言语冒渎,误犯清规,万望觑赵某薄面,恕免恕免。”长老道:“员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经诵咒,办道参禅。”员外道:“日后自得报答。”人丛里唤智深到松树下,低低分付道:“贤弟,你从今日难比往常,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托大。倘有不然,难以相见。保重,保重。早晚衣服,我自使人送来。”智深道:“不索哥哥说,洒家都依了。”当时赵员外相辞长老,再别了众人上轿,引了庄客,拕了一乘空轿,取了盒子,下山回家去了。当下长老自引了众僧回寺。 话说鲁智深回到丛林选佛场中禅床上,扑倒头便睡。上下肩两个禅和子推他起来,说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学坐禅?”智深道:“洒家自睡,干你甚事?”禅和子道:“善哉!”智深裸袖道:“团鱼洒家也吃,甚么善哉!”禅和子道:“却是苦也。”智深便道:“团鱼大腹,又肥甜了,好吃,那得苦也?”上下肩禅和子都不采他,由他自睡了。次日,要去对长老说知智深如此无礼。首座劝道:“老说道,他后来正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只是护短。你们且没奈何,休与他一般见识。”禅和子自去了。智深见没人说他,到晚放翻身体,横罗十字,倒在禅床上睡。夜间鼻如雷响,如要起来净手,大惊小怪,只在佛殿后撒尿撒屎,遍地都是。侍者禀长老说:“智深好生无礼,全没些个出家人体面。丛林中如何安着得此等之人。”长老喝道:“胡说!且看檀越之面,后来必改。”自此无人敢说。 鲁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觉搅了四五个月。时遇初冬天气,智深久静思动。当日睛明得好,智深穿了皂布直裰,系了鸦青绦,换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门来。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鹅项懒凳上,寻思道:“干鸟么!俺往常好酒好肉每日不离口,如今教洒家做了和尚,饿得干瘪了。赵员外这几日又不使人送些东西来与洒家吃,口中淡出鸟来,这早晚怎地得些酒来吃也好。”正想酒哩,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着一副担桶,唱上山来。上面盖着桶盖,那汉子手里拿着一个旋子,唱着上来。唱道: “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 顺风吹动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鲁智深观见那汉子担担桶上来,坐在亭子上,看这汉子也来亭子上歇下担桶。智深道:“兀那汉子,你那桶里甚么东西?”那汉子道:“好酒。”智深道:“多少钱一桶?”那汉子道:“和尚,你真个也是作耍?”智深道:“洒家和你耍甚么!”那汉子道:“我这酒挑上去,只卖与寺内火工道人、直厅轿夫、老郎们做生活的吃。本寺长老已有法旨,但卖与和尚们吃了,我们都被长老责罚,追了本钱,赶出屋去。我们见关着本寺的本钱,见住着本寺的屋宇,如何敢卖与你吃?”智深道:“真个不卖?”那汉子道:“杀了我也不卖。”智深道:“洒家也不杀你,只要问你买酒吃。”那汉子见不是头,挑了担桶便走。智深赶下亭子来,双手拿住扁担,只一脚,交当踢着。那汉子双手掩着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智深把那两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地下拾起旋子,开了桶盖,只顾舀冷酒吃。无移时,两桶酒吃了一桶。智深道:“汉子,明日来寺里讨钱。”那汉子方才疼止,又怕寺里长老得知,坏了衣饭,忍气吞声,那里敢讨钱。把酒分做两半桶挑子,拿了旋子,飞也似下山去了。 只说鲁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却上来,下得亭子,松树根边又坐了半歇,酒越涌上来。智深把皂直裰褪膊下来,把两只袖子缠在腰里,露出脊背上花绣来,扇着两个膀子上山来。看时,但见: 头重脚轻,对明月眼红面赤;前合后仰,趁清风东倒西歪。踉踉跄跄上山来,似当风之鹤;摆摆摇摇回寺去,如出水之龟。脚尖曾踢涧中龙,拳头要打山下虎。指定天宫,叫骂天蓬元帅;踏开地府,要拿催命判官。裸形赤体醉魔君,放火杀人花和尚。 鲁智深看看来到山门下,两个门子远远地望见,拿着竹篦来到山门下,拦住鲁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噇得烂醉了上山来。你须不瞎,也见库局里贴的晓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决打四十竹篦,赶出寺去;如门子纵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饶你几下竹篦。”鲁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来旧性未改,睁起双眼骂道:“直娘贼!你两个要打洒家,俺便和你厮打!”门子见势头不好,一个飞也似入来报监寺,一个虚拖竹篦拦他。智深用手隔过,叉开五指,去那门子脸上只一掌,打得踉踉跄跄。却待挣扎,智深再复一拳,打倒在山门下,只是叫苦。智深道:“洒家饶你这厮。”踉踉跄跄攧入寺里来。 监寺听得门子报说,叫起老郎、火工、直厅轿夫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从西廊下抢出来,却好迎着智深。智深望见,大吼了一声,却似嘴边起个霹雳,大踏步抢入来。众人初时不知他是军官出身,次后见他行得凶了,慌忙都退入藏殿里去,便把亮槅关上。智深抢入阶来,一拳一脚,打开亮槅,三二十人都赶得没路。夺条棒,从藏殿里打将出来。 监寺慌忙报知长老。长老听得,急引了三五个侍者,直来廊下,喝道:“智深不得无礼!”智深虽然酒醉,却认得是长老,撇了棒,向前来打个问讯,指着廊下,对长老道:“智深吃了两碗酒,又不曾撩拨他们,他众人又引人来打洒家。”长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却说。”鲁智深道:“俺不看长老面,洒家直打死你那几个秃驴。”长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禅床上,扑地便倒了,齁齁地睡了。众多职事僧人围定长老,告诉道:“向日徒弟们曾谏长老来,今日如何?本寺那里容得这等野猫,乱了清规。”