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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 · 杂篇 · 徐无鬼

国学诗词雏鹰计划:阅读此篇名篇《庄子 · 杂篇 · 徐无鬼》 来自:《庄子》

庄子

原文

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武侯劳之曰:“先生病矣,苦于山林之劳,故乃肯见于寡人。”徐无鬼曰:“我则劳于君,君有何劳于我!君将盈耆欲,长好恶,则性命之情病矣;君将黜耆欲,牵好恶,则耳目病矣。我将劳君,君有何劳于我!”武侯超然不对。少焉,徐无鬼曰:“尝语君吾相狗也:下之质,执饱而止,是狸德也;中之质,若视日;上之质,若亡其一。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吾相马:直者中绳,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是国马也,而未若天下马也。天下马有成材,若恤若失,若丧其一。若是者,超轶绝尘,不知其所。”武侯大悦而笑。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则以《金板》、《六韬》,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而吾君未尝启齿。今先生何以说吾君?使吾君说若此乎?”徐无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女商曰:“若是乎?”曰:“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虚空者,藜藋柱乎鼪鼬之径,踉位其空,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欬其侧者乎!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 徐无鬼见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厌葱韭,以宾寡人,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徐无鬼曰:“无鬼生于贫贱,未尝敢饮食君之酒肉,将来劳君也。”君曰:“何哉!奚劳寡人?”曰:“劳君之神与形。”武侯曰:“何谓邪?”徐无鬼曰:“天地之养也一,登高不可以为长,居下不可以为短。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夫神者,好和而恶奸。夫奸,病也,故劳之。唯君所病之何也?”武侯曰:“欲见先生久矣!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其可乎?”徐无鬼曰:“不可。爱民,害民之始也;为义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为之,则殆不成。凡成美,恶器也。君虽为仁义,几且伪哉!形固造形,成固有伐,变固外战。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无徒骥于锱坛之宫,无藏逆于得,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夫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与吾神者,其战不知孰善?胜之恶乎在?君若勿已矣!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夫民死已脱矣,君将恶乎用夫偃兵哉! 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为御,昌寓骖乘,张若、囗(左“言”右“习”)朋前马,昆阍、滑稽后车。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涂。适遇牧马童子,问涂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请问为天下。”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予适有瞀病,有长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之事,虽然,请问为天下。”小童辞。黄帝又问。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黄帝再拜稽首,称天师而退。 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皆囿于物者也。招世之士兴朝;中民之士荣官;筋国之士矜雅;勇敢之士奋患;兵革之士乐战;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广治;礼乐之士敬容;仁义之士贵际。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势物之徒乐变。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此皆顺比于岁,不物于易者也。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悲夫! 庄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谓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惠子曰:“可。”庄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尧也,可乎?”惠子曰:“可。”庄子曰:“然则儒墨杨秉四,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鲁遽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鲁遽曰:‘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吾示子乎吾道。’于是乎为之调瑟,废一于堂,废一于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夫或改调一弦,于五音无当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动,未始异于声而音之君已!且若是者邪!”惠子曰∶“今乎儒墨杨秉,且方与我以辩,相拂以辞,相镇以声,而未始吾非也,则奚若矣?”庄子曰:“齐人蹢子于宋者,其命阍也不以完;其求銒钟也以束缚;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遗类矣!夫楚人寄而銒阍者;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未始离于岑而足以造于怨也。”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人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管仲有病,桓公问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讳云,至于大病,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管仲曰:“公谁欲与?”公曰:“鲍叔牙。”曰:“不可。其为人洁廉,善士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治国,上且钩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将弗久矣!”公曰:“然则孰可?”对曰:“勿已则隰朋可。