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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上

国学诗词雏鹰计划:阅读此篇名篇《大道上》 来自:《创新篇》

尹文

尹文,(约公元前360—前280年),齐国人,战国时代著名的哲学家。「宋尹」学派始祖,生平不详,大致活动在齐宣王、愍王之际,与宋钘齐名,属稷下道家学派。他们的思想特征以道家为主,兼儒墨合于自身道法,广收并纳各派学说,这正是稷下黄老学风。对后期儒家思想有深刻影响。尹文于齐宣王时居住在稷下,为稷下学派的代表人物。他与宋钘、彭蒙、田骈同时,都是当时有名的学者,并且同学于公孙龙。公孙龙是当时有名的名家,能言善辩,“白马非马”为代表性的论点,以诡辩著称。尹文的学说,当时很受公孙龙的称赞。流传于世者唯《尹文子》一书,先秦论法术和形名的专著。
原文

大道无形,称器有名。名也者,正形者也。形正由名,则名不可差。故仲尼云“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也。大道不称,众有必名。生于不称,则群形自得其方圆。名生于方圆,则众名得其所称也。大道治者,则名、法、儒、墨自废。以名、法、儒、墨治者,则不得离道。老子曰:“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宝。”是道治者,谓之善人;藉名、法、儒、墨者,谓之不善人。善人之与不善人,名分日离,不待审察而得也。道不足以治则用法,法不足以治则用术,术不足以治则用权,权不足以治则用势。势用则反权,权用则反术,术用则反法,法用则反道,道用则无为而自治。故穷则徼终,徼终则反始。始终相袭,无穷极也。 有形者必有名,有名者未必有形。形而不名,未必失其方圆白黑之实。名而不可不寻名以检其差。故亦有名以检形,形以定名,名以定事,事以检名。察其所以然,则形名之与事物,无所隐其理矣。 名有三科,法有四呈。一曰命物之名,方圆白黑是也;二曰毁誉之名,善恶贵贱是也;三曰况谓之名,贤愚爱憎是也。一曰不变之法,君臣上下是也;二曰齐俗之法,能鄙同异是也;三曰治众之法,庆赏刑罚是也;四曰平准之法,律度权量是也。 术者,人君之所密用,群下不可妄窥;势者,制法之利器,群下不可妄为。人君有术而使群下得窥,非术之奥者;有势而使群下得为,非势之重者。大要在乎先正名分,使不相侵杂。然后术可秘,势可专。名者,名形者也;形者,应名者也。然形非正名也,名非正形也。则形之与名居然别矣。不可相乱,亦不可相无。无名,故大道无称;有名,故名以正形。今万物具存,不以名正之,则乱;万名具列,不以形应之,则乖。故形名者,不可不正也。善名命善,恶名命恶。故善有善名,恶有恶名。圣贤仁智,命善者也;顽嚚凶愚,命恶者也。今即圣贤仁智之名,以求圣贤仁智之实,未之或尽也。即顽嚚凶愚之名,以求顽嚚凶愚之实,亦未或尽也。使善恶尽然有分,虽未能尽物之实,犹不患其差也。故曰:名不可不辨也。 名称者,别彼此而检虚实者也。自古至今,莫不用此而得,用彼而失。失者,由名分混;得者,由名分察。今亲贤而疏不肖,赏善而罚恶。