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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 · 第三十四回 · 魔王巧算困心猿 大圣腾那骗宝贝

国学诗词雏鹰计划:阅读此篇名篇《西游记 · 第三十四回 · 魔王巧算困心猿 大圣腾那骗宝贝》 来自:《西游记》

吴承恩

明小说家。山阳人,字汝忠,号射阳山人。科举屡遭挫折,嘉靖中补贡生,后任浙江长兴县丞。耻为五斗米折腰,拂袖而归,专意著述。自幼喜读野言稗史、志怪小说,善谐谑,晚年作《西游记》,叙述唐高僧玄奘取经故事。另有《射阳先生存稿》、《禹鼎志》等。
原文

却说那两个小妖,将假葫芦拿在手中,争看一会,忽抬头不见了行者。伶俐虫道:“哥啊,神仙也会打诳语,他说换了宝贝,度我等成仙,怎么不辞就去了?”精细鬼道:“我们相应便宜的多哩,他敢去得成?拿过葫芦来,等我装装天,也试演试演看。”真个把葫芦往上一抛,扑的就落将下来,慌得个伶俐虫道:“怎么不装!不装!莫是孙行者假变神仙,将假葫芦换了我们的真的去耶?”精细鬼道:“不要胡说!孙行者是那三座山压住了,怎生得出?拿过来,等我念他那几句咒儿装了看。”这怪也把葫芦儿望空丢起,口中念道:“若有半声不肯,就上灵霄殿上,动起刀兵!”念不了,扑的又落将下来。两妖道:“不装不装! 一定是个假的。”正嚷处,孙大圣在半空里听得明白,看得真实,恐怕他弄得时辰多了,紧要处走了风讯,将身一抖,把那变葫芦的毫毛,收上身来,弄得那两妖四手皆空。精细鬼道:“兄弟,拿葫芦来。”伶俐虫道:“你拿着的。天呀!怎么不见了?”都去地下乱摸,草里胡寻,吞袖子,揣腰间,那里得有?二妖吓得呆呆挣挣道:“怎的好!怎的好!当时大王将宝贝付与我们,教拿孙行者,今行者既不曾拿得,连宝贝都不见了。我们怎敢去回话?这一顿直直的打死了也!怎的好!怎的好!”伶俐虫道: “我们走了罢。”精细鬼道:“往那里走么?”伶俐虫道:“不管那里走罢。若回去说没宝贝,断然是送命了。”精细鬼道:“不要走,还回去。二大王平日看你甚好,我推一句儿在你身上。他若肯将就,留得性命,说不过,就打死,还在此间,莫弄得两头不着,去来去来!”那怪商议了,转步回山。 行者在半空中见他回去,又摇身一变,变作苍蝇儿飞下去,跟着小妖。你道他既变了苍蝇,那宝贝却放在何处?如丢在路上,藏在草里,被人看见拿去,却不是劳而无功?他还带在身上。带在身上啊,苍蝇不过豆粒大小,如何容得?原来他那宝贝,与他金箍棒相同,叫做如意佛宝,随身变化,可以大,可以小,故身上亦可容得。他嘤的一声飞下去,跟定那怪,不一时,到了洞里。只见那两个魔头,坐在那里饮酒。小妖朝上跪下,行者就钉在那门柜上,侧耳听着。小妖道:“大王。”二老魔即停杯道:“你们来了?”小妖道:“来了。”又问:“拿着孙行者否?”小妖叩头,不敢声言。老魔又问,又不敢应,只是叩头。问之再三,小妖俯伏在地:“赦小的万千死罪!赦小的万千死罪! 我等执着宝贝,走到半山之中,忽遇着蓬莱山一个神仙。他问我们那里去,我们答道,拿孙行者去。那神仙听见说孙行者,他也恼他,要与我们帮功。