其为人也,上忘而下畔,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谓之圣;以财分人谓之贤。以贤临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勿已则隰朋可。” 吴王浮于江,登乎狙之山,众狙见之,恂然弃而走,逃于深蓁。有一狙焉,委蛇攫搔,见巧乎王。王射之,敏给搏捷矢。王命相者趋射之,狙执死。王顾谓其友颜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颜不疑归而师董梧,以锄其色,去乐辞显,三年而国人称之。 南伯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颜成子入见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曰:“吾尝居山穴之中矣。当是时也,田禾一睹我而齐国之众三贺之。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卖之,彼故鬻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恶得而知之?若我而不卖之,彼恶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丧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远矣!“ 仲尼之楚,楚王觞之。孙叔敖执爵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于此言已。”曰:“丘也闻不言之言矣,未之尝言,于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丘愿有喙三尺。”彼之谓不道之道,此之谓不言之辩。故德总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辩不能举也。名若儒墨而凶矣。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是故生无爵,死无谥,实不聚,名不立,此之谓大人。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况为大乎!夫为大不足以为大,而况为德乎!夫大备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穷,循古而不摩,大人之诚! 子綦有八子,陈诸前,召九方甄曰:“为我相吾子,孰为祥。”九方曰:“梱也为祥。”子綦瞿然喜曰:“奚若?”曰:“梱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也?”九方曰:“夫与国君同食,泽及三族,而况父母乎!今夫子闻之而泣,是御福也。子则祥矣,父则不祥。”子綦曰:“汝何足以识之。而梱祥邪?尽于酒肉,入于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吾未尝为牧而牂生于奥,未尝好田而鹑生于穾,若勿怪,何邪?吾所与吾子游者,游于天地,吾与之邀乐于天,吾与之邀食于地。吾不与之为事,不与之为谋,不与之为怪。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与吾子之罪,几天与之也!吾是以泣也。”无几何而使梱之于燕,盗得之于道,全而鬻之则难,不若刖之则易。于是乎刖而鬻之于齐,适当渠公之街,然身食肉而终。 啮缺遇许由曰:“子将奚之?”曰:“将逃尧。”曰:“奚谓邪?”曰:“夫尧畜畜然仁,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散。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乎禽贪者器。是以一人之断制天下,譬之犹一覕也。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 有暖姝者,有濡需者,有卷娄者。所谓暖姝者,学一先生之言,则暖暖姝姝而私自说也,自以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谓暖姝者也。濡需者,豕虱是也,择疏鬣长毛,自以为广宫大囿。奎蹄曲隈,乳间股脚,自以为安室利处。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而己与豕俱焦也。此以域进,此以域退,此其所谓濡需者也。卷娄者,舜也。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羶也。舜有羶行,百姓悦之,故三徙成都,至邓之虚而十有万家。尧闻舜之贤,举之童土之地,曰:“冀得其来之泽。”舜举乎童土之地,年齿长矣,聪明衰矣,而不得休归,所谓卷娄者也。是以神人恶众至,众至则不比,不比则不利也。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炀和,以顺天下,此谓真人。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若然者,其平也绳,其变也循。古之真人!以天待之,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 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药也。其实堇也,桔梗也,鸡癕也,豕零也,是时为帝者也,何可胜言! 句践也以甲楯三千栖于会稽,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故曰:鸱目有所适,鹤胫有所节,解之也悲。故曰: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焉;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恃源而往者也。故水之守土也审,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故目之于明也殆,耳之于聪也殆,心之于殉也殆,凡能其于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给改。祸之长也兹萃,其反也缘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为己宝,不亦悲乎!故有亡国戮民无已,不知问是也。故足之于地也践,虽践,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人之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知大一,知大阴,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阴解之,大目视之,大均缘之,大方体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尽有天,循有照,冥有枢,始有彼。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后知之。其问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无崖。颉滑有实,古今不代,而不可以亏,则可不谓有大扬搉乎!阖不亦问是已,奚惑然为!以不惑解惑,复于不惑,是尚大不惑。

翻译