贤不肖善恶之名宜在彼,亲疏赏罚之称宜属我。我之与彼,又复一名,名之察者也。名贤不肖为亲疏,名善恶为赏罚,合彼我之一称而不别之,名之混者也。故曰:名称者,不可不察也。语曰“好牛”,又曰,不可不察也。好则物之通称,牛则物之定形,以通称随定形,不可穷极者也。设复言“好马”,则复连于马矣,则好所通无方也。设复言“好人”,则彼属于人矣。则“好”非“人”,“人”非“好”也。则“好牛”、“好马”、“好人”之名自离矣。故曰:名分不可相乱也。 五色、五声、五臭、五味,凡四类,自然存焉天地之间,而不期为人用。人必用之,终身各有好恶,而不能辨其名分。名宜属彼,分宜属我。我爱白而憎黑,韵商而舍徵,好膻而恶焦,嗜甘而逆苦。白黑、商徵、膻焦、甘苦,彼之名也;爱憎、韵舍、好恶、嗜逆,我之分也。定此名分,则万事不乱也。故人以“度”审长短,以“量”受少多,以“衡”平轻重,以“律”均清浊,以“名”稽虚实,以“法”定治乱,以简治烦惑,以易御险难。万事皆归于一,百度皆准于法。归一者,简之至;准法者,易之极。如此则顽嚚聋瞽,可与察慧聪明同其治也。 天下万事,不可备能,责其备能于一人,则贤圣其犹病诸。设一人能备天下之事,则左右前后之宜、远近迟疾之间,必有不兼者焉。苟有不兼,于治阙矣。全治而无阙者,大小、多少,各当其分;农商工仕,不易其业。老农、长商、习工、旧仕,莫不存焉,则处上者何事哉?故有理而无益于治者,君子弗言;有能而无益于事者,君子弗为。君子非乐有言,有益于治,不得不言。君子非乐有为,有益于事,不得不为。故所言者不出于名法权术,所为者不出于农稼军阵,周务而已,故明主任之。治外之理,小人之所必言;事外之能,小人之所必为。小人亦知言有损于治,而不能不言;小人亦知能有损于事,而不能不为。故所言者极于儒墨是非之辨,所为者极于坚伪偏抗之行,求名而已,故明主诛之。故古语曰:“不知无害为君子,知之无损为小人。工匠不能,无害于巧;君子不知,无害于治。”此言信矣。 为善使人不能得从,此独善也;为巧使人不能得从,此独巧也;未尽善巧之理。为善与众行之,为巧与众能之,此善之善者,巧之巧者也。故所贵圣人之治,不贵其独治,贵其能与众共治也;所贵工倕之巧,不贵其独巧,贵其能与众共巧也。 今世之人,行欲独贤,事欲独能,辩欲出群,勇欲绝众。独行之贤,不足以成化;独能之事,不足以周务;出群之辩,不可为户说;绝众之勇,不可与征阵。凡此四者,乱之所由生。是以圣人任道以夷其险,立法以理其差。使贤愚不相弃,能鄙不相遗。能鄙不相遗,则能鄙齐功;贤愚不相弃,则贤愚等虑。此至治之术也。 名定则物不竞,分明则私不行。物不竞,非无心;由名定,故无所措其心。私不行,非无欲;由分明,故无所措其欲。然则心欲人人有之,而得同于无心无欲者,制之有道也。田骈曰:天下之士,莫肯处其门庭、臣其妻子,必游宦诸侯之朝者,利引之也。游于诸侯之朝,皆志为卿大夫而不拟于诸侯者,名限之也。彭蒙曰:“雉兔在野,众人逐之,分未定也;鸡豕满市,莫有志者,分定故也。物奢则仁智相屈,分定则贪鄙不争。”圆者之转,非能转而转,不得不转也;方者之止,非能止而止,不得不止也。因圆之自转,使不得止;因方之自止,使不得转。何苦物之失分?故因贤者之有用,使不得不用;因愚者之无用,使不得用。用与不用,皆非我也。因彼可用与不可用而自得其用也。