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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 · 第一百零三回 · 张管营因妾弟丧身 范节级为表兄医脸

国学诗词雏鹰计划:阅读此篇名篇《水浒传 · 第一百零三回 · 张管营因妾弟丧身 范节级为表兄医脸》 来自:《水浒传》

施耐庵

施耐庵,原名彦端,字肇瑞,号子安,别号耐庵。原籍苏州,生于兴化,舟人之子,13岁入私塾,19岁中秀才,29岁中举,35岁中进士。35岁至40岁之间官钱塘二载,后与当道不合,复归苏州。至正十六年(1356)六十岁,张士诚据苏,征聘不应;与张士诚部将卞元亨相友善,后流寓江阴,在祝塘镇教书。71岁或72岁迁兴化,旋迁白驹场、施家桥。朱元璋屡征不应;最后居淮安卒,终年74岁。著作是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浒传》。
原文

话说王庆在龚家村龚端庄院内,乘着那杲日初升,清风徐来的凉晨,在打麦场上柳阴下,点拨龚端兄弟使拳拽腿。忽的有个大汉子,秃着头,不带巾帻,绾个丫髻,穿一领雷州细葛布短敞衫,紧一条单纱裙子,拖一只草凉鞋儿,捏着一把三角细蒲扇,仰昂着脸,背叉着手摆进来。见是个配军在那里点拨。他昨日已知道邙东镇上,有个配军,赢了使枪棒的。恐龚端兄弟学了觔节,开口对王庆骂道:“你是个罪人,如何在路上挨脱,在这里哄骗人家子弟?”王庆只道是龚氏亲戚,不敢回答。 原来这个人,正是东村黄达。他也乘早凉,欲到龚家村西尽头柳大郎处讨赌帐,听得龚端村里吆吆喝喝,他平日欺惯了龚家弟兄,因此迳自闯将进来。龚端见是黄达,心头一把无明火,高举三千丈,按纳不住,大骂道:“驴牛射出来的贼亡八!前日赖了我赌钱,今日又上门欺负人!”黄达大怒,骂道:“捣你娘的肠子!”丢了蒲扇,提了拳头,抢上前,望龚端劈脸便打。王庆听他两个出言吐气,也猜着是黄达了,假意上前来劝,只一枷望黄达膀上打去。黄达扑通的颠个脚梢天,挣紥不迭,被龚端、龚正并两个庄客,一齐上前按住,拳头脚尖,将黄达脊背胸脯,肩胛胁肋,膀子脸颊,头额四肢,无处不着拳脚,只空得个舌尖儿。 当下众人将黄达踢打一个没算数,把那葛敞衫、纱裙子,扯的粉碎。黄达口里只叫道:“打得好,打得好!”赤条条的一毫丝线儿也没有在身上。当有防送公人孙琳、贺吉再三来劝,龚端等方才住手。黄达被他每打坏了,只在地上喘气,那里挣紥得起。龚端叫三四个庄客,把黄达扛到东村半路上草地里撇下。赤日中晒了半日。黄达那边的邻舍庄家,出来芸草,遇见了,扶他到家,卧床将息,央人写了状词,去新安县投递报辜,不在话下。 却说龚端等闹了一个早起,叫庄客搬出酒食,请王庆等吃早膳。王庆道:“那厮日后必来报仇厮闹。”龚端道:“这贼亡八穷出乌来!家里只有一个老婆,左右邻里只碍他的膂力,今日见那贼亡八打坏了,必不肯替他出力气。叵是死了,拼个庄客偿他的命,便吃官司也说不得。若是不死,只是个互相厮打的官司。今日全赖师父报了仇。师父且喝杯酒,放心在此,一发把枪棒教导了愚弟兄,必当补报。”龚端取出两锭角,各重五两,送与两个公人,求他再宽几日。孙琳、贺吉得了钱,只得应允。自此一连住了十余日,把枪棒觔节,尽传与龚端、龚正。 因公人催促起身,又听得黄达央人到县里告准,龚端取出五十两白银,送与王庆到陕州使用。起个半夜,收拾行囊包裹,天未明时,离了本庄。龚端叫兄弟带了若干银两,又来护送。于路无话。不则一日,来到陕州。孙琳、贺吉带了王庆到州衙,当厅投下了开封府文牒。州尹看验明白,收了王庆,押了回文,与两个公人回去,不在话下。州尹随即把王庆帖发本处牢城营来。公人讨收管回话,又不必说。 当下龚正寻个相识,将些银两,替王庆到管营、差拨处,买上嘱下的使用了。