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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通·外篇·杂说下第九

国学诗词雏鹰计划:阅读此篇名篇《史通·外篇·杂说下第九》 来自:《史通》

刘知几

唐徐州彭城人,字子玄。刘知柔弟。高宗永隆进士。调获嘉主簿。武则天时累迁凤阁舍人,兼修国史。中宗时,擢太子率更令,迁秘书少监,参与编修《则天皇后实录》。又著《史通》四十九篇,于景龙四年成书。玄宗开元初迁左散骑常侍,仍领史事,坐事贬安州别驾。卒谥文。知几前后修史近三十年,主张秉笔直书,以为史家须具才、学、识三长。有集。
原文

○诸史(六条) 夫盛服饰者,以珠翠为先;工缋事者,以丹青为主。至若错综乖所,分有失宜,则彩绚虽多,巧妙不足者矣。观班氏《公孙弘传赞》,直言汉之得人,盛于武、宣二代,至于平津善恶,寂蔑无睹。持论如是,其义靡闻。必矜其美辞,爱而不弃,则宜微有改易,列于《百官公卿表》后。庶寻文究理,颇相附会。以兹编录,不犹愈乎?又沈侯《谢灵运传论》,全说文体,备言音律,此正可为《翰林》之补亡,《流别》之总说耳。如次诸史传,实为乖越。陆士衡有云:“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信矣哉! 其有事可书而不书者,不应书而书者。至如班固叙事,微小必书,至高祖破项垓下,斩首八万,曾不涉言。李《齐》于《后主纪》,则书幸于侍中穆提婆第,于《孝昭纪》则不言亲戎以伐奚,于边疆小寇无不毕纪,如司马消难拥数州之地以叛,曾不挂言,略大举小,其流非一。 昔刘勰有云:“自卿、渊已前,多役才而不课学;向、雄已后,颇引书以助文。”然近史所载,亦多如是。故虽有王平所识,仅通十字;霍光无学,不知一经。而述其言语,必称典诰。良由才乏天然,故事资虚饰者矣。 案《宋书》称武帝入关,以镇恶不伐,远方冯异;于渭滨游览,追思太公。 夫以宋祖无学,愚智所委,安能援引古事,以酬答群臣者乎?斯不然矣。 更有甚于此者,睹周、齐二国,俱出阴山,必言类互乡,则宇文尤甚。而牛弘、王劭,并掌策书,其载齐言也,则浅俗如彼;其载周言也,则文雅若此。夫如是,何哉?非两邦有夷夏之殊,由二史有虚实之异故也。夫以记宇文之言,而动遵经典,多依《史》、《汉》,此何异庄子述鲋鱼之对而辩类苏、张,贾生叙鵩鸟之辞而文同屈、宋,施于寓言则可,求诸实录则否矣。 世称近史编语,唯《周》多美辞。夫以博采古文而聚成今说,是则俗之所传有《鸡九锡》、《酒孝经》、《房中志》、《醉乡记》,或师范《五经》,或规模《三史》,虽文皆雅正,而事悉虚无,岂可便谓南、董之才,宜居班、马之职也? 自梁室云季,雕虫道长。平头上尾,尤忌于时;对语丽辞,盛行于俗。始自江外,被于洛中。而史之载言,亦同于此。假有辨如郦叟,吃若周昌,子羽修饰而言,仲田率尔而对,莫不拘以文禁,一概而书,必求实录,多见其妄矣。 夫晋、宋已前,帝王传授,始自锡命,终于登极。其间笺疏款曲,诏策频烦。 虽事皆伪迹,言并饰让,犹能备其威仪,陈其文物,俾礼容可识,朝野具瞻。逮于近古,我则不暇。至如梁武之居江陵,齐宣之在晋阳,或文出荆州,假称宣德之令;或书成并部,虚云孝静之敕。凡此文诰,本不施行,必也载之起居,编之国史,岂所谓撮其机要,翦裁浮辞者哉?但二萧《陈》、《隋》诸史,通多此失,唯王劭所撰《齐志》,独无是焉。 夫以暴易暴,古人以为嗤。如彦渊之改魏收也,以非易非,弥见其失矣。而撰《隋史》者,称澹大矫收失者,何哉?