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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 · 第三十回 · 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松大闹飞云浦

国学诗词雏鹰计划:阅读此篇名篇《水浒传 · 第三十回 · 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松大闹飞云浦》 来自:《水浒传》

施耐庵

施耐庵,原名彦端,字肇瑞,号子安,别号耐庵。原籍苏州,生于兴化,舟人之子,13岁入私塾,19岁中秀才,29岁中举,35岁中进士。35岁至40岁之间官钱塘二载,后与当道不合,复归苏州。至正十六年(1356)六十岁,张士诚据苏,征聘不应;与张士诚部将卞元亨相友善,后流寓江阴,在祝塘镇教书。71岁或72岁迁兴化,旋迁白驹场、施家桥。朱元璋屡征不应;最后居淮安卒,终年74岁。著作是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浒传》。
原文

诗曰: 一切诸烦恼,皆从不忍生。 见机而耐性,妙语生光明。 佛语戒无论,儒书贵莫争。 好条快活路,只是少人行。 话说当时武松踏住蒋门神在地下,指定面门道:“若要我饶你性命,只依我三件事,便罢!”蒋门神便道:“好汉但说,蒋忠都依。”武松道:“第一件,要你便离了快活林回乡去,将一应家火什物,随即交还原主金眼彪施恩。谁教你强夺他的?”蒋门神慌忙应道:“依得,依得!”武松道:“第二件,我如今饶了你起来,你便去央请快活林为头为脑的英雄豪杰,都来与施恩陪话。”蒋门神道:“小人也依得。”武松道:“第三件,你从今日交割还了,便要你离了这快活林,连夜回乡去,不许你在孟州住。在这里不回去时,我见一遍打你一遍,我见十遍打十遍。轻则打你半死,重则结果了你命!你依得么?”蒋门神听了,要挣扎性命,连声应道:“依得,依得!蒋忠都依!”武松就地下提起蒋门神来看时,打得脸青嘴肿,脖子歪在半边,额角头流出鲜血来。武松指着蒋门神说道:“休言你这厮鸟蠢汉,景阳冈上那只大虫,也只打三拳两脚,我兀自打死了。量你这个值得甚的!快交割还他!但迟了些个,再是一顿,便一发结果了你这厮!”蒋门神此时方才知是武松,只得喏喏连声告饶。 正说之间,只见施恩早到,带领着三二十个悍勇军健,都来相帮。却见武松赢了蒋门神,不胜之喜,团团拥定武松。武松指着蒋门神道:“本主已自在这里了,你一面便搬,一面快去请人来陪话。”蒋门神答道:“好汉,且请去店里坐地。”武松带一行人都到店里看时,满地尽是酒浆。这两个鸟男女正在缸里扶墙摸壁扎挣。那妇人方才从缸里爬得出来,头脸都吃磕破了,下半截淋淋漓漓都拖着酒浆。那几个火家酒保走得不见影了。 武松与众人入到店里坐下,喝道:“你等快收拾起身!”一面安排车子,收拾行李,先送那妇人去了。一面叫不着伤的酒保,去镇上请十数个为头的豪杰之士,都来店里替蒋门神与施恩陪话。尽把好酒开了,有的是按酒,都摆列了桌面,请众人坐地。武松叫施恩在蒋门神上首坐定。各人面前放只大碗,叫酒保只顾筛来。酒至数碗,武松开话道:“众位高邻都在这里。小人武松,自从阳谷县杀了人,配在这里,闻听得人说道:“快活林这座酒店,原是小施管营造的屋宇等项买卖,被这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白白地占了他的衣饭。你众人休猜道是我的主人,我和他并无干涉。我从来只要打天下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路见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便死了不怕!今日我本待把蒋家这厮一顿拳脚就打死,除了一害。且看你众高邻面上,权寄下这厮一条性命。则今晚便教他投外府去。若不离了此间,再撞见我时,景阳冈上大虫便是模样!”众人才知道他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都起身替蒋门神陪话道:“好汉息怒。教他便搬了去,奉还本主。”那蒋门神吃他一吓,那里敢再做声。施恩便点了家火什物,交割了店肆。蒋门神羞惭满面,相谢了众人,自唤了一辆车儿去了,就装了行李起身。不在话下。且说武松邀众高邻直吃得尽醉方休。至晚,众人散了。武松一觉直睡到次日辰牌方醒。 却说施老管营听得儿子施恩重霸得快活林酒店,自骑了马直来店里相谢武松,连日在店内饮酒作贺。快活林一境之人都知武松了得,那一个不来拜见武松。自此,重整店面,开张酒肆。老管营自回安平寨理事。施恩使人打听蒋门神带了家小不知去向,这里只顾自做买卖,且不去理他。就留武松在店里居住。自此,施恩的买卖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家并各赌坊、兑坊,加利倍送闲钱来与施恩。施恩得武松争了这口气,把武松似爷娘一般敬重。施恩自此重霸得孟州道快活林,不在话下。