那个管营姓张,双名世开,得了龚正贿赂,将王庆除了行枷,也不打什么杀威棒,也不来差他做生活,发下单身房内,由他自在出入。 不觉的过了两个月,时遇秋深天气。忽一日,王庆正在单身房里闲坐,只见一个军汉走来说道:“管营相公唤你。”王庆随了军汉,来到点视厅上,磕了头。管营张世开说道:“你来这里许多时,不曾差遣你做什么。我要买一张陈州来的好角弓。那陈州是东京管下,你是东京人,必知价直真假。”说罢,便向袖中摸出一个纸包儿,亲手递与王庆道:“纹银二两,你去买了来回话。”王庆道:“小的理会得。”接了银子,来到单身房里,拆开纸包,看那银子,果是雪厾。将等子称时,反重三四分。 王庆出了本营,到府北街市上,弓箭铺中,止用得一两七钱银子,买了一张真陈州角弓将回来。张管营已不在厅上了,王庆将弓交与内宅亲随伴当送进去。喜得落了他三钱银子。 明日,张世开又唤王庆到点视厅上,说道:“你却干得事来。昨日买的角弓甚好。”王庆道:“相公须教把火来放在弓厢里,不住的焙,方好。”张世开道:“这个晓得。”从此张世开日日差王庆买办食用供应。却是不比前日发出现银来。给了一本帐簿,教王庆将日逐买的,都登记在簿上。那行铺人家,那个肯赊半文?王庆只得取出己财,买了送进衙内去。张世开嫌好道歉,非打即骂。及至过了十日,将簿呈递,禀支价银,那里有毫忽儿发出来。如是月余,被张管营或五棒,或十棒,或二十,或三十,前前后后,总计打了三百余棒,将两腿都打烂了。把龚端送的五十两银子赔费得罄尽。 一日,王庆到营西武功牌坊东侧首一个修合丸散,卖饮片、兼内外科、撮熟药,又卖杖疮膏药的张医士铺里,买了几张膏药,贴疗杖疮。张医士一头与王庆贴膏药,一头口里说道:“张管营的舅爷庞大郎,前日也在这里取膏药贴治右手腕。他说在邙东镇上跌坏的。咱看他手腕,像个打坏的。”王庆听了这句话,忙问道:“小人在营中,如何从不曾见面?”张医士道:“他是张管营小夫人的同胞兄弟,单讳个元字儿。那庞夫人是张管营最得意的。那庞大郎好的是赌钱,又要使枪棒耍子。亏了这个姐姐常照顾他。”王庆听了这一段话,九分猜是:“前日在柏树下被俺打的那厮,一定是庞元了。怪道张世开寻罪过摆布俺。”王庆别了张医士,回到营中,密地与管营的一个亲随小厮,买酒买肉的请他,又把钱与他。慢慢的密问庞元详细。那小厮的说话,与前面张医士一般;更有两句备细的话,说道:“那庞元前日在邙东镇上被你打坏了,常在管营相公面前恨你。你的毒棒,只恐兀是不能免哩。”正是: 好胜夸强是祸胎,谦和守分自无灾。只因一棒成仇隙,如今加利奉还来。 当下王庆问了小厮备细,回到单身房里,叹口气道:“不怕官,只怕管。前日偶尔失口,说了那厮,赢了他棒,却不知道是管营心上人的兄弟。他若摆布得我要紧,只索逃走他处,再作道理。”便悄地到街坊买了一把解手尖刀,藏在身边,以防不测。如此又过十数日,幸得管营不来呼唤,棒疮也觉好了些。 忽一日,张管营又叫他买两疋段子。王庆有事在心,不敢怠惰,急急的到铺中买了回营。张管营正坐在点视厅上,王庆上前回话。张世开嫌那段子颜色不好,尺头又短,花样又是旧的,当下把王庆大骂道:“大胆的奴才!你是个囚徒,本该差你挑水搬石,或锁禁在大链子上。今日差遣你奔走,是十分抬举你。你这贼骨头,却是不知好歹!”骂得王庆顿口无言,插烛也似磕头求方便。张世开喝道:“权且寄着一顿棒。速将段疋换上好的来。限你今晚回话。若稍迟延,你须仔细着那条贼性命。”王庆只得脱下身上衣服,向解库中典了两贯钱,添钱买换上好的段子,抱回营来。跋涉久了,已是上灯后了,只见营门闭着。当直军汉说:“黑夜里谁肯担这干系,放你进去。”王庆分说道:“蒙管营相公遣差的。”那当直军汉那里肯听。王庆身边尚有剩下的钱,送与当直的,方才放他进去。却是又被他缠了一回,捧了两疋段子,来到内宅门外。那守内宅门的说道:“管营相公和大奶奶厮闹,在后面小奶奶房里去了。大奶奶却是利害得紧。谁敢与你传话,惹是招非?”王庆思想道:“他限着今晚回话,如何又恁般阻拒我?