是我们不曾叫他帮功,却将拿宝贝装人的情由,与他说了。那神仙也有个葫芦,善能装天。我们也是妄想之心,养家之意:他的装天,我的装人,与他换了罢。原说葫芦换葫芦,伶俐虫又贴他个净瓶。谁想他仙家之物,近不得凡人之手,正试演处,就连人都不见了。万望饶小的们死罪!”老魔听说,暴躁如雷道:“罢了!罢了!这就是孙行者假妆神仙骗哄去了!那猴头神通广大,处处人熟,不知那个毛神放他出来,骗去宝贝!”二魔道:“兄长息怒。叵耐那猴头着然无礼,既有手段,便走了也罢,怎么又骗宝贝?我若没本事拿他,永不在西方路上为怪!”老魔道:“怎生拿他?”二魔道:“我们有五件宝贝,去了两件,还有三件,务要拿住他。”老魔道:“还有那三件?”二魔道:“还有七星剑与芭蕉扇在我身边,那一条幌金绳,在压龙山压龙洞老母亲那里收着哩。如今差两个小妖去请母亲来吃唐僧肉,就教他带幌金绳来拿孙行者。”老魔道: “差那个去?”二魔道:“不差这样废物去!”将精细鬼、伶俐虫一声喝起。二人道:“造化!造化!打也不曾打,骂也不曾骂,却就饶了。”二魔道:“叫那常随的伴当巴山虎、倚海龙来。”二人跪下,二魔吩咐道:“你却要小心。”俱应道:“小心。”“却要仔细。”俱应道:“仔细。”又问道:“你认得老奶奶家么?”又俱应道:“认得。”“你既认得,你快早走动,到老奶奶处,多多拜上,说请吃唐僧肉哩。就着带幌金绳来,要拿孙行者。” 二怪领命疾走,怎知那行者在旁,一一听得明白。他展开翅,飞将去,赶上巴山虎,钉在他身上。行经二三里,就要打杀他两个。又思道:“打死他,有何难事?但他奶奶身边有那幌金绳,又不知住在何处,等我且问他一问再打。”好行者,嘤的一声,躲离小妖,让他先行有百十步,却又摇身一变,也变做个小妖儿,戴一顶狐皮帽子,将虎皮裙子倒插上来勒住,赶上道: “走路的,等我一等。”那倚海龙回头问道:“是那里来的?”行者道:“好哥啊,连自家人也认不得?”小妖道:“我家没有你。”行者道:“怎么没我?你再认认看。”小妖道:“面生面生,不曾相会。”行者道:“正是,你们不曾会着我,我是外班的。”小妖道: “外班长官,是不曾会。你往那里去?”行者道:“大王说差你二位请老奶奶来吃唐僧肉,教他就带幌金绳来拿孙行者。恐你二位走得缓,有些贪顽,误了正事,又差我来催你们快去。”小妖见说着海底眼,更不疑惑,把行者果认做一家人,急急忙忙,往前飞跑,一气又跑有八九里。行者道:“忒走快了些,我们离家有多少路了?”小怪道:“有十五六里了。”行者道:“还有多远?” 倚海龙用手一指道:“乌林子里就是。”行者抬头见一带黑林不远,料得那老怪只在林子里外,却立定步,让那小怪前走,即取出铁棒,走上前,着脚后一刮。可怜忒不禁打,就把两个小妖刮做一团肉饼,却拖着脚,藏在路旁深草科里。即便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变做个巴山虎,自身却变做个倚海龙,假妆做两个小妖,径往那压龙洞请老奶奶。这叫做七十二变神通大,指物腾那手段高。 三五步,跳到林子里,正找寻处,只见有两扇石门,半开半掩,不敢擅入,只得吆叫一声:“开门!开门!”早惊动那把门的一个女怪,将那半扇儿开了,道:“你是那里来的?”