正是: 恶人自有恶人磨,报了冤仇是若何。 从上施恩心下喜,武松终日醉颜酡。 荏苒光阴,早过了一月之上。炎威渐退,玉露生凉,金风去暑,已及深秋。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当日施恩正和武松在店里闲坐说话,论些拳棒枪法。只见店门前两三军汉,牵着一匹马,来店里寻问主人道:“那个是打虎的武都头?”施恩却认得是孟州守御兵马都监张蒙方衙内亲随人。施恩便向前问道:“你等寻武都头则甚?”那军汉说道:“奉都监相公钧旨,闻知武都头是个好男子,特地差我们将马来取他。相公有钧帖在此。”施恩看了,寻思道:“这张都监是我父亲的上司官,属他调遣。今者武松又是配来的囚徒,亦属他管下。只得教他去。”施恩便对武松道:“兄长,这几位郎中,是张都监相公处差来取你。他既着人牵马来,哥哥心下如何?武松是个一勇之夫,终无计较,便道:“他既是取我,只得走一遭,看他的甚话说。”随即换了衣裳巾帻,带了个小伴当,上了马,一同众人投孟州城里来。到张都监宅前,下了马,跟着那军汉直到厅前参见张都监。 那张蒙方在厅上,见了武松来,大喜道:“教进前来相见。”武松到厅下,拜了张都监,叉手立在侧边。张都监便对武松道:“我闻知你是个大丈夫,男子汉,英雄无敌,敢与人同死同生。我帐前见缺恁地一个人,不知你肯与我做亲随梯己人么?”武松跪下称谢道:“小人是个牢城营内囚徒,若蒙恩相抬举,小人当以执鞭坠镫,伏侍恩相。”张都监大喜,便叫取果盒酒出来。张都监亲自赐了酒,叫武松吃的大醉,就前厅廊下收拾一间耳房与武松安歇。次日,又差人去施恩处取了行李来,只在张都监家宿歇。早晚都监相公不住地唤武松进后堂,与酒与食,放他穿房入户,把做亲人一般看待;又叫裁缝与武松彻里彻外做秋衣。武松见了,也自欢喜,心内寻思道:“难得这个都监相公,一力要抬举我!自从到这里住了,寸步不离,又没工夫去快活林与施恩说话。虽是他频频使人来相看我,多管是不能勾入宅里来。”武松自从在张都监宅里,相公见爱,但是人有些公事来央浼他的,武松对都监相公说了,无有不依。外人都送些金银、财帛、段匹等件。武松买个柳藤箱子,把这送的东西都锁在里面。不在话下。 时光迅速,却早又是八月中秋。怎见得中秋好景?但见: 玉露泠泠,金风淅淅。井畔梧桐落叶,池中菡萏成房。新雁初鸣,南楼上动人愁惨;寒蛩韵急,旅馆中孤客忧怀。舞风杨柳半摧残,带雨芙蓉逞妖艳。秋色平分催节序,月轮端正照山河。 当时,张都监向后堂深处鸳鸯楼下安排筵宴,庆赏中秋,叫唤武松到里面饮酒。武松见夫人宅眷都在席上,吃了一杯,便待转身出来。张都监唤住武松问道:“你那里去?”武松答道:“恩相在上,夫人宅眷在此饮宴,小人理合回避。”张都监大笑道:“差了,我敬你是个义士,特地请将你来一处饮酒,如自家一般,何故却要回避?你是我心腹人,何碍?便一处饮酒不妨。”武松道:“小人是个囚徒,如何敢与恩相坐地!”张都监道:“义士,你如何见外?此间又无外人,便坐不妨。”武松三回五次谦让告辞,张都监那里肯放,定要武松一处坐地。武松只得唱个无礼喏,远远地斜着身坐了。张都监着丫嬛、养娘斟酒,相劝一杯两盏。看看饮过五七杯酒,张都监叫抬上果桌饮酒,又进了一两套。食次说些闲话,问了些枪法。张都监道:“大丈夫饮酒,何用小杯!”叫:“取大银赏锺斟酒与义士吃。”连珠箭劝了武松几锺。看看月明光彩照入东窗。武松吃的半醉,却都忘了礼数,只顾痛饮。张都监叫唤一个心爱的养娘,叫做玉兰,出来唱曲。那玉兰生得如何?但见: 脸如莲萼,唇似樱桃。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纤腰袅娜,绿罗裙掩映金莲;素体馨香,绛纱袖轻笼玉笋。凤钗斜插笼云髻,象板高擎立玳筵。 那张都监指着玉兰道:“这里别无外人,只有我心腹之人武都头在此。你可唱个中秋对月时景的曲儿,教我们听则个。”玉兰执着象板,向前各道个万福,顿开喉咙,唱一支东坡学士中秋《水调歌》。唱道是: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高卷珠帘,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常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万里共婵娟。” 这玉兰唱罢,放下象板,又各道了一个万福,立在一边。张都监又道:“玉兰,你可把一巡酒。”这玉兰应了,便拿了一副劝杯,丫嬛斟酒,先递了相公,次劝了夫人,第三便劝武松饮酒。张都监叫斟满着。武松那里敢抬头,起身远远地接过酒来,唱了相公、夫人两个大喏,拿起酒来一饮而尽,便还了盏子。张都监指着玉兰,对武松道:“此女颇有些聪明伶俐,善知音律,极能针指。如你不嫌低微,数日之间,择了良辰,将来与你做个妻室。”武松起身再拜道:“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相宅眷为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张者监笑道:“我既出了此言,必要与你。你休推故阻,我必不负约。”当时一连又饮了十数杯酒。