却不是故意要害我!明日那顿恶棒,怎脱得过!这条性命,一定送在那贼亡八手里。俺被他打了三百余棒,报答那一棒的仇恨也够了。前日又受了龚正许多银两。今日直恁如此翻脸摆布俺!” 那王庆从小恶逆,生身父母也再不来触犯他的。当下逆性一起,道是: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一不做,二不休。挨到更余,营中人及众囚徒都睡了,悄地踅到内宅后边,爬过墙去,轻轻的拔了后门的拴儿,藏过一边。那星光之下,照见墙垣内东边有个马厩,西边小小一间屋。看时,乃是个坑厕。王庆掇那马厩里一扇木栅,竖在二重门的墙边,从木栅爬上墙去。从墙上抽起木栅,竖在里面,轻轻溜将下去。先拔了二重门栓,藏过木栅,里面又是墙垣。只听得墙里边笑语喧哗。王庆踅到墙边伏着,侧耳细听。认得是:张世开的声音,一个妇人声音,又是一个男子声音。却在那里喝酒闲话。王庆窃听多时,忽听得张世开说道:“舅子,那厮明日来回话,那条性命,只在棒下。”又听得那个男子说道:“我算那厮身边东西也七八分了。姐夫须决意与我下手,出这口乌气。”张世开答道:“只在明后日,教你快活罢了。”那妇人道:“也够了!你每也索罢休!”那男子道:“姐姐说那里话!你莫管!”王庆在墙外听他每三个,一递一句,说得明白,心中大怒。那一把无名业火,高举三千丈,按纳不住。恨不得有金刚般神力,推倒那粉墙,抢进去杀了那厮每。正是: 爽口物多终作病,快心事过必为殃。金风未动蝉先觉,无常暗送怎堤防! 当下王庆正在按纳不住,只听得张世开高叫道:“小厮,点灯照我往后面去登东厕。”王庆听了这句,连忙掣出那把解手尖刀,将身一堆儿蹲在那株梅树后,只听得呀的一声,那里面两扇门儿开了。王庆在黑地里观看,却是日逐透递消息的那个小厮,提个行灯。后面张世开摆将出来,不知暗里有人,望着前只顾走,到了那二重门边,骂道:“那些奴才每,一个也不小心!如何这早晚不将这拴儿拴了?”那小厮开了门,照张世开。方才出得二重门,王庆悄悄的挨将上来。张世开听得后面脚步响,回转头来,只见王庆右手掣刀,左手叉开五指,抢上前来。张世开把那心肝五脏,都提在九霄云外,叫声道:“有贼!”说时迟,那时快,被王庆早落一刀,把张世开齐耳根连脖子砍着,扑地便倒。那小厮虽是平日与王庆厮熟,今日见王庆拿了明晃晃一把刀,在那里行凶,怎的不怕。却待要走,两只脚一似钉住了的,再要叫时,口里又似哑了的,喊不出为。端的惊得呆了。张世开正在挣命,王庆赶上,照后心又刺一刀,结果了性命。庞元正在姐姐房中吃酒,听得外面隐隐的声唤,点灯不迭。急跑出来看视。王庆见里面有人出来,把那提灯的小厮只一脚,那小厮连身带灯跌去,灯火也灭了。庞元只道张世开打小厮,他便叫道:“姐夫,如何打那小厮?”却待上前来劝,被王庆飞抢上前,暗地里望着庞元,一刀刺去,正中胁肋。庞元杀猪也似喊了一声,颠翻在地。王庆揪住了头发,一刀割下头来。庞氏听得外面喊声凶险,急叫丫环点灯,一同出来照看。王庆看见庞氏出来,也要上前来杀。你道有恁般怪事,说也不信。王庆那时,转眼间便见庞氏背后,有十数个亲随伴当,都执器械,赶喊出来。王庆慌了手脚,抢出外去。开了后门,越过营中后墙,脱下血污衣服,揩净解手刀,藏在身边,听得更鼓已是三更,王庆乘那街坊人静,踅到城边。那陕州是座土城,城垣不甚高,濠堑不甚深,当夜被王庆越城去了。 且不说王庆越城。再说张世开的妾庞氏,只同得两个丫环,点灯出来照看,原无什么伴当同他出来。他先看见了兄弟庞元血渌渌的头在一边,体在一边,唬得庞氏与丫环都面面厮觑,正如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半晌价说不出话。当下庞氏三个,连跌带滚,战战兢兢的跑进去,声张起来。叫起里面亲随,外面当值的军牢,打着火把,执着器械,都到后面照看。只见二重门外,又杀死张管樱攥眼见得不能够活了。