自得其用,奚患物之乱乎?物皆不能自能,不知自知。智非能智而智,愚非能愚而愚,好非能好而好,丑非能丑而丑。夫不能自能,不知自知,则智好何所贵?愚丑何所贱?则智不能得夸愚,好不能得嗤丑,此为得之道也。道行于世,则贫贱者不怨,富贵者不骄,愚弱者不慑,智勇者不陵,定于分也;法行于世,则贫贱者不敢怨富贵,富贵者不敢陵贫贱,愚弱者不敢冀智勇,智勇者不敢鄙愚弱。此法之不及道也。 世之所贵,同而贵之,谓之俗;世之所用,同而用之,谓之物。苟违于人,俗所不与;苟忮于众,俗所共去。故人心皆殊,而为行若一;所好各异,而资用必同。此俗之所齐,物之所饰。故所齐不可不慎,所饰不可不择。昔齐桓好衣紫,阖境不鬻异采;楚庄爱细腰,一国皆有饥色。上之所以率下,乃治乱之所由也。故俗苟沴,必为法以矫之;物苟溢,必立制以检之。累于俗、饰于物者,不可与为治矣。昔晋国苦奢,文公以俭矫之,乃衣不重帛,食不兼肉。无几时,国人皆大布之衣,脱粟之饭。越王句践谋报吴,欲人之勇,路逢怒蛙而轼之。比及数年,民无长幼,临敌虽汤火不避。居上者之难,如此之验。圣王知民情之易动,故作乐以和之,制礼以节之。在下者不得用其私,故礼乐独行。礼乐独行,则私欲寝废;私欲寝废,则遭贤之与遭愚均矣。若使遭贤则治,遭愚则乱,是治乱属于贤愚,不系于礼乐。 是圣人之术与圣主而俱没,治世之法逮易世而莫用,则乱多而治寡。乱多而治寡,则贤无所贵,愚无所贱矣。处名位,虽不肖,不患物不亲己;在贫贱,虽仁贤,不患物不疏己。亲疏系乎势利,不系于不肖与仁贤也。吾亦不敢据以为天理,以为地势之自然者尔。今天地之间,不肖实众,仁贤实寡。趋利之情,不肖特厚。廉耻之情,仁贤偏多。今以礼义招仁贤,所得仁贤者,万不一焉;以名利招不肖,所得不肖者,触地是焉。故曰:“礼义成君子,君子未必须礼义;名利治小人,小人不可无名利。” 庆赏刑罚,君事也;守职效能,臣业也。君料功黜陟,故有庆赏刑罚;臣各慎所任,故有守职效能。君不可与臣业,臣不可侵君事。上下不相侵与,谓之名正。名正而法顺也。接万物使分,别海内使不杂。见侮不辱,见推不矜,禁暴息兵,救世之斗。此仁君之德,可以为主矣。守职分使不乱,慎所任而无私。饥饱一心,毁誉同虑,赏亦不忘,罚亦不怨。此居下之节,可为人臣矣。 世有因名以得实,亦有因名以失实。宣王好射,说人之谓己能用强也,其实所用不过三石。以示左右,左右皆引试之,中关而止。皆曰:“不下九石,非大王孰能用是?”宣王说之。然则宣王用不过三石,而终身自以为九石。三石,实也,九石,名也,宣王悦其名而丧其实。齐有黄公者,好谦卑。有二女,皆国色。以其美也,常谦辞毁之,以为丑恶,丑恶之名远布,年过而一国无聘者。卫有鳏夫,失时冒娶之,果国色。然后曰:“黄公好谦,故毁其子不姝美。”于是争礼之,亦国色也。国色,实也;丑恶,名也。此违名而得实矣。楚人担山雉者,路人问:“何鸟也?”担雉者欺之曰:“凤皇也。”路人曰:“我闻有凤皇,今直见之,汝贩之乎?”曰:“然。”则十金,弗与。请加倍,乃与之。将欲献楚王,经宿而鸟死。路人不遑惜金,惟恨不得以献楚王。国人传之,咸以为真凰皇,贵,欲以献之。遂闻楚王,王感其欲献于己,召而厚赐之,过于买鸟之金十倍。魏田父有耕于野者,得宝玉径尺,弗知其玉也,以告邻人。