且以澹著书方于君懋,岂唯其间可容数人而已,史臣美澹而讥劭者,岂所谓通鉴乎?语曰:“蝉翼为重,千钧为轻。” 其斯之谓矣! ○别传(九条) 刘向《列女传》云:“夏姬再为夫人,三为王后。”夫为夫人则难以验也,为王后则断可知矣。案其时诸国称王,唯楚而已。如巫臣谏庄将纳姬氏,不言曾入楚宫,则其为后当在周室。盖周德虽衰,犹称秉礼。岂可族称姬氏而妻厥同姓者乎?且鲁娶于吴,谓之孟子。聚麀之诮,起自昭公。未闻其先已有斯事,礼之所载,何其阙如!又以女子一身,而作嫔三代,求诸人事,理必不然。寻夫春秋之后,国称王者有七。盖由向误以夏姬之生,当夫战国之世,称三为王后者,谓历嫔七国诸王,校以年代,殊为乖剌。至于他篇兹例甚众。故论楚也,则平王与秦穆同时;言齐也,则晏婴居宋景之后。今粗举一二,其流可知。 观刘向对成帝,称武、宣行事,世传失实,事具《风俗通》,其言可谓明鉴者矣。及自造《洪范》、《五行》及《新序》、《说苑》、《列女》、《列仙》诸传,而皆广陈虚事,多构伪辞。非其识不周而才不足,盖以世人多可欺故也。 呜呼!后生可畏,何代无人,而辄轻忽若斯者哉!夫传闻失真,书事失实,盖事有不获已,人所不能免也。至于故为异说,以惑后来,则过之尤甚者矣!案苏秦答燕易王,称有妇人将杀夫,令妾进其药酒,妾佯僵而覆之。又甘茂谓苏代云:贫人女与富人女会绩,曰:“无以买烛,而子之光有余,子可分我余光,无损子明。”此并战国之时,游说之士,寓言设理,以相比兴。及向之著书也,乃用苏氏之说,为二妇人立传,定其邦国,加其姓氏,以彼乌有,特为指实,何其妄哉! 又有甚于此者,至如伯奇化鸟,对吉甫以哀鸣;宿瘤隐形,干齐王而作后。此则不附于物理者矣。复有怀嬴失节,目为贞女刘安覆族,定以登仙。立言如是,岂顾丘明之有传,孟坚之有史哉! 杨雄《法言》,好论司马迁而不及左丘明,常称《左氏传》唯有“品藻”二言而已,是其鉴物有所不明者也。且雄哂子长爱奇多杂,又曰不依仲尼之笔,非书也,《自序》又云不读非圣之书。然其撰《甘泉赋》,则云“鞭宓妃”云云,刘勰《文心》已讥之矣。然则文章小道,无足致嗤。观其《蜀王本纪》,称杜魄化而为鹃,荆尸变而为鳖,其言如是,何其鄙哉!所谓非言之难而行之难也。 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欲求不朽,弘之在人。何者交阯远居南裔,越裳之俗也;敦煌僻处西域,昆戎之乡也。求诸人物,自古阙载。盖由地居下国,路绝上京,史官注记,所不能及也。既而士燮著录,刘昞裁书,则磊落英才,粲然盈瞩者矣。向使两贤不出,二郡无记,彼边隅之君子,何以取闻于后世乎?是知著述之功,其力大矣,岂与夫诗赋小技校其优劣者哉? 自战国以下词人属文,皆伪立客主,假相酬答。至于屈原《离骚》辞,称遇渔父于江渚;宋玉《高唐赋》,云梦神女于阳台。夫言并文章,句结音韵。以兹叙事,足验凭虚。而司马迁、习凿齿之徒,皆采为逸事,编诸史籍,疑误后学,不其甚邪!必如是,则马卿游梁,枚乘谮其好色;曹植至洛,宓妃睹于岩畔。撰汉、魏史者,亦宜编为实录矣。 嵇康撰《高士传》,取《庄子》、《楚辞》二渔父事,合成一篇。夫以园吏之寓言,骚人之假说,而定为实录,斯已谬矣。况此二渔父者,较年则前后别时,论地则南北殊壤,而辄併之为一,岂非惑哉?苟如是,则苏代所言双擒蚌鹬,伍胥所遇渡水芦中,斯并渔父善事,亦可同归一录,何止揄袂缁帷之林,濯缨沧浪之水,若斯而已也。 庄周著书,以寓言为主;嵇康述《高士传》,多引其虚辞。至若神有混沌,编诸首录。苟以此为实,则其流甚多,至如蛙鳖竞长,蚿蛇相邻,莺鸠笑而后方,鲋鱼忿以作色。