长老道:“虽是如今眼下有些啰唣,后来却成得正果。无奈何,且看赵员外檀越之面,容恕他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冤他便了。”众僧冷笑道:“好个没分晓的长老!”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斋罢,长老使侍者到僧堂里坐禅处唤智深时,尚兀自未起。待他起来,穿了直裰,赤着脚,一道烟走出僧堂来。侍者吃了一惊,赶出外来寻时,却走在佛殿后撒屎。侍者忍笑不住,等他净了手,说道:“长老请你说话。”智深跟着侍者到方丈,长老道:“智深虽是个武夫出身,今来赵员外檀越剃度了你,我与你摩顶受记,教你一不可杀生,二不可偷盗,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贪酒,五不可妄语。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贪酒。你如何夜来吃得大醉,打了门子,伤坏了藏殿上朱红槅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声。如何这般所为?”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长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乱了清规?我不看你施主赵员外面,定赶你出寺。再后休犯。”智深起来合掌道:“不敢,不敢。”长老留在方丈里,安排早饭与他吃,又用好言语劝他。取一领细布直裰,一双僧鞋,与了智深,教回僧堂去了。 昔大唐一个名贤,姓张名旭,作一篇《醉歌行》,单说那酒。端的做得好,道是: 金瓯潋滟倾欢伯,双手擎来两眸白。 延颈长舒似玉虹,咽吞犹恨江湖窄。 昔年侍宴玉皇前,敌饮都无两三客。 蟠桃烂熟堆珊瑚,琼液浓斟浮琥珀。 流霞畅饮数百杯,肌肤润泽腮微赤。 天地闻知酒量洪,敕令受赐三千石。 飞仙劝我不记数,酩酊神清爽筋骨。 东君命我赋新诗,笑指三山咏标格。 信笔挥成五百言,不觉尊前堕巾帻。 宴罢昏迷不记归,乘鸾误入云光宅。 仙童扶下紫云来,不辨东西与南北。 一饮千锺百首诗,草书乱散纵横划。 但凡饮酒,不可尽欢。常言酒能成事,酒能败事,便是小胆的吃了,也胡乱做了大胆,何况性高的人。 再说这鲁智深自从吃酒醉闹了这一场,一连三四个月不敢出寺门去。忽一日,天色暴热,是二月间天气。离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门外立地,看着五台山,喝采一回。猛听得山下叮叮的响声,顺风吹上山来。智深再回僧堂里,取了些银两,揣在怀里,一步步走下山来。出得那“五台福地”的牌楼来看时,原来却是一个市井,约有五七百人家。智深看那市镇上时,也有卖肉的,也有卖菜的,也有酒店、面店。智深寻思道:“干呆么!俺早知有这个去处,不夺他那桶酒吃,也自下来买些吃。这几日熬得清水流,且过去看有甚东西买些吃。”听得那响处,却是打铁的在那里打铁。间壁一家门上,写着“父子客店”。 智深走到铁匠铺门前看时,见三个人打铁。智深便道:“兀那待诏,有好钢铁么?”那打铁的看见鲁智深腮边新剃暴长短须,戗戗地好渗濑人,先有五分怕他。那待诏住了手道:“师父请坐,要打甚么生活?”智深道:“洒家要打条禅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铁么?”待诏道:“小人这里正有些好铁,不知师父要打多少重的禅杖?戒刀但凭分付。”智深道:“洒家只要打一条一百斤重的。”待诏笑道:“重了,师父。小人打怕不打了,只恐师父如何使得动。便是关王刀,也则只有八十一斤重。”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关王?他也只是个人。”待诏道:“小人好心,只可打条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智深道:“便依你说,比关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待诏道:“师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依着小人,好生打一条六十二斤的水磨禅杖与师父,使不动时,休怪小人。戒刀已说了,不用分付,小人自用十分好铁打造在此。”智深道:“两件家生要几两银子?”待诏道:“不讨价,实要五两银子。”智深道:“俺便依你五两银子,你若打得好时,再有赏你。”那待诏接了银两道:“小人便打在此。”智深道:“俺有些碎银子在这里,和你买碗酒吃。”待诏道:“师父稳便。小人赶趁些生活,不及相陪。” 智深离了铁匠人家,行不到三二十步,见一个酒望子挑出在房檐上。智深掀起帘子,入到里面坐下,敲那桌子叫道:“将酒来!”卖酒的主人家说道:“师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里的,本钱也是寺里的,长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们卖酒与寺里僧人吃了,便要追了小人们本钱,又赶出屋。因此只得休怪。”智深道:“胡乱卖些与洒家吃,俺须不说是你家便了。”店主人道:“胡乱不得,师父别处去吃,休怪休怪。”智深只得起身,便道:“洒家别处吃得,却来和你说话。”出得店门,行了几步,又望见一家酒旗儿直挑出在门前。智深一直走进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卖与俺吃。”店主人道:“师父,你好不晓事。长老已有法旨,你须也知,却来坏我们衣饭。”智深不肯动身,三回五次,那里肯卖。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连走了三五家,都不肯卖。智深寻思一计:“若不个道理,如何能勾酒吃。”远远的杏花深处,市梢尽头,一家挑出个草帚儿来。智深走到那里看时,却是个傍村小酒店。但见: 傍村酒肆已多年,斜插桑麻古道边。 白板凳铺宾客坐,矮篱笆用棘荆编。 破瓮榨成黄米酒,柴门挑出布青帘。 更有一般堪笑处,牛屎泥墙画酒仙。 鲁智深揭起帘子,走入村店里来,倚着小窗坐下,便叫道:“主人家,过往僧人买碗酒吃!”庄家看了一看道:“和尚,你那里来?”智深道:“俺是行脚僧人,游方到此经过,要买碗酒吃。”庄家道:“和尚若是五台山寺里的师父,我却不敢卖与你吃。”智深道:“洒家不是。你快将酒卖来。”庄家看见鲁智深这般模样,声音各别,便道:“你要打多少酒?”智深道:“休问多少,大碗只顾筛来。”约莫也吃了十来碗酒,智深问道:“有甚肉,把一盘来吃。”庄家道:“早来有些牛肉,都卖没了,只有些菜蔬在此。”智深猛闻得一阵肉香,走出空地上看时,只见墙边沙锅里煮着一只狗在那里。