徐无鬼靠女商的引荐得见魏武侯,武侯慰问他说:“先生一定是极度困惫了!为隐居山林的劳累所困苦,所以方才肯前来会见我。”徐无鬼说:“我是来慰问你的,你对于我有什么慰问!你想要满足嗜好和欲望,增多喜好和憎恶,那么性命攸关的心灵就会弄得疲惫不堪;你想要废弃嗜好和欲望,退却喜好和憎恶,那么耳目的享用就会困顿乏厄。我正打算来慰问你,你对于我有什么可慰问的!”武侯听了怅然若失,不能应答。 不一会儿,徐无鬼说:“请让我告诉你,我善于观察狗的体态以确定它们的优劣。下等品类的狗只求填饱肚子也就算了,这是跟野猫一样的禀性;中等品类的狗好像总是凝视上方,上等品类的狗便总像是忘掉了自身的存在。我观察狗,又不如我观察马。我观察马的体态,直的部分要合于墨线,弯的部分要合于钩弧,方的部分要合于角尺,圆的部分要合于圆规,这样的马就是国马,不过还比不上天下最好的马。天下最好的马具有天生的材质,或缓步似有忧虑或奔逸神采奕奕,总像是忘记了自身的存在,超越马群疾如狂风把尘土远远留在身后,却不知道这样高超的本领从哪里得来。”魏武侯听了高兴得笑了起来。 徐无鬼走出宫廷,女商说:“先生究竟是用什么办法使国君高兴的呢?我用来使国君高兴的办法是,从远处说向他介绍诗、书、礼、乐,从近处说向他谈论太公兵法。侍奉国君而大有功绩的人不可计数,而国君从不曾有过笑脸。如今你究竟用什么办法来取悦国君,竟使国君如此高兴呢?”徐无鬼说:“我只不过告诉他我怎么相狗、相马罢了。”女商说:“就是这样吗?”徐无鬼说:“你没有听说过越地流亡人的故事吗?离开都城几天,见到故交旧友便十分高兴;离开都城十天整月,见到在国都中所曾经见到过的人便大喜过望;等到过了一年,见到好像是同乡的人便欣喜若狂;不就是离开故人越久,思念故人的情意越深吗?逃向空旷原野的人,丛生的野草堵塞了黄鼠狼出入的路径,却能在杂草丛中的空隙里跌跌撞撞地生活,听到人的脚步声就高兴起来,更何况是兄弟亲戚在身边说笑呢?很久很久了,没有谁用真人纯朴的话语在国君身边说笑了啊!” 徐无鬼拜见魏武侯,武侯说:“先生居住在山林,吃的是橡子,满足于葱韭之类的菜蔬,而谢绝与我交往,已经很久很久了!如今是上了年岁吗?还是为了寻求酒肉之类的美味呢?抑或有什么治国的良策而造福于我的国家吗?”徐无鬼说:“我出身贫贱,不敢奢望能够享用国君的酒肉美食,只是打算来慰问你。”武侯说:“什么,怎么是慰问我呢?”徐无鬼说:“前来慰问你的精神和形体。”武侯说:“你说的是什么呀?”徐无鬼说:“天与地对于人们的养育是同样的,登上了高位不可以自以为高人一等,身处低下的地位不可以认为是矮人三分。你作为大国的国君,使全国的百姓劳累困苦,以人民的劳苦来满足眼耳口鼻的享用,而圣明的人却从不为自己求取分外的东西。圣明的人,喜欢跟外物和顺而厌恶为自己求取私利;为个人求取私利,这是一种严重的病态,所以我特地前来慰问。只有国君你患有这种病症,为什么呀?” 武侯说:“我希望见到先生已经很久了。我想爱护我的人民并为了道义而停止战争,这恐怕就可以了吧?”徐无鬼说:“不行。所谓爱护人民,实乃祸害人民的开始;为了道义而停止争战,也只是制造新的争端的祸根;你如果从这些方面来着手治理,恐怕什么也不会成功。大凡成就了美好的名声,也就有了作恶的工具;你虽然是在推行仁义,却更接近于虚伪和作假啊!有了仁义和形迹必定会出现仿造仁义的形迹,有了成功必定会自夸,有了变故也必定会再次挑起争战。你一定不要浩浩荡荡地像鹤群飞行那样布阵于丽谯楼前,不要陈列步卒骑士于锱坛的宫殿,不要包藏贪求之心于多种苟有所得的环境,不要用智巧去战胜别人,不要用谋划去打败别人,不要用战争去征服别人。杀死他人的士卒和百姓,兼并他人的土地,用来满足自己的私欲和精神的,他们之间的争战不知道究竟有谁是正确的?胜利又存在于哪里?你不如停止争战,修养心中的诚意,从而顺应自然的真情而不去扰乱其规律。百姓死亡的威胁得以摆脱,你将哪里用得着再止息争战呢!” 黄帝到具茨山去拜见大隗,方明驾驭马车,昌宇做陪乘,张若、謵朋在马前导引,昆阍、滑稽在车后跟随;来到襄城的旷野,七位圣人都迷失了方向,而且没有什么人可以问路。正巧遇上一位牧马的少年,便向牧马少年问路,说:“你知道具茨山吗?”少年回答:“是的。”又问:“你知道大隗居住在什么地方吗?”少年回答:“是的。”黄帝说:“真是奇怪啊,这位少年!不仅知道具茨山,而且知道大隗居住的地方。请问怎样治理天下。”少年说:“治理天下,也就像牧马一样罢了,又何须多事呢!我幼小时独自在天地四方内游玩,碰巧生了头眼眩晕的病,有位长者教导我说:‘你还是乘坐太阳车去襄城的旷野里游玩。’如今我的病已经有了好转,我又将到天地四方之外去游玩。至于治理天下恐怕也就像牧马一样罢了,我又何须去多事啊!”黄帝说:“治理天下,固然不是你操心的事。虽然如此,我还是要向你请教怎样治理天下。”少年听了拒绝回答。 黄帝又问。少年说:“治理天下,跟牧马哪里有什么不同呢!也就是去除过分、任其自然罢了!”黄帝听了叩头至地行了大礼,称他为天师而离去。 才智聪颖的人没有思虑上的变易与转换便不会感到快乐,善于辩论的人没有谈说的话题与机会就不会感到快乐,喜于明察的人没有对别人的冒犯与责问就不会感到快乐,这都是因为受到了外物的拘限与束缚。 招引贤才的人从朝堂上开始建功立业,善于治理百姓的人以做官为荣,身强体壮的人不把危难放在眼里,英勇无畏的人遇上祸患总是奋不顾身,手持武器身披甲胄的人乐于征战,隐居山林的人追求的是清白的名声,研修法制律令的人一心推行法治,崇尚礼教的人注重仪容,讲求仁义的人看重人际交往。农夫没有除草耕耘的事便觉内心不定无所事事,商人没有贸易买卖也会心神不安无所事事。百姓只要有短暂的工作就会勤勉,工匠只要有器械的技巧就会工效快、成效高。钱财积攒得不多贪婪的人总是忧愁不乐,权势不高不大而私欲很盛的人便会悲伤哀叹。依仗权势掠取财物的人热衷于变故,一遇时机就会有所动作,不能够做到清静无为。这样的人就像是顺应时令次第一样地取舍俯仰,不能够摆脱外物的拘累,使其身形与精神过分奔波驰骛,沉溺于外物的包围之中,一辈子也不会醒悟,实在是可悲啊! 庄子说:“射箭的人不是预先瞄准而误中靶的,称他是善于射箭,那么普天下都是羿那样善射的人,可以这样说吗?”惠子说:“可以。”庄子说:“天下本没有共同认可的正确标准,却各以自己认可的标准为正确,那么普天下都是唐尧那样圣明的人,可以这样说吗?”惠子说:“可以。” 庄子说:“那么郑缓、墨翟、杨朱、公孙龙四家,跟先生你一道便是五家,到底谁是正确的呢?或者都像是周初的鲁遽那样吗?鲁遽的弟子说:‘我学得了先生的学问,我能够在冬天生火烧饭在夏天制出冰块。’鲁遽说:‘这只不过是用具有阳气的东西来招引出具有阳气的东西,用具有阴气的东西来招引出具有阴气的东西,不是我所倡导的学问。我告诉给你我所主张的道理。’于是当着大家调整好瑟弦,放一张瑟在堂上,放一张瑟在内室,弹奏起这张瑟的宫音而那张瑟的宫音也随之应合,弹奏那张瑟的角音而这张瑟的角音也随之应合,调类相同的缘故啊。如果其中任何一根弦改了调,五个音不能合谐,弹奏起来,二十五根弦都发出震颤,然而却始终不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方才是乐音之王了。而你恐怕就是象鲁遽那样的人吧?”惠子说:“如今郑缓、墨翟、杨朱、公孙龙,他们正跟我一道辩论,相互间用言辞进行指责,相互间用声望压制对方,却从不曾认为自己是不正确的,那么将会怎么样呢?” 庄子说:“齐国有个人使自己的儿子滞留于宋国,命令守门人守住他而不让他有完整的身形返回来,他获得一只长颈的小钟唯恐破损而包了又包,捆了又捆,他寻找远离家门的儿子却不曾出过郊野,这就像辩论的各家忘掉了跟自己相类似的情况!楚国有个人寄居别人家而怒责守门人,半夜无人时走出门来又跟船家打了起来,还不曾离开岸边就又结下了怨恨。” 庄子送葬,经过惠子的墓地,回过头来对跟随的人说:“郢地有个人让白垩泥涂抹了他自己的鼻尖,像蚊蝇的翅膀那样大小,让匠石用斧子砍削掉这一小白点。匠石挥动斧子呼呼作响,漫不经心地砍削白点,鼻尖上的白泥完全除去而鼻子却一点也没有受伤,郢地的人站在那里也若无其事不失常态。宋元君知道了这件事,召见匠石说:‘你为我也这么试试’。匠石说:“我确实曾经能够砍削掉鼻尖上的小白点。虽然如此,我可以搭配的伙伴已经死去很久了。”自从惠子离开了人世,我没有可以匹敌的对手了!我没有可以与之论辩的人了!” 管仲生了病,齐桓公问他:“你老的病已经很重了,不避讳地说,一旦病危不起,我将把国事托付给谁才合适呢?”管仲说:“你想要交给谁呢?”齐桓公说:“鲍叔牙。”管仲说:“不可以。鲍叔牙为人,算得上是清白廉正的好人,他对于不如自己的人从不去亲近,而且一听到别人的过错,一辈子也忘不掉,让他治理国家,对上势必约束国君,对下势必忤逆百姓。一旦得罪于国君,也就不会长久执政了!” 齐桓公说:“那么谁可以呢?”管仲回答说:“要不,隰朋还可以。隰朋为人,对上不显示位尊而对下不分别卑微,自愧不如黄帝又能怜悯不如自己的人。能用道德去感化他人的称作圣人,能用财物去周济他人的称作贤人。以贤人自居而驾临于他人之上。不会获得人们的拥戴;以贤人之名而能谦恭待人,不会得不到人们的拥戴。他对于国事一定不会事事听闻,他对于家庭也一定不事事看顾。不得已,那么还是隰朋可以。” 吴王渡过长江。登上猕猴聚居的山岭。