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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 · 第五十三回 · 禅主吞餐怀鬼孕 黄婆运水解邪胎

国学诗词雏鹰计划:阅读此篇名篇《西游记 · 第五十三回 · 禅主吞餐怀鬼孕 黄婆运水解邪胎》 来自:《西游记》

吴承恩

明小说家。山阳人,字汝忠,号射阳山人。科举屡遭挫折,嘉靖中补贡生,后任浙江长兴县丞。耻为五斗米折腰,拂袖而归,专意著述。自幼喜读野言稗史、志怪小说,善谐谑,晚年作《西游记》,叙述唐高僧玄奘取经故事。另有《射阳先生存稿》、《禹鼎志》等。
原文

德行要修八百,阴功须积三千。均平物我与亲冤。始合西天本愿。 魔兕刀兵不怯,空劳水火无愆。老君降伏却朝天。笑把青牛牵转。 话说那大路傍叫唤者谁?乃金兜山山神、土地,捧著紫金钵盂叫道:「圣僧啊,这钵盂饭是孙大圣向好处化来的。因你等不听良言,误入妖魔之手,致令大圣劳苦万端,今日方救得出。且来喫了饭,再去走路,莫孤负孙大圣一片恭孝之心也。」三藏道:「徒弟,万分亏你,言谢不尽。早知不出圈痕,那有此杀身之害?」行者道:「不瞒师父说,只因你不信我的圈子,却教你受别人的圈子。多少苦楚。可叹,可叹!」八戒道:「怎么又有个圈子?」行者道:「都是你这孽嘴孽舌的夯货,弄师父遭此一场大难,著老孙翻天覆地,请天兵、水火与佛祖丹砂,尽被他使一个白森森的圈子套去。如来暗示了罗汉,对老孙说出那妖的根原,才请老君来收伏,却是个青牛作怪。」三藏闻言,感激不尽道:「贤徒,今番经此,下次定然听你吩咐。」 遂此四人分喫那饭,那饭热气腾腾的。行者道:「这饭多时了,却怎么还热?」土地跪下道:「是小神知大圣功完,才自热来伺候。」须臾饭毕,收拾了钵盂,辞了土地、山神,那师父才攀鞍上马,过了高山。正是:涤虑洗心皈正觉,餐风宿水向西行。 行够多时,又值早春天气。听了些: 紫燕呢喃,黄鹂睍睆。紫燕呢喃香嘴困,黄鹂睍睆巧音频。满地落红如布锦,遍山发翠似堆茵。岭上青梅结豆,崖前古柏留云。野润烟光淡,沙暄日色曛。几处园林花放蕊,阳回大地柳芽新。 正行处,忽遇一道小河,澄澄清水,湛湛寒波。唐长老勒过马观看,远见河那边有柳阴垂碧,微露著茅屋几椽。行者遥指那厢道:「那里人家,一定是摆渡的。」三藏道:「我见那厢也似这般,却不见船只,未敢开言。」八戒旋下行李,厉声高叫道:「摆渡的,撑船过来。」连叫几遍,只见那柳阴里面,咿咿哑哑的撑出一只船儿,不多时,相近这岸。师徒们仔细看了那船儿,真个是: 短棹分波,轻桡泛浪。橄堂油漆彩,艎板满平仓。船头上铁缆盘窝,船后边舵楼明亮。虽然是一苇之航,也不亚泛湖浮海。纵无锦缆牙樯,实有松桩桂楫。固不如万里神舟,真可渡一河之隔。往来只在两崖边,出入不离古渡口。 那船儿须臾顶岸,那梢子叫云:「过河的,这里去。」三藏纵马近前看处,那梢子怎生模样: 头裹锦绒帕,足踏皂丝鞋。身穿百纳绵裆袄,腰束千针裙布绦。手腕皮粗筋力硬,眼花眉皱面容衰。声音娇细如莺啭,近观乃是老裙钗。 行者近于船边道:「你是摆渡的?」那妇人道:「是。」行者道:「梢公如何不在,却著梢婆撑船?」妇人微笑不答,用手拖上跳板。沙和尚将行李挑上去,行者扶著师父上跳,然后顺过船来,八戒牵上白马,收了跳板。那妇人撑开船,摇动桨,顷刻间过了河。身登西岸,长老教沙僧解开包,取几文钱钞与他。妇人更不争多寡,将缆拴在傍水的桩上,笑嘻嘻径入庄屋里去了。 三藏见那水清,一时口渴,便著八戒:「取钵盂,舀些水来我喫。」那呆子道:「我也正要些儿喫哩。」即取钵盂,舀了一钵,递与师父。师父喫了有一少半,还剩了多半,呆子接来,一气饮乾,却伏侍三藏上马。师徒们找路西行,不上半个时辰,那长老在马上呻吟道:「腹痛。」八戒随后道:「我也有些腹痛。」沙僧道:「想是喫冷水了。」说未毕,师父声唤道:「疼的紧。」八戒也道:「疼得紧。」他两个疼痛难禁,渐渐肚子大了。用手摸时,似有血团肉块,不住的骨突骨突乱动。三藏正不稳便,忽然见那路傍有一村舍,树梢头挑著两个草把。行者道:「师父,好了,那厢是个卖酒的人家。我们且去化他些热汤与你喫,就问可有卖药的,讨贴药,与你治治腹痛。」 三藏闻言甚喜,却打白马。不一时,到了村舍门口下马。但只见那门儿外有一个老婆婆,端坐在草墩上绩麻。行者上前,打个问讯道:「婆婆,贫僧是东土大唐来的。我师父乃唐朝御弟,因为过河喫了河水,觉肚腹疼痛。」那婆婆喜哈哈的道:「你们在那边河里喫水来?」行者道:「是在此东边清水河喫的。」那婆婆欣欣的笑道:「好耍子,好耍子。你都进来,我与你说。」 行者即搀唐僧,沙僧即扶八戒,两人声声唤唤,腆著肚子,一个个只疼得面黄眉皱,入草舍坐下。行者只叫:「婆婆,是必烧些热汤与我师父,我们谢你。」那婆婆且不烧汤,笑唏唏跑走后边,叫道:「你们来看,你们来看。」