智深便道:“你家见有狗肉,如何不卖与俺吃?”庄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因此不来问你。” 智深道:“洒家的银子有在这里。”就将银子递与庄家道:“你且卖半只与俺吃。”那庄家连忙取半只熟狗肉,捣些蒜泥,将来放在智深面前。智深大喜,用手扯那狗肉,蘸着蒜泥吃,一连又吃了十来碗酒。吃得口滑,只顾要吃,那里肯住。庄家倒都呆了,叫道:“和尚只恁地罢!”智深睁起眼道:“洒家又不白吃你的,管俺怎地!”庄家道:“再要多少?”智深道:“再打一桶来。”庄家只得又舀一桶来。智深无移时又吃了这桶酒,剩下一脚狗腿,把来揣在怀里。临出门又道:“多的银子,明日又来吃。”吓得庄家目睁口呆,罔知所措,看见他早望五台山上去了。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了一回,酒却涌上来。跳起身,口里道:“俺好些时不曾拽拳使脚,觉道身体都困倦了,洒家且使几路看。”下得亭子,把两只袖子掿在手里,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发,只一膀子搧在亭子柱上,只听得刮剌剌一声响亮,把亭子柱打折了,坍了亭子半边。门子听得半山里响,高处看时,只见鲁智深一步一攧,抢上山来。两个门子叫道:“苦也!前日这畜生醉了,今番又醉得不小可!”便把山门关上,把拴拴了,只在门缝里张时,见智深抢到山门下,见关了门,把拳头擂鼓也似敲门,两个门子那里敢开。智深敲了一回,扭过身来,看了左边的金刚,喝一声道:“你这个鸟大汉,不替俺敲门,却拿着拳头吓洒家,俺须不怕你。”跳上台基,把栅剌子只一拔,却似撧葱般拔开了。拿起一根折木头,去那金刚腿上便打,簌簌的泥和颜色都脱下来。门子张见道:“苦也!”只得报知长老。智深等了一回,调转身来看着右边金刚,喝一声道:“你这厮张开大口,也来笑洒家。”便跳过右边台基上,把那金刚脚上打了两下,只听得一声震天价响,那尊金刚从台基上倒撞下来。智深提着折木头大笑。 两个门子去报长老,长老道:“休要惹他,你们自去。”只见这首座、监寺,都寺,并一应职事僧人,都到方丈禀说:“这野猫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门下金刚都打坏了,如何是好?”长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汉,何况老僧乎?若是打坏了金刚,请他的施主赵员外自来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盖。这个且由他。”众僧道:“金刚乃是山门之主,如何把来换过?”长老道:“休说坏了金刚,便是打坏了殿上三世佛,也没奈何,只可回避他。你们见前日的行凶么?”众僧出得方丈,都道:“好个囫囵粥的长老!门子,你且休开门,只在里面听。”智深在外面大叫道:“直娘的秃驴们!不放洒家入寺时,山门外讨把火来,烧了这个鸟寺。”众僧听得叫,只得叫门子:“拽了大拴,由那畜生入来。若不开时,真个做出来!”门子只得捻脚捻手,把拴拽了,飞也似闪入房里躲了。众僧也各自回避。 只说那鲁智深双手把山门尽力一推,扑地攧将入来,吃了一跤。扒将起来,把头摸一摸,直奔僧堂来。到得选佛场中,禅和子正打坐间,看见智深揭起帘子,钻将入来,都吃一惊,尽低了头。智深到得禅床边,喉咙里咯咯地响,看着地下便吐。众僧都闻不得那臭,个个道:“善哉!”齐掩了口鼻。智深吐了一回,扒上禅床,解下绦,把直裰带子都必必剥剥扯断了,脱下那脚狗腿来。智深道:“好,好!正肚饥哩。”扯来便吃。众僧看见,便把袖子遮了脸,上下肩两个禅和子远远地躲开。智深见他躲开,便扯一块狗肉,看着上首的道:“你也到口。”上首的那和尚把两只袖子死掩了脸,智深道:“你不吃?”把肉望下首的禅和子嘴边塞将去。那和尚躲不迭,却待下禅床。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将肉便塞。对床四五个禅和子跳过来劝时,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头,去那光脑袋上必必剥剥只顾凿。满堂僧众大喊起来,都去柜中取了衣钵要走。此乱唤做“卷堂大散”,首座那里禁约得住。智深一昧地打将出来,大半禅客都躲出廊下来。监寺、都寺不与长老说知,叫起一班职事僧人,点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厅轿夫,约有一二百人,都执杖叉棍棒,尽使手巾盘头,一齐打入僧堂来。智深见了,大吼一声,别无器械,抢入僧堂里佛面前,推翻供桌,撧两条桌脚,从堂里打将出来。但见: 心头火起,口角雷鸣。奋八九尺猛兽身躯,吐三千丈凌云志气。按不住杀人怪胆,圆睁起卷海双晴。直截横冲,似中箭投崖虎豹;前奔后涌,如着枪跳涧豺狼。直饶揭帝也难当,便是金刚须拱手。恰似顿断绒绦锦鹞子,犹如扯开铁锁火猢狲。 当时鲁智深轮两条桌脚,打将出来。众多僧行见他来得凶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智深两条桌脚着地卷将来,众僧早两下合拢来。智深大怒,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只饶了两头的。当时智深直打到法堂下,只见长老喝道:“智深不得无礼!众僧也休动手。”两边众人被打伤了十数个,见长老来,各自退去。智深见众人退散,撇了桌脚,叫道:“长老与洒家做主。”此时酒已七八分醒了。长老道:“智深,你连累杀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搅扰了一场,我教你兄赵员外得知,他写书来与众僧陪话。今番你又如此大醉无礼,乱了清规,打坍了亭子,又打坏了金刚,这个且由他。你搅得众僧卷堂而走,这个罪业非小。我这里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千百年清净香火去处,如何容得你这等秽污。你且随我来方丈里过几日,我安排你一个去处。”智深随长老到方丈去。长老一面叫职事僧人留住众禅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禅;打伤了的和尚,自去将息。长老领智深到方丈歇了一夜。 次日,真长老与首座商议,收拾了些银两赍发他,教他别处去,可先说与赵员外知道。长老随即修书一封,使两个直厅道人径到赵员外庄上说知就里,立等回报。赵员外看了来书,好生不然,回书来拜复长老,说道:“坏了的金刚、亭子,赵某随即备价来修。智深任从长老发遣。”长老得了回书,便叫侍者取领皂布直裰,一双僧鞋,十两白银,房中唤过智深。长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闹了僧堂,便是误犯。今次又大醉,打坏了金刚,坍了亭子,卷堂闹了选佛场,你这罪业非轻。又把众禅客打伤了。我这里出家是个清静去处,你这等做,甚是不好。看你赵檀越面皮,与你这封书,投一个去处安身,我这里决然安你不得了。我夜来看了,赠汝四句偈言,终身受用。”智深道:“师父教弟子那里去安身立命?愿听俺师四句偈言。” 真长老指着鲁智深,说出这几句言语,去这个去处。有分教:这人笑挥禅杖,战天下英雄好汉;怒掣戒刀,砍世上逆子谗臣。直教名驰塞北三千里,证果江南第一州。毕竟真长老与智深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翻译