行者道:“我是平顶山莲花洞里差来请老奶奶的。”那女怪道:“进去。”到了二层门下,闪着头往里观看,又见那正当中高坐着一个老妈妈儿。你道他怎生模样?但见:雪鬓蓬松,星光晃亮。脸皮红润皱文多,牙齿稀疏神气壮。貌似菊残霜里色,形如松老雨余颜。 头缠白练攒丝帕,耳坠黄金嵌宝环。孙大圣见了,不敢进去,只在二门外仵着脸,脱脱的哭起来,你道他哭怎的,莫成是怕他? 就怕也便不哭,况先哄了他的宝贝,又打杀他的小妖,却为何而哭?他当时曾下九鼎油锅,就-了七八日也不曾有一点泪儿,只为想起唐僧取经的苦恼,他就泪出痛肠,放眼便哭,心却想道:“老孙既显手段,变做小妖,来请这老怪,没有个直直的站了说话之理,一定见他磕头才是。我为人做了一场好汉,止拜了三个人:西天拜佛祖,南海拜观音,两界山师父救了我,我拜了他四拜。为他使碎六叶连肝肺,用尽三毛七孔心。一卷经能值几何?今日却教我去拜此怪。若不跪拜,必定走了风讯。 苦啊!算来只为师父受困,故使我受辱于人!”到此际也没及奈何,撞将进去,朝上跪下道:“奶奶磕头。”那怪道:“我儿,起来。”行者暗道:“好!好!好!叫得结实!”老怪问道:“你是那里来的?”行者道:“平顶山莲花洞,蒙二位大王有令,差来请奶奶去吃唐僧肉,教带幌金绳,要拿孙行者哩。”老怪大喜道:“好孝顺的儿子!”就去叫抬出轿来。行者道:“我的儿啊!妖精也抬轿!”后壁厢即有两个女怪,抬出一顶香藤轿,放在门外,挂上青绢纬幔。老怪起身出洞,坐在轿里,后有几个小女怪,捧着减妆,端着镜架,提着手巾,托着香盒,跟随左右。那老怪道: “你们来怎的?我往自家儿子去处,愁那里没人伏侍,要你们去献勤塌嘴?都回去!关了门看家!”那几个小妖果俱回去,止有两个抬轿的。老怪问道:“那差来的叫做甚么名字?”行者连忙答应道:“他叫做巴山虎,我叫做倚海龙。”老怪道:“你两个前走,与我开路。”行者暗想道:“可是晦气!经倒不曾取得,且来替他做皂隶!”却又不敢抵强,只得向前引路,大四声喝起。 行了五六里远近,他就坐在石崖上,等候那抬轿的到了,行者道:“略歇歇如何?压得肩头疼啊。”小怪那知甚么诀窍,就把轿子歇下。行者在轿后,胸脯上拔下一根毫毛,变做一个大烧饼,抱着啃。轿夫道:“长官,你吃的是甚么?”行者道:“不好说。这远的路,来请奶奶,没些儿赏赐,肚里饥了,原带来的干粮,等我吃些儿再走。”轿夫道:“把些儿我们吃吃。”行者笑道: “来么,都是一家人,怎么计较?”那小妖不知好歹,围着行者,分其干粮,被行者掣出棒,着头一磨,一个汤着的,打得稀烂; 一个擦着的,不死还哼。那老怪听得人哼,轿子里伸出头来看时,被行者跳到轿前,劈头一棍,打了个窟窿,脑浆迸流,鲜血直冒,拖出轿来看处,原是个九尾狐狸。行者笑道:“造孽畜!叫甚么老奶奶!你叫老奶奶,就该称老孙做上太祖公公是!”好猴王,把他那幌金绳搜出来,笼在袖里,欢喜道:“那泼魔纵有手段,已此三件儿宝贝姓孙了!”却又拔两根毫毛变做个巴山虎、倚海龙,又拔两根变做两个抬轿的,他却变做老奶奶模样,坐在轿里。将轿子抬起,径回本路。不多时,到了莲花洞口,那毫毛变的小妖,俱在前道:“开门!开门!”内有把门的小妖,开了门道:“巴山虎、倚海龙来了?”毫毛道:“来了。”“你们请的奶奶呢?”