那里面蹼????蹼踏的又走出两三个半老不老的妇人,都来望著唐僧哂笑。行者大怒,喝了一声,把牙一龇。諕得那一家子跌跌蹡蹡,往后就走。行者上前,扯住那老婆子道:「快早烧汤,我饶了你。」那婆子战兢兢的道:「爷爷呀!我烧汤也不济事,也治不得他两个肚疼。你放了我,等我说。」行者放了他,他说:「我这里乃是西梁女国。我们这一国尽是女人,更无男子,故此见了你们欢喜。你师父喫的那水不好了。那条河唤做子母河。我那国王城外,还有一座迎阳馆驿,驿门外有一个照胎泉。我这里人,但得年登二十岁以上,方敢去喫那河里水。喫水之后,便觉腹痛有胎。至三日之后,到那迎阳馆照胎水边照去。若照得有了双影,便就降生孩儿。你师喫了子母河水,以此成了胎气,也不日要生孩子,热汤怎么治得?」 三藏闻言,大惊失色道:「徒弟啊,似此怎了?」八戒扭腰撒胯的哼道:「爷爷呀!要生孩子,我们却是男身,那里开得产门?如何脱得出来?」行者笑道:「古人云:『瓜熟自落。』若到那个时节,一定从胁下裂个窟窿,钻出来也。」八戒见说,战兢兢,忍不得疼痛道:「罢了,罢了,死了,死了。」沙僧笑道:「二哥莫扭,莫扭,只怕错了养儿肠,弄做个胎前病。」那呆子越发慌了,眼中噙泪,扯著行者道:「哥哥,你问这婆婆,看那里有手轻的稳婆,预先寻下几个。这半会一阵阵的动荡得紧,想是摧阵疼,快了,快了。」沙僧又笑道:「二哥既知摧阵疼,不要扭动,只恐挤破浆包耳。」 三藏哼著道:「婆婆啊,你这里可有医家?教我徒弟去买一贴堕胎药喫了,打下胎来罢。」那婆子道:「就有药也不济事。只是我们这正南街上有一座解阳山,山中有一个破儿洞,洞里有一眼落胎泉。须得那泉里水喫一口,方才解了胎气。却如今取不得水了。向年来了一个道人,称名如意真仙,把那破儿洞改作聚仙菴,护住落胎泉水,不肯善赐与人。但欲求水者,须要花红表礼,羊酒果盘,志诚奉献,只拜求得他一碗儿水哩。你们这行脚僧,怎么得许多钱财买办?但只可挨命,待时而生产罢了。」行者闻得此言,满心欢喜道:「婆婆,你这里到那解阳山有几多路程?」婆婆道:「有三十里。」行者道:「好了,好了。师父放心,待老孙取些水来你喫。」 好大圣,吩咐沙僧道:「你好仔细看著师父。若这家子无礼,侵哄师父,你拿出旧时手段来,装????諕他。等我取水去。」沙僧依命。只见那婆子端出一个大瓦钵来,递与行者道:「拿这钵头儿去,是必多取些来,与我们留著用急。」行者真个接了瓦钵,出草舍,纵云而去。那婆子才望空礼拜道:「爷爷呀!这和尚会驾云。」才进去叫出那几个妇人来,对唐僧磕头礼拜,都称为罗汉菩萨。一壁厢烧汤办饭,供奉唐僧不题。 却说那孙大圣觔斗云起,少顷间,见一座山头阻住云角。即按云光,睁睛看处,好山!但见那: 幽花摆锦,野草铺蓝。涧水相连落,溪云一样闲。重重谷壑藤萝密,远远峰峦树木蘩。鸟啼雁过,鹿饮猿攀。翠岱如屏嶂,青崖似髻鬟。尘埃滚滚真难到,泉石涓涓不厌看。每见仙童采药去,常逢樵子负薪还。果然不亚天台景,胜似三峰西华山。 这大圣正然观看那山,又只见背阴处,有一所庄院,忽闻得犬吠之声。大圣下山,径至庄所,却也好个去处。看那: 小桥通活水,茅舍倚青山。 村犬汪篱落,幽人自往还。 不时来至门首,见一个老道人盘坐在绿茵之上。大圣放下瓦钵,近前道问讯。那道人欠身还礼道:「那方来者?至小菴有何勾当?」行者道:「贫僧乃东土大唐钦差西天取经者。因我师父误饮了子母河之水,如今腹疼肿胀难禁。问及土人,说是结成胎气,无方可治。访得解阳山破儿洞有落胎泉可以消得胎气。故此特来拜见如意真仙,求些泉水,搭救师父。累烦老道指引指引。」那道人笑道:「此间就是破儿洞,今改为聚仙菴了。我却不是别人,即是如意真仙老爷的大徒弟。你叫做甚么名字?待我好与你通报。」行者道:「我是唐三藏法师的大徒弟,贱名孙悟空。」那道人问曰:「你的花红、酒礼都在那里?」行者道:「我是个过路的挂搭僧,不曾办得来。」道人笑道:「你好痴呀,我老师父护住山泉,并不曾白送与人。你回去办将礼来,我好通报。不然请回。莫想,莫想。」行者道:「人情大似圣旨。你去说我老孙的名字,他必然做个人情,或者连井都送我也。」 那道人闻此言,只得进去通报。却见那真仙抚琴,只待他琴终,方才说道:「师父,外面有个和尚,口称是唐三藏大徒弟孙悟空,欲求落胎泉水,救他师父。」那真仙不听说便罢,一听得说个悟空名字,却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急起身,下了琴床,脱了素服,换上道衣,取一把如意钩子,跳出菴门,叫道:「孙悟空何在?」行者转头,观见那真仙打扮: 头戴星冠飞彩艳,身穿金缕法衣红。 足下云鞋堆锦绣,腰间宝带绕玲珑。 一双纳锦凌波袜,半露裙襕闪绣绒。 手拿如意金钩子,鐏利杆长若蟒龙。 凤眼光明眉菂竖,钢牙尖利口翻红。 额下髯飘如烈火,鬓边赤发短蓬松。 形容恶似温元帅,争奈衣冠不一同。 行者见了,合掌作礼道:「贫僧便是孙悟空。」