释义/赏析
繁体原文
詩曰: 躲難逃災入代州,恩人相遇喜相酬。 只因法網重重布,且向空門好好修。 打坐參禪求解脫,粗茶淡飯度春秋。 他年證果塵緣滿,好向彌陀國裏遊。 話說當下魯提轄扭過身來看時,拖扯的不是別人,卻是渭州酒樓上救了的金老。那老兒直拖魯達到僻靜處,說道:“恩人,你好大膽!見今明明地張掛榜文,出一千貫賞錢捉你,你緣何卻去看榜?若不是老漢遇見時,卻不被做公的拿了。榜上見寫着你年甲貌相貫址。”魯達道:“灑家不瞞你說,因爲你上,就那日回到狀元橋下,正迎着鄭屠那廝,被灑家三拳打死了。因此上在逃,一到處撞了四五十日,不想來到這裏。你緣何不回東京去,也來到這裏?”金老道:“恩人在上,自從得恩人救了,老漢尋得一輛車子,本欲要回東京去,又怕這廝趕來,亦無恩人在彼搭救,因此不上東京去。隨路望北來,撞見一個京師古鄰,來這裏做買賣,就帶老漢父子兩口兒到這裏。虧殺了他,就與老漢女兒做媒,結交此間一個大財主趙員外,養做外宅,衣食豐足,皆出於恩人。我女兒常常對他孤老說提轄大恩。那人員外也愛刺槍使棒,常說道:‘怎地得恩人相會一面也好。’想念如何能勾得見。且請恩人到家,過幾日卻再商議。” 魯提轄便和金老行不得半里,到門首,只見老兒揭起簾子,叫道:“我兒,大恩人在此。”那女孩兒濃妝豔裹,從裏面出來,請魯達居中坐了,插燭也似拜了六拜,說道:“若非恩人垂救,怎能勾有今日!”魯達看那女子時,另是一般丰韻,比前不同。但見: 金釵斜插,掩映烏雲;翠袖巧裁,輕籠瑞雪。櫻桃口淺暈微紅,春筍手半舒嫩玉。纖腰嫋娜,綠羅裙微露金蓮;素體輕盈,紅戲繡襖偏宜玉體。臉堆三月嬌花,眉掃初春嫩柳。香肌撲簌瑤臺月,翠鬢籠鬆楚岫雲。 那女子拜罷,便請魯提轄道:“恩人上樓去請坐。”魯達道:“不須生受,灑家便要去。”金老便道:“恩人既到這裏,如何肯放教你便去。”老兒接了杆棒包裹,請到樓上坐定。老兒分付道:“我兒陪待恩人坐一坐,我去安排來。”魯達道:“不消多事,隨分便好。”老兒道:“提轄恩念,殺身難報。量些粗食薄味,何足掛齒。”女子留住魯達在樓上坐地,金老下來,叫了家中新討的小廝,分付那個丫嬛一面燒着火,老兒和這小廝上街來,買了些鮮魚、嫩雞、釀鵝、肥鮓、時新果子之類歸來。一面開酒,收拾菜蔬,都早擺了,搬上樓來, 春臺上放下三個盞子,三雙箸,鋪下菜蔬果子下飯等物。丫嬛將銀酒壺蕩上酒來,子父二人輪番把盞。金老倒地便拜。魯提轄道:“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禮?折殺俺也。”金老說道:“恩人聽稟,前日老漢初到這裏,寫個紅紙牌兒,旦夕一炷香,子父兩個兀自拜哩。今日恩人親身到此,如何不拜。”魯達道:“卻也難你這片心。” 三人慢慢地飲酒,將及晚也,只聽得樓下打將起來。魯提轄開窗看時,只見樓下三二十人,各執白木棍棒,口裏都叫:“拿將下來!”人叢裏一個人騎在馬上,口裏大喝道:“休教走了這賊!”魯達見不是頭,拿起凳子,從樓上打將下來。金老連忙拍手叫道:“都不要動手。”那老兒搶下樓去,直至那騎馬的官人身邊,說了幾句言語。那官人笑將起來,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 那官人下馬,入到裏面,老兒請下魯提轄來。那官人撲翻身便拜道:“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義士提轄受禮。”魯達便問那金老道:“這官人是誰?素不相識,緣何便拜灑家?”老兒道:“這個便是我兒的官人趙員外。卻纔只道老漢引甚麼郎君子弟,在樓上吃酒,因此引莊客來廝打。老漢說知,方纔喝散了。”魯達道:“原來如此,怪員外不得。”趙員外再請魯提轄上樓坐定,金老重整杯盤,再備酒食相待。趙員外讓魯達上首坐地,魯達道:“灑家怎敢。”員外道:“聊表小弟相敬之禮。多聞提轄如此豪傑,今日天賜相見,實爲萬幸。”魯達道:“灑家是個粗鹵漢子,又犯了該死的罪過,若蒙員外不棄貧賤,結爲相識,但有用灑家處,便與你去。”趙員外大喜,動問打死鄭屠一事,說些閒話,較量些槍法,吃了半夜酒,各自歇了。 次日天明,趙員外道:“此處恐不穩便,可請提轄到敝莊住幾時。”魯達問道:“貴莊在何處?”員外道:“離此間十里多路,地名七寶村便是。”魯達道:“最好。”員外先使人去莊上,叫牽兩匹馬來。未及晌午,馬已到來。員外便請魯提轄上馬,叫莊客擔了行李。魯達相辭了金老父子二人,和趙員外上了馬,兩個並馬行程,於路說些舊話,投七寶村來。不多時,早到莊前下馬。趙員外攜住魯達的手,直至草堂上,分賓而坐。一面叫殺羊置酒相待,晚間收拾客房安歇。次日,又備酒食管待。魯達道:“員外錯愛,灑家如何報答。”趙員外便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如何言報答之事。” 話休絮繁。魯達自此之後,在這趙員外莊上住了五七日。忽一日,兩個正在書院裏閒坐說話,只見金老急急奔來莊上,徑到書院裏,見了趙員外並魯提轄。見沒人,便對魯達道:“恩人,不是老漢心多,爲是恩人前日老漢請在樓上吃酒,員外誤聽人報,引領莊客來鬧了街坊,後卻散了,人都有些疑心,說開去。昨日有三四個做公的來鄰舍街坊打聽得緊,只怕要來村裏緝捕恩人。倘或有些疏失,如之奈何?”魯達道:“恁地時,灑家自去便了。”趙員外道:“若是留提轄在此,誠恐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轄怨悵;若不留提轄來,許多面皮都不好看。趙某卻有個道理,教提轄萬無一失,足可安身避難,只怕提轄不肯。”魯達道:“灑家是個該死的人,但得一處安身便了,做甚麼不肯。”趙員外道:“若如此,最好。離此間三十餘里有座山,喚做五臺山。山上有一個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薩道場。寺裏有五七百僧人,爲頭智真長老,是我弟兄。我祖上曾舍錢在寺裏,是本寺的施主檀越。我曾許下剃度一僧在寺裏,已買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只不曾有個心腹之人了這條願心。如是提轄肯時,一應費用都是趙某備辦。委實肯落髮做和尚麼?”魯達尋思:“如今便要去時,那裏投奔人?