众人见后门开了,都道是贼在后面来的,一拥到门外照看,火光下照见两疋采段抛在地下。众人齐声道:“是王庆。”连忙查点各囚徒,只有王庆不在。 当下闹动了一营,及左右前后邻舍。众人在营后墙外照着血污衣服,细细检认,件件都是王庆的。众人都商议,趁着未开城门,去报知州尹,急差人搜捉。此时已是五更时分了。州尹闻报大惊,火速差县尉简验杀死人数,及行凶人出没去处。一面差人教将陕州四门闭着,点起军兵,并缉捕人员,城中坊厢里正,逐一排门搜捉儿人王庆。 闭门闹了两日,家至户到,逐一挨查,并无影迹。州尹押了文书,委官下该管地方各处乡保都村,排家搜捉,缉捕凶首。写了王庆乡贯年甲、貌相模样,画影图形,出一千贯信赏钱。'如有人知得王庆下落,赴州告报,随文给赏。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食宿者,事发到官,与犯人同罪。'遍行邻近州县,一同缉捕。 且说王庆当夜越出陕州城,抓紥起衣服,从城濠浅处,走过对岸,心下思想道:“虽是逃脱了性命,却往那里去躲避好?”此时是仲冬将近,叶落草枯。星光下看得出路径。王庆当夜转过了三四条小路,方才有条大路。急忙忙的奔走,到红日东升,约行了六七十里,却是望着南方行走,望见前有人家稠密去处。王庆思想身边尚有一贯钱,且到那里买些酒食吃了,再算计投那里去。不多时,走到市里。天气尚早,酒肉店还未开哩。只有朝东一家屋檐下,挂个安歇客商的破灯笼儿,是那家昨晚不曾收得。门儿兀是半开半掩。 王庆上前,呀的一声,推进门层。只见一个人兀未梳洗,从里面走将出来。王庆看时,认得:“这个乃是我母姨表兄院长范全。他从小随父亲在房州经纪得利,因此就充做本州两院押牢节级。今春三月中,到东京公干,也在我家住过几日。”当下王庆叫道:“哥哥别来无恙!”范全也道:“是像王庆兄弟。”见他这般模样,脸上又刺了两行金印,正在疑虑,未及回答。 那边王庆见左右无人,托地跪下道:“哥哥,救兄弟则个!”范全慌忙扶起道:“你果是王庆兄弟么?”王庆摇手道:“禁声!”范全会意,一把挽住王庆袖子,扯他到客房中。却好范全昨晚拣赁的是独宿房儿。范全悄地忙问:“兄弟何故如此模样?”王庆附耳低言的,将那吃官司刺配陕州的事,述了一遍。次后脱张世开报仇忒狠毒,昨夜已是如此如此。范全听罢大惊。踌躇了一回,急急的梳洗吃饭,算还了房钱饭钱,商议教王庆只做军牢跟随的人,离了饭店,投奔房州来。 王庆于路上问范全为何到此。范全说道:“蒙本处州尹差往陕州州尹处投递书札。昨日方讨得回书,随即离了陕州。因天晚在此歇宿。却不知兄弟正在陕州,又做出恁般的事来。”范全同了王庆,夜止晓行,潜奔到房州。才过得两日,陕州行文挨捕凶人王庆。范全捏了两把汗。回家与王庆说知:“城中必不可安身。城外定山堡东,我有几间草房,又有二十余亩田地,是前年买下的。如今发几个庄客在那里耕种。我兄弟到那里躲避几日,却再算计。”范全到黑夜里,引王庆出城,到定山堡东草房内藏匿。却把王庆改姓更名,叫做李德。 范全思想:王庆脸上金印不稳。幸得昔年到建康,闻得神医安道全的名,用厚币交结他,学得个疗金印的法儿。却将毒药与王庆点去了。后用好药调治,起了红疤。再将金玉细末涂搽,调治二月有余,那疤痕也消磨了。 光阴荏苒,过了百余日,却是宣和元年的仲春了。官府挨捕的事,已是虎头蛇尾,前紧后慢。王庆脸上没了金印,也渐渐的闯将出来。衣服鞋袜,都是范全周济他。一日,王庆在草房内闷坐,忽听得远远地有喧哗厮闹的声。王庆便来问庄客:“何处恁般热闹?”庄客道:“李大官不知,这里西去一里有余,乃是定山堡内段家庄。段氏兄弟向本州接得个粉头,搭戏台说唱诸般品调。那粉头是西京来新打踅的行院,色艺双绝,赚得人山人海价看。大官人何不到那里睃一睃?”王庆听了这话,那时耐得脚住。一迳来到定山堡。只因王庆走到这个所在,有分教:配军村妇谐姻眷,地虎民殃毒一方。