约莫酒涌上来,恐怕失了礼节,便起身拜谢了相公、夫人,出到厅前廊下房门前。开了门,觉道酒食在腹,未能便睡,去房里脱了衣裳,除下巾帻,拿条梢棒,来厅心里月明下使几回棒,打了几个轮头。仰面看天时,约有三更时分。 武松进到房里,却待脱衣去睡,只听得后堂里一片声叫起“有贼”来。武松听得道:“都监相公如此爱我,又把花枝也似个女儿许我。他后堂内里有贼,我如何不去救护?”武松献勤,提了一条梢棒径抢入后堂里来。只见那个唱的玉兰,慌慌张张走出来指道:“一个贼奔入后花园里去了!”武松听得这话,提着梢棒,大踏步,直赶入花园里去寻时,一周遭不见。复翻身却奔出来,不提防黑影里撇出一条板凳,把武松一跤绊翻,走出七八个军汉,叫一声:“捉贼!”就地下把武松一条麻索绑了。武松急叫道:“是我!”那众军汉那里容他分说。只见堂里灯烛荧煌,张都监坐在厅上,一片声叫道:“拿将来!” 众军汉把武松一步一棍打到厅前。武松叫道:“我不是贼,是武松。”张都监看了大怒,变了面皮,喝骂道:“你这个贼配军,本是个强盗,贼心贼肝的人!我倒要抬举你一力成人,不曾亏负了你半点儿。却才教你一处吃酒,同席坐地。我指望要抬举与你个官,你如何却做这等的勾当?”武松大叫道:“相公,非干我事!我来捉贼,如何倒把我捉了做贼?武松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不做这般的事!”张都监喝道:“你这厮休赖!且把他押去他房里,搜看有无赃物!”众军汉把武松押着,径到他房里,打开他那柳藤箱子看时,上面都是些衣服,下面却是些银酒器皿,约有一二百两赃物。武松见了,也自目睁口呆,只得叫屈。众军汉把箱子抬出厅前,张都监看了,大骂道:“贼配军,如此无礼!赃物正在你箱子里搜出来,如何赖得过?常言道:众生好度人难度。原来你这厮外貌象人,倒有这等贼心贼肝。既然赃证明白,没话说了!”连夜便把赃物封了,且叫:“送去机密房里监收,天明却和这厮说话!”武松大叫冤屈,那里肯容他分说。众军汉扛了赃物,将武松送到机密房里收管了。张都监连夜使人去对知府说了,押司孔目上下都使用了钱。 次日天明,知府方才坐厅,左右缉捕观察把武松押至当厅,赃物都扛在厅上。张都监家心腹人赍着张都监被盗的文书,呈上知府看了。那知府喝令左右把武松一索捆翻。牢子节级将一束问事狱具放在面前。武松却待开口分说,知府喝道:“这厮原是远流配军,如何不做贼?以定是一时见财起意。既是赃证明白,休听这厮胡说,只顾与我加力打这厮!”那牢子狱卒拿起批头竹片,雨点地打下来。武松情知不是话头,只得屈招做:“本月十五日,一时见本官衙内许多银酒器皿,因而起意,至夜乘势窍取入已。”与了招状。知府道:“这厮正是见财起意,不必说了。且取枷来钉了监下。”牢子将过长枷,把武松枷了,押下死囚牢里监禁了。正是: 都监贪污重可嗟,得人金帛售奸邪。 假将歌女为婚配,却把忠良做贼拿。 且说武松下在大牢里,寻思道:“叵耐张都监那厮安排这般圈套坑陷我,我若能勾挣得性命出去时,却又理会!”牢子狱卒把武松押在大牢里,将他一双脚昼夜匣着,又把木杻钉住双手,那里容他些松宽。 话里却说施恩已有人报知此事,慌忙入城来和父亲商议。老管营道:“眼见得是张团练替蒋门神报仇,买嘱张都监,却设出这条计策陷害武松。必然是他着人去上下都使了钱,受了人情贿赂,众人以此不由他分说,必然要害他性命。我如今寻思起来,他须不该死罪。只是买求两院押牢节级便好,可以存他性命,在外却又别作商议。”施恩道:“见今当牢节级姓康的,和孩儿最过得好。只得去求浼他如何?”老管营道:“他是为你吃官司,你不去救他,更待何时。” 施恩将了一二百两银子,径投康节级,却在牢未回。施恩叫他家着人去牢里说知。不多时,康节级归来,与施恩相见。施恩把上件事一一告诉了一遍。康节级答道:“不瞒兄长说,此一件事,皆是张都监和张团练两个同姓结义做弟兄,见今蒋门神躲在张团练家里,却央张团练买嘱这张都监,商量设出这条计来。一应上下之人,都是蒋门神用贿赂。我们都接了他钱。厅上知府一力与他做主,定要结果武松性命。只有当案一个叶孔目不肯,因此不敢害他。这人忠直仗义,不肯要害平人,亦不贪爱金宝,只有他不肯要钱,以此武松还不吃亏。今听施兄所说了,牢中之事尽是我自维持。如今便去宽他,今后不教他吃半点儿苦。你却快央人去,只买叶孔目,要求他早断出去,便可救得他性命。”施恩取一百两银子与康节级,康节级那里肯受,再三推辞,方才收了。 施恩相别出门来,径回营里,又寻一个和叶孔目相知契的人,送一百两银子与他,只求早早紧急决断。那叶孔目已知武松是个好汉,亦自有心周全他,已把那文案做得活着。只被这知府受了张都监贿赂嘱托,不肯从轻勘来。武松窍取人财,又不得死罪,因此互相延挨,只要牢里谋他性命。今来又得了这一百两银子,亦知是屈陷武松,却把这文案都改得轻了,尽出豁了武松,只待限满决断。有诗为证: 赃吏纷纷据要津,公然白日受黄金。 西厅孔目心如水,海内清廉播德言。 且说施恩于次日安排了许多酒馔,甚是齐备,来央康节级引领,直进大牢里看视武松,见面送饭。此时武松已自得康节级看觑,将这刑禁都放宽了。施恩又取三二十两银子分俵与众小牢子,取酒食叫武松吃了。施恩附耳低言道:“这场官司明明是都监替蒋门神报仇,陷害哥哥。你且宽心,不要忧念。