不如就了這條路罷。”便道:“既蒙員外做主,灑家情願做了和尚,專靠員外照管。”當時說定了,連夜收拾衣服盤纏,段匹禮物,排擔了。次日早起來,叫莊客挑了,兩個取路望五臺山來。辰牌已後,早到那山下。魯提轄看那五臺山時,果然好座大山。但見: 雲遮峯頂,日轉山腰。嵯峨彷彿接天關,崒嵂參差侵漢表。巖前花木,舞春風暗吐清香;洞口藤蘿,披宿雨倒懸嫩線。飛雲瀑布,銀河影浸月光寒;峭壁蒼松,鐵角鈴搖龍尾動。宜是由揉藍染出,天生工積翠妝成。根盤直壓三千丈,氣勢平吞四百州。 趙員外與魯提轄兩乘轎子擡上山來,一面使莊客前去通報。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監寺出來迎接。兩個下了轎子,去山門外亭子上坐定。寺內智真長老得知,引着首座、侍者,出山門外來迎接。趙員外和魯達向前施禮,真長老打了問訊,說道:“施主遠出不易。”趙員外答道:“有些小事,特來上剎相浼。”真長老便道:“且請員外方丈吃茶。”趙員外前行,魯達跟在背後。看那文殊寺,果然是好座大剎。但見: 山門侵峻嶺,佛殿接青雲。鐘樓與月窟相連,經閣共峯巒對立。香積廚通一泓泉水,衆僧寮納四面煙霞。老僧方丈鬥牛邊,禪客經堂雲霧裏。白麪猿時時獻果,將怪石敲響木魚;黃斑鹿日日銜花,向寶殿供養金佛。七層寶塔接丹霄,千古聖僧來大剎。 當時真長老請趙員外並魯達到方丈。長老邀員外向客席而坐,魯達便去下首坐在禪椅上。員外叫魯達附耳低言:“你來這裏出家,如何便對長老坐地?”魯達道:“灑家不省得。”起身立在員外肩下。面前首座、維那、侍者、監寺、都寺、知客、書記,依次排立東西兩班。莊客把轎子安頓了,一齊搬將盒子入方丈來,擺在面前。長老道:“何故又將禮物來?寺中多有相瀆檀越處。”趙員外道:“些小薄禮,何足稱謝。”道人、行童收拾去了。趙員外起身道:“一事啓堂頭大和尚:趙某舊有一條願心,許剃一僧在上剎,度牒詞簿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今有這個表弟,姓魯名達,軍漢出身,因見塵世艱辛,情願棄俗出家。萬望長老收錄,慈悲慈悲,看趙某薄面,披剃爲僧。一應所用,小子自當準備,煩望長老玉成,幸甚!”長老見說,答道:“這個事緣,是光輝老僧山門,容易容易。且請拜茶。”只見行童托出茶來。怎見得那盞茶的好處?有詩爲證: 玉蕊金芽真絕品,僧家制造甚工夫。 兔毫盞內香雲白,蟹眼湯中細浪鋪。 戰退睡魔離枕蓆,增添清氣入肌膚。 仙茶自合桃源種,不許移根傍帝都。 真長老與趙員外衆人茶罷,收了盞託。真長老便喚首座、維那商議剃度這人,分付監寺、都寺安排辦齋。只見首座與衆僧自去商議道:“這個人不似出家的模樣,一雙眼恰似賊一般。”衆僧道:“知客,你去邀請客人坐地,我們與長老計較。”知客出來請趙員外、魯達到客館裏坐地。首座、衆僧稟長老說道:“卻纔這個要出家的人,形容醜惡,貌相兇頑,不可剃度他,恐久後累及山門。”長老道:“他是趙員外檀越的兄弟,如何別得他的麪皮。你等衆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焚起一炷信香,長老上禪椅盤膝而坐,口誦咒語,入定去了。一炷香過,卻好回來,對衆僧說道:“只顧剃度他。此人上應天星,心地剛直。雖然時下兇頑,命中駁雜,久後卻得清淨,正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可記吾言,勿得推阻。”首座道:“長老只是護短,我等只得從他。不諫不是,諫他不從便了。” 長老叫備齋食,請趙員外等方丈會齋。齋罷,監寺打了單帳,趙員外取出銀兩,教人買辦物料,一面在寺裏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一兩日都已完備。長老選了吉日良時,教鳴鴻鍾,擊動法鼓,就法堂內會集大衆。整整齊齊五六百僧人,盡披袈裟,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禮,分作兩班。趙員外取出銀錠、表禮、信香,向法座前禮拜了,表白宣疏已罷,行童引魯達到法座下。維那教魯達除了巾幘,把頭髮分做九路綰了,揲起來。淨髮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卻待剃髭鬚,魯達道:“留了這些兒還灑家也好。”衆僧忍笑不住。真長老在法座上道:“大衆聽偈。”念道: “寸草不留,六根清淨。與汝剃了,免得爭競。” 長老念罷偈言,喝一聲:“咄,盡皆剃去!”淨髮人只一刀,盡皆剃了。首座呈將度牒上法座前,請長老賜法名。長老拿着空頭度牒而說偈曰: “靈光一點,價值千金。佛法廣大,賜名智深。” 長老賜名已罷,把度牒轉將下來。書記僧填寫了度牒,付與魯智深收受。長老又賜法衣袈裟,教智深穿了。監寺引上法座前,長老用手與他摩頂受記道:“一要歸依三寶,二要歸奉佛法,三要歸敬師友:此是三歸。五戒者:一不要殺生,二不要偷盜,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貪酒,五不要妄語。”智深不曉得禪宗答應“是”“否”兩字,卻便道:“灑家記得。”衆僧都笑。受記已罷,趙員外請衆僧到雲堂裏坐下,焚香設齋供獻。大小職事僧人,各有上賀禮物。都寺引魯智深參拜了衆師兄師弟,又引去僧堂背後叢林裏選佛場坐地。當夜無事。 次日,趙員外要回,告辭。長老留連不住,早齋已罷,並衆僧都送出山門。趙員外合掌道:“長老在上,衆師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滷直人,早晚禮數不到,言語冒瀆,誤犯清規,萬望覷趙某薄面,恕免恕免。”長老道:“員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經誦咒,辦道參禪。”員外道:“日後自得報答。”人叢裏喚智深到松樹下,低低分付道:“賢弟,你從今日難比往常,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託大。倘有不然,難以相見。保重,保重。早晚衣服,我自使人送來。”智深道:“不索哥哥說,灑家都依了。”當時趙員外相辭長老,再別了衆人上轎,引了莊客,拕了一乘空轎,取了盒子,下山回家去了。當下長老自引了衆僧回寺。 話說魯智深回到叢林選佛場中禪牀上,撲倒頭便睡。上下肩兩個禪和子推他起來,說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學坐禪?”智深道:“灑家自睡,幹你甚事?”禪和子道:“善哉!”智深裸袖道:“團魚灑家也吃,甚麼善哉!”禪和子道:“卻是苦也。”智深便道:“團魚大腹,又肥甜了,好吃,那得苦也?”上下肩禪和子都不採他,由他自睡了。次日,要去對長老說知智深如此無禮。首座勸道:“老說道,他後來正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只是護短。