毫毛用手指道:“那轿内的不是?”小怪道:“你且住,等我进去先报。”报道:“大王,奶奶来耶。”两个魔头闻说,即命排香案来接。行者听得暗喜道:“造化!也轮到我为人了!我先变小妖,去请老怪,磕了他一个头。这番来,我变老怪,是他母亲,定行四拜之礼。虽不怎的,好道也赚他两个头儿!”好大圣,下了轿子,抖抖衣服,把那四根毫毛收在身上。那把门的小妖,把空轿抬入门里,他却随后徐行,那般娇娇啻啻,扭扭捏捏,就象那老怪的行动,径自进去。又只见大小群妖,都来跪接,鼓乐箫韶,一派响-;博山炉里,霭霭香烟。他到正厅中,南面坐下,两个魔头,双膝跪倒,朝上叩头,叫道:“母亲,孩儿拜揖。”行者道:“我儿起来。” 却说猪八戒吊在梁上,哈哈的笑了一声。沙僧道:“二哥好啊!吊出笑来也!”八戒道:“兄弟,我笑中有故。”沙僧道:“甚故?”八戒道:“我们只怕是奶奶来了,就要蒸吃;原来不是奶奶,是旧话来了。”沙僧道:“甚么旧话?”八戒笑道:“弼马温来了。”沙僧道:“你怎么认得是他?”八戒道:“弯倒腰叫我儿起来,那后面就掬起猴尾巴子。我比你吊得高,所以看得明也。” 沙僧道:“且不要言语,听他说甚么话。”八戒道:“正是,正是。” 那孙大圣坐在中间问道:“我儿,请我来有何事干?”魔头道: “母亲啊,连日儿等少礼,不曾孝顺得。今早愚兄弟拿得东土唐僧,不敢擅吃,请母亲来献献生,好蒸与母亲吃了延寿。”行者道:“我儿,唐僧的肉我倒不吃,听见有个猪八戒的耳朵甚好,可割将下来整治整治我下酒。”那八戒听见慌了道:“遭瘟的! 你来为割我耳朵的!我喊出来不好听啊!” 噫,只为呆子一句通情话,走了猴王变化的风。那里有几个巡山的小怪,把门的众妖,都撞将进来,报道:“大王,祸事了!孙行者打杀奶奶,假妆来耶!”魔头闻此言,那容分说,掣七星宝剑,望行者劈脸砍来。好大圣,将身一幌,只见满洞红光,预先走了。似这般手段,着实好耍子,正是那聚则成形,散则成气。唬得个老魔头魂飞魄散,众群精噬指摇头。老魔道:“兄弟,把唐僧与沙僧、八戒、白马、行李都送还那孙行者,闭了是非之门罢。”二魔道:“哥哥,你说那里话?我不知费了多少辛勤,施这计策,将那和尚都摄将来。如今似你这等怕惧孙行者的诡谲,就俱送去还他,真所谓畏刀避剑之人,岂大丈夫之所为也? 你且请坐勿惧。我闻你说孙行者神通广大,我虽与他相会一场,却不曾与他比试。取披挂来,等我寻他交战三合。假若他三合胜我不过,唐僧还是我们之食;如三战我不能胜他,那时再送唐僧与他未迟。”老魔道:“贤弟说得是。”教:“取披挂。”众妖抬出披挂,二魔结束齐整,执宝剑出门外叫声:“孙行者!你往那里走了?”此时大圣已在云端里,闻得叫他名字,急回头观看,原来是那二魔。你看他怎生打扮:头戴凤盔欺腊雪,身披战甲幌镔铁。腰间带是蟒龙筋,粉皮靴-梅花摺。颜如灌口活真君,貌比巨灵无二别。七星宝剑手中擎,怒气冲霄威烈烈。二魔高叫道:“孙行者!快还我宝贝与我母亲来,我饶你唐僧取经去!”大圣忍不住骂道:“这泼怪物,错认了你孙外公!赶早儿送还我师父师弟白马行囊,仍打发我些盘缠,往西走路。若牙缝里道半个不字,就自家搓根绳儿去罢,也免得你外公动手。”二魔闻言,急纵云跳在空中,轮宝剑来刺,行者掣铁棒劈手相迎。 