向使康撰《幽明录》、《齐谐记》,并可引为真事矣。夫识理,何为而薄周、孔哉? 杜元凯撰《女记》,博采经籍前史,显录古老明言,而事有可疑,犹阙而不载。斯岂非理存雅正,心嫉邪僻者乎?君子哉若人也!长者哉若人也! 《李陵集》有《与苏武书》,词采壮丽,音句流靡。观其文体,不类西汉人,殆后来所为,假称陵作也。迁《史》缺而不载,良有以焉。编于《李集》中,斯为谬矣。 ○杂识(十条) 夫自古学者,谈称多矣。精于《公羊》者,尤憎《左氏》;习于《太史》者,偏嫉孟坚。夫能以彼所长而攻此所短,持此之是而述彼之非,兼善者鲜矣。又观世之学者,或躭玩一经,或专精一史。谈《春秋》者,则不知宗周既陨,而人有六雄;论《史》、《汉》者,则不悟刘氏云亡,而地分三国。亦犹武陵隐士,灭迹桃源,当此晋年,犹谓暴秦之地也。假有学穷千载,书总五车,见良直而不觉其善,逢牴牾而不知其失,葛洪所谓藏书之箱箧,五经之主人。而夫有云:“虽多亦安用为?”其斯之谓也。 夫邹好长缨,齐珍紫服,斯皆一时所尚,非百王不易之道也。至如汉代《公羊》,擅名《三传》,晋年《庄子》,高视《六经》。今并挂壁不行,缀旒无绝。 岂与夫《春秋左氏》、《古文尚书》,虽暂废于一朝,终独高于千载。校其优劣,可同年而语哉? 夫书名竹帛,物情所竞,虽圣人无私,而君子亦党。盖《易》之作也,本非记事之流,而孔子《系辞》,辄盛述颜子,称其“殆庶”。虽言则无愧,事非虚美,亦由视予犹父,门人日亲,故非所要言,而曲垂编录者矣。既而扬雄寂寞,师心典诰,至于童乌稚子,蜀汉诸贤,《太玄》、《法言》,恣加褒赏,虽内举不避,而情有所偏者焉。夫以宣尼叡哲,子云参圣,在于著述,不能忘私,则自中庸以降,抑可知矣。如谢承《汉书》,偏党吴、越,魏收《代史》,盛夸胡塞,复焉足怪哉? 子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大人儒。”儒诚有之,史亦宜然。盖左氏明、司马迁,君子之史也;吴均、魏书,小人之史也。其薰莸不类,何相去之远哉? “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史云史云,文饰云哉?何则?史有固当以好善主,嫉恶为次。若司马迁、班叔皮,史之好善者也;晋董狐、齐南史,史之嫉恶者也。必兼此二者,而重之以文饰,其唯左丘明乎!自兹以降,吾未之见也。 夫所谓直笔者,不掩恶不虚美,书之有益于褒贬,不书无损于劝诫。但举其宏纲,存其大体而已。非谓丝毫必录,琐细无遗者也。如宋孝王、王劭之徒,其所记也,喜论人帷薄不修,言貌鄙事,讦以为直,吾无取焉。 夫故立异端,喜造奇说,汉有刘向,晋有葛洪。近者沈约,又其甚也。后来君子,幸为详焉。 昔魏史称朱异有口才,挚虞有笔才,故知喉舌翰墨,其辞本异。而近世作者,撰彼口语,同诸笔文。斯皆以元瑜、孔璋之才,而处丘明、子长之任。文之与史,何相乱之甚乎? 夫载笑立言,名流今古。如马迁《史记》,能成一家;扬雄《太玄》,可传千载。此则其事尤大,记之于传可也。至于近代则不然。其有雕虫末伎,短才小说,或为集不过数卷,或著书才至一篇,莫不一一列名,编诸传末。事同《七略》,巨细必书,斯亦烦之甚者。 子曰:“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人无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至于今称之。”若汉代青翟、刘舍,位登丞相,而班史无录;姜诗、赵壹,身止计吏,而谢《书》有传。