你們且沒奈何,休與他一般見識。”禪和子自去了。智深見沒人說他,到晚放翻身體,橫羅十字,倒在禪牀上睡。夜間鼻如雷響,如要起來淨手,大驚小怪,只在佛殿後撒尿撒屎,遍地都是。侍者稟長老說:“智深好生無禮,全沒些個出家人體面。叢林中如何安着得此等之人。”長老喝道:“胡說!且看檀越之面,後來必改。”自此無人敢說。 魯智深在五臺山寺中,不覺攪了四五個月。時遇初冬天氣,智深久靜思動。當日睛明得好,智深穿了皁布直裰,繫了鴉青絛,換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門來。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鵝項懶凳上,尋思道:“幹鳥麼!俺往常好酒好肉每日不離口,如今教灑家做了和尚,餓得乾癟了。趙員外這幾日又不使人送些東西來與灑家吃,口中淡出鳥來,這早晚怎地得些酒來吃也好。”正想酒哩,只見遠遠地一個漢子,挑着一副擔桶,唱上山來。上面蓋着桶蓋,那漢子手裏拿着一個旋子,唱着上來。唱道: “九里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 順風吹動烏江水,好似虞姬別霸王。” 魯智深觀見那漢子擔擔桶上來,坐在亭子上,看這漢子也來亭子上歇下擔桶。智深道:“兀那漢子,你那桶裏甚麼東西?”那漢子道:“好酒。”智深道:“多少錢一桶?”那漢子道:“和尚,你真個也是作耍?”智深道:“灑家和你耍甚麼!”那漢子道:“我這酒挑上去,只賣與寺內火工道人、直廳轎伕、老郎們做生活的吃。本寺長老已有法旨,但賣與和尚們吃了,我們都被長老責罰,追了本錢,趕出屋去。我們見關着本寺的本錢,見住着本寺的屋宇,如何敢賣與你吃?”智深道:“真個不賣?”那漢子道:“殺了我也不賣。”智深道:“灑家也不殺你,只要問你買酒吃。”那漢子見不是頭,挑了擔桶便走。智深趕下亭子來,雙手拿住扁擔,只一腳,交當踢着。那漢子雙手掩着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智深把那兩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地下拾起旋子,開了桶蓋,只顧舀冷酒吃。無移時,兩桶酒吃了一桶。智深道:“漢子,明日來寺裏討錢。”那漢子方纔疼止,又怕寺里長老得知,壞了衣飯,忍氣吞聲,那裏敢討錢。把酒分做兩半桶挑子,拿了旋子,飛也似下山去了。 只說魯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卻上來,下得亭子,松樹根邊又坐了半歇,酒越涌上來。智深把皁直裰褪膊下來,把兩隻袖子纏在腰裏,露出脊背上花繡來,扇着兩個膀子上山來。看時,但見: 頭重腳輕,對明月眼紅面赤;前合後仰,趁清風東倒西歪。踉踉蹌蹌上山來,似當風之鶴;擺擺搖搖回寺去,如出水之龜。腳尖曾踢澗中龍,拳頭要打山下虎。指定天宮,叫罵天蓬元帥;踏開地府,要拿催命判官。裸形赤體醉魔君,放火殺人花和尚。 魯智深看看來到山門下,兩個門子遠遠地望見,拿着竹篦來到山門下,攔住魯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噇得爛醉了上山來。你須不瞎,也見庫局裏貼的曉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決打四十竹篦,趕出寺去;如門子縱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饒你幾下竹篦。”魯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來舊性未改,睜起雙眼罵道:“直娘賊!你兩個要打灑家,俺便和你廝打!”門子見勢頭不好,一個飛也似入來報監寺,一個虛拖竹篦攔他。智深用手隔過,叉開五指,去那門子臉上只一掌,打得踉踉蹌蹌。卻待掙扎,智深再復一拳,打倒在山門下,只是叫苦。智深道:“灑家饒你這廝。”踉踉蹌蹌攧入寺裏來。 監寺聽得門子報說,叫起老郎、火工、直廳轎伕三二十人,各執白木棍棒,從西廊下搶出來,卻好迎着智深。智深望見,大吼了一聲,卻似嘴邊起個霹靂,大踏步搶入來。衆人初時不知他是軍官出身,次後見他行得兇了,慌忙都退入藏殿裏去,便把亮槅關上。智深搶入階來,一拳一腳,打開亮槅,三二十人都趕得沒路。奪條棒,從藏殿裏打將出來。 監寺慌忙報知長老。長老聽得,急引了三五個侍者,直來廊下,喝道:“智深不得無禮!”智深雖然酒醉,卻認得是長老,撇了棒,向前來打個問訊,指着廊下,對長老道:“智深吃了兩碗酒,又不曾撩撥他們,他衆人又引人來打灑家。”長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卻說。”魯智深道:“俺不看長老面,灑家直打死你那幾個禿驢。”長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禪牀上,撲地便倒了,齁齁地睡了。衆多職事僧人圍定長老,告訴道:“向日徒弟們曾諫長老來,今日如何?本寺那裏容得這等野貓,亂了清規。”長老道:“雖是如今眼下有些囉唣,後來卻成得正果。無奈何,且看趙員外檀越之面,容恕他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冤他便了。”衆僧冷笑道:“好個沒分曉的長老!”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齋罷,長老使侍者到僧堂裏坐禪處喚智深時,尚兀自未起。待他起來,穿了直裰,赤着腳,一道煙走出僧堂來。侍者吃了一驚,趕出外來尋時,卻走在佛殿後撒屎。侍者忍笑不住,等他淨了手,說道:“長老請你說話。”智深跟着侍者到方丈,長老道:“智深雖是個武夫出身,今來趙員外檀越剃度了你,我與你摩頂受記,教你一不可殺生,二不可偷盜,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貪酒,五不可妄語。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貪酒。你如何夜來吃得大醉,打了門子,傷壞了藏殿上硃紅槅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聲。如何這般所爲?”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長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亂了清規?我不看你施主趙員外面,定趕你出寺。再後休犯。”智深起來合掌道:“不敢,不敢。”長老留在方丈裏,安排早飯與他吃,又用好言語勸他。取一領細布直裰,一雙僧鞋,與了智深,教回僧堂去了。 