猴群看见吴王打猎的队伍,惊惶地四散奔逃,躲进了荆棘丛林的深处。有一个猴子留下了,它从容不迫地腾身而起抓住树枝跳来跳去,在吴王面前显示它的灵巧。吴王用箭射它,他敏捷地接过飞速射来的利箭。吴王下命令叫来左右随从打猎的人一起上前射箭,猴子躲避不及抱树而死。 吴王回身对他的朋友颜不疑说:“这只猴子夸耀它的灵巧,仗恃它的便捷而蔑视于我,以至受到这样的惩罚而死去!要以此为戒啊!唉,不要用傲气对待他人啊!”颜不疑回来后便拜贤士董梧为师用以铲除自己的傲气,弃绝淫乐辞别尊显,三年时间全国的人个个称赞他。 南伯子綦靠着几案静静地坐着,然后又仰着头缓缓地吐气。颜成子进屋来看见后说:“先生,你真是了不起的人物!人的形体固然可以使它像枯槁的骸骨,心灵难道也可以像死灰一样吗?”南伯子綦说:“我曾在山林洞穴里居住。正当这个时候,齐太公田禾曾来看望我,因而齐国的民众再三向他表示祝贺。我必定是名声在先,他所以能够知道我;我必定是名声张扬,他所以能利用我的名声。假如我不具有名声,他怎么能够知道我呢?假如我不是名声张扬于外,他又怎么能够利用我的名声呢?唉,我悲悯自我迷乱失却真性的人,我又悲悯那些悲悯别人的人,我还悲悯那些悲悯人们的悲悯者,从那以后我便一天天远离人世沉浮而达到心如死灰的境界”。 孔子去到楚国,楚王宴请孔子,孙叔敖拿着酒器站立一旁,市南宜僚把酒洒在地上祭祷,说:“古时候的人啊!在这种情况下总要说一说话。”孔子说:“我听说有不用言谈的言论,但从不曾说过,在这里说上一说。市南宜僚从容不迫地玩弄弹丸而使两家的危难得以解脱,孙叔敖运筹帷幄使敌国不敢对楚国用兵而楚国得以停止征战。我孔丘多么希望有只长长的嘴巴来说上几句呀!” 市南宜僚和孙叔敖可以称作不是办法的办法,孔子可以称作不用言辞的说辩,所以循道所得归结到一点就是道的原始浑一的状态。言语停留在才智所不知晓的境域,这就是最了不起的了。大道是混沌同一的,而体悟大道却个不相同;才智所不能通晓的知识,辩言也不能一一列举,名声像儒家、墨家那样的人也常因强不知以为知而招致凶祸。所以,大海不辞向东的流水,成就了博大之最,圣人包容天地,恩泽施及天下百姓,而百姓却不知道他们的姓名。因此生前没有爵禄,死后没有谥号,财物不曾汇聚,名声不曾树立,这才可以称作是伟大的人。狗不因为善于狂吠便是好狗,人不因为善于说话便是贤能,何况是成就于伟大的啊!成就伟大却不足以算是伟大,又何况是修养心性随顺自然啊!伟大而又完备,莫过于天地;然而天地哪里会求取什么,却是伟大而又完备的哩。伟大而又完备的人,没有追求,没有丧失,没有舍弃,不因外物而改变自己的本性。返归自己的本性就会没有穷尽,遵循恒古不变的规律就会没有矫饰,这就是伟大的人的真情。 子綦有八个儿子,排列在子綦身前,叫来九方歅说:“给我八个儿子看看相,谁最有福气。”九方歅说:“梱最有福气。”子綦惊喜地说:“怎么最有福气呢?”九方歅回答:“梱将会跟国君一道饮食而终了一生。”子綦泪流满面地说:“我的儿子为什么会达到这样的境遇!”九方歅说:“跟国君一道饮食,恩泽将施及三族,何况只是父母啊!如今先生听了这件事就泣不成声,这是拒绝要降临的福禄。你的儿子倒是有福气,你做父亲的却是没有福分了。” 子綦说:“歅,你怎么能够知道,梱确实是有福呢?享尽酒肉,只不过从口鼻进到肚腹里,又哪里知道这些东西从什么地方来?我不曾牧养而羊子却出现在我屋子的西南角,不曾喜好打猎而鹌鹑却出现在我屋子的东南角,假如不把这看作是怪事,又是为了什么呢?我和我的儿子所游乐的地方,只在于天地之间。我跟他一道在苍天里寻乐,我跟他一道在大地上求食;我不跟他建功立业,不跟他出谋划策,不跟他标新立异,我只和他一道随顺天地的实情而不因外物便相互背违,我只和他一应顺任自然而不为任何外事所左右。如今我却得到了世俗的回报啊!大凡有了怪异的征兆,必定会有怪异的行为,实在是危险啊,并不是我和我儿子的罪过,大概是上天降下的罪过!我因此泣不成声。” 没过多久派遣梱到燕国去,强盗在半道上劫持了他,想要保全其身形而卖掉实在担心他跑掉,不如截断他的脚容易卖掉些,于是截断他的脚卖到齐国,正好齐国的富人渠公买了去给自己看守街门,仍能够一辈子吃肉而终了一生。 齧缺遇见许由,说:“你准备去哪里呢?”许由回答:“打算逃避尧。”齧缺说:“你说些什么呢?”许由说:“尧,孜孜不倦地推行仁的主张,我担心他受到天下人的耻笑。后代一定会人与人相食啊!百姓,并不难以聚合,给他们爱护就会亲近,给他们好处就会靠拢,给他们奖励就会勤勉,送给他们所厌恶的东西就会离散。爱护和利益出自仁义,而弃置仁义的少,利用仁义的多。仁义的推行,只会没有诚信,而且还会被禽兽一般贪婪的人借用为工具。所以一个人的裁断与决定给天下人带来了好处,打个比方说就好像是短暂的一瞥。唐尧知道贤人能给天下人带来好处,却不知道他们对天下人的残害,而只有身处贤者之外的人才能知道这个道理。” 有沾沾自喜的人,不偷安矜持的人,有弯腰驼背、勤苦不堪的人。 所谓沾沾自喜的人,懂得了一家之言,就沾沾自喜地私下里暗自得意,自以为满足了,却不知道从未曾有过丝毫所得,所以称他为沾沾自喜的人。所谓偷安矜持的人,就像猪身上的虱子一个样,选择稀疏的鬃毛当中自以为就是广阔的宫廷与园林,后腿和蹄子间弯曲的部位,乳房和腿脚间的夹缝,就认为是安宁的居室和美好的处所,殊不知屠夫一旦挥动双臂布下柴草生起烟火,便跟随猪身一块儿烧焦。这就是依靠环境而安身,这又是因为环境而毁灭,而这也就是所说的偷安自得的人。所谓弯腰驼背、勤苦不堪的人,就是舜那样的人。羊肉不会爱慕蚂蚁,蚂蚁则喜爱羊肉,因为羊肉有羶腥味。舜有羶腥的行为,百姓都十分喜欢他,所以他多次搬迁居处都自成都邑,去到邓的废址就聚合了头十万家人。尧了解到舜的贤能,从荒芜的土地上举荐了他,说是希望他能把恩泽布施百姓。舜从荒芜的土地上被举荐出来,年岁逐渐老了,敏捷的听力和视力衰退了,还不能退回来休息,这就是所说的弯腰驼背、勤苦不堪的人。 所以超凡脱俗的神人讨厌众人跟随,众人跟随就不会亲密和睦,不亲密和睦也就不会带来好处。因此没有什么特别的亲密,没有什么格外的疏远,持守德行、温暖和气以顺应天下,这就叫做真人。就像是,蚂蚁不再追慕羶腥,鱼儿得水似的悠闲自在,羊肉也清除了羶腥的气味。 用眼睛来看视自己眼睛所应看视的东西,用耳朵来听取自己耳朵所应听取的声音,用心思来收回分外逐物的心思。像这样的人,他们内心的平静就像墨线一样正直,他们的变化总是处处顺应。古时候的真人,用顺任自然的态度来对待人事,不会用人事来干扰自然。古时候的真人,获得生存就听任生存,失掉生存就听任死亡;获得死亡就听任死亡,失掉死亡就听任生存。药物,乌头也好,桔梗也好,芡草也好,猪苓也好,这几种药更换着作为主药,怎么可以说得完呢! 勾践率领三千士兵困守于会稽,只有文种能够知道越国复国的办法,也只有文种不知道复国后将要遭受杀戮的祸害。所以说猫头鹰的眼睛只有在夜晚才适宜看视,仙鹤具有修长的双腿,截断就会感到悲哀。所以说,风儿吹过了河面河水就会有所减损,太阳照过河去河水也会有所减损。假如风与太阳总是盘桓在河的上空,而河水却认为不曾受到过干扰,那就是靠河水源头小溪的不断汇聚。所以,水保持住了泥土也就安定下来,影子留住了是因为人体安定下来,事物固守着事物因而相互安定下来。 所以,眼睛一味地追求超人的视力也就危险了,耳朵一味地追求超人的听力也就危险了,心思一味地追求外物也就危险了。才能从内心深处显露出来就会危险,危险一旦形成已经来不及悔改。灾祸滋生并逐渐地增多与聚集,返归本性却为功名所萦绕,要想获得成功便须持续很久很久。可是人们却把上述情况看作是自己最可宝贵的,不可悲吗?因此国家败亡、人民受戮从没有中断,却又不知道问一问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 所以,脚对于地的践踏很小很小,虽然很小,仰赖所不曾践踏的地方而后才可以去到更为博大、旷远的地方;人对于各种事物的了解也很少很少,虽然很少,仰赖所不知道的知识而后才能够知道自然所称述的道理。知道“天”,知道“地”,知道“大目”,知道“大均”,知道“大方”,知道“大信”,知道“大定”,这就达到了认识的极限。“天”加以贯通,“地”加以化解,万物各视其所见,顺其本性令其自得,各得其宜自成轨迹,各守其实无使超逸,顺任安定持守不渝。 万物之中全都有其自然,顺应就会逐渐明朗清晰,深奥的道理之中都存在着枢要,而任何事物产生的同时又必然出现相应的对立面。那么,自然的理解好像是没有理解似的,自然的知晓好像是没有知晓,但这“不知”之后方才会有真知。深入一步问一问,本不可能有什么界限,然而又不可以没有什么界限。万物虽然纷扰杂乱却有它的根本,古今不能相互替换,但是无古无今、无今无古谁也不能缺少,这能不说是仅只显露其概略吗!何不再深入一步探问这博大玄妙的道理,为什么会迷惑成这个样呢?用不迷惑去解除迷惑,再回到不迷惑,这恐怕还是当初的不迷惑。