那先生笑道:「你真个是孙悟空,却是假名托姓者?」行者道:「你看先生说话。常言道:『君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便是悟空,岂有假托之理?」先生道:「你可认得我么?」行者道:「我因归正释门,秉诚僧教,这一向登山涉水,把我那幼时的朋友也都疏失,未及拜访,少识尊颜。适间问道子母河西乡人家,言及先生乃如意真仙,故此知之。」那先生道:「你走你的路,我修我的真,你来访我怎的?」行者道:「因我师父误饮了子母河水,腹疼成胎,特来仙府,拜求一碗落胎泉水,救解师难也。」 那先生怒目道:「你师父可是唐三藏么?」行者道:「正是,正是。」先生咬牙恨道:「你们可曾会著一个圣婴大王么?」行者道:「他是号山枯松涧火云洞红孩儿妖怪的绰号,真仙问他怎的?」先生道:「是我之舍侄,我乃牛魔王的兄弟。前者家兄处有信来报我,称说唐三藏的大徒弟孙悟空惫懒,将他害了。我这里正没处寻你报仇,你倒来寻我,还要甚么水哩。」行者陪笑道:「先生差了。你令兄也曾与我做朋友,幼年间也曾拜七弟兄。但只是不知先生尊府,有失拜望。如今令侄得了好处,现随著观音菩萨,做了善财童子,我等尚且不如,怎么反怪我也?」 先生喝道:「这泼猢狲!还弄巧舌。我舍侄还是自在为王好,还是与人为奴好?不得无礼,喫我这一钩!」大圣使铁棒架住道:「先生莫说打的话,且与些泉水去也。」那先生骂道:「泼猢狲!不知死活。如若三合敌得我,与你水去;敌不过,只把你剁为肉酱,方与我侄子报仇。」大圣骂道:「我把你不识起倒的孽障!既要打,起开来看棍。」那先生如意钩劈手相还。二人在聚仙菴好杀: 圣僧误食成胎水,行者来寻如意仙。那晓真仙原是怪,倚强护住落胎泉。及至相逢讲仇隙,争持决不遂如然。言来语去成僝僽,意恶情凶要报冤。这一个因师伤命来求水,那一个为侄亡身不与泉。如意钩强如蝎毒,金箍棒狠似龙巅。当胸乱刺施威猛,著脚斜钩展妙玄。阴手棍丢伤处重,过肩钩起近头鞭。锁腰一棍鹰持雀,压顶三钩螂捕蝉。往往来来争胜败,返返复复两回还。钩挛棒打无前后,不见输赢在那边。 那先生与大圣战经十数合,敌不得大圣。这大圣越加猛烈,一条棒似滚滚流星,著头乱打。先生败了筋力,倒拖著如意钩,往山上走了。 大圣不去赶他,却来菴内寻水。那个道人早把菴门关了。大圣拿著瓦钵,赶至门前,尽力气一脚,踢破菴门,闯将进去。见那道人伏在井栏上,被大圣喝了一声,举棒要打,那道人往后跑了。却才寻出吊桶来,正要打水,又被那先生赶到前边,使如意钩子把大圣钩著脚一跌,跌了个嘴硍地。大圣爬起来,使铁棒就打。他却闪在傍边,执著钩子道:「看你可取得我的水去?」大圣骂道:「你上来,你上来,我把你这个孽障直打杀你!」那先生也不上前拒敌,只是禁住了,不许大圣打水。大圣见他不动,却使左手抡著铁棒,右手使吊桶。将索子才突辘辘的放下,他又来使钩。大圣一只手撑持不得,又被他一钩钩著脚,扯了个躘踵,连索子通跌下井去了。大圣道:「这厮却是无礼。」爬起来,双手抡棒,没头没脸的打将上去。那先生依然走了,不敢迎敌。大圣又要去取水,奈何没有吊桶,又恐怕来钩扯,心中暗暗想道:「且去叫个帮手来。」 好大圣,拨转云头,径至村舍门首,叫一声:「沙和尚。」那里边三藏忍痛呻吟,猪八戒哼声不绝。听得叫唤,二人欢喜道:「沙僧啊,悟空来也。」沙僧连忙出门接著道:「大哥,取水来了?」大圣进门,对唐僧备言前事。三藏滴泪道:「徒弟啊,似此怎了?」大圣道:「我来叫沙兄弟与我同去,到那菴边,等老孙和那厮敌斗,教沙僧乘便取水来救你。」三藏道:「两个没病的都去了,丢下我两个有病的,教谁伏侍?」那个老婆婆在傍道:「老罗汉只管放心,不须要你徒弟,我家自然看顾伏侍你。你们早间到时,我等实有爱怜之意。却才见这位菩萨云来雾去,方知你是罗汉菩萨,我家决不敢复害你。」 行者咄的一声道:「汝等女流之辈,敢伤那个?」老婆子笑道:「爷爷呀!还是你们有造化,来到我家!若到第二家,你们也不得囫囵了。」八戒哼哼的道:「不得囫囵,是怎么的?」婆婆道:「我一家儿四五口,都是有几岁年纪的,把那风月事尽皆休了,故此不肯伤你;若还到第二家,老小众大,那年小之人,那个肯放过你去?就要与你交合。假如不从,就要害你性命,把你们身上肉都割了去做香袋儿哩。」八戒道:「若这等,我决无伤。他们都是香喷喷的,好做香袋;我是个臊猪,就割了肉去,也是臊的,故此可以无伤。」行者笑道:「你不要说嘴,省些力气,好生产也。」那婆婆道:「不必迟疑,快求水去。」行者道:「你家可有吊桶?借个使使。」那婆子即往后边取出一个吊桶,又窝了一条索子,递与沙僧。沙僧道:「带两条索子去,恐一时井深要用。」 沙僧接了桶索,即随大圣出了村舍,一同驾云而去,那消半个时辰,却到解阳山界。按下云头,径至菴外。大圣吩咐沙僧道:「你将桶索拿了,且在一边躲著,等老孙出头索战。你待我两人交战正浓之时,你乘机进去,取水就走。」