我已央人和叶孔目说通了,甚有周全你的好意。且待限满断决你出去,却再理会。”此时武松得松宽了,已有越狱之心。听得施恩说罢,却放了那片心。施恩在牢里安慰了武松,归到营中。过了两日,施恩再备些酒食钱财,又央康节级引领,入牢里与武松说话。相见了,将酒食管待。又分俵了些零碎银子与众人做酒钱。回归家来,又央浼人上下去使用,催趱打点文书。过得数日,施恩再备了酒肉,做了几件衣裳,再央康节级维持,相引将来牢里请众人吃酒,买求看觑武松。叫他更换了些衣服,吃了酒食。 出入情熟,一连数日,施恩来了大牢里三次。却不提防被张团练家心腹人见了,回去报知。那张团练便去对张都监说了甚事。张都监却再使人送金帛来与知府,就说与此事。那知府是个赃官,接受了贿赂,便差人常常下牢里来闸看,但见闲人便要拿问。施恩得知了,那里敢再去看觑。武松却自得康节级和从牢子自照管他。施恩自此早晚只去得康节级家里讨信,得知长短。都不在话下。 看看前后将及两月,有这当案叶孔目一力主张,知府处早晚说开就里。那知府方才知得张都监接受了蒋门神若干银子,通同张团练设计排陷武松,自心里想道:“你倒赚了银两,教我与你害人!”因此心都懒了,不来管看。捱到六十日限满,牢中取出武松,当厅开了枷。当案叶孔目读了招状,定拟下罪名:脊杖二十,刺配恩州牢城;原盗赃物给还本主。张都监只得着家人当官领了赃物。当厅把武松断了二十脊杖,刺了金印,取一面七斤半铁叶盘头枷钉了,押一纸公文,差两个壮健公人防送武松,限了时日要起身。那两个公人领了牒文,押解了武松出孟州衙门便行。有诗为证: 孔目推详秉至公,武松垂死又疏通。 今朝远戍恩州去,病草凄凄遇暖风。 且说孔目从公拟断,决配了武松。原来武松吃断棒之时,却得老管营使钱通了,叶孔目又看觑他,知府亦知他被陷害,不十分来打重,因此断得棒轻。武松忍着那口气,带上行出枷,出得城来,两个公人监在后面。约行得一里多路,只见官道旁边酒店里钻出施恩来,看着武松道:“小弟在此专等。”武松看施恩时,又包着头,络着手臂。武松问道:“我好几时不见你,如何又做恁地模样?”施恩答道:“实不相瞒哥哥说,小弟自从牢里三番相见之后,知府得知了,不时差人下来牢里点闸;那张都监又差人在牢门口左近两边寻看着。因此小弟不能勾再进大牢里来看望兄长,只在得康节级家里讨信。半月之前,小弟正在快活林中店里,只见蒋门神那厮又领着一伙军汉到来厮打。小弟被他又痛打一顿,也要小弟央浼人陪话,却被他仍复夺了店面,依旧交还了许多家火什物。小弟在家将息未起。今日听得哥哥断配恩州,特有两件绵衣送与哥哥路上穿着,煮得两只熟鹅在此,请哥哥吃两块了去。”施恩便邀两个公人,请他入酒肆。那两个公人那里肯进酒店里去,便发言发语道:“武松这厮,他是个贼汉!不争我们吃你的酒食,明日官府上须惹口舌。你若怕打,快走开去!”施恩见不是话头,便取十来两银子送与他两个公人。那厮两个那里肯接,恼忿忿地只要催促武松上路。施恩讨两碗酒叫武松吃了,把一个包裹拴在武松腰里,把这两只熟鹅挂在武松行枷上。施恩附耳低言道:“包裹里有两件绵衣,一帕子散碎银子,路上好做盘缠,也有两双八搭麻鞋在里面。只是要路上仔细提防,这两个贼男女不怀好意!”武松点头道:“不须分付,我已省得了,再着两个来也不惧他。你自回去将息,且请放心。我自有措置。”施恩拜辞了武松,哭着去了,不在话下。有诗为证: 朝磨暮折走天涯,坐趱行催重可嗟。 多谢施恩深馈送,棱棱义气实堪夸。 武松和两个公人上路,行不数里之上,两个公人悄悄地商议道:“不见那两个来?”武松听了,自暗暗地寻思,冷笑道:“没你娘鸟兴!那厮倒来扑复老爷!”武松右手却吃钉住在行枷上,左手却散着。武松就枷上取下那熟鹅来,只顾自吃,也不采那两个公人。又行了一二里路,再把这只熟鹅除来,右手扯着,把左手撕来只顾自吃。行不过五里路,把这两只熟鹅都尽了。 约莫离城也有八九里多路,只见前面路边先有两个人,提着朴刀,各跨口腰刀,先在那里等候。见了公人监押武松到来,便帮着做一路走。武松又见这两个公人与那个公人与那两个提朴刀的挤眉弄眼,打些暗号。武松早睃见,自瞧了八分尴尬,只安在肚里,却且只做不见。又走不过数里多路,只见前面来到一处,济济荡荡鱼浦,四面都是野港阔河。五个人行至浦边,一条阔板桥,一座牌楼,上有牌额,写着道“飞云浦”三字。武松见了,假意问道:“这里地名唤做甚么去处?”两个公人应道:“你又不眼瞎,须见桥边牌额上写道‘飞云浦’!” 武松踅住道:“我要净手则个。”那一个公人走近一步,却被武松叫声:“下去!”一飞脚早踢中,翻筋斗踢下水里去。这一个急待转身,武松右脚早起,扑咚地也踢下水里去。那两个提朴刀的汉子望桥下便走。武松喝一声:“那里去!”把枷只一扭,折做两半个,扯开封皮,将来撇在水里,赶将下桥来。那两个先自惊倒了一个。武松奔上前去,望那一个走的后心上只一拳打翻,便夺过朴刀来,搠上几朴刀,死在地上。却转身回来。这个才挣得起,正待要走。武松追着,劈头揪住,喝道:“你这厮实说,我便饶你性命!”那人道:“小人两个是蒋门神徒弟。今被师父和张团练定计,使小人两个来相帮防送公人,一处来害好汉。”武松道:“你师父蒋门神今在何处?”那人道:“小人临来时,和张团练都在张都在监家里后堂鸳鸯楼上吃酒,专等小人回报。”武松道:“原来恁地!却饶你不得!”手起刀落,也把这人杀了。解下他腰刀来,拣好的带了一把。将两个尸首都撺在浦里。又怕那两个公人不死,提起朴刀,每人身上搠了几朴刀。立在桥上看了一回,思量道:“虽然杀了这四个贼男女,不杀得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如何出得这口恨气!”提着朴刀,踌躇了半晌,一个念头,竟奔回孟州城里来。 不是这个武松投孟州城里来要杀张都监,有分教:画堂深处,尸横厅事阶前;红烛光中,血满彩楼阁内。哄动乾坤,大闹寰宇。正是:两只大虫分胜败,一双恶兽并输赢。毕竟武松再奔回孟州城里来怎地结末,且听下回分解。