昔大唐一個名賢,姓張名旭,作一篇《醉歌行》,單說那酒。端的做得好,道是: 金甌瀲灩傾歡伯,雙手擎來兩眸白。 延頸長舒似玉虹,咽吞猶恨江湖窄。 昔年侍宴玉皇前,敵飲都無兩三客。 蟠桃爛熟堆珊瑚,瓊液濃斟浮琥珀。 流霞暢飲數百杯,肌膚潤澤腮微赤。 天地聞知酒量洪,敕令受賜三千石。 飛仙勸我不記數,酩酊神清爽筋骨。 東君命我賦新詩,笑指三山詠標格。 信筆揮成五百言,不覺尊前墮巾幘。 宴罷昏迷不記歸,乘鸞誤入雲光宅。 仙童扶下紫雲來,不辨東西與南北。 一飲千鍾百首詩,草書亂散縱橫劃。 但凡飲酒,不可盡歡。常言酒能成事,酒能敗事,便是小膽的吃了,也胡亂做了大膽,何況性高的人。 再說這魯智深自從吃酒醉鬧了這一場,一連三四個月不敢出寺門去。忽一日,天色暴熱,是二月間天氣。離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門外立地,看着五臺山,喝采一回。猛聽得山下叮叮的響聲,順風吹上山來。智深再回僧堂裏,取了些銀兩,揣在懷裏,一步步走下山來。出得那“五臺福地”的牌樓來看時,原來卻是一個市井,約有五七百人家。智深看那市鎮上時,也有賣肉的,也有賣菜的,也有酒店、麪店。智深尋思道:“幹呆麼!俺早知有這個去處,不奪他那桶酒吃,也自下來買些吃。這幾日熬得清水流,且過去看有甚東西買些吃。”聽得那響處,卻是打鐵的在那裏打鐵。間壁一家門上,寫着“父子客店”。 智深走到鐵匠鋪門前看時,見三個人打鐵。智深便道:“兀那待詔,有好鋼鐵麼?”那打鐵的看見魯智深腮邊新剃暴長短鬚,戧戧地好滲瀨人,先有五分怕他。那待詔住了手道:“師父請坐,要打甚麼生活?”智深道:“灑家要打條禪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鐵麼?”待詔道:“小人這裏正有些好鐵,不知師父要打多少重的禪杖?戒刀但憑分付。”智深道:“灑家只要打一條一百斤重的。”待詔笑道:“重了,師父。小人打怕不打了,只恐師父如何使得動。便是關王刀,也則只有八十一斤重。”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關王?他也只是個人。”待詔道:“小人好心,只可打條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智深道:“便依你說,比關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待詔道:“師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依着小人,好生打一條六十二斤的水磨禪杖與師父,使不動時,休怪小人。戒刀已說了,不用分付,小人自用十分好鐵打造在此。”智深道:“兩件家生要幾兩銀子?”待詔道:“不討價,實要五兩銀子。”智深道:“俺便依你五兩銀子,你若打得好時,再有賞你。”那待詔接了銀兩道:“小人便打在此。”智深道:“俺有些碎銀子在這裏,和你買碗酒吃。”待詔道:“師父穩便。小人趕趁些生活,不及相陪。” 智深離了鐵匠人家,行不到三二十步,見一個酒望子挑出在房檐上。智深掀起簾子,入到裏面坐下,敲那桌子叫道:“將酒來!”賣酒的主人家說道:“師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裏的,本錢也是寺裏的,長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們賣酒與寺裏僧人吃了,便要追了小人們本錢,又趕出屋。因此只得休怪。”智深道:“胡亂賣些與灑家吃,俺須不說是你家便了。”店主人道:“胡亂不得,師父別處去吃,休怪休怪。”智深只得起身,便道:“灑家別處吃得,卻來和你說話。”出得店門,行了幾步,又望見一家酒旗兒直挑出在門前。智深一直走進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來賣與俺吃。”店主人道:“師父,你好不曉事。長老已有法旨,你須也知,卻來壞我們衣飯。”智深不肯動身,三回五次,那裏肯賣。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連走了三五家,都不肯賣。智深尋思一計:“若不個道理,如何能勾酒吃。”遠遠的杏花深處,市梢盡頭,一家挑出個草帚兒來。智深走到那裏看時,卻是個傍村小酒店。但見: 傍村酒肆已多年,斜插桑麻古道邊。 白板凳鋪賓客坐,矮籬笆用棘荊編。 破甕榨成黃米酒,柴門挑出布青帘。 更有一般堪笑處,牛屎泥牆畫酒仙。 魯智深揭起簾子,走入村店裏來,倚着小窗坐下,便叫道:“主人家,過往僧人買碗酒吃!”莊家看了一看道:“和尚,你那裏來?”智深道:“俺是行腳僧人,遊方到此經過,要買碗酒吃。”莊家道:“和尚若是五臺山寺裏的師父,我卻不敢賣與你吃。”智深道:“灑家不是。你快將酒賣來。”莊家看見魯智深這般模樣,聲音各別,便道:“你要打多少酒?”智深道:“休問多少,大碗只顧篩來。”約莫也吃了十來碗酒,智深問道:“有甚肉,把一盤來吃。”莊家道:“早來有些牛肉,都賣沒了,只有些菜蔬在此。”智深猛聞得一陣肉香,走出空地上看時,只見牆邊沙鍋裏煮着一隻狗在那裏。智深便道:“你家見有狗肉,如何不賣與俺吃?”莊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因此不來問你。” 智深道:“灑家的銀子有在這裏。”就將銀子遞與莊家道:“你且賣半隻與俺吃。”那莊家連忙取半隻熟狗肉,搗些蒜泥,將來放在智深面前。智深大喜,用手扯那狗肉,蘸着蒜泥吃,一連又吃了十來碗酒。吃得口滑,只顧要吃,那裏肯住。莊家倒都呆了,叫道:“和尚只恁地罷!”智深睜起眼道:“灑家又不白吃你的,管俺怎地!”莊家道:“再要多少?”智深道:“再打一桶來。”莊家只得又舀一桶來。智深無移時又吃了這桶酒,剩下一腳狗腿,把來揣在懷裏。臨出門又道:“多的銀子,明日又來吃。”嚇得莊家目睜口呆,罔知所措,看見他早望五臺山上去了。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了一回,酒卻涌上來。跳起身,口裏道:“俺好些時不曾拽拳使腳,覺道身體都睏倦了,灑家且使幾路看。”下得亭子,把兩隻袖子掿在手裏,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發,只一膀子搧在亭子柱上,只聽得刮剌剌一聲響亮,把亭子柱打折了,坍了亭子半邊。門子聽得半山裏響,高處看時,只見魯智深一步一攧,搶上山來。兩個門子叫道:“苦也!前日這畜生醉了,今番又醉得不小可!”便把山門關上,把拴拴了,只在門縫裏張時,見智深搶到山門下,見關了門,把拳頭擂鼓也似敲門,兩個門子那裏敢開。智深敲了一回,扭過身來,看了左邊的金剛,喝一聲道:“你這個鳥大漢,不替俺敲門,卻拿着拳頭嚇灑家,俺須不怕你。”