即其例也。今之修史者则不然。其有才德阙如,而位宦通显,史臣载笔,必为立传。其所记也,止具其生前历官,殁后赠谥,若斯而已矣。虽其间伸以状迹,粗陈一二,幺么恒事,曾何足观。始自伯起《魏书》,迄乎皇家《五史》,通多此体。流荡忘归,《史》、《汉》之风,忽焉不嗣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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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史(六條) 夫盛服飾者,以珠翠爲先;工繢事者,以丹青爲主。至若錯綜乖所,分有失宜,則彩絢雖多,巧妙不足者矣。觀班氏《公孫弘傳贊》,直言漢之得人,盛於武、宣二代,至於平津善惡,寂蔑無睹。持論如是,其義靡聞。必矜其美辭,愛而不棄,則宜微有改易,列於《百官公卿表》後。庶尋文究理,頗相附會。以茲編錄,不猶愈乎?又沈侯《謝靈運傳論》,全說文體,備言音律,此正可爲《翰林》之補亡,《流別》之總說耳。如次諸史傳,實爲乖越。陸士衡有云:“離之則雙美,合之則兩傷,”信矣哉! 其有事可書而不書者,不應書而書者。至如班固敘事,微小必書,至高祖破項垓下,斬首八萬,曾不涉言。李《齊》於《後主紀》,則書幸於侍中穆提婆第,於《孝昭紀》則不言親戎以伐奚,於邊疆小寇無不畢紀,如司馬消難擁數州之地以叛,曾不掛言,略大舉小,其流非一。 昔劉勰有云:“自卿、淵已前,多役才而不課學;向、雄已後,頗引書以助文。”然近史所載,亦多如是。故雖有王平所識,僅通十字;霍光無學,不知一經。而述其言語,必稱典誥。良由才乏天然,故事資虛飾者矣。 案《宋書》稱武帝入關,以鎮惡不伐,遠方馮異;於渭濱遊覽,追思太公。 夫以宋祖無學,愚智所委,安能援引古事,以酬答羣臣者乎?斯不然矣。 更有甚於此者,睹周、齊二國,俱出陰山,必言類互鄉,則宇文尤甚。而牛弘、王劭,並掌策書,其載齊言也,則淺俗如彼;其載周言也,則文雅若此。夫如是,何哉?非兩邦有夷夏之殊,由二史有虛實之異故也。夫以記宇文之言,而動遵經典,多依《史》、《漢》,此何異莊子述鮒魚之對而辯類蘇、張,賈生敘鵩鳥之辭而文同屈、宋,施於寓言則可,求諸實錄則否矣。 世稱近史編語,唯《周》多美辭。夫以博採古文而聚成今說,是則俗之所傳有《雞九錫》、《酒孝經》、《房中志》、《醉鄉記》,或師範《五經》,或規模《三史》,雖文皆雅正,而事悉虛無,豈可便謂南、董之才,宜居班、馬之職也? 自樑室雲季,雕蟲道長。平頭上尾,尤忌於時;對語麗辭,盛行於俗。始自江外,被於洛中。而史之載言,亦同於此。假有辨如酈叟,吃若周昌,子羽修飾而言,仲田率爾而對,莫不拘以文禁,一概而書,必求實錄,多見其妄矣。 夫晉、宋已前,帝王傳授,始自錫命,終於登極。其間箋疏款曲,詔策頻煩。 雖事皆僞跡,言並飾讓,猶能備其威儀,陳其文物,俾禮容可識,朝野具瞻。逮於近古,我則不暇。至如樑武之居江陵,齊宣之在晉陽,或文出荊州,假稱宣德之令;或書成並部,虛雲孝靜之敕。凡此文誥,本不施行,必也載之起居,編之國史,豈所謂撮其機要,翦裁浮辭者哉?但二蕭《陳》、《隋》諸史,通多此失,唯王劭所撰《齊志》,獨無是焉。 夫以暴易暴,古人以爲嗤。如彥淵之改魏收也,以非易非,彌見其失矣。而撰《隋史》者,稱澹大矯收失者,何哉?且以澹著書方於君懋,豈唯其間可容數人而已,史臣美澹而譏劭者,豈所謂通鑑乎?語曰:“蟬翼爲重,千鈞爲輕。” 