释义/赏析
繁体原文
徐無鬼因女商見魏武侯,武侯勞之曰:“先生病矣,苦於山林之勞,故乃肯見於寡人。”徐無鬼曰:“我則勞於君,君有何勞於我!君將盈耆欲,長好惡,則性命之情病矣;君將黜耆欲,牽好惡,則耳目病矣。我將勞君,君有何勞於我!”武侯超然不對。少焉,徐無鬼曰:“嘗語君吾相狗也:下之質,執飽而止,是狸德也;中之質,若視日;上之質,若亡其一。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馬也。吾相馬:直者中繩,曲者中鉤,方者中矩,圓者中規。是國馬也,而未若天下馬也。天下馬有成材,若恤若失,若喪其一。若是者,超軼絕塵,不知其所。”武侯大悅而笑。徐無鬼出,女商曰:“先生獨何以說吾君乎?吾所以說吾君者,橫說之則以《詩》、《書》、《禮》、《樂》,從說則以《金板》、《六韜》,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爲數,而吾君未嘗啓齒。今先生何以說吾君?使吾君說若此乎?”徐無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馬耳。”女商曰:“若是乎?”曰:“子不聞夫越之流人乎?去國數日,見其所知而喜;去國旬月,見所嘗見於國中者喜;及期年也,見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虛空者,藜藋柱乎鼪鼬之徑,踉位其空,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又況乎昆弟親戚之謦欬其側者乎!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側乎!” 徐無鬼見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厭蔥韭,以賓寡人,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幹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徐無鬼曰:“無鬼生於貧賤,未嘗敢飲食君之酒肉,將來勞君也。”君曰:“何哉!奚勞寡人?”曰:“勞君之神與形。”武侯曰:“何謂邪?”徐無鬼曰:“天地之養也一,登高不可以爲長,居下不可以爲短。君獨爲萬乘之主,以苦一國之民,以養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許也。夫神者,好和而惡奸。夫奸,病也,故勞之。唯君所病之何也?”武侯曰:“欲見先生久矣!吾欲愛民而爲義偃兵,其可乎?”徐無鬼曰:“不可。愛民,害民之始也;爲義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爲之,則殆不成。凡成美,惡器也。君雖爲仁義,幾且僞哉!形固造形,成固有伐,變固外戰。君亦必無盛鶴列於麗譙之間,無徒驥於錙壇之宮,無藏逆於得,無以巧勝人,無以謀勝人,無以戰勝人。夫殺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養吾私與吾神者,其戰不知孰善?勝之惡乎在?君若勿已矣!修胸中之誠以應天地之情而勿攖。夫民死已脫矣,君將惡乎用夫偃兵哉! 黃帝將見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爲御,昌寓驂乘,張若、囗(左“言”右“習”)朋前馬,昆閽、滑稽後車。至於襄城之野,七聖皆迷,無所問塗。適遇牧馬童子,問塗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黃帝曰:“異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請問爲天下。”小童曰:“夫爲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遊於六合之內,予適有瞀病,有長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車而遊於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復遊於六合之外。夫爲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黃帝曰:“夫爲天下者,則誠非吾子之事,雖然,請問爲天下。”小童辭。黃帝又問。小童曰:“夫爲天下者,亦奚以異乎牧馬者哉!亦去其害馬者而已矣!”黃帝再拜稽首,稱天師而退。 知士無思慮之變則不樂;辯士無談說之序則不樂;察士無凌誶之事則不樂:皆囿於物者也。招世之士興朝;中民之士榮官;筋國之士矜雅;勇敢之士奮患;兵革之士樂戰;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廣治;禮樂之士敬容;仁義之士貴際。農夫無草萊之事則不比;商賈無市井之事則不比;庶人有旦暮之業則勸;百工有器械之巧則壯。錢財不積則貪者憂,權勢不尤則誇者悲,勢物之徒樂變。遭時有所用,不能無爲也,此皆順比於歲,不物於易者也。馳其形性,潛之萬物,終身不反,悲夫! 莊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謂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惠子曰:“可。”莊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堯也,可乎?”惠子曰:“可。”莊子曰:“然則儒墨楊秉四,與夫子爲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魯遽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魯遽曰:‘是直以陽召陽,以陰召陰,非吾所謂道也。吾示子乎吾道。’於是乎爲之調瑟,廢一於堂,廢一於室,鼓宮宮動,鼓角角動,音律同矣!夫或改調一弦,於五音無當也,鼓之,二十五絃皆動,未始異於聲而音之君已!且若是者邪!”惠子曰∶“今乎儒墨楊秉,且方與我以辯,相拂以辭,相鎮以聲,而未始吾非也,則奚若矣?”莊子曰:“齊人蹢子於宋者,其命閽也不以完;其求銒鍾也以束縛;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遺類矣!夫楚人寄而銒閽者;夜半於無人之時而與舟人鬥,未始離於岑而足以造於怨也。” 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人斫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斫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爲寡人爲之。’匠石曰:‘臣則嘗能斫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爲質矣,吾無與言之矣!” 管仲有病,桓公問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諱雲,至於大病,則寡人惡乎屬國而可?”管仲曰:“公誰欲與?”公曰:“鮑叔牙。”曰:“不可。其爲人潔廉,善士也;其於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一聞人之過,終身不忘。使之治國,上且鉤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於君也將弗久矣!”公曰:“然則孰可?”對曰:“勿已則隰朋可。其爲人也,上忘而下畔,愧不若黃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謂之聖;以財分人謂之賢。以賢臨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賢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於國有不聞也,其於家有不見也。