毕竟王庆到那里观看,真个有粉头说唱也不?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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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义/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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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王慶在龔家村龔端莊院內,乘着那杲日初升,清風徐來的涼晨,在打麥場上柳陰下,點撥龔端兄弟使拳拽腿。忽的有個大漢子,禿着頭,不帶巾幘,綰個丫髻,穿一領雷州細葛布短敞衫,緊一條單紗裙子,拖一隻草涼鞋兒,捏着一把三角細蒲扇,仰昂着臉,背叉着手擺進來。見是個配軍在那裏點撥。他昨日已知道邙東鎮上,有個配軍,贏了使槍棒的。恐龔端兄弟學了觔節,開口對王慶罵道:“你是個罪人,如何在路上挨脫,在這裏哄騙人家子弟?”王慶只道是龔氏親戚,不敢回答。 原來這個人,正是東村黃達。他也乘早涼,欲到龔家村西盡頭柳大郎處討賭帳,聽得龔端村裏吆吆喝喝,他平日欺慣了龔家弟兄,因此逕自闖將進來。龔端見是黃達,心頭一把無明火,高舉三千丈,按納不住,大罵道:“驢牛射出來的賊亡八!前日賴了我賭錢,今日又上門欺負人!”黃達大怒,罵道:“搗你孃的腸子!”丟了蒲扇,提了拳頭,搶上前,望龔端劈臉便打。王慶聽他兩個出言吐氣,也猜着是黃達了,假意上前來勸,只一枷望黃達膀上打去。黃達撲通的顛個腳梢天,掙紥不迭,被龔端、龔正並兩個莊客,一齊上前按住,拳頭腳尖,將黃達脊背胸脯,肩胛脅肋,膀子臉頰,頭額四肢,無處不着拳腳,只空得個舌尖兒。 當下衆人將黃達踢打一個沒算數,把那葛敞衫、紗裙子,扯的粉碎。黃達口裏只叫道:“打得好,打得好!”赤條條的一毫絲線兒也沒有在身上。當有防送公人孫琳、賀吉再三來勸,龔端等方纔住手。黃達被他每打壞了,只在地上喘氣,那裏掙紥得起。龔端叫三四個莊客,把黃達扛到東村半路上草地裏撇下。赤日中曬了半日。黃達那邊的鄰舍莊家,出來芸草,遇見了,扶他到家,臥牀將息,央人寫了狀詞,去新安縣投遞報辜,不在話下。 卻說龔端等鬧了一個早起,叫莊客搬出酒食,請王慶等吃早膳。王慶道:“那廝日後必來報仇廝鬧。”龔端道:“這賊亡八窮出烏來!家裏只有一個老婆,左右鄰里只礙他的膂力,今日見那賊亡八打壞了,必不肯替他出力氣。叵是死了,拼個莊客償他的命,便吃官司也說不得。若是不死,只是個互相廝打的官司。今日全賴師父報了仇。師父且喝杯酒,放心在此,一發把槍棒教導了愚弟兄,必當補報。”龔端取出兩錠角,各重五兩,送與兩個公人,求他再寬幾日。孫琳、賀吉得了錢,只得應允。自此一連住了十餘日,把槍棒觔節,盡傳與龔端、龔正。 因公人催促起身,又聽得黃達央人到縣裏告準,龔端取出五十兩白銀,送與王慶到陝州使用。起個半夜,收拾行囊包裹,天未明時,離了本莊。龔端叫兄弟帶了若干銀兩,又來護送。於路無話。不則一日,來到陝州。孫琳、賀吉帶了王慶到州衙,當廳投下了開封府文牒。州尹看驗明白,收了王慶,押了迴文,與兩個公人回去,不在話下。州尹隨即把王慶帖發本處牢城營來。公人討收管回話,又不必說。 當下龔正尋個相識,將些銀兩,替王慶到管營、差撥處,買上囑下的使用了。那個管營姓張,雙名世開,得了龔正賄賂,將王慶除了行枷,也不打什麼殺威棒,也不來差他做生活,發下單身房內,由他自在出入。 不覺的過了兩個月,時遇秋深天氣。忽一日,王慶正在單身房裏閒坐,只見一個軍漢走來說道:“管營相公喚你。”王慶隨了軍漢,來到點視廳上,磕了頭。