沙僧谨依言命。 孙大圣掣了铁棒,近门高叫:「开门,开门!」那守门的看见,急入里通报道:「师父,那孙悟空又来了也。」那先生心中大怒道:「这泼猴老大无状。一向闻他有些手段,果然今日方知,他那条棒真是难敌。」道人道:「师父,他的手段虽高,你亦不亚与他,正是个对手。」先生道:「前面两回,被他赢了。」道人道:「前两回虽赢,不过是一猛之性;后面两次打水之时,被师父钩他两跌,却不是相比肩也?先既无奈而去,今又复来,必然是三藏胎成身重,埋怨得紧,不得已而来也。决有慢他师之心,管取我师决胜无疑。」 真仙闻言,喜孜孜满怀春意,笑盈盈一阵威风,挺如意钩子,走出门来喝道:「泼猢狲!你又来作甚?」大圣道:「我来只是取水。」真仙道:「泉水乃吾家之井,凭是帝王宰相,也须表礼羊酒来求,方才仅与些须;况你又是我的仇人,擅敢白手来取?」大圣道:「真个不与?」真仙道:「不与,不与。」大圣骂道:「泼孽障!既不与水,看棍!」丢一个架子,抢个满怀,不容说,著头便打;那真仙侧身躲过,使钩子急架相还。这一场比前更胜,好杀: 金箍棒,如意钩,二人奋怒各怀仇。飞砂走石乾坤暗,播土扬尘日月愁。大圣救师来取水,妖仙为侄不容求。两家齐努力,一处赌安休。咬牙争胜负,切齿定刚柔。添机见,越抖擞,喷云嗳雾鬼神愁。朴朴兵兵钩棒响,喊声哮吼振山丘。狂风滚滚催林木,杀气纷纷过斗牛。大圣愈争愈喜悦,真仙越打越绸缪。有心有意相争战,不定存亡不罢休。 他两个在菴门外交手,跳跳舞舞的,斗到山坡之下,恨苦相持不题。 却说那沙和尚提著吊桶,闯进门去,只见那道人在井边挡住道:「你是甚人,敢来取水?」沙僧放下吊桶,取出降妖宝杖,不对话,著头便打。那道人躲闪不及,把左臂膊打折,道人倒在地下挣命。沙僧骂道:「我要打杀你这孽畜,怎奈你是个人身,我还怜你,饶你去罢。让我打水。」那道人叫天叫地的,爬到后面去了。沙僧却才将吊桶向井中满满的打了一吊桶水,走出菴门,驾起云雾,望著行者喊道:「大哥,我已取了水去也。饶他罢,饶他罢。」 大圣听得,方才使铁棒支住钩子道:「我本待斩尽杀绝,争奈你不曾犯法;二来看你令兄牛魔王的情上。先头来,我被钩了两下,未得水去。才然来,我是个调虎离山计,哄你出来争战,却著我师弟取水去了。老孙若肯拿出本事来打你,莫说你是一个甚么如意真仙,就是再有几个,也打死了。正是打死不如放生,且饶你教你活几年耳。已后再有取水者,切不可勒掯他。」那妖仙不识好歹,演一演,就来钩脚。被大圣闪过钩头,赶上前,喝声:「休走!」那妖仙措手不及,推了一个蹼辣,挣扎不起。大圣夺过如意钩来,折为两段;总拿著又一抉,抉作四段。掷之于地道:「泼孽畜!再敢无礼么?」那妖仙战战兢兢,忍辱无言。这大圣笑呵呵,驾云而起。有诗为證。诗曰: 真铅若鍊须真水,真水调和真汞乾。 真汞真铅无母气,灵砂灵药是仙丹。 婴儿枉结成胎像,土母施功不费难。 推倒旁门宗正教,心君得意笑容还。 大圣纵著祥光,赶上沙僧。得了真水,喜喜欢欢,回于本处。按下云头,径来村舍。只见猪八戒腆著肚子,倚在门枋上哼哩。行者悄悄上前道:「呆子,几时占房的?」呆子慌了道:「哥哥莫取笑。可曾有水来么?」行者还要耍他,沙僧随后就到,笑道:「水来了,水来了。」三藏忍痛欠身道:「徒弟啊,累了你们也。」那婆婆却也欢喜,几口儿都出礼拜道:「菩萨呀,却是难得,难得。」即忙取个花磁盏子,舀了半盏儿,递与三藏道:「老师父,细细的喫,只消一口,就解了胎气。」八戒道:「我不用盏子,连吊桶等我喝了罢。」那婆子道:「老爷爷,諕杀人罢了。若喫了这吊桶水,好道连肠子肚子都化尽了。」嚇得呆子不敢胡为,也只喫了半盏。 那里有顿饭之时,他两个腹中绞痛,只听毂辘毂辘三五阵肠鸣。肠鸣之后,那呆子忍不住,大小便齐流。唐僧也忍不住要往静处解手。行者道:「师父啊,切莫出风地里去,怕人子,一时冒了风,弄做个产后之疾。」那婆婆即取两个净桶来,教他两个方便。须臾间,各行了几遍,才觉住了疼痛,渐渐的销了肿胀,化了那血团肉块。那婆婆家又煎些白米粥与他补虚。八戒道:「婆婆,我的身子实落,不用补虚。你烧些汤水与我洗个澡,却好喫粥。」沙僧道:「二哥,洗不得澡。坐月子的人弄了水浆致病。」八戒道:「我又不曾大生,左右只是个小产,怕他怎的?洗洗儿乾净。」真个那婆子烧些汤与他两个净了手脚。唐僧才喫两盏儿粥汤。八戒就喫了十数碗,还只要添。行者笑道:「夯货,少喫些,莫弄做个沙包肚,不像模样。」八戒道:「没事,没事,我又不是母猪,怕他做甚?」那家子真个又去收拾煮饭。 老婆婆对唐僧道:「老师父,把这水赐了我罢。」行者道:「呆子,不喫水了?」八戒道:「我的肚腹也不疼了,胎气想是已行散了,洒然无事,又喫水何为?」行者道:「既是他两个都好了,将水送你家罢。」那婆婆谢了行者,将馀剩之水装于瓦罐之中,埋在后边地下。对众老小道:「这罐水,够我的棺材本也。」众老小无不欢喜,整顿斋饭,调开桌凳。唐僧们喫了斋,消消停停,将息了一宿。 次日天明,师徒们谢了婆婆家,出离村舍。唐三藏攀鞍上马,沙和尚挑著行囊,孙大圣前边引路,猪八戒拢了缰绳。这里才是: 洗净口孽身乾净,销化凡胎体自然。 毕竟不知到国界中还有甚么理会,且听下回分解。