勿已則隰朋可。” 吳王浮於江,登乎狙之山,衆狙見之,恂然棄而走,逃於深蓁。有一狙焉,委蛇攫搔,見巧乎王。王射之,敏給搏捷矢。王命相者趨射之,狙執死。王顧謂其友顏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嗟乎!無以汝色驕人哉?”顏不疑歸而師董梧,以鋤其色,去樂辭顯,三年而國人稱之。 南伯子綦隱几而坐,仰天而噓。顏成子入見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曰:“吾嘗居山穴之中矣。當是時也,田禾一睹我而齊國之衆三賀之。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賣之,彼故鬻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惡得而知之?若我而不賣之,彼惡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喪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後而日遠矣!“ 仲尼之楚,楚王觴之。孫叔敖執爵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於此言已。”曰:“丘也聞不言之言矣,未之嘗言,於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兩家之難解;孫叔敖甘寢秉羽而郢人投兵;丘願有喙三尺。”彼之謂不道之道,此之謂不言之辯。故德總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辯不能舉也。名若儒墨而兇矣。故海不辭東流,大之至也。聖人幷包天地,澤及天下,而不知其誰氏。是故生無爵,死無諡,實不聚,名不立,此之謂大人。狗不以善吠爲良,人不以善言爲賢,而況爲大乎!夫爲大不足以爲大,而況爲德乎!夫大備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備矣!知大備者,無求,無失,無棄,不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窮,循古而不摩,大人之誠! 子綦有八子,陳諸前,召九方甄曰:“爲我相吾子,孰爲祥。”九方曰:“梱也爲祥。”子綦瞿然喜曰:“奚若?”曰:“梱也,將與國君同食以終其身。”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爲以至於是極也?”九方曰:“夫與國君同食,澤及三族,而況父母乎!今夫子聞之而泣,是御福也。子則祥矣,父則不祥。”子綦曰:“汝何足以識之。而梱祥邪?盡於酒肉,入於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來!吾未嘗爲牧而牂生於奧,未嘗好田而鶉生於穾,若勿怪,何邪?吾所與吾子游者,遊於天地,吾與之邀樂於天,吾與之邀食於地。吾不與之爲事,不與之爲謀,不與之爲怪。吾與之乘天地之誠而不以物與之相攖,吾與之一委蛇而不與之爲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之償焉?凡有怪徵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與吾子之罪,幾天與之也!吾是以泣也。”無幾何而使梱之於燕,盜得之於道,全而鬻之則難,不若刖之則易。於是乎刖而鬻之於齊,適當渠公之街,然身食肉而終。 齧缺遇許由曰:“子將奚之?”曰:“將逃堯。”曰:“奚謂邪?”曰:“夫堯畜畜然仁,吾恐其爲天下笑。後世其人與人相食與!夫民不難聚也,愛之則親,利之則至,譽之則勸,致其所惡則散。愛利出乎仁義,捐仁義者寡,利仁義者衆。夫仁義之行,唯且無誠,且假乎禽貪者器。是以一人之斷制天下,譬之猶一覕也。夫堯知賢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賊天下也。夫唯外乎賢者知之矣。” 有暖姝者,有濡需者,有卷婁者。所謂暖姝者,學一先生之言,則暖暖姝姝而私自說也,自以爲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謂暖姝者也。濡需者,豕蝨是也,擇疏鬣長毛,自以爲廣宮大囿。奎蹄曲隈,乳間股腳,自以爲安室利處。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煙火,而己與豕俱焦也。此以域進,此以域退,此其所謂濡需者也。卷婁者,舜也。羊肉不慕蟻,蟻慕羊肉,羊肉羶也。舜有羶行,百姓悅之,故三徙成都,至鄧之虛而十有萬家。堯聞舜之賢,舉之童土之地,曰:“冀得其來之澤。”舜舉乎童土之地,年齒長矣,聰明衰矣,而不得休歸,所謂卷婁者也。是以神人惡衆至,衆至則不比,不比則不利也。故無所甚親,無所甚疏,抱德煬和,以順天下,此謂真人。於蟻棄知,於魚得計,於羊棄意。以目視目,以耳聽耳,以心復心。若然者,其平也繩,其變也循。古之真人!以天待之,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 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藥也。其實堇也,桔梗也,雞癕也,豕零也,是時爲帝者也,何可勝言! 句踐也以甲楯三千棲於會稽,唯種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唯種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故曰:鴟目有所適,鶴脛有所節,解之也悲。故曰:風之過,河也有損焉;日之過,河也有損焉;請只風與日相與守河,而河以爲未始其攖也,恃源而往者也。故水之守土也審,影之守人也審,物之守物也審。故目之於明也殆,耳之於聰也殆,心之於殉也殆,凡能其於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給改。禍之長也茲萃,其反也緣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爲己寶,不亦悲乎!故有亡國戮民無已,不知問是也。故足之於地也踐,雖踐,恃其所不蹍而後善博也;人之知也少,雖少,恃其所不知而後知天之所謂也。知大一,知大陰,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陰解之,大目視之,大均緣之,大方體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盡有天,循有照,冥有樞,始有彼。則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後知之。其問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無崖。頡滑有實,古今不代,而不可以虧,則可不謂有大揚搉乎!闔不亦問是已,奚惑然爲!以不惑解惑,復於不惑,是尚大不惑。
翻译