翻译
释义/赏析
繁体原文
詩曰: 一切諸煩惱,皆從不忍生。 見機而耐性,妙語生光明。 佛語戒無論,儒書貴莫爭。 好條快活路,只是少人行。 話說當時武松踏住蔣門神在地下,指定面門道:“若要我饒你性命,只依我三件事,便罷!”蔣門神便道:“好漢但說,蔣忠都依。”武松道:“第一件,要你便離了快活林回鄉去,將一應家火什物,隨即交還原主金眼彪施恩。誰教你強奪他的?”蔣門神慌忙應道:“依得,依得!”武松道:“第二件,我如今饒了你起來,你便去央請快活林爲頭爲腦的英雄豪傑,都來與施恩陪話。”蔣門神道:“小人也依得。”武松道:“第三件,你從今日交割還了,便要你離了這快活林,連夜回鄉去,不許你在孟州住。在這裏不回去時,我見一遍打你一遍,我見十遍打十遍。輕則打你半死,重則結果了你命!你依得麼?”蔣門神聽了,要掙扎性命,連聲應道:“依得,依得!蔣忠都依!”武松就地下提起蔣門神來看時,打得臉青嘴腫,脖子歪在半邊,額角頭流出鮮血來。武松指着蔣門神說道:“休言你這廝鳥蠢漢,景陽岡上那隻大蟲,也只打三拳兩腳,我兀自打死了。量你這個值得甚的!快交割還他!但遲了些個,再是一頓,便一發結果了你這廝!”蔣門神此時方纔知是武松,只得喏喏連聲告饒。 正說之間,只見施恩早到,帶領着三二十個悍勇軍健,都來相幫。卻見武松贏了蔣門神,不勝之喜,團團擁定武松。武松指着蔣門神道:“本主已自在這裏了,你一面便搬,一面快去請人來陪話。”蔣門神答道:“好漢,且請去店裏坐地。”武松帶一行人都到店裏看時,滿地盡是酒漿。這兩個鳥男女正在缸裏扶牆摸壁扎掙。那婦人方纔從缸裏爬得出來,頭臉都吃磕破了,下半截淋淋漓漓都拖着酒漿。那幾個火家酒保走得不見影了。 武松與衆人入到店裏坐下,喝道:“你等快收拾起身!”一面安排車子,收拾行李,先送那婦人去了。一面叫不着傷的酒保,去鎮上請十數個爲頭的豪傑之士,都來店裏替蔣門神與施恩陪話。盡把好酒開了,有的是按酒,都擺列了桌面,請衆人坐地。武松叫施恩在蔣門神上首坐定。各人面前放只大碗,叫酒保只顧篩來。酒至數碗,武松開話道:“衆位高鄰都在這裏。小人武松,自從陽谷縣殺了人,配在這裏,聞聽得人說道:“快活林這座酒店,原是小施管營造的屋宇等項買賣,被這蔣門神倚勢豪強,公然奪了,白白地佔了他的衣飯。你衆人休猜道是我的主人,我和他並無干涉。我從來只要打天下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路見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便死了不怕!今日我本待把蔣家這廝一頓拳腳就打死,除了一害。且看你衆高鄰面上,權寄下這廝一條性命。則今晚便教他投外府去。若不離了此間,再撞見我時,景陽岡上大蟲便是模樣!”衆人才知道他是景陽岡打虎的武都頭,都起身替蔣門神陪話道:“好漢息怒。教他便搬了去,奉還本主。”那蔣門神吃他一嚇,那裏敢再做聲。施恩便點了家火什物,交割了店肆。蔣門神羞慚滿面,相謝了衆人,自喚了一輛車兒去了,就裝了行李起身。不在話下。且說武松邀衆高鄰直吃得盡醉方休。至晚,衆人散了。武松一覺直睡到次日辰牌方醒。 卻說施老管營聽得兒子施恩重霸得快活林酒店,自騎了馬直來店裏相謝武松,連日在店內飲酒作賀。快活林一境之人都知武松了得,那一個不來拜見武松。自此,重整店面,開張酒肆。老管營自回安平寨理事。施恩使人打聽蔣門神帶了家小不知去向,這裏只顧自做買賣,且不去理他。就留武松在店裏居住。自此,施恩的買賣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家並各賭坊、兌坊,加利倍送閒錢來與施恩。施恩得武松爭了這口氣,把武松似爺孃一般敬重。施恩自此重霸得孟州道快活林,不在話下。正是: 惡人自有惡人磨,報了冤仇是若何。 從上施恩心下喜,武松終日醉顏酡。 荏苒光陰,早過了一月之上。炎威漸退,玉露生涼,金風去暑,已及深秋。有話即長,無話即短。當日施恩正和武松在店裏閒坐說話,論些拳棒槍法。只見店門前兩三軍漢,牽着一匹馬,來店裏尋問主人道:“那個是打虎的武都頭?”施恩卻認得是孟州守禦兵馬都監張蒙方衙內親隨人。施恩便向前問道:“你等尋武都頭則甚?”那軍漢說道:“奉都監相公鈞旨,聞知武都頭是個好男子,特地差我們將馬來取他。相公有鈞帖在此。”施恩看了,尋思道:“這張都監是我父親的上司官,屬他調遣。今者武松又是配來的囚徒,亦屬他管下。只得教他去。”施恩便對武松道:“兄長,這幾位郎中,是張都監相公處差來取你。