翻译
释义/赏析
繁体原文
德行要修八百,陰功須積三千。均平物我與親冤。始合西天本願。 魔兕刀兵不怯,空勞水火無愆。老君降伏卻朝天。笑把青牛牽轉。 話説那大路傍叫喚者誰?乃金兜山山神、土地,捧著紫金缽盂叫道:「聖僧啊,這缽盂飯是孫大聖向好處化來的。因你等不聽良言,誤入妖魔之手,致令大聖勞苦萬端,今日方救得出。且來喫了飯,再去走路,莫孤負孫大聖一片恭孝之心也。」三藏道:「徒弟,萬分虧你,言謝不盡。早知不出圈痕,那有此殺身之害?」行者道:「不瞞師父説,只因你不信我的圈子,卻教你受別人的圈子。多少苦楚。可嘆,可嘆!」八戒道:「怎麼又有個圈子?」行者道:「都是你這孽嘴孽舌的夯貨,弄師父遭此一場大難,著老孫翻天覆地,請天兵、水火與佛祖丹砂,盡被他使一個白森森的圈子套去。如來暗示了羅漢,對老孫説出那妖的根原,才請老君來收伏,卻是個青牛作怪。」三藏聞言,感激不盡道:「賢徒,今番經此,下次定然聽你吩咐。」 遂此四人分喫那飯,那飯熱氣騰騰的。行者道:「這飯多時了,卻怎麼還熱?」土地跪下道:「是小神知大聖功完,才自熱來伺候。」須臾飯畢,收拾了缽盂,辭了土地、山神,那師父才攀鞍上馬,過了高山。正是:滌慮洗心皈正覺,餐風宿水向西行。 行夠多時,又值早春天氣。聽了些: 紫燕呢喃,黃鸝睍睆。紫燕呢喃香嘴困,黃鸝睍睆巧音頻。滿地落紅如佈錦,遍山發翠似堆茵。嶺上青梅結豆,崖前古柏留雲。野潤煙光淡,沙暄日色曛。幾處園林花放蕊,陽回大地柳芽新。 正行處,忽遇一道小河,澄澄清水,湛湛寒波。唐長老勒過馬觀看,遠見河那邊有柳陰垂碧,微露著茅屋幾椽。行者遙指那廂道:「那裡人家,一定是擺渡的。」三藏道:「我見那廂也似這般,卻不見船隻,未敢開言。」八戒旋下行李,厲聲高叫道:「擺渡的,撐船過來。」連叫幾遍,只見那柳陰裡面,咿咿啞啞的撐出一隻船兒,不多時,相近這岸。師徒們仔細看了那船兒,真個是: 短棹分波,輕橈泛浪。橄堂油漆彩,艎板滿平倉。船頭上鐵纜盤窩,船後邊舵樓明亮。雖然是一葦之航,也不亞泛湖浮海。縱無錦纜牙檣,實有松樁桂楫。固不如萬里神舟,真可渡一河之隔。往來只在兩崖邊,出入不離古渡口。 那船兒須臾頂岸,那梢子叫云:「過河的,這裡去。」三藏縱馬近前看處,那梢子怎生模樣: 頭裹錦絨帕,足踏皂絲鞋。身穿百納綿襠襖,腰束千針裙布絛。手腕皮粗筋力硬,眼花眉皺面容衰。聲音嬌細如鶯囀,近觀乃是老裙釵。 行者近於船邊道:「你是擺渡的?」那婦人道:「是。」行者道:「梢公如何不在,卻著梢婆撐船?」婦人微笑不答,用手拖上跳板。沙和尚將行李挑上去,行者扶著師父上跳,然後順過船來,八戒牽上白馬,收了跳板。那婦人撐開船,搖動槳,頃刻間過了河。身登西岸,長老教沙僧解開包,取幾文錢鈔與他。婦人更不爭多寡,將纜拴在傍水的樁上,笑嘻嘻徑入莊屋裡去了。 三藏見那水清,一時口渴,便著八戒:「取缽盂,舀些水來我喫。」那獃子道:「我也正要些兒喫哩。」即取缽盂,舀了一缽,遞與師父。師父喫了有一少半,還剩了多半,獃子接來,一氣飲乾,卻伏侍三藏上馬。師徒們找路西行,不上半個時辰,那長老在馬上呻吟道:「腹痛。」八戒隨後道:「我也有些腹痛。」沙僧道:「想是喫冷水了。」説未畢,師父聲喚道:「疼的緊。」八戒也道:「疼得緊。」他兩個疼痛難禁,漸漸肚子大了。用手摸時,似有血團肉塊,不住的骨突骨突亂動。三藏正不穩便,忽然見那路傍有一村舍,樹梢頭挑著兩個草把。行者道:「師父,好了,那廂是個賣酒的人家。我們且去化他些熱湯與你喫,就問可有賣藥的,討貼藥,與你治治腹痛。」 三藏聞言甚喜,卻打白馬。不一時,到了村舍門口下馬。但只見那門兒外有一個老婆婆,端坐在草墩上績麻。行者上前,打個問訊道:「婆婆,貧僧是東土大唐來的。我師父乃唐朝御弟,因爲過河喫了河水,覺肚腹疼痛。」那婆婆喜哈哈的道:「你們在那邊河裡喫水來?」行者道:「是在此東邊清水河喫的。」那婆婆欣欣的笑道:「好耍子,好耍子。你都進來,我與你説。」 行者即攙唐僧,沙僧即扶八戒,兩人聲聲喚喚,腆著肚子,一個個只疼得面黃眉皺,入草舍坐下。行者只叫:「婆婆,是必燒些熱湯與我師父,我們謝你。」那婆婆且不燒湯,笑唏唏跑走後邊,叫道:「你們來看,你們來看。」那裡面蹼????蹼踏的又走出兩三個半老不老的婦人,都來望著唐僧哂笑。行者大怒,喝了一聲,把牙一齜。諕得那一家子跌跌蹡蹡,往後就走。行者上前,扯住那老婆子道:「快早燒湯,我饒了你。」那婆子戰兢兢的道:「爺爺呀!我燒湯也不濟事,也治不得他兩個肚疼。你放了我,等我説。」行者放了他,他説:「我這裡乃是西梁女國。我們這一國盡是女人,更無男子,故此見了你們歡喜。你師父喫的那水不好了。那條河喚做子母河。