徐無鬼靠女商的引薦得見魏武侯,武侯慰問他說:“先生一定是極度困憊了!爲隱居山林的勞累所困苦,所以方纔肯前來會見我。”徐無鬼說:“我是來慰問你的,你對於我有什麼慰問!你想要滿足嗜好和慾望,增多喜好和憎惡,那麼性命攸關的心靈就會弄得疲憊不堪;你想要廢棄嗜好和慾望,退卻喜好和憎惡,那麼耳目的享用就會困頓乏厄。我正打算來慰問你,你對於我有什麼可慰問的!”武侯聽了悵然若失,不能應答。 不一會兒,徐無鬼說:“請讓我告訴你,我善於觀察狗的體態以確定它們的優劣。下等品類的狗只求填飽肚子也就算了,這是跟野貓一樣的稟性;中等品類的狗好像總是凝視上方,上等品類的狗便總像是忘掉了自身的存在。我觀察狗,又不如我觀察馬。我觀察馬的體態,直的部分要合於墨線,彎的部分要合於鉤弧,方的部分要合於角尺,圓的部分要合於圓規,這樣的馬就是國馬,不過還比不上天下最好的馬。天下最好的馬具有天生的材質,或緩步似有憂慮或奔逸神采奕奕,總像是忘記了自身的存在,超越馬羣疾如狂風把塵土遠遠留在身後,卻不知道這樣高超的本領從哪裏得來。”魏武侯聽了高興得笑了起來。 徐無鬼走出宮廷,女商說:“先生究竟是用什麼辦法使國君高興的呢?我用來使國君高興的辦法是,從遠處說向他介紹詩、書、禮、樂,從近處說向他談論太公兵法。侍奉國君而大有功績的人不可計數,而國君從不曾有過笑臉。如今你究竟用什麼辦法來取悅國君,竟使國君如此高興呢?”徐無鬼說:“我只不過告訴他我怎麼相狗、相馬罷了。”女商說:“就是這樣嗎?”徐無鬼說:“你沒有聽說過越地流亡人的故事嗎?離開都城幾天,見到故交舊友便十分高興;離開都城十天整月,見到在國都中所曾經見到過的人便大喜過望;等到過了一年,見到好像是同鄉的人便欣喜若狂;不就是離開故人越久,思念故人的情意越深嗎?逃向空曠原野的人,叢生的野草堵塞了黃鼠狼出入的路徑,卻能在雜草叢中的空隙裏跌跌撞撞地生活,聽到人的腳步聲就高興起來,更何況是兄弟親戚在身邊說笑呢?很久很久了,沒有誰用真人純樸的話語在國君身邊說笑了啊!” 徐無鬼拜見魏武侯,武侯說:“先生居住在山林,吃的是橡子,滿足於蔥韭之類的菜蔬,而謝絕與我交往,已經很久很久了!如今是上了年歲嗎?還是爲了尋求酒肉之類的美味呢?抑或有什麼治國的良策而造福於我的國家嗎?”徐無鬼說:“我出身貧賤,不敢奢望能夠享用國君的酒肉美食,只是打算來慰問你。”武侯說:“什麼,怎麼是慰問我呢?”徐無鬼說:“前來慰問你的精神和形體。”武侯說:“你說的是什麼呀?”徐無鬼說:“天與地對於人們的養育是同樣的,登上了高位不可以自以爲高人一等,身處低下的地位不可以認爲是矮人三分。你作爲大國的國君,使全國的百姓勞累困苦,以人民的勞苦來滿足眼耳口鼻的享用,而聖明的人卻從不爲自己求取分外的東西。聖明的人,喜歡跟外物和順而厭惡爲自己求取私利;爲個人求取私利,這是一種嚴重的病態,所以我特地前來慰問。只有國君你患有這種病症,爲什麼呀?” 武侯說:“我希望見到先生已經很久了。我想愛護我的人民併爲了道義而停止戰爭,這恐怕就可以了吧?”徐無鬼說:“不行。所謂愛護人民,實乃禍害人民的開始;爲了道義而停止爭戰,也只是製造新的爭端的禍根;你如果從這些方面來着手治理,恐怕什麼也不會成功。大凡成就了美好的名聲,也就有了作惡的工具;你雖然是在推行仁義,卻更接近於虛僞和作假啊!有了仁義和形跡必定會出現仿造仁義的形跡,有了成功必定會自誇,有了變故也必定會再次挑起爭戰。你一定不要浩浩蕩蕩地像鶴羣飛行那樣佈陣於麗譙樓前,不要陳列步卒騎士於錙壇的宮殿,不要包藏貪求之心於多種苟有所得的環境,不要用智巧去戰勝別人,不要用謀劃去打敗別人,不要用戰爭去征服別人。殺死他人的士卒和百姓,兼併他人的土地,用來滿足自己的私慾和精神的,他們之間的爭戰不知道究竟有誰是正確的?勝利又存在於哪裏?你不如停止爭戰,修養心中的誠意,從而順應自然的真情而不去擾亂其規律。百姓死亡的威脅得以擺脫,你將哪裏用得着再止息爭戰呢!” 黃帝到具茨山去拜見大隗,方明駕馭馬車,昌宇做陪乘,張若、謵朋在馬前導引,昆閽、滑稽在車後跟隨;來到襄城的曠野,七位聖人都迷失了方向,而且沒有什麼人可以問路。正巧遇上一位牧馬的少年,便向牧馬少年問路,說:“你知道具茨山嗎?”少年回答:“是的。”又問:“你知道大隗居住在什麼地方嗎?”少年回答:“是的。”黃帝說:“真是奇怪啊,這位少年!不僅知道具茨山,而且知道大隗居住的地方。請問怎樣治理天下。”少年說:“治理天下,也就像牧馬一樣罷了,又何須多事呢!我幼小時獨自在天地四方內遊玩,碰巧生了頭眼眩暈的病,有位長者教導我說:‘你還是乘坐太陽車去襄城的曠野裏遊玩。’如今我的病已經有了好轉,我又將到天地四方之外去遊玩。至於治理天下恐怕也就像牧馬一樣罷了,我又何須去多事啊!”黃帝說:“治理天下,固然不是你操心的事。雖然如此,我還是要向你請教怎樣治理天下。”少年聽了拒絕回答。 黃帝又問。少年說:“治理天下,跟牧馬哪裏有什麼不同呢!也就是去除過分、任其自然罷了!”黃帝聽了叩頭至地行了大禮,稱他爲天師而離去。 才智聰穎的人沒有思慮上的變易與轉換便不會感到快樂,善於辯論的人沒有談說的話題與機會就不會感到快樂,喜於明察的人沒有對別人的冒犯與責問就不會感到快樂,這都是因爲受到了外物的拘限與束縛。 招引賢才的人從朝堂上開始建功立業,善於治理百姓的人以做官爲榮,身強體壯的人不把危難放在眼裏,英勇無畏的人遇上禍患總是奮不顧身,手持武器身披甲冑的人樂於征戰,隱居山林的人追求的是清白的名聲,研修法制律令的人一心推行法治,崇尚禮教的人注重儀容,講求仁義的人看重人際交往。農夫沒有除草耕耘的事便覺內心不定無所事事,商人沒有貿易買賣也會心神不安無所事事。百姓只要有短暫的工作就會勤勉,工匠只要有器械的技巧就會工效快、成效高。錢財積攢得不多貪婪的人總是憂愁不樂,權勢不高不大而私慾很盛的人便會悲傷哀嘆。依仗權勢掠取財物的人熱衷於變故,一遇時機就會有所動作,不能夠做到清靜無爲。這樣的人就像是順應時令次第一樣地取捨俯仰,不能夠擺脫外物的拘累,使其身形與精神過分奔波馳騖,沉溺於外物的包圍之中,一輩子也不會醒悟,實在是可悲啊! 莊子說:“射箭的人不是預先瞄準而誤中靶的,稱他是善於射箭,那麼普天下都是羿那樣善射的人,可以這樣說嗎?”惠子說:“可以。”莊子說:“天下本沒有共同認可的正確標準,卻各以自己認可的標準爲正確,那麼普天下都是唐堯那樣聖明的人,可以這樣說嗎?”惠子說:“可以。” 莊子說:“那麼鄭緩、墨翟、楊朱、公孫龍四家,跟先生你一道便是五家,到底誰是正確的呢?或者都像是周初的魯遽那樣嗎?魯遽的弟子說:‘我學得了先生的學問,我能夠在冬天生火燒飯在夏天製出冰塊。’魯遽說:‘這只不過是用具有陽氣的東西來招引出具有陽氣的東西,用具有陰氣的東西來招引出具有陰氣的東西,不是我所倡導的學問。我告訴給你我所主張的道理。’於是當着大家調整好瑟弦,放一張瑟在堂上,放一張瑟在內室,彈奏起這張瑟的宮音而那張瑟的宮音也隨之應合,彈奏那張瑟的角音而這張瑟的角音也隨之應合,調類相同的緣故啊。如果其中任何一根弦改了調,五個音不能合諧,彈奏起來,二十五根弦都發出震顫,然而卻始終不會發出不同的聲音,方纔是樂音之王了。而你恐怕就是象魯遽那樣的人吧?”惠子說:“如今鄭緩、墨翟、楊朱、公孫龍,他們正跟我一道辯論,相互間用言辭進行指責,相互間用聲望壓制對方,卻從不曾認爲自己是不正確的,那麼將會怎麼樣呢?” 莊子說:“齊國有個人使自己的兒子滯留於宋國,命令守門人守住他而不讓他有完整的身形返回來,他獲得一隻長頸的小鐘唯恐破損而包了又包,捆了又捆,他尋找遠離家門的兒子卻不曾出過郊野,這就像辯論的各家忘掉了跟自己相類似的情況!楚國有個人寄居別人家而怒責守門人,半夜無人時走出門來又跟船家打了起來,還不曾離開岸邊就又結下了怨恨。” 莊子送葬,經過惠子的墓地,回過頭來對跟隨的人說:“郢地有個人讓白堊泥塗抹了他自己的鼻尖,像蚊蠅的翅膀那樣大小,讓匠石用斧子砍削掉這一小白點。匠石揮動斧子呼呼作響,漫不經心地砍削白點,鼻尖上的白泥完全除去而鼻子卻一點也沒有受傷,郢地的人站在那裏也若無其事不失常態。宋元君知道了這件事,召見匠石說:‘你爲我也這麼試試’。匠石說:“我確實曾經能夠砍削掉鼻尖上的小白點。雖然如此,我可以搭配的夥伴已經死去很久了。”自從惠子離開了人世,我沒有可以匹敵的對手了!我沒有可以與之論辯的人了!” 管仲生了病,齊桓公問他:“你老的病已經很重了,不避諱地說,一旦病危不起,我將把國事託付給誰才合適呢?”管仲說:“你想要交給誰呢?”齊桓公說:“鮑叔牙。”管仲說:“不可以。鮑叔牙爲人,算得上是清白廉正的好人,他對於不如自己的人從不去親近,而且一聽到別人的過錯,一輩子也忘不掉,讓他治理國家,對上勢必約束國君,對下勢必忤逆百姓。一旦得罪於國君,也就不會長久執政了!” 齊桓公說:“那麼誰可以呢?”管仲回答說:“要不,隰朋還可以。隰朋爲人,對上不顯示位尊而對下不分別卑微,自愧不如黃帝又能憐憫不如自己的人。能用道德去感化他人的稱作聖人,能用財物去賙濟他人的稱作賢人。以賢人自居而駕臨於他人之上。不會獲得人們的擁戴;以賢人之名而能謙恭待人,不會得不到人們的擁戴。他對於國事一定不會事事聽聞,他對於家庭也一定不事事看顧。不得已,那麼還是隰朋可以。” 吳王渡過長江。登上獼猴聚居的山嶺。猴羣看見吳王打獵的隊伍,驚惶地四散奔逃,躲進了荊棘叢林的深處。有一個猴子留下了,它從容不迫地騰身而起抓住樹枝跳來跳去,在吳王面前顯示它的靈巧。吳王用箭射它,他敏捷地接過飛速射來的利箭。吳王下命令叫來左右隨從打獵的人一起上前射箭,猴子躲避不及抱樹而死。 吳王回身對他的朋友顏不疑說:“這隻猴子誇耀它的靈巧,仗恃它的便捷而蔑視於我,以至受到這樣的懲罰而死去!要以此爲戒啊!唉,不要用傲氣對待他人啊!”