管營張世開說道:“你來這裏許多時,不曾差遣你做什麼。我要買一張陳州來的好角弓。那陳州是東京管下,你是東京人,必知價直真假。”說罷,便向袖中摸出一個紙包兒,親手遞與王慶道:“紋銀二兩,你去買了來回話。”王慶道:“小的理會得。”接了銀子,來到單身房裏,拆開紙包,看那銀子,果是雪厾。將等子稱時,反重三四分。 王慶出了本營,到府北街市上,弓箭鋪中,止用得一兩七錢銀子,買了一張真陳州角弓將回來。張管營已不在廳上了,王慶將弓交與內宅親隨伴當送進去。喜得落了他三錢銀子。 明日,張世開又喚王慶到點視廳上,說道:“你卻幹得事來。昨日買的角弓甚好。”王慶道:“相公須教把火來放在弓廂裏,不住的焙,方好。”張世開道:“這個曉得。”從此張世開日日差王慶買辦食用供應。卻是不比前日發出現銀來。給了一本帳簿,教王慶將日逐買的,都登記在簿上。那行鋪人家,那個肯賒半文?王慶只得取出己財,買了送進衙內去。張世開嫌好道歉,非打即罵。及至過了十日,將簿呈遞,稟支價銀,那裏有毫忽兒發出來。如是月餘,被張管營或五棒,或十棒,或二十,或三十,前前後後,總計打了三百餘棒,將兩腿都打爛了。把龔端送的五十兩銀子賠費得罄盡。 一日,王慶到營西武功牌坊東側首一個修合丸散,賣飲片、兼內外科、撮熟藥,又賣杖瘡膏藥的張醫士鋪裏,買了幾張膏藥,貼療杖瘡。張醫士一頭與王慶貼膏藥,一頭口裏說道:“張管營的舅爺龐大郎,前日也在這裏取膏藥貼治右手腕。他說在邙東鎮上跌壞的。咱看他手腕,像個打壞的。”王慶聽了這句話,忙問道:“小人在營中,如何從不曾見面?”張醫士道:“他是張管營小夫人的同胞兄弟,單諱個元字兒。那龐夫人是張管營最得意的。那龐大郎好的是賭錢,又要使槍棒耍子。虧了這個姐姐常照顧他。”王慶聽了這一段話,九分猜是:“前日在柏樹下被俺打的那廝,一定是龐元了。怪道張世開尋罪過擺佈俺。”王慶別了張醫士,回到營中,密地與管營的一個親隨小廝,買酒買肉的請他,又把錢與他。慢慢的密問龐元詳細。那小廝的說話,與前面張醫士一般;更有兩句備細的話,說道:“那龐元前日在邙東鎮上被你打壞了,常在管營相公面前恨你。你的毒棒,只恐兀是不能免哩。”正是: 好勝誇強是禍胎,謙和守分自無災。只因一棒成仇隙,如今加利奉還來。 當下王慶問了小廝備細,回到單身房裏,嘆口氣道:“不怕官,只怕管。前日偶爾失口,說了那廝,贏了他棒,卻不知道是管營心上人的兄弟。他若擺佈得我要緊,只索逃走他處,再作道理。”便悄地到街坊買了一把解手尖刀,藏在身邊,以防不測。如此又過十數日,幸得管營不來呼喚,棒瘡也覺好了些。 忽一日,張管營又叫他買兩疋段子。王慶有事在心,不敢怠惰,急急的到鋪中買了回營。張管營正坐在點視廳上,王慶上前回話。張世開嫌那段子顏色不好,尺頭又短,花樣又是舊的,當下把王慶大罵道:“大膽的奴才!你是個囚徒,本該差你挑水搬石,或鎖禁在大鏈子上。今日差遣你奔走,是十分擡舉你。你這賊骨頭,卻是不知好歹!”罵得王慶頓口無言,插燭也似磕頭求方便。張世開喝道:“權且寄着一頓棒。速將段疋換上好的來。限你今晚回話。若稍遲延,你須仔細着那條賊性命。”王慶只得脫下身上衣服,向解庫中典了兩貫錢,添錢買換上好的段子,抱回營來。跋涉久了,已是上燈後了,只見營門閉着。當直軍漢說:“黑夜裏誰肯擔這干係,放你進去。”王慶分說道:“蒙管營相公遣差的。”那當直軍漢那裏肯聽。王慶身邊尚有剩下的錢,送與當直的,方纔放他進去。卻是又被他纏了一回,捧了兩疋段子,來到內宅門外。那守內宅門的說道:“管營相公和大奶奶廝鬧,在後面小奶奶房裏去了。大奶奶卻是利害得緊。誰敢與你傳話,惹是招非?”王慶思想道:“他限着今晚回話,如何又恁般阻拒我?卻不是故意要害我!明日那頓惡棒,怎脫得過!這條性命,一定送在那賊亡八手裏。俺被他打了三百餘棒,報答那一棒的仇恨也夠了。前日又受了龔正許多銀兩。今日直恁如此翻臉擺佈俺!” 那王慶從小惡逆,生身父母也再不來觸犯他的。