我那國王城外,還有一座迎陽館驛,驛門外有一個照胎泉。我這裡人,但得年登二十歲以上,方敢去喫那河裡水。喫水之後,便覺腹痛有胎。至三日之後,到那迎陽館照胎水邊照去。若照得有了雙影,便就降生孩兒。你師喫了子母河水,以此成了胎氣,也不日要生孩子,熱湯怎麼治得?」 三藏聞言,大驚失色道:「徒弟啊,似此怎了?」八戒扭腰撒胯的哼道:「爺爺呀!要生孩子,我們卻是男身,那裡開得產門?如何脫得出來?」行者笑道:「古人云:『瓜熟自落。』若到那個時節,一定從脅下裂個窟窿,鑽出來也。」八戒見説,戰兢兢,忍不得疼痛道:「罷了,罷了,死了,死了。」沙僧笑道:「二哥莫扭,莫扭,只怕錯了養兒腸,弄做個胎前病。」那獃子越發慌了,眼中噙淚,扯著行者道:「哥哥,你問這婆婆,看那裡有手輕的穩婆,預先尋下幾個。這半會一陣陣的動蕩得緊,想是摧陣疼,快了,快了。」沙僧又笑道:「二哥既知摧陣疼,不要扭動,只恐擠破漿包耳。」 三藏哼著道:「婆婆啊,你這裡可有醫家?教我徒弟去買一貼墮胎藥喫了,打下胎來罷。」那婆子道:「就有藥也不濟事。只是我們這正南街上有一座解陽山,山中有一個破兒洞,洞裡有一眼落胎泉。須得那泉裡水喫一口,方才解了胎氣。卻如今取不得水了。向年來了一個道人,稱名如意真仙,把那破兒洞改作聚仙菴,護住落胎泉水,不肯善賜與人。但欲求水者,須要花紅表禮,羊酒果盤,志誠奉獻,只拜求得他一碗兒水哩。你們這行腳僧,怎麼得許多錢財買辦?但只可挨命,待時而生產罷了。」行者聞得此言,滿心歡喜道:「婆婆,你這裡到那解陽山有幾多路程?」婆婆道:「有三十里。」行者道:「好了,好了。師父放心,待老孫取些水來你喫。」 好大聖,吩咐沙僧道:「你好仔細看著師父。若這家子無禮,侵哄師父,你拿出舊時手段來,裝????諕他。等我取水去。」沙僧依命。只見那婆子端出一個大瓦缽來,遞與行者道:「拿這缽頭兒去,是必多取些來,與我們留著用急。」行者真個接了瓦缽,出草舍,縱雲而去。那婆子才望空禮拜道:「爺爺呀!這和尚會駕雲。」才進去叫出那幾個婦人來,對唐僧磕頭禮拜,都稱爲羅漢菩薩。一壁廂燒湯辦飯,供奉唐僧不題。 卻説那孫大聖觔斗雲起,少頃間,見一座山頭阻住雲角。即按雲光,睜睛看處,好山!但見那: 幽花擺錦,野草鋪藍。澗水相連落,溪雲一樣閑。重重谷壑藤蘿密,遠遠峰巒樹木蘩。鳥啼雁過,鹿飲猿攀。翠岱如屏嶂,青崖似髻鬟。塵埃滾滾真難到,泉石涓涓不厭看。每見仙童採藥去,常逢樵子負薪還。果然不亞天臺景,勝似三峰西華山。 這大聖正然觀看那山,又只見背陰處,有一所莊院,忽聞得犬吠之聲。大聖下山,徑至莊所,卻也好個去處。看那: 小橋通活水,茅舍倚青山。 村犬汪籬落,幽人自往還。 不時來至門首,見一個老道人盤坐在綠茵之上。大聖放下瓦缽,近前道問訊。那道人欠身還禮道:「那方來者?至小菴有何勾當?」行者道:「貧僧乃東土大唐欽差西天取經者。因我師父誤飲了子母河之水,如今腹疼腫脹難禁。問及土人,説是結成胎氣,無方可治。訪得解陽山破兒洞有落胎泉可以消得胎氣。故此特來拜見如意真仙,求些泉水,搭救師父。累煩老道指引指引。」那道人笑道:「此間就是破兒洞,今改爲聚仙菴了。我卻不是別人,即是如意真仙老爺的大徒弟。你叫做甚麼名字?待我好與你通報。」行者道:「我是唐三藏法師的大徒弟,賤名孫悟空。」那道人問曰:「你的花紅、酒禮都在那裡?」行者道:「我是個過路的掛搭僧,不曾辦得來。」道人笑道:「你好痴呀,我老師父護住山泉,並不曾白送與人。你回去辦將禮來,我好通報。不然請回。莫想,莫想。」行者道:「人情大似聖旨。你去説我老孫的名字,他必然做個人情,或者連井都送我也。」 那道人聞此言,只得進去通報。卻見那真仙撫琴,只待他琴終,方才説道:「師父,外面有個和尚,口稱是唐三藏大徒弟孫悟空,欲求落胎泉水,救他師父。」那真仙不聽説便罷,一聽得説個悟空名字,卻就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急起身,下了琴床,脫了素服,換上道衣,取一把如意鉤子,跳出菴門,叫道:「孫悟空何在?」行者轉頭,觀見那真仙打扮: 頭戴星冠飛彩艷,身穿金縷法衣紅。 足下雲鞋堆錦繡,腰間寶帶繞玲瓏。 一雙納錦凌波襪,半露裙襴閃繡絨。 手拿如意金鉤子,鐏利杆長若蟒龍。 鳳眼光明眉菂豎,鋼牙尖利口翻紅。 額下髯飄如烈火,鬢邊赤髮短蓬鬆。 形容惡似溫元帥,爭奈衣冠不一同。 行者見了,合掌作禮道:「貧僧便是孫悟空。」那先生笑道:「你真個是孫悟空,卻是假名託姓者?」行者道:「你看先生説話。常言道:『君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便是悟空,豈有假託之理?」先生道:「你可認得我麼?」行者道:「我因歸正釋門,秉誠僧教,這一向登山涉水,把我那幼時的朋友也都疏失,未及拜訪,少識尊顏。適間問道子母河西鄉人家,言及先生乃如意真仙,故此知之。」