他既着人牽馬來,哥哥心下如何?武松是個一勇之夫,終無計較,便道:“他既是取我,只得走一遭,看他的甚話說。”隨即換了衣裳巾幘,帶了個小伴當,上了馬,一同衆人投孟州城裏來。到張都監宅前,下了馬,跟着那軍漢直到廳前參見張都監。 那張蒙方在廳上,見了武松來,大喜道:“教進前來相見。”武松到廳下,拜了張都監,叉手立在側邊。張都監便對武松道:“我聞知你是個大丈夫,男子漢,英雄無敵,敢與人同死同生。我帳前見缺恁地一個人,不知你肯與我做親隨梯己人麼?”武松跪下稱謝道:“小人是個牢城營內囚徒,若蒙恩相擡舉,小人當以執鞭墜鐙,伏侍恩相。”張都監大喜,便叫取果盒酒出來。張都監親自賜了酒,叫武松吃的大醉,就前廳廊下收拾一間耳房與武松安歇。次日,又差人去施恩處取了行李來,只在張都監家宿歇。早晚都監相公不住地喚武松進後堂,與酒與食,放他穿房入戶,把做親人一般看待;又叫裁縫與武松徹裏徹外做秋衣。武松見了,也自歡喜,心內尋思道:“難得這個都監相公,一力要擡舉我!自從到這裏住了,寸步不離,又沒工夫去快活林與施恩說話。雖是他頻頻使人來相看我,多管是不能勾入宅裏來。”武松自從在張都監宅裏,相公見愛,但是人有些公事來央浼他的,武松對都監相公說了,無有不依。外人都送些金銀、財帛、段匹等件。武松買個柳藤箱子,把這送的東西都鎖在裏面。不在話下。 時光迅速,卻早又是八月中秋。怎見得中秋好景?但見: 玉露泠泠,金風淅淅。井畔梧桐落葉,池中菡萏成房。新雁初鳴,南樓上動人愁慘;寒蛩韻急,旅館中孤客憂懷。舞風楊柳半摧殘,帶雨芙蓉逞妖豔。秋色平分催節序,月輪端正照山河。 當時,張都監向後堂深處鴛鴦樓下安排筵宴,慶賞中秋,叫喚武松到裏面飲酒。武松見夫人宅眷都在席上,吃了一杯,便待轉身出來。張都監喚住武松問道:“你那裏去?”武松答道:“恩相在上,夫人宅眷在此飲宴,小人理合迴避。”張都監大笑道:“差了,我敬你是個義士,特地請將你來一處飲酒,如自家一般,何故卻要回避?你是我心腹人,何礙?便一處飲酒不妨。”武松道:“小人是個囚徒,如何敢與恩相坐地!”張都監道:“義士,你如何見外?此間又無外人,便坐不妨。”武松三回五次謙讓告辭,張都監那裏肯放,定要武松一處坐地。武松只得唱個無禮喏,遠遠地斜着身坐了。張都監着丫嬛、養娘斟酒,相勸一杯兩盞。看看飲過五七杯酒,張都監叫擡上果桌飲酒,又進了一兩套。食次說些閒話,問了些槍法。張都監道:“大丈夫飲酒,何用小杯!”叫:“取大銀賞鍾斟酒與義士吃。”連珠箭勸了武松幾鍾。看看月明光彩照入東窗。武松吃的半醉,卻都忘了禮數,只顧痛飲。張都監叫喚一個心愛的養娘,叫做玉蘭,出來唱曲。那玉蘭生得如何?但見: 臉如蓮萼,脣似櫻桃。兩彎眉畫遠山青,一對眼明秋水潤。纖腰嫋娜,綠羅裙掩映金蓮;素體馨香,絳紗袖輕籠玉筍。鳳釵斜插籠雲髻,象板高擎立玳筵。 那張都監指着玉蘭道:“這裏別無外人,只有我心腹之人武都頭在此。你可唱個中秋對月時景的曲兒,教我們聽則個。”玉蘭執着象板,向前各道個萬福,頓開喉嚨,唱一支東坡學士中秋《水調歌》。唱道是: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只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高卷珠簾,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常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萬里共嬋娟。” 這玉蘭唱罷,放下象板,又各道了一個萬福,立在一邊。張都監又道:“玉蘭,你可把一巡酒。”這玉蘭應了,便拿了一副勸杯,丫嬛斟酒,先遞了相公,次勸了夫人,第三便勸武松飲酒。張都監叫斟滿着。武松那裏敢擡頭,起身遠遠地接過酒來,唱了相公、夫人兩個大喏,拿起酒來一飲而盡,便還了盞子。張都監指着玉蘭,對武松道:“此女頗有些聰明伶俐,善知音律,極能針指。如你不嫌低微,數日之間,擇了良辰,將來與你做個妻室。”武松起身再拜道:“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相宅眷爲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張者監笑道:“我既出了此言,必要與你。你休推故阻,我必不負約。”當時一連又飲了十數杯酒。約莫酒涌上來,恐怕失了禮節,便起身拜謝了相公、夫人,出到廳前廊下房門前。開了門,覺道酒食在腹,未能便睡,去房裏脫了衣裳,除下巾幘,拿條梢棒,來廳心裏月明下使幾回棒,打了幾個輪頭。仰面看天時,約有三更時分。 武松進到房裏,卻待脫衣去睡,只聽得後堂裏一片聲叫起“有賊”來。武松聽得道:“都監相公如此愛我,又把花枝也似個女兒許我。他後堂內裏有賊,我如何不去救護?”武松獻勤,提了一條梢棒徑搶入後堂裏來。只見那個唱的玉蘭,慌慌張張走出來指道:“一個賊奔入後花園裏去了!”武松聽得這話,提着梢棒,大踏步,直趕入花園裏去尋時,一周遭不見。復翻身卻奔出來,不提防黑影裏撇出一條板凳,把武松一跤絆翻,走出七八個軍漢,叫一聲:“捉賊!”就地下把武松一條麻索綁了。武松急叫道:“是我!”