邻人阴欲图之,谓之曰:“怪石也,畜之弗利其家,弗如复之。”田父虽疑,犹录以归,置于庑下。其夜玉明光照一室,田父称家大怖,复以告邻人。曰:“此怪之征,遄弃,殃可销。”于是遽而弃于远野。邻人无何盗之以献魏王。魏王召玉工相之,玉工望之再拜而立:“敢贺王,王得此天下之宝,臣未尝见。”王问价,玉工曰:“此无价以当之,五城之都,仅可一观。”魏王立赐献玉者千金,长食上大夫禄。 凡天下万里皆有是非,吾所不敢诬。是者常是,非者常非,亦吾所信。然是虽常是,有时而不用;非虽常非,有时而必行。故用是而失,有矣;行非而得,有矣。是非之理不同,而更兴废,翻为我用,则是非焉在哉?观尧、舜、汤、武之成,或顺或逆,得时则昌;桀、纣、幽、厉之败,或是或非,失时则亡。五伯之主亦然。宋公以楚人战于泓,公子目夷曰:“楚众我寡,请其未悉济而击之。”宋公曰:“不可,吾闻不鼓不成列。寡人虽亡之余,不敢行也。”战败,楚人执宋公。齐人弑襄公,立公孙无知。召忽、夷吾奉公子纠奔鲁,鲍叔牙奉公子小白奔莒。既而无知被杀,二公子争国。纠,宜立者也。小白先入,故齐人立之。既而使鲁人杀纠,召忽死之,征夷吾以为相。晋文公为骊姬之谮,出亡十九年,惠公卒,赂秦以求反国,杀怀公子而自立。彼一君正而不免于执,二君不正,霸业遂焉。己是而举世非之,则不知己之是;己非而举世是之,亦不知己之非。然则是非随众贾而为正,非己所独了。则犯众者为非,顺众者为是。故人君处权乘势,处所是之地,则人所不得非也。居则物尊之,动则物从之,言则物诚之,行则物则之,所以居物上、御群下也。国乱有三事:年饥民散,无食以聚之则乱;治国无法,则乱;有法而不能用,则乱。有食以聚民,有法而能行,国不治,未之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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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义/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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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無形,稱器有名。名也者,正形者也。形正由名,則名不可差。故仲尼雲“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也。大道不稱,衆有必名。生於不稱,則羣形自得其方圓。名生於方圓,則衆名得其所稱也。大道治者,則名、法、儒、墨自廢。以名、法、儒、墨治者,則不得離道。老子曰:“道者萬物之奧,善人之寶,不善人之所寶。”是道治者,謂之善人;藉名、法、儒、墨者,謂之不善人。善人之與不善人,名分日離,不待審察而得也。道不足以治則用法,法不足以治則用術,術不足以治則用權,權不足以治則用勢。勢用則反權,權用則反術,術用則反法,法用則反道,道用則無爲而自治。故窮則徼終,徼終則反始。始終相襲,無窮極也。 有形者必有名,有名者未必有形。