那先生道:「你走你的路,我修我的真,你來訪我怎的?」行者道:「因我師父誤飲了子母河水,腹疼成胎,特來仙府,拜求一碗落胎泉水,救解師難也。」 那先生怒目道:「你師父可是唐三藏麼?」行者道:「正是,正是。」先生咬牙恨道:「你們可曾會著一個聖嬰大王麼?」行者道:「他是號山枯松澗火雲洞紅孩兒妖怪的綽號,真仙問他怎的?」先生道:「是我之舍侄,我乃牛魔王的兄弟。前者家兄處有信來報我,稱説唐三藏的大徒弟孫悟空憊懶,將他害了。我這裡正沒處尋你報仇,你倒來尋我,還要甚麼水哩。」行者陪笑道:「先生差了。你令兄也曾與我做朋友,幼年間也曾拜七弟兄。但只是不知先生尊府,有失拜望。如今令侄得了好處,現隨著觀音菩薩,做了善財童子,我等尚且不如,怎麼反怪我也?」 先生喝道:「這潑猢猻!還弄巧舌。我舍侄還是自在爲王好,還是與人爲奴好?不得無禮,喫我這一鉤!」大聖使鐵棒架住道:「先生莫説打的話,且與些泉水去也。」那先生罵道:「潑猢猻!不知死活。如若三合敵得我,與你水去;敵不過,只把你剁爲肉醬,方與我侄子報仇。」大聖罵道:「我把你不識起倒的孽障!既要打,起開來看棍。」那先生如意鉤劈手相還。二人在聚仙菴好殺: 聖僧誤食成胎水,行者來尋如意仙。那曉真仙原是怪,倚強護住落胎泉。及至相逢講仇隙,爭持決不遂如然。言來語去成僝僽,意惡情兇要報冤。這一個因師傷命來求水,那一個爲侄亡身不與泉。如意鉤強如蝎毒,金箍棒狠似龍巔。當胸亂刺施威猛,著腳斜鉤展妙玄。陰手棍丟傷處重,過肩鉤起近頭鞭。鎖腰一棍鷹持雀,壓頂三鉤蜋捕蟬。往往來來爭勝敗,返返復復兩回還。鉤攣棒打無前後,不見輸贏在那邊。 那先生與大聖戰經十數合,敵不得大聖。這大聖越加猛烈,一條棒似滾滾流星,著頭亂打。先生敗了筋力,倒拖著如意鉤,往山上走了。 大聖不去趕他,卻來菴內尋水。那個道人早把菴門關了。大聖拿著瓦缽,趕至門前,盡力氣一腳,踢破菴門,闖將進去。見那道人伏在井欄上,被大聖喝了一聲,舉棒要打,那道人往後跑了。卻才尋出吊桶來,正要打水,又被那先生趕到前邊,使如意鉤子把大聖鉤著腳一跌,跌了個嘴硍地。大聖爬起來,使鐵棒就打。他卻閃在傍邊,執著鉤子道:「看你可取得我的水去?」大聖罵道:「你上來,你上來,我把你這個孽障直打殺你!」那先生也不上前拒敵,只是禁住了,不許大聖打水。大聖見他不動,卻使左手掄著鐵棒,右手使吊桶。將索子才突轆轆的放下,他又來使鉤。大聖一隻手撐持不得,又被他一鉤鉤著腳,扯了個躘踵,連索子通跌下井去了。大聖道:「這廝卻是無禮。」爬起來,雙手掄棒,沒頭沒臉的打將上去。那先生依然走了,不敢迎敵。大聖又要去取水,奈何沒有吊桶,又恐怕來鉤扯,心中暗暗想道:「且去叫個幫手來。」 好大聖,撥轉雲頭,徑至村舍門首,叫一聲:「沙和尚。」那裡邊三藏忍痛呻吟,豬八戒哼聲不絕。聽得叫喚,二人歡喜道:「沙僧啊,悟空來也。」沙僧連忙出門接著道:「大哥,取水來了?」大聖進門,對唐僧備言前事。三藏滴淚道:「徒弟啊,似此怎了?」大聖道:「我來叫沙兄弟與我同去,到那菴邊,等老孫和那廝敵鬥,教沙僧乘便取水來救你。」三藏道:「兩個沒病的都去了,丟下我兩個有病的,教誰伏侍?」那個老婆婆在傍道:「老羅漢只管放心,不須要你徒弟,我家自然看顧伏侍你。你們早間到時,我等實有愛憐之意。卻才見這位菩薩雲來霧去,方知你是羅漢菩薩,我家決不敢復害你。」 行者咄的一聲道:「汝等女流之輩,敢傷那個?」老婆子笑道:「爺爺呀!還是你們有造化,來到我家!若到第二家,你們也不得囫圇了。」八戒哼哼的道:「不得囫圇,是怎麼的?」婆婆道:「我一家兒四五口,都是有幾歲年紀的,把那風月事盡皆休了,故此不肯傷你;若還到第二家,老小眾大,那年小之人,那個肯放過你去?就要與你交合。假如不從,就要害你性命,把你們身上肉都割了去做香袋兒哩。」八戒道:「若這等,我決無傷。他們都是香噴噴的,好做香袋;我是個臊豬,就割了肉去,也是臊的,故此可以無傷。」行者笑道:「你不要説嘴,省些力氣,好生產也。」那婆婆道:「不必遲疑,快求水去。」行者道:「你家可有吊桶?借個使使。」那婆子即往後邊取出一個吊桶,又窩了一條索子,遞與沙僧。沙僧道:「帶兩條索子去,恐一時井深要用。」 沙僧接了桶索,即隨大聖出了村舍,一同駕雲而去,那消半個時辰,卻到解陽山界。按下雲頭,徑至菴外。大聖吩咐沙僧道:「你將桶索拿了,且在一邊躲著,等老孫出頭索戰。你待我兩人交戰正濃之時,你乘機進去,取水就走。」沙僧謹依言命。 孫大聖掣了鐵棒,近門高叫:「開門,開門!」那守門的看見,急入裡通報道:「師父,那孫悟空又來了也。」那先生心中大怒道:「這潑猴老大無狀。一向聞他有些手段,果然今日方知,他那條棒真是難敵。」道人道:「師父,他的手段雖高,你亦不亞與他,正是個對手。」先生道:「前面兩回,被他贏了。」道人道:「前兩回雖贏,不過是一猛之性;後面兩次打水之時,被師父鉤他兩跌,卻不是相比肩也?