那衆軍漢那裏容他分說。只見堂裏燈燭熒煌,張都監坐在廳上,一片聲叫道:“拿將來!” 衆軍漢把武松一步一棍打到廳前。武松叫道:“我不是賊,是武松。”張都監看了大怒,變了麪皮,喝罵道:“你這個賊配軍,本是個強盜,賊心賊肝的人!我倒要擡舉你一力成人,不曾虧負了你半點兒。卻纔教你一處吃酒,同席坐地。我指望要擡舉與你個官,你如何卻做這等的勾當?”武松大叫道:“相公,非幹我事!我來捉賊,如何倒把我捉了做賊?武松是個頂天立地的好漢,不做這般的事!”張都監喝道:“你這廝休賴!且把他押去他房裏,搜看有無贓物!”衆軍漢把武松押着,徑到他房裏,打開他那柳藤箱子看時,上面都是些衣服,下面卻是些銀酒器皿,約有一二百兩贓物。武松見了,也自目睜口呆,只得叫屈。衆軍漢把箱子擡出廳前,張都監看了,大罵道:“賊配軍,如此無禮!贓物正在你箱子裏搜出來,如何賴得過?常言道:衆生好度人難度。原來你這廝外貌象人,倒有這等賊心賊肝。既然贓證明白,沒話說了!”連夜便把贓物封了,且叫:“送去機密房裏監收,天明卻和這廝說話!”武松大叫冤屈,那裏肯容他分說。衆軍漢扛了贓物,將武松送到機密房裏收管了。張都監連夜使人去對知府說了,押司孔目上下都使用了錢。 次日天明,知府方纔坐廳,左右緝捕觀察把武松押至當廳,贓物都扛在廳上。張都監家心腹人齎着張都監被盜的文書,呈上知府看了。那知府喝令左右把武松一索捆翻。牢子節級將一束問事獄具放在面前。武松卻待開口分說,知府喝道:“這廝原是遠流配軍,如何不做賊?以定是一時見財起意。既是贓證明白,休聽這廝胡說,只顧與我加力打這廝!”那牢子獄卒拿起批頭竹片,雨點地打下來。武松情知不是話頭,只得屈招做:“本月十五日,一時見本官衙內許多銀酒器皿,因而起意,至夜乘勢竅取入已。”與了招狀。知府道:“這廝正是見財起意,不必說了。且取枷來釘了監下。”牢子將過長枷,把武松枷了,押下死囚牢裏監禁了。正是: 都監貪污重可嗟,得人金帛售奸邪。 假將歌女爲婚配,卻把忠良做賊拿。 且說武松下在大牢裏,尋思道:“叵耐張都監那廝安排這般圈套坑陷我,我若能勾掙得性命出去時,卻又理會!”牢子獄卒把武松押在大牢裏,將他一雙腳晝夜匣着,又把木杻釘住雙手,那裏容他些鬆寬。 話裏卻說施恩已有人報知此事,慌忙入城來和父親商議。老管營道:“眼見得是張團練替蔣門神報仇,買囑張都監,卻設出這條計策陷害武松。必然是他着人去上下都使了錢,受了人情賄賂,衆人以此不由他分說,必然要害他性命。我如今尋思起來,他須不該死罪。只是買求兩院押牢節級便好,可以存他性命,在外卻又別作商議。”施恩道:“見今當牢節級姓康的,和孩兒最過得好。只得去求浼他如何?”老管營道:“他是爲你吃官司,你不去救他,更待何時。” 施恩將了一二百兩銀子,徑投康節級,卻在牢未回。施恩叫他家着人去牢裏說知。不多時,康節級歸來,與施恩相見。施恩把上件事一一告訴了一遍。康節級答道:“不瞞兄長說,此一件事,皆是張都監和張團練兩個同姓結義做弟兄,見今蔣門神躲在張團練家裏,卻央張團練買囑這張都監,商量設出這條計來。一應上下之人,都是蔣門神用賄賂。我們都接了他錢。廳上知府一力與他做主,定要結果武松性命。只有當案一個葉孔目不肯,因此不敢害他。這人忠直仗義,不肯要害平人,亦不貪愛金寶,只有他不肯要錢,以此武松還不吃虧。今聽施兄所說了,牢中之事盡是我自維持。如今便去寬他,今後不教他吃半點兒苦。你卻快央人去,只買葉孔目,要求他早斷出去,便可救得他性命。”施恩取一百兩銀子與康節級,康節級那裏肯受,再三推辭,方纔收了。 施恩相別出門來,徑回營裏,又尋一個和葉孔目相知契的人,送一百兩銀子與他,只求早早緊急決斷。那葉孔目已知武松是個好漢,亦自有心周全他,已把那文案做得活着。只被這知府受了張都監賄賂囑託,不肯從輕勘來。武松竅取人財,又不得死罪,因此互相延挨,只要牢裏謀他性命。今來又得了這一百兩銀子,亦知是屈陷武松,卻把這文案都改得輕了,盡出豁了武松,只待限滿決斷。有詩爲證: 贓吏紛紛據要津,公然白日受黃金。 西廳孔目心如水,海內清廉播德言。 且說施恩於次日安排了許多酒饌,甚是齊備,來央康節級引領,直進大牢裏看視武松,見面送飯。此時武松已自得康節級看覷,將這刑禁都放寬了。施恩又取三二十兩銀子分俵與衆小牢子,取酒食叫武松吃了。施恩附耳低言道:“這場官司明明是都監替蔣門神報仇,陷害哥哥。你且寬心,不要憂念。我已央人和葉孔目說通了,甚有周全你的好意。且待限滿斷決你出去,卻再理會。”此時武松得鬆寬了,已有越獄之心。聽得施恩說罷,卻放了那片心。施恩在牢裏安慰了武松,歸到營中。過了兩日,施恩再備些酒食錢財,又央康節級引領,入牢裏與武松說話。相見了,將酒食管待。又分俵了些零碎銀子與衆人做酒錢。迴歸家來,又央浼人上下去使用,催趲打點文書。過得數日,施恩再備了酒肉,做了幾件衣裳,再央康節級維持,相引將來牢裏請衆人吃酒,買求看覷武松。叫他更換了些衣服,吃了酒食。 出入情熟,一連數日,施恩來了大牢裏三次。卻不提防被張團練家心腹人見了,回去報知。那張團練便去對張都監說了甚事。張都監卻再使人送金帛來與知府,就說與此事。那知府是個贓官,接受了賄賂,便差人常常下牢裏來閘看,但見閒人便要拿問。施恩得知了,那裏敢再去看覷。武松卻自得康節級和從牢子自照管他。