形而不名,未必失其方圓白黑之實。名而不可不尋名以檢其差。故亦有名以檢形,形以定名,名以定事,事以檢名。察其所以然,則形名之與事物,無所隱其理矣。 名有三科,法有四呈。一曰命物之名,方圓白黑是也;二曰譭譽之名,善惡貴賤是也;三曰況謂之名,賢愚愛憎是也。一曰不變之法,君臣上下是也;二曰齊俗之法,能鄙同異是也;三曰治衆之法,慶賞刑罰是也;四曰平準之法,律度權量是也。 術者,人君之所密用,羣下不可妄窺;勢者,製法之利器,羣下不可妄爲。人君有術而使羣下得窺,非術之奧者;有勢而使羣下得爲,非勢之重者。大要在乎先正名分,使不相侵雜。然後術可祕,勢可專。名者,名形者也;形者,應名者也。然形非正名也,名非正形也。則形之與名居然別矣。不可相亂,亦不可相無。無名,故大道無稱;有名,故名以正形。今萬物具存,不以名正之,則亂;萬名具列,不以形應之,則乖。故形名者,不可不正也。善名命善,惡名命惡。故善有善名,惡有惡名。聖賢仁智,命善者也;頑嚚兇愚,命惡者也。今即聖賢仁智之名,以求聖賢仁智之實,未之或盡也。即頑嚚兇愚之名,以求頑嚚兇愚之實,亦未或盡也。使善惡盡然有分,雖未能盡物之實,猶不患其差也。故曰:名不可不辨也。 名稱者,別彼此而檢虛實者也。自古至今,莫不用此而得,用彼而失。失者,由名分混;得者,由名分察。今親賢而疏不肖,賞善而罰惡。賢不肖善惡之名宜在彼,親疏賞罰之稱宜屬我。我之與彼,又復一名,名之察者也。名賢不肖爲親疏,名善惡爲賞罰,合彼我之一稱而不別之,名之混者也。故曰:名稱者,不可不察也。語曰“好牛”,又曰,不可不察也。好則物之通稱,牛則物之定形,以通稱隨定形,不可窮極者也。設復言“好馬”,則復連於馬矣,則好所通無方也。設復言“好人”,則彼屬於人矣。則“好”非“人”,“人”非“好”也。則“好牛”、“好馬”、“好人”之名自離矣。故曰:名分不可相亂也。 五色、五聲、五臭、五味,凡四類,自然存焉天地之間,而不期爲人用。人必用之,終身各有好惡,而不能辨其名分。名宜屬彼,分宜屬我。我愛白而憎黑,韻商而舍徵,好羶而惡焦,嗜甘而逆苦。白黑、商徵、羶焦、甘苦,彼之名也;愛憎、韻舍、好惡、嗜逆,我之分也。定此名分,則萬事不亂也。故人以“度”審長短,以“量”受少多,以“衡”平輕重,以“律”均清濁,以“名”稽虛實,以“法”定治亂,以簡治煩惑,以易御險難。萬事皆歸於一,百度皆準於法。歸一者,簡之至;準法者,易之極。如此則頑嚚聾瞽,可與察慧聰明同其治也。 天下萬事,不可備能,責其備能於一人,則賢聖其猶病諸。設一人能備天下之事,則左右前後之宜、遠近遲疾之間,必有不兼者焉。苟有不兼,於治闕矣。全治而無闕者,大小、多少,各當其分;農商工仕,不易其業。老農、長商、習工、舊仕,莫不存焉,則處上者何事哉?故有理而無益於治者,君子弗言;有能而無益於事者,君子弗爲。君子非樂有言,有益於治,不得不言。君子非樂有爲,有益於事,不得不爲。故所言者不出於名法權術,所爲者不出於農稼軍陣,周務而已,故明主任之。治外之理,小人之所必言;事外之能,小人之所必爲。小人亦知言有損於治,而不能不言;小人亦知能有損於事,而不能不爲。故所言者極於儒墨是非之辨,所爲者極于堅僞偏抗之行,求名而已,故明主誅之。故古語曰:“不知無害爲君子,知之無損爲小人。工匠不能,無害於巧;君子不知,無害於治。”