先既無奈而去,今又復來,必然是三藏胎成身重,埋怨得緊,不得已而來也。決有慢他師之心,管取我師決勝無疑。」 真仙聞言,喜孜孜滿懷春意,笑盈盈一陣威風,挺如意鉤子,走出門來喝道:「潑猢猻!你又來作甚?」大聖道:「我來只是取水。」真仙道:「泉水乃吾家之井,憑是帝王宰相,也須表禮羊酒來求,方才僅與些須;況你又是我的仇人,擅敢白手來取?」大聖道:「真個不與?」真仙道:「不與,不與。」大聖罵道:「潑孽障!既不與水,看棍!」丟一個架子,搶個滿懷,不容説,著頭便打;那真仙側身躲過,使鉤子急架相還。這一場比前更勝,好殺: 金箍棒,如意鉤,二人奮怒各懷仇。飛砂走石乾坤暗,播土揚塵日月愁。大聖救師來取水,妖仙爲侄不容求。兩家齊努力,一處賭安休。咬牙爭勝負,切齒定剛柔。添機見,越抖擻,噴雲噯霧鬼神愁。樸樸兵兵鉤棒響,喊聲哮吼振山丘。狂風滾滾催林木,殺氣紛紛過斗牛。大聖愈爭愈喜悅,真仙越打越綢繆。有心有意相爭戰,不定存亡不罷休。 他兩個在菴門外交手,跳跳舞舞的,鬥到山坡之下,恨苦相持不題。 卻説那沙和尚提著吊桶,闖進門去,只見那道人在井邊擋住道:「你是甚人,敢來取水?」沙僧放下吊桶,取出降妖寶杖,不對話,著頭便打。那道人躲閃不及,把左臂膊打折,道人倒在地下掙命。沙僧罵道:「我要打殺你這孽畜,怎奈你是個人身,我還憐你,饒你去罷。讓我打水。」那道人叫天叫地的,爬到後面去了。沙僧卻才將吊桶向井中滿滿的打了一吊桶水,走出菴門,駕起雲霧,望著行者喊道:「大哥,我已取了水去也。饒他罷,饒他罷。」 大聖聽得,方才使鐵棒支住鉤子道:「我本待斬盡殺絕,爭奈你不曾犯法;二來看你令兄牛魔王的情上。先頭來,我被鉤了兩下,未得水去。才然來,我是個調虎離山計,哄你出來爭戰,卻著我師弟取水去了。老孫若肯拿出本事來打你,莫説你是一個甚麼如意真仙,就是再有幾個,也打死了。正是打死不如放生,且饒你教你活幾年耳。已後再有取水者,切不可勒掯他。」那妖仙不識好歹,演一演,就來鉤腳。被大聖閃過鉤頭,趕上前,喝聲:「休走!」那妖仙措手不及,推了一個蹼辣,掙扎不起。大聖奪過如意鉤來,折爲兩段;總拿著又一抉,抉作四段。擲之於地道:「潑孽畜!再敢無禮麼?」那妖仙戰戰兢兢,忍辱無言。這大聖笑呵呵,駕雲而起。有詩爲證。詩曰: 真鉛若鍊須真水,真水調和真汞乾。 真汞真鉛無母氣,靈砂靈藥是仙丹。 嬰兒枉結成胎像,土母施功不費難。 推倒旁門宗正教,心君得意笑容還。 大聖縱著祥光,趕上沙僧。得了真水,喜喜歡歡,回於本處。按下雲頭,徑來村舍。只見豬八戒腆著肚子,倚在門枋上哼哩。行者悄悄上前道:「獃子,幾時占房的?」獃子慌了道:「哥哥莫取笑。可曾有水來麼?」行者還要耍他,沙僧隨後就到,笑道:「水來了,水來了。」三藏忍痛欠身道:「徒弟啊,累了你們也。」那婆婆卻也歡喜,幾口兒都出禮拜道:「菩薩呀,卻是難得,難得。」即忙取個花磁盞子,舀了半盞兒,遞與三藏道:「老師父,細細的喫,只消一口,就解了胎氣。」八戒道:「我不用盞子,連吊桶等我喝了罷。」那婆子道:「老爺爺,諕殺人罷了。若喫了這吊桶水,好道連腸子肚子都化盡了。」嚇得獃子不敢胡爲,也只喫了半盞。 那裡有頓飯之時,他兩個腹中絞痛,只聽轂轆轂轆三五陣腸鳴。腸鳴之後,那獃子忍不住,大小便齊流。唐僧也忍不住要往靜處解手。行者道:「師父啊,切莫出風地裡去,怕人子,一時冒了風,弄做個產後之疾。」那婆婆即取兩個淨桶來,教他兩個方便。須臾間,各行了幾遍,才覺住了疼痛,漸漸的銷了腫脹,化了那血團肉塊。那婆婆家又煎些白米粥與他補虛。八戒道:「婆婆,我的身子實落,不用補虛。你燒些湯水與我洗個澡,卻好喫粥。」沙僧道:「二哥,洗不得澡。坐月子的人弄了水漿致病。」八戒道:「我又不曾大生,左右只是個小產,怕他怎的?洗洗兒乾淨。」真個那婆子燒些湯與他兩個淨了手腳。唐僧才喫兩盞兒粥湯。八戒就喫了十數碗,還只要添。行者笑道:「夯貨,少喫些,莫弄做個沙包肚,不像模樣。」八戒道:「沒事,沒事,我又不是母豬,怕他做甚?」那家子真個又去收拾煮飯。 老婆婆對唐僧道:「老師父,把這水賜了我罷。」行者道:「獃子,不喫水了?」八戒道:「我的肚腹也不疼了,胎氣想是已行散了,灑然無事,又喫水何爲?」行者道:「既是他兩個都好了,將水送你家罷。」那婆婆謝了行者,將餘剩之水裝於瓦罐之中,埋在後邊地下。對眾老小道:「這罐水,夠我的棺材本也。」眾老小無不歡喜,整頓齋飯,調開桌凳。唐僧們喫了齋,消消停停,將息了一宿。 次日天明,師徒們謝了婆婆家,出離村舍。唐三藏攀鞍上馬,沙和尚挑著行囊,孫大聖前邊引路,豬八戒攏了韁繩。這裡才是: 洗淨口孽身乾淨,銷化凡胎體自然。 畢竟不知到國界中還有甚麼理會,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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