其斯之謂矣! ○別傳(九條) 劉向《列女傳》雲:“夏姬再爲夫人,三爲王后。”夫爲夫人則難以驗也,爲王后則斷可知矣。案其時諸國稱王,唯楚而已。如巫臣諫莊將納姬氏,不言曾入楚宮,則其爲後當在周室。蓋周德雖衰,猶稱秉禮。豈可族稱姬氏而妻厥同姓者乎?且魯娶於吳,謂之孟子。聚麀之誚,起自昭公。未聞其先已有斯事,禮之所載,何其闕如!又以女子一身,而作嬪三代,求諸人事,理必不然。尋夫春秋之後,國稱王者有七。蓋由向誤以夏姬之生,當夫戰國之世,稱三爲王后者,謂歷嬪七國諸王,校以年代,殊爲乖剌。至於他篇茲例甚衆。故論楚也,則平王與秦穆同時;言齊也,則晏嬰居宋景之後。今粗舉一二,其流可知。 觀劉向對成帝,稱武、宣行事,世傳失實,事具《風俗通》,其言可謂明鑑者矣。及自造《洪範》、《五行》及《新序》、《說苑》、《列女》、《列仙》諸傳,而皆廣陳虛事,多構僞辭。非其識不周而纔不足,蓋以世人多可欺故也。 嗚呼!後生可畏,何代無人,而輒輕忽若斯者哉!夫傳聞失真,書事失實,蓋事有不獲已,人所不能免也。至於故爲異說,以惑後來,則過之尤甚者矣!案蘇秦答燕易王,稱有婦人將殺夫,令妾進其藥酒,妾佯僵而覆之。又甘茂謂蘇代雲:貧人女與富人女會績,曰:“無以買燭,而子之光有餘,子可分我餘光,無損子明。”此並戰國之時,遊說之士,寓言設理,以相比興。及向之著書也,乃用蘇氏之說,爲二婦人立傳,定其邦國,加其姓氏,以彼烏有,特爲指實,何其妄哉! 又有甚於此者,至如伯奇化鳥,對吉甫以哀鳴;宿瘤隱形,幹齊王而作後。此則不附於物理者矣。復有懷嬴失節,目爲貞女劉安覆族,定以登仙。立言如是,豈顧丘明之有傳,孟堅之有史哉! 楊雄《法言》,好論司馬遷而不及左丘明,常稱《左氏傳》唯有“品藻”二言而已,是其鑑物有所不明者也。且雄哂子長愛奇多雜,又曰不依仲尼之筆,非書也,《自序》又云不讀非聖之書。然其撰《甘泉賦》,則雲“鞭宓妃”云云,劉勰《文心》已譏之矣。然則文章小道,無足致嗤。觀其《蜀王本紀》,稱杜魄化而爲鵑,荊尸變而爲鱉,其言如是,何其鄙哉!所謂非言之難而行之難也。 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欲求不朽,弘之在人。何者交阯遠居南裔,越裳之俗也;敦煌僻處西域,昆戎之鄉也。求諸人物,自古闕載。蓋由地居下國,路絕上京,史官註記,所不能及也。既而士燮著錄,劉昞裁書,則磊落英才,粲然盈矚者矣。向使兩賢不出,二郡無記,彼邊隅之君子,何以取聞於後世乎?是知著述之功,其力大矣,豈與夫詩賦小技校其優劣者哉? 自戰國以下詞人屬文,皆僞立客主,假相酬答。至於屈原《離騷》辭,稱遇漁父於江渚;宋玉《高唐賦》,雲夢神女於陽臺。夫言並文章,句結音韻。以茲敘事,足驗憑虛。而司馬遷、習鑿齒之徒,皆採爲逸事,編諸史籍,疑誤後學,不其甚邪!必如是,則馬卿遊樑,枚乘譖其好色;曹植至洛,宓妃睹於巖畔。撰漢、魏史者,亦宜編爲實錄矣。 嵇康撰《高士傳》,取《莊子》、《楚辭》二漁父事,合成一篇。夫以園吏之寓言,騷人之假說,而定爲實錄,斯已謬矣。況此二漁父者,較年則前後別時,論地則南北殊壤,而輒併之爲一,豈非惑哉?苟如是,則蘇代所言雙擒蚌鷸,伍胥所遇渡水蘆中,斯並漁父善事,亦可同歸一錄,何止揄袂緇帷之林,濯纓滄浪之水,若斯而已也。 莊周著書,以寓言爲主;嵇康述《高士傳》,多引其虛辭。至若神有混沌,編諸首錄。苟以此爲實,則其流甚多,至如蛙鱉競長,蚿蛇相鄰,鶯鳩笑而後方,鮒魚忿以作色。向使康撰《幽明錄》、《齊諧記》,並可引爲真事矣。夫識理,何爲而薄周、孔哉? 杜元凱撰《女記》,博採經籍前史,顯錄古老明言,而事有可疑,猶闕而不載。