當下逆性一起,道是: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一不做,二不休。捱到更餘,營中人及衆囚徒都睡了,悄地踅到內宅後邊,爬過牆去,輕輕的拔了後門的拴兒,藏過一邊。那星光之下,照見牆垣內東邊有個馬廄,西邊小小一間屋。看時,乃是個坑廁。王慶掇那馬廄裏一扇木柵,豎在二重門的牆邊,從木柵爬上牆去。從牆上抽起木柵,豎在裏面,輕輕溜將下去。先拔了二重門栓,藏過木柵,裏面又是牆垣。只聽得牆裏邊笑語喧譁。王慶踅到牆邊伏着,側耳細聽。認得是:張世開的聲音,一個婦人聲音,又是一個男子聲音。卻在那裏喝酒閒話。王慶竊聽多時,忽聽得張世開說道:“舅子,那廝明日來回話,那條性命,只在棒下。”又聽得那個男子說道:“我算那廝身邊東西也七八分了。姐夫須決意與我下手,出這口烏氣。”張世開答道:“只在明後日,教你快活罷了。”那婦人道:“也夠了!你每也索罷休!”那男子道:“姐姐說那裏話!你莫管!”王慶在牆外聽他每三個,一遞一句,說得明白,心中大怒。那一把無名業火,高舉三千丈,按納不住。恨不得有金剛般神力,推倒那粉牆,搶進去殺了那廝每。正是: 爽口物多終作病,快心事過必爲殃。金風未動蟬先覺,無常暗送怎堤防! 當下王慶正在按納不住,只聽得張世開高叫道:“小廝,點燈照我往後面去登東廁。”王慶聽了這句,連忙掣出那把解手尖刀,將身一堆兒蹲在那株梅樹後,只聽得呀的一聲,那裏面兩扇門兒開了。王慶在黑地裏觀看,卻是日逐透遞消息的那個小廝,提個行燈。後面張世開擺將出來,不知暗裏有人,望着前只顧走,到了那二重門邊,罵道:“那些奴才每,一個也不小心!如何這早晚不將這拴兒拴了?”那小廝開了門,照張世開。方纔出得二重門,王慶悄悄的挨將上來。張世開聽得後面腳步響,迴轉頭來,只見王慶右手掣刀,左手叉開五指,搶上前來。張世開把那心肝五臟,都提在九霄雲外,叫聲道:“有賊!”說時遲,那時快,被王慶早落一刀,把張世開齊耳根連脖子砍着,撲地便倒。那小廝雖是平日與王慶廝熟,今日見王慶拿了明晃晃一把刀,在那裏行兇,怎的不怕。卻待要走,兩隻腳一似釘住了的,再要叫時,口裏又似啞了的,喊不出爲。端的驚得呆了。張世開正在掙命,王慶趕上,照後心又刺一刀,結果了性命。龐元正在姐姐房中吃酒,聽得外面隱隱的聲喚,點燈不迭。急跑出來看視。王慶見裏面有人出來,把那提燈的小廝只一腳,那小廝連身帶燈跌去,燈火也滅了。龐元只道張世開打小廝,他便叫道:“姐夫,如何打那小廝?”卻待上前來勸,被王慶飛搶上前,暗地裏望着龐元,一刀刺去,正中脅肋。龐元殺豬也似喊了一聲,顛翻在地。王慶揪住了頭髮,一刀割下頭來。龐氏聽得外面喊聲兇險,急叫丫環點燈,一同出來照看。王慶看見龐氏出來,也要上前來殺。你道有恁般怪事,說也不信。王慶那時,轉眼間便見龐氏背後,有十數個親隨伴當,都執器械,趕喊出來。王慶慌了手腳,搶出外去。開了後門,越過營中後牆,脫下血污衣服,揩淨解手刀,藏在身邊,聽得更鼓已是三更,王慶乘那街坊人靜,踅到城邊。那陝州是座土城,城垣不甚高,濠塹不甚深,當夜被王慶越城去了。 且不說王慶越城。再說張世開的妾龐氏,只同得兩個丫環,點燈出來照看,原無什麼伴當同他出來。他先看見了兄弟龐元血淥淥的頭在一邊,體在一邊,唬得龐氏與丫環都面面廝覷,正如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水。半晌價說不出話。當下龐氏三個,連跌帶滾,戰戰兢兢的跑進去,聲張起來。叫起裏面親隨,外面當值的軍牢,打着火把,執着器械,都到後面照看。只見二重門外,又殺死張管櫻攥眼見得不能夠活了。衆人見後門開了,都道是賊在後面來的,一擁到門外照看,火光下照見兩疋採段拋在地下。衆人齊聲道:“是王慶。”連忙查點各囚徒,只有王慶不在。 當下鬧動了一營,及左右前後鄰舍。衆人在營後牆外照着血污衣服,細細檢認,件件都是王慶的。