顏不疑回來後便拜賢士董梧爲師用以剷除自己的傲氣,棄絕淫樂辭別尊顯,三年時間全國的人個個稱讚他。 南伯子綦靠着几案靜靜地坐着,然後又仰着頭緩緩地吐氣。顏成子進屋來看見後說:“先生,你真是了不起的人物!人的形體固然可以使它像枯槁的骸骨,心靈難道也可以像死灰一樣嗎?”南伯子綦說:“我曾在山林洞穴里居住。正當這個時候,齊太公田禾曾來看望我,因而齊國的民衆再三向他表示祝賀。我必定是名聲在先,他所以能夠知道我;我必定是名聲張揚,他所以能利用我的名聲。假如我不具有名聲,他怎麼能夠知道我呢?假如我不是名聲張揚於外,他又怎麼能夠利用我的名聲呢?唉,我悲憫自我迷亂失卻真性的人,我又悲憫那些悲憫別人的人,我還悲憫那些悲憫人們的悲憫者,從那以後我便一天天遠離人世沉浮而達到心如死灰的境界”。 孔子去到楚國,楚王宴請孔子,孫叔敖拿着酒器站立一旁,市南宜僚把酒灑在地上祭禱,說:“古時候的人啊!在這種情況下總要說一說話。”孔子說:“我聽說有不用言談的言論,但從不曾說過,在這裏說上一說。市南宜僚從容不迫地玩弄彈丸而使兩家的危難得以解脫,孫叔敖運籌帷幄使敵國不敢對楚國用兵而楚國得以停止征戰。我孔丘多麼希望有隻長長的嘴巴來說上幾句呀!” 市南宜僚和孫叔敖可以稱作不是辦法的辦法,孔子可以稱作不用言辭的說辯,所以循道所得歸結到一點就是道的原始渾一的狀態。言語停留在才智所不知曉的境域,這就是最了不起的了。大道是混沌同一的,而體悟大道卻個不相同;才智所不能通曉的知識,辯言也不能一一列舉,名聲像儒家、墨家那樣的人也常因強不知以爲知而招致兇禍。所以,大海不辭向東的流水,成就了博大之最,聖人包容天地,恩澤施及天下百姓,而百姓卻不知道他們的姓名。因此生前沒有爵祿,死後沒有諡號,財物不曾匯聚,名聲不曾樹立,這纔可以稱作是偉大的人。狗不因爲善於狂吠便是好狗,人不因爲善於說話便是賢能,何況是成就於偉大的啊!成就偉大卻不足以算是偉大,又何況是修養心性隨順自然啊!偉大而又完備,莫過於天地;然而天地哪裏會求取什麼,卻是偉大而又完備的哩。偉大而又完備的人,沒有追求,沒有喪失,沒有捨棄,不因外物而改變自己的本性。返歸自己的本性就會沒有窮盡,遵循恆古不變的規律就會沒有矯飾,這就是偉大的人的真情。 子綦有八個兒子,排列在子綦身前,叫來九方歅說:“給我八個兒子看看相,誰最有福氣。”九方歅說:“梱最有福氣。”子綦驚喜地說:“怎麼最有福氣呢?”九方歅回答:“梱將會跟國君一道飲食而終了一生。”子綦淚流滿面地說:“我的兒子爲什麼會達到這樣的境遇!”九方歅說:“跟國君一道飲食,恩澤將施及三族,何況只是父母啊!如今先生聽了這件事就泣不成聲,這是拒絕要降臨的福祿。你的兒子倒是有福氣,你做父親的卻是沒有福分了。” 子綦說:“歅,你怎麼能夠知道,梱確實是有福呢?享盡酒肉,只不過從口鼻進到肚腹裏,又哪裏知道這些東西從什麼地方來?我不曾牧養而羊子卻出現在我屋子的西南角,不曾喜好打獵而鵪鶉卻出現在我屋子的東南角,假如不把這看作是怪事,又是爲了什麼呢?我和我的兒子所遊樂的地方,只在於天地之間。我跟他一道在蒼天裏尋樂,我跟他一道在大地上求食;我不跟他建功立業,不跟他出謀劃策,不跟他標新立異,我只和他一道隨順天地的實情而不因外物便相互背違,我只和他一應順任自然而不爲任何外事所左右。如今我卻得到了世俗的回報啊!大凡有了怪異的徵兆,必定會有怪異的行爲,實在是危險啊,並不是我和我兒子的罪過,大概是上天降下的罪過!我因此泣不成聲。” 沒過多久派遣梱到燕國去,強盜在半道上劫持了他,想要保全其身形而賣掉實在擔心他跑掉,不如截斷他的腳容易賣掉些,於是截斷他的腳賣到齊國,正好齊國的富人渠公買了去給自己看守街門,仍能夠一輩子吃肉而終了一生。 齧缺遇見許由,說:“你準備去哪裏呢?”許由回答:“打算逃避堯。”齧缺說:“你說些什麼呢?”許由說:“堯,孜孜不倦地推行仁的主張,我擔心他受到天下人的恥笑。後代一定會人與人相食啊!百姓,並不難以聚合,給他們愛護就會親近,給他們好處就會靠攏,給他們獎勵就會勤勉,送給他們所厭惡的東西就會離散。愛護和利益出自仁義,而棄置仁義的少,利用仁義的多。仁義的推行,只會沒有誠信,而且還會被禽獸一般貪婪的人借用爲工具。所以一個人的裁斷與決定給天下人帶來了好處,打個比方說就好像是短暫的一瞥。唐堯知道賢人能給天下人帶來好處,卻不知道他們對天下人的殘害,而只有身處賢者之外的人才能知道這個道理。” 有沾沾自喜的人,不偷安矜持的人,有彎腰駝背、勤苦不堪的人。 所謂沾沾自喜的人,懂得了一家之言,就沾沾自喜地私下裏暗自得意,自以爲滿足了,卻不知道從未曾有過絲毫所得,所以稱他爲沾沾自喜的人。所謂偷安矜持的人,就像豬身上的蝨子一個樣,選擇稀疏的鬃毛當中自以爲就是廣闊的宮廷與園林,後腿和蹄子間彎曲的部位,乳房和腿腳間的夾縫,就認爲是安寧的居室和美好的處所,殊不知屠夫一旦揮動雙臂佈下柴草生起煙火,便跟隨豬身一塊兒燒焦。這就是依靠環境而安身,這又是因爲環境而毀滅,而這也就是所說的偷安自得的人。所謂彎腰駝背、勤苦不堪的人,就是舜那樣的人。羊肉不會愛慕螞蟻,螞蟻則喜愛羊肉,因爲羊肉有羶腥味。舜有羶腥的行爲,百姓都十分喜歡他,所以他多次搬遷居處都自成都邑,去到鄧的廢址就聚合了頭十萬家人。堯瞭解到舜的賢能,從荒蕪的土地上舉薦了他,說是希望他能把恩澤佈施百姓。舜從荒蕪的土地上被舉薦出來,年歲逐漸老了,敏捷的聽力和視力衰退了,還不能退回來休息,這就是所說的彎腰駝背、勤苦不堪的人。 所以超凡脫俗的神人討厭衆人跟隨,衆人跟隨就不會親密和睦,不親密和睦也就不會帶來好處。因此沒有什麼特別的親密,沒有什麼格外的疏遠,持守德行、溫暖和氣以順應天下,這就叫做真人。就像是,螞蟻不再追慕羶腥,魚兒得水似的悠閒自在,羊肉也清除了羶腥的氣味。 用眼睛來看視自己眼睛所應看視的東西,用耳朵來聽取自己耳朵所應聽取的聲音,用心思來收回分外逐物的心思。像這樣的人,他們內心的平靜就像墨線一樣正直,他們的變化總是處處順應。古時候的真人,用順任自然的態度來對待人事,不會用人事來干擾自然。古時候的真人,獲得生存就聽任生存,失掉生存就聽任死亡;獲得死亡就聽任死亡,失掉死亡就聽任生存。藥物,烏頭也好,桔梗也好,芡草也好,豬苓也好,這幾種藥更換着作爲主藥,怎麼可以說得完呢! 勾踐率領三千士兵困守於會稽,只有文種能夠知道越國復國的辦法,也只有文種不知道復國後將要遭受殺戮的禍害。所以說貓頭鷹的眼睛只有在夜晚才適宜看視,仙鶴具有修長的雙腿,截斷就會感到悲哀。所以說,風兒吹過了河面河水就會有所減損,太陽照過河去河水也會有所減損。假如風與太陽總是盤桓在河的上空,而河水卻認爲不曾受到過干擾,那就是靠河水源頭小溪的不斷匯聚。所以,水保持住了泥土也就安定下來,影子留住了是因爲人體安定下來,事物固守着事物因而相互安定下來。 所以,眼睛一味地追求超人的視力也就危險了,耳朵一味地追求超人的聽力也就危險了,心思一味地追求外物也就危險了。才能從內心深處顯露出來就會危險,危險一旦形成已經來不及悔改。災禍滋生並逐漸地增多與聚集,返歸本性卻爲功名所縈繞,要想獲得成功便須持續很久很久。可是人們卻把上述情況看作是自己最可寶貴的,不可悲嗎?因此國家敗亡、人民受戮從沒有中斷,卻又不知道問一問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 所以,腳對於地的踐踏很小很小,雖然很小,仰賴所不曾踐踏的地方而後纔可以去到更爲博大、曠遠的地方;人對於各種事物的瞭解也很少很少,雖然很少,仰賴所不知道的知識而後才能夠知道自然所稱述的道理。知道“天”,知道“地”,知道“大目”,知道“大均”,知道“大方”,知道“大信”,知道“大定”,這就達到了認識的極限。“天”加以貫通,“地”加以化解,萬物各視其所見,順其本性令其自得,各得其宜自成軌跡,各守其實無使超逸,順任安定持守不渝。 萬物之中全都有其自然,順應就會逐漸明朗清晰,深奧的道理之中都存在着樞要,而任何事物產生的同時又必然出現相應的對立面。那麼,自然的理解好像是沒有理解似的,自然的知曉好像是沒有知曉,但這“不知”之後方纔會有真知。深入一步問一問,本不可能有什麼界限,然而又不可以沒有什麼界限。萬物雖然紛擾雜亂卻有它的根本,古今不能相互替換,但是無古無今、無今無古誰也不能缺少,這能不說是僅只顯露其概略嗎!何不再深入一步探問這博大玄妙的道理,爲什麼會迷惑成這個樣呢?用不迷惑去解除迷惑,再回到不迷惑,這恐怕還是當初的不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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