此言信矣。 爲善使人不能得從,此獨善也;爲巧使人不能得從,此獨巧也;未盡善巧之理。爲善與衆行之,爲巧與衆能之,此善之善者,巧之巧者也。故所貴聖人之治,不貴其獨治,貴其能與衆共治也;所貴工倕之巧,不貴其獨巧,貴其能與衆共巧也。 今世之人,行欲獨賢,事欲獨能,辯欲出羣,勇欲絕衆。獨行之賢,不足以成化;獨能之事,不足以周務;出羣之辯,不可爲戶說;絕衆之勇,不可與徵陣。凡此四者,亂之所由生。是以聖人任道以夷其險,立法以理其差。使賢愚不相棄,能鄙不相遺。能鄙不相遺,則能鄙齊功;賢愚不相棄,則賢愚等慮。此至治之術也。 名定則物不競,分明則私不行。物不競,非無心;由名定,故無所措其心。私不行,非無慾;由分明,故無所措其欲。然則心欲人人有之,而得同於無心無慾者,制之有道也。田駢曰:天下之士,莫肯處其門庭、臣其妻子,必遊宦諸侯之朝者,利引之也。遊於諸侯之朝,皆志爲卿大夫而不擬於諸侯者,名限之也。彭蒙曰:“雉兔在野,衆人逐之,分未定也;雞豕滿市,莫有志者,分定故也。物奢則仁智相屈,分定則貪鄙不爭。”圓者之轉,非能轉而轉,不得不轉也;方者之止,非能止而止,不得不止也。因圓之自轉,使不得止;因方之自止,使不得轉。何苦物之失分?故因賢者之有用,使不得不用;因愚者之無用,使不得用。用與不用,皆非我也。因彼可用與不可用而自得其用也。自得其用,奚患物之亂乎?物皆不能自能,不知自知。智非能智而智,愚非能愚而愚,好非能好而好,醜非能醜而醜。夫不能自能,不知自知,則智好何所貴?愚醜何所賤?則智不能得誇愚,好不能得嗤醜,此爲得之道也。道行於世,則貧賤者不怨,富貴者不驕,愚弱者不懾,智勇者不陵,定於分也;法行於世,則貧賤者不敢怨富貴,富貴者不敢陵貧賤,愚弱者不敢冀智勇,智勇者不敢鄙愚弱。此法之不及道也。 世之所貴,同而貴之,謂之俗;世之所用,同而用之,謂之物。苟違於人,俗所不與;苟忮於衆,俗所共去。故人心皆殊,而爲行若一;所好各異,而資用必同。此俗之所齊,物之所飾。故所齊不可不慎,所飾不可不擇。昔齊桓好衣紫,闔境不鬻異采;楚莊愛細腰,一國皆有飢色。上之所以率下,乃治亂之所由也。故俗苟沴,必爲法以矯之;物苟溢,必立制以檢之。累於俗、飾於物者,不可與爲治矣。昔晉國苦奢,文公以儉矯之,乃衣不重帛,食不兼肉。無幾時,國人皆大布之衣,脫粟之飯。越王句踐謀報吳,欲人之勇,路逢怒蛙而軾之。比及數年,民無長幼,臨敵雖湯火不避。居上者之難,如此之驗。聖王知民情之易動,故作樂以和之,制禮以節之。在下者不得用其私,故禮樂獨行。禮樂獨行,則私慾寢廢;私慾寢廢,則遭賢之與遭愚均矣。若使遭賢則治,遭愚則亂,是治亂屬於賢愚,不繫於禮樂。 是聖人之術與聖主而俱沒,治世之法逮易世而莫用,則亂多而治寡。亂多而治寡,則賢無所貴,愚無所賤矣。處名位,雖不肖,不患物不親己;在貧賤,雖仁賢,不患物不疏己。親疏系乎勢利,不繫於不肖與仁賢也。吾亦不敢據以爲天理,以爲地勢之自然者爾。今天地之間,不肖實衆,仁賢實寡。趨利之情,不肖特厚。廉恥之情,仁賢偏多。今以禮義招仁賢,所得仁賢者,萬不一焉;以名利招不肖,所得不肖者,觸地是焉。故曰:“禮義成君子,君子未必須禮義;名利治小人,小人不可無名利。” 慶賞刑罰,君事也;守職效能,臣業也。