衆人都商議,趁着未開城門,去報知州尹,急差人搜捉。此時已是五更時分了。州尹聞報大驚,火速差縣尉簡驗殺死人數,及行兇人出沒去處。一面差人教將陝州四門閉着,點起軍兵,並緝捕人員,城中坊廂里正,逐一排門搜捉兒人王慶。 閉門鬧了兩日,家至戶到,逐一挨查,並無影跡。州尹押了文書,委官下該管地方各處鄉保都村,排家搜捉,緝捕兇首。寫了王慶鄉貫年甲、貌相模樣,畫影圖形,出一千貫信賞錢。'如有人知得王慶下落,赴州告報,隨文給賞。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食宿者,事發到官,與犯人同罪。'遍行鄰近州縣,一同緝捕。 且說王慶當夜越出陝州城,抓紥起衣服,從城濠淺處,走過對岸,心下思想道:“雖是逃脫了性命,卻往那裏去躲避好?”此時是仲冬將近,葉落草枯。星光下看得出路徑。王慶當夜轉過了三四條小路,方纔有條大路。急忙忙的奔走,到紅日東昇,約行了六七十里,卻是望着南方行走,望見前有人家稠密去處。王慶思想身邊尚有一貫錢,且到那裏買些酒食吃了,再算計投那裏去。不多時,走到市裏。天氣尚早,酒肉店還未開哩。只有朝東一家屋檐下,掛個安歇客商的破燈籠兒,是那家昨晚不曾收得。門兒兀是半開半掩。 王慶上前,呀的一聲,推進門層。只見一個人兀未梳洗,從裏面走將出來。王慶看時,認得:“這個乃是我母姨表兄院長範全。他從小隨父親在房州經紀得利,因此就充做本州兩院押牢節級。今春三月中,到東京公幹,也在我家住過幾日。”當下王慶叫道:“哥哥別來無恙!”範全也道:“是像王慶兄弟。”見他這般模樣,臉上又刺了兩行金印,正在疑慮,未及回答。 那邊王慶見左右無人,托地跪下道:“哥哥,救兄弟則個!”範全慌忙扶起道:“你果是王慶兄弟麼?”王慶搖手道:“禁聲!”範全會意,一把挽住王慶袖子,扯他到客房中。卻好範全昨晚揀賃的是獨宿房兒。範全悄地忙問:“兄弟何故如此模樣?”王慶附耳低言的,將那吃官司刺配陝州的事,述了一遍。次後脫張世開報仇忒狠毒,昨夜已是如此如此。範全聽罷大驚。躊躇了一回,急急的梳洗吃飯,算還了房錢飯錢,商議教王慶只做軍牢跟隨的人,離了飯店,投奔房州來。 王慶於路上問範全爲何到此。範全說道:“蒙本處州尹差往陝州州尹處投遞書札。昨日方討得回書,隨即離了陝州。因天晚在此歇宿。卻不知兄弟正在陝州,又做出恁般的事來。”範全同了王慶,夜止曉行,潛奔到房州。才過得兩日,陝州行文挨捕兇人王慶。範全捏了兩把汗。回家與王慶說知:“城中必不可安身。城外定山堡東,我有幾間草房,又有二十餘畝田地,是前年買下的。如今發幾個莊客在那裏耕種。我兄弟到那裏躲避幾日,卻再算計。”範全到黑夜裏,引王慶出城,到定山堡東草房內藏匿。卻把王慶改姓更名,叫做李德。 範全思想:王慶臉上金印不穩。幸得昔年到建康,聞得神醫安道全的名,用厚幣交結他,學得個療金印的法兒。卻將毒藥與王慶點去了。後用好藥調治,起了紅疤。再將金玉細末塗搽,調治二月有餘,那疤痕也消磨了。 光陰荏苒,過了百餘日,卻是宣和元年的仲春了。官府挨捕的事,已是虎頭蛇尾,前緊後慢。王慶臉上沒了金印,也漸漸的闖將出來。衣服鞋襪,都是範全賙濟他。一日,王慶在草房內悶坐,忽聽得遠遠地有喧譁廝鬧的聲。王慶便來問莊客:“何處恁般熱鬧?”莊客道:“李大官不知,這裏西去一里有餘,乃是定山堡內段家莊。段氏兄弟向本州接得個粉頭,搭戲臺說唱諸般品調。那粉頭是西京來新打踅的行院,色藝雙絕,賺得人山人海價看。大官人何不到那裏睃一睃?”王慶聽了這話,那時耐得腳住。一逕來到定山堡。只因王慶走到這個所在,有分教:配軍村婦諧姻眷,地虎民殃毒一方。畢竟王慶到那裏觀看,真個有粉頭說唱也不?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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