斯豈非理存雅正,心嫉邪僻者乎?君子哉若人也!長者哉若人也! 《李陵集》有《與蘇武書》,詞采壯麗,音句流靡。觀其文體,不類西漢人,殆後來所爲,假稱陵作也。遷《史》缺而不載,良有以焉。編於《李集》中,斯爲謬矣。 ○雜識(十條) 夫自古學者,談稱多矣。精於《公羊》者,尤憎《左氏》;習於《太史》者,偏嫉孟堅。夫能以彼所長而攻此所短,持此之是而述彼之非,兼善者鮮矣。又觀世之學者,或躭玩一經,或專精一史。談《春秋》者,則不知宗周既隕,而人有六雄;論《史》、《漢》者,則不悟劉氏雲亡,而地分三國。亦猶武陵隱士,滅跡桃源,當此晉年,猶謂暴秦之地也。假有學窮千載,書總五車,見良直而不覺其善,逢牴牾而不知其失,葛洪所謂藏書之箱篋,五經之主人。而夫有云:“雖多亦安用爲?”其斯之謂也。 夫鄒好長纓,齊珍紫服,斯皆一時所尚,非百王不易之道也。至如漢代《公羊》,擅名《三傳》,晉年《莊子》,高視《六經》。今並掛壁不行,綴旒無絕。 豈與夫《春秋左氏》、《古文尚書》,雖暫廢於一朝,終獨高於千載。校其優劣,可同年而語哉? 夫書名竹帛,物情所競,雖聖人無私,而君子亦黨。蓋《易》之作也,本非記事之流,而孔子《繫辭》,輒盛述顏子,稱其“殆庶”。雖言則無愧,事非虛美,亦由視予猶父,門人日親,故非所要言,而曲垂編錄者矣。既而揚雄寂寞,師心典誥,至於童烏稚子,蜀漢諸賢,《太玄》、《法言》,恣加褒賞,雖內舉不避,而情有所偏者焉。夫以宣尼叡哲,子云參聖,在於著述,不能忘私,則自中庸以降,抑可知矣。如謝承《漢書》,偏黨吳、越,魏收《代史》,盛誇胡塞,復焉足怪哉? 子曰:“女爲君子儒,無爲大人儒。”儒誠有之,史亦宜然。蓋左氏明、司馬遷,君子之史也;吳均、魏書,小人之史也。其薰蕕不類,何相去之遠哉? “禮雲禮雲,玉帛云乎哉?”史雲史雲,文飾雲哉?何則?史有固當以好善主,嫉惡爲次。若司馬遷、班叔皮,史之好善者也;晉董狐、齊南史,史之嫉惡者也。必兼此二者,而重之以文飾,其唯左丘明乎!自茲以降,吾未之見也。 夫所謂直筆者,不掩惡不虛美,書之有益於褒貶,不書無損於勸誡。但舉其宏綱,存其大體而已。非謂絲毫必錄,瑣細無遺者也。如宋孝王、王劭之徒,其所記也,喜論人帷薄不修,言貌鄙事,訐以爲直,吾無取焉。 夫故立異端,喜造奇說,漢有劉向,晉有葛洪。近者沈約,又其甚也。後來君子,幸爲詳焉。 昔魏史稱朱異有口才,摯虞有筆才,故知喉舌翰墨,其辭本異。而近世作者,撰彼口語,同諸筆文。斯皆以元瑜、孔璋之才,而處丘明、子長之任。文之與史,何相亂之甚乎? 夫載笑立言,名流今古。如馬遷《史記》,能成一家;揚雄《太玄》,可傳千載。此則其事尤大,記之於傳可也。至於近代則不然。其有雕蟲末伎,短才小說,或爲集不過數卷,或著書才至一篇,莫不一一列名,編諸傳末。事同《七略》,鉅細必書,斯亦煩之甚者。 子曰:“齊景公有馬千駟,死之日,人無德而稱焉。伯夷、叔齊餓於首陽之下,民至於今稱之。”若漢代青翟、劉舍,位登丞相,而班史無錄;姜詩、趙壹,身止計吏,而謝《書》有傳。即其例也。今之修史者則不然。其有才德闕如,而位宦通顯,史臣載筆,必爲立傳。其所記也,止具其生前歷官,歿後贈諡,若斯而已矣。雖其間伸以狀跡,粗陳一二,幺麼恆事,曾何足觀。始自伯起《魏書》,迄乎皇家《五史》,通多此體。流蕩忘歸,《史》、《漢》之風,忽焉不嗣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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