君料功黜陟,故有慶賞刑罰;臣各慎所任,故有守職效能。君不可與臣業,臣不可侵君事。上下不相侵與,謂之名正。名正而法順也。接萬物使分,別海內使不雜。見侮不辱,見推不矜,禁暴息兵,救世之鬥。此仁君之德,可以爲主矣。守職分使不亂,慎所任而無私。飢飽一心,譭譽同慮,賞亦不忘,罰亦不怨。此居下之節,可爲人臣矣。 世有因名以得實,亦有因名以失實。宣王好射,說人之謂己能用強也,其實所用不過三石。以示左右,左右皆引試之,中關而止。皆曰:“不下九石,非大王孰能用是?”宣王說之。然則宣王用不過三石,而終身自以爲九石。三石,實也,九石,名也,宣王悅其名而喪其實。齊有黃公者,好謙卑。有二女,皆國色。以其美也,常謙辭毀之,以爲醜惡,醜惡之名遠布,年過而一國無聘者。衛有鰥夫,失時冒娶之,果國色。然後曰:“黃公好謙,故毀其子不姝美。”於是爭禮之,亦國色也。國色,實也;醜惡,名也。此違名而得實矣。楚人擔山雉者,路人問:“何鳥也?”擔雉者欺之曰:“鳳皇也。”路人曰:“我聞有鳳皇,今直見之,汝販之乎?”曰:“然。”則十金,弗與。請加倍,乃與之。將欲獻楚王,經宿而鳥死。路人不遑惜金,惟恨不得以獻楚王。國人傳之,鹹以爲真凰皇,貴,欲以獻之。遂聞楚王,王感其欲獻於己,召而厚賜之,過於買鳥之金十倍。魏田父有耕於野者,得寶玉徑尺,弗知其玉也,以告鄰人。鄰人陰欲圖之,謂之曰:“怪石也,畜之弗利其家,弗如復之。”田父雖疑,猶錄以歸,置於廡下。其夜玉明光照一室,田父稱家大怖,復以告鄰人。曰:“此怪之徵,遄棄,殃可銷。”於是遽而棄於遠野。鄰人無何盜之以獻魏王。魏王召玉工相之,玉工望之再拜而立:“敢賀王,王得此天下之寶,臣未嘗見。”王問價,玉工曰:“此無價以當之,五城之都,僅可一觀。”魏王立賜獻玉者千金,長食上大夫祿。 凡天下萬里皆有是非,吾所不敢誣。是者常是,非者常非,亦吾所信。然是雖常是,有時而不用;非雖常非,有時而必行。故用是而失,有矣;行非而得,有矣。是非之理不同,而更興廢,翻爲我用,則是非焉在哉?觀堯、舜、湯、武之成,或順或逆,得時則昌;桀、紂、幽、厲之敗,或是或非,失時則亡。五伯之主亦然。宋公以楚人戰於泓,公子目夷曰:“楚衆我寡,請其未悉濟而擊之。”宋公曰:“不可,吾聞不鼓不成列。寡人雖亡之餘,不敢行也。”戰敗,楚人執宋公。齊人弒襄公,立公孫無知。召忽、夷吾奉公子糾奔魯,鮑叔牙奉公子小白奔莒。既而無知被殺,二公子爭國。糾,宜立者也。小白先入,故齊人立之。既而使魯人殺糾,召忽死之,徵夷吾以爲相。晉文公爲驪姬之譖,出亡十九年,惠公卒,賂秦以求反國,殺懷公子而自立。彼一君正而不免於執,二君不正,霸業遂焉。己是而舉世非之,則不知己之是;己非而舉世是之,亦不知己之非。然則是非隨衆賈而爲正,非己所獨了。則犯衆者爲非,順衆者爲是。故人君處權乘勢,處所是之地,則人所不得非也。居則物尊之,動則物從之,言則物誠之,行則物則之,所以居物上、御羣下也。國亂有三事:年饑民散,無食以聚之則亂;治國無法,則亂;有法而不能用,則亂。有食以聚民,有法而能行,國不治,未之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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