跳上臺基,把柵剌子只一拔,卻似撧蔥般拔開了。拿起一根折木頭,去那金剛腿上便打,簌簌的泥和顏色都脫下來。門子張見道:“苦也!”只得報知長老。智深等了一回,調轉身來看着右邊金剛,喝一聲道:“你這廝張開大口,也來笑灑家。”便跳過右邊臺基上,把那金剛腳上打了兩下,只聽得一聲震天價響,那尊金剛從臺基上倒撞下來。智深提着折木頭大笑。 兩個門子去報長老,長老道:“休要惹他,你們自去。”只見這首座、監寺,都寺,並一應職事僧人,都到方丈稟說:“這野貓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門下金剛都打壞了,如何是好?”長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漢,何況老僧乎?若是打壞了金剛,請他的施主趙員外自來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蓋。這個且由他。”衆僧道:“金剛乃是山門之主,如何把來換過?”長老道:“休說壞了金剛,便是打壞了殿上三世佛,也沒奈何,只可迴避他。你們見前日的行兇麼?”衆僧出得方丈,都道:“好個囫圇粥的長老!門子,你且休開門,只在裏面聽。”智深在外面大叫道:“直孃的禿驢們!不放灑家入寺時,山門外討把火來,燒了這個鳥寺。”衆僧聽得叫,只得叫門子:“拽了大拴,由那畜生入來。若不開時,真個做出來!”門子只得捻腳捻手,把拴拽了,飛也似閃入房裏躲了。衆僧也各自迴避。 只說那魯智深雙手把山門盡力一推,撲地攧將入來,吃了一跤。扒將起來,把頭摸一摸,直奔僧堂來。到得選佛場中,禪和子正打坐間,看見智深揭起簾子,鑽將入來,都吃一驚,盡低了頭。智深到得禪牀邊,喉嚨裏咯咯地響,看着地下便吐。衆僧都聞不得那臭,個個道:“善哉!”齊掩了口鼻。智深吐了一回,扒上禪牀,解下絛,把直裰帶子都必必剝剝扯斷了,脫下那腳狗腿來。智深道:“好,好!正肚飢哩。”扯來便吃。衆僧看見,便把袖子遮了臉,上下肩兩個禪和子遠遠地躲開。智深見他躲開,便扯一塊狗肉,看着上首的道:“你也到口。”上首的那和尚把兩隻袖子死掩了臉,智深道:“你不吃?”把肉望下首的禪和子嘴邊塞將去。那和尚躲不迭,卻待下禪牀。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將肉便塞。對牀四五個禪和子跳過來勸時,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頭,去那光腦袋上必必剝剝只顧鑿。滿堂僧衆大喊起來,都去櫃中取了衣鉢要走。此亂喚做“卷堂大散”,首座那裏禁約得住。智深一昧地打將出來,大半禪客都躲出廊下來。監寺、都寺不與長老說知,叫起一班職事僧人,點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廳轎伕,約有一二百人,都執杖叉棍棒,盡使手巾盤頭,一齊打入僧堂來。智深見了,大吼一聲,別無器械,搶入僧堂裏佛面前,推翻供桌,撧兩條桌腳,從堂裏打將出來。但見: 心頭火起,口角雷鳴。奮八九尺猛獸身軀,吐三千丈凌雲志氣。按不住殺人怪膽,圓睜起卷海雙晴。直截橫衝,似中箭投崖虎豹;前奔後涌,如着槍跳澗豺狼。直饒揭帝也難當,便是金剛須拱手。恰似頓斷絨絛錦鷂子,猶如扯開鐵鎖火猢猻。 當時魯智深輪兩條桌腳,打將出來。衆多僧行見他來得兇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智深兩條桌腳着地卷將來,衆僧早兩下合攏來。智深大怒,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只饒了兩頭的。當時智深直打到法堂下,只見長老喝道:“智深不得無禮!衆僧也休動手。”兩邊衆人被打傷了十數個,見長老來,各自退去。智深見衆人退散,撇了桌腳,叫道:“長老與灑家做主。”此時酒已七八分醒了。長老道:“智深,你連累殺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攪擾了一場,我教你兄趙員外得知,他寫書來與衆僧陪話。今番你又如此大醉無禮,亂了清規,打坍了亭子,又打壞了金剛,這個且由他。你攪得衆僧卷堂而走,這個罪業非小。我這裏五臺山文殊菩薩道場,千百年清淨香火去處,如何容得你這等穢污。你且隨我來方丈裏過幾日,我安排你一個去處。”智深隨長老到方丈去。長老一面叫職事僧人留住衆禪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禪;打傷了的和尚,自去將息。長老領智深到方丈歇了一夜。 次日,真長老與首座商議,收拾了些銀兩齎發他,教他別處去,可先說與趙員外知道。長老隨即修書一封,使兩個直廳道人徑到趙員外莊上說知就裏,立等回報。趙員外看了來書,好生不然,回書來拜覆長老,說道:“壞了的金剛、亭子,趙某隨即備價來修。智深任從長老發遣。”長老得了回書,便叫侍者取領皁布直裰,一雙僧鞋,十兩白銀,房中喚過智深。長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鬧了僧堂,便是誤犯。今次又大醉,打壞了金剛,坍了亭子,卷堂鬧了選佛場,你這罪業非輕。又把衆禪客打傷了。我這裏出家是個清靜去處,你這等做,甚是不好。看你趙檀越麪皮,與你這封書,投一個去處安身,我這裏決然安你不得了。我夜來看了,贈汝四句偈言,終身受用。”智深道:“師父教弟子那裏去安身立命?願聽俺師四句偈言。” 真長老指着魯智深,說出這幾句言語,去這個去處。有分教:這人笑揮禪杖,戰天下英雄好漢;怒掣戒刀,砍世上逆子讒臣。直教名馳塞北三千里,證果江南第一州。畢竟真長老與智深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翻译
释义/赏析
拓展阅读
读书笔记
词字云图书馆-诗词歌赋国学学习-7*24小时
  • 词字云图书馆www.ciziyun.com 点击:30069726次 。本站部分内容来源于网友提交,如果我们的某些资料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或对您造成了任何程度的伤害,请及时联系我们,我们将在收到通知后第一时间妥善处理该部分内容 。chuangmi01@qq.com侵删 词字云-做你身边最得力的古文帮手,唐诗三百首,诗歌全集,唐诗、宋词、元曲、诗经、离骚、古代诗词、现代诗歌、近代诗歌、外国诗歌,打造全诗词数据库网站和社区,为您提供经典的诗词、丰富的诗词服务。以及国学经典,词字云,国学,易经,道德经,弟子规,唐诗,宋词,元曲,诗经,离骚,古典诗词,红色诗词,近代诗词,现代诗词

    Copyright © 词字云www.ciziyun.com图书馆 0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