施恩自此早晚只去得康節級家裏討信,得知長短。都不在話下。 看看前後將及兩月,有這當案葉孔目一力主張,知府處早晚說開就裏。那知府方纔知得張都監接受了蔣門神若干銀子,通同張團練設計排陷武松,自心裏想道:“你倒賺了銀兩,教我與你害人!”因此心都懶了,不來管看。捱到六十日限滿,牢中取出武松,當廳開了枷。當案葉孔目讀了招狀,定擬下罪名:脊杖二十,刺配恩州牢城;原盜贓物給還本主。張都監只得着家人當官領了贓物。當廳把武松斷了二十脊杖,刺了金印,取一面七斤半鐵葉盤頭枷釘了,押一紙公文,差兩個壯健公人防送武松,限了時日要起身。那兩個公人領了牒文,押解了武松出孟州衙門便行。有詩爲證: 孔目推詳秉至公,武松垂死又疏通。 今朝遠戍恩州去,病草悽悽遇暖風。 且說孔目從公擬斷,決配了武松。原來武松吃斷棒之時,卻得老管營使錢通了,葉孔目又看覷他,知府亦知他被陷害,不十分來打重,因此斷得棒輕。武松忍着那口氣,帶上行出枷,出得城來,兩個公人監在後面。約行得一里多路,只見官道旁邊酒店裏鑽出施恩來,看着武松道:“小弟在此專等。”武松看施恩時,又包着頭,絡着手臂。武松問道:“我好幾時不見你,如何又做恁地模樣?”施恩答道:“實不相瞞哥哥說,小弟自從牢裏三番相見之後,知府得知了,不時差人下來牢裏點閘;那張都監又差人在牢門口左近兩邊尋看着。因此小弟不能勾再進大牢裏來看望兄長,只在得康節級家裏討信。半月之前,小弟正在快活林中店裏,只見蔣門神那廝又領着一夥軍漢到來廝打。小弟被他又痛打一頓,也要小弟央浼人陪話,卻被他仍復奪了店面,依舊交還了許多家火什物。小弟在家將息未起。今日聽得哥哥斷配恩州,特有兩件綿衣送與哥哥路上穿着,煮得兩隻熟鵝在此,請哥哥吃兩塊了去。”施恩便邀兩個公人,請他入酒肆。那兩個公人那裏肯進酒店裏去,便發言發語道:“武松這廝,他是個賊漢!不爭我們吃你的酒食,明日官府上須惹口舌。你若怕打,快走開去!”施恩見不是話頭,便取十來兩銀子送與他兩個公人。那廝兩個那裏肯接,惱忿忿地只要催促武松上路。施恩討兩碗酒叫武松吃了,把一個包裹拴在武松腰裏,把這兩隻熟鵝掛在武松行枷上。施恩附耳低言道:“包裹裏有兩件綿衣,一帕子散碎銀子,路上好做盤纏,也有兩雙八搭麻鞋在裏面。只是要路上仔細提防,這兩個賊男女不懷好意!”武松點頭道:“不須分付,我已省得了,再着兩個來也不懼他。你自回去將息,且請放心。我自有措置。”施恩拜辭了武松,哭着去了,不在話下。有詩爲證: 朝磨暮折走天涯,坐趲行催重可嗟。 多謝施恩深饋送,棱棱義氣實堪誇。 武松和兩個公人上路,行不數裏之上,兩個公人悄悄地商議道:“不見那兩個來?”武松聽了,自暗暗地尋思,冷笑道:“沒你娘鳥興!那廝倒來撲復老爺!”武松右手卻吃釘住在行枷上,左手卻散着。武松就枷上取下那熟鵝來,只顧自吃,也不採那兩個公人。又行了一二里路,再把這隻熟鵝除來,右手扯着,把左手撕來只顧自吃。行不過五里路,把這兩隻熟鵝都盡了。 約莫離城也有八九里多路,只見前面路邊先有兩個人,提着朴刀,各跨口腰刀,先在那裏等候。見了公人監押武松到來,便幫着做一路走。武松又見這兩個公人與那個公人與那兩個提朴刀的擠眉弄眼,打些暗號。武松早睃見,自瞧了八分尷尬,只安在肚裏,卻且只做不見。又走不過數裏多路,只見前面來到一處,濟濟蕩蕩魚浦,四面都是野港闊河。五個人行至浦邊,一條闊板橋,一座牌樓,上有牌額,寫着道“飛雲浦”三字。武松見了,假意問道:“這裏地名喚做甚麼去處?”兩個公人應道:“你又不眼瞎,須見橋邊牌額上寫道‘飛雲浦’!” 武松踅住道:“我要淨手則個。”那一個公人走近一步,卻被武松叫聲:“下去!”一飛腳早踢中,翻筋斗踢下水裏去。這一個急待轉身,武松右腳早起,撲咚地也踢下水裏去。那兩個提朴刀的漢子望橋下便走。武松喝一聲:“那裏去!”把枷只一扭,折做兩半個,扯開封皮,將來撇在水裏,趕將下橋來。那兩個先自驚倒了一個。武松奔上前去,望那一個走的後心上只一拳打翻,便奪過朴刀來,搠上幾朴刀,死在地上。卻轉身回來。這個才掙得起,正待要走。武松追着,劈頭揪住,喝道:“你這廝實說,我便饒你性命!”那人道:“小人兩個是蔣門神徒弟。今被師父和張團練定計,使小人兩個來相幫防送公人,一處來害好漢。”武松道:“你師父蔣門神今在何處?”那人道:“小人臨來時,和張團練都在張都在監家裏後堂鴛鴦樓上吃酒,專等小人回報。”武松道:“原來恁地!卻饒你不得!”手起刀落,也把這人殺了。解下他腰刀來,揀好的帶了一把。將兩個屍首都攛在浦裏。又怕那兩個公人不死,提起朴刀,每人身上搠了幾朴刀。立在橋上看了一回,思量道:“雖然殺了這四個賊男女,不殺得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如何出得這口恨氣!”提着朴刀,躊躇了半晌,一個念頭,竟奔回孟州城裏來。 不是這個武松投孟州城裏來要殺張都監,有分教:畫堂深處,屍橫廳事階前;紅燭光中,血滿綵樓閣內。鬨動乾坤,大鬧寰宇。正是:兩隻大蟲分勝敗,一雙惡獸並輸贏。畢竟武松再奔回孟州城裏來怎地結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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