他两个在半空中,这场好杀: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棋逢对手难藏兴,将遇良才可用功。那两员神将相交,好便似南山虎斗,北海龙争。龙争处,鳞甲生辉;虎斗时,爪牙乱落。爪牙乱落撒银钩,鳞甲生辉支铁叶。这一个翻翻复复,有千般解数;那一个来来往往,无半点放闲。金箍棒,离顶门只隔三分;七星剑,向心窝惟争一。那个威风逼得斗牛寒,这个怒气胜如雷电险。他两个战了有三十回合,不分胜负。 行者暗喜道:“这泼怪倒也架得住老孙的铁棒!我已得了他三件宝贝,却这般苦苦的与他厮杀,可不误了我的工夫?不若拿葫芦或净瓶装他去,多少是好。”又想道:“不好!不好!常言道:物随主便。倘若我叫他不答应,却又不误了事业?且使幌金绳扣头罢。”好大圣,一只手使棒,架住他的宝剑;一只手把那绳抛起,刷喇的扣了魔头。原来那魔头有个《紧绳咒》,有个《松绳咒》。若扣住别人,就念《紧绳咒》,莫能得脱;若扣住自家人,就念《松绳咒》,不得伤身。他认得是自家的宝贝,即念《松绳咒》,把绳松动,便脱出来,反望行者抛将去,却早扣住了大圣。大圣正要使“瘦身法”,想要脱身,却被那魔念动《紧绳咒》,紧紧扣住,怎能得脱?褪至颈项之下,原是一个金圈子套住。那怪将绳一扯,扯将下来,照光头上砍了七八宝剑,行者头皮儿也不曾红了一红。那魔道:“这猴子,你这等头硬,我不砍你,且带你回去再打你。将我那两件宝贝趁早还我!”行者道: “我拿你甚么宝贝,你问我要?”那魔头将身上细细搜检,却将那葫芦、净瓶都搜出来,又把绳子牵着,带至洞里道:“兄长,拿将来了。”老魔道:“拿了谁来?”二魔道:“孙行者。你来看,你来看。”老魔一见,认得是行者,满面欢喜道:“是他!是他!把他长长的绳儿拴在柱-上耍子!”真个把行者拴住,两个魔头,却进后面堂里饮酒。那大圣在柱根下爬蹉,忽惊动八戒。那呆子吊在梁上,哈哈的笑道:“哥哥啊,耳朵吃不成了!”行者道:“呆子,可吊得自在么?我如今就出去,管情救了你们。”八戒道: “不羞!不羞!本身难脱,还想救人,罢罢罢!师徒们都在一处死了,好到陰司里问路!”行者道:“不要胡说!你看我出去。”八戒道:“我看你怎么出去。”那大圣口里与八戒说话,眼里却抹着那些妖怪。见他在里边吃酒,有几个小妖拿盘拿盏,执壶酾酒,不住的两头乱跑,关防的略松了些儿。他见面前无人,就弄神通:顺出棒来,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一个纯钢的锉儿,扳过那颈项的圈子,三五锉,锉做两段;扳开锉口,脱将出来,拔了一根毫毛,叫变做一个假身,拴在那里,真身却幌一幌,变做个小妖,立在旁边。八戒又在梁上喊道:“不好了!不好了! 拴的是假货,吊的是正身!”老魔停杯便问:“那猪八戒吆喝的是甚么?”行者已变做小妖,上前道:“猪八戒撺道孙行者教变化走了罢,他不肯走,在那里吆喝哩。”二魔道:“还说猪八戒老实,原来这等不老实!该打二十多嘴棍!”这行者就去拿条棍来打,八戒道:“你打轻些儿,若重了些儿,我又喊起,我认得你!” 行者道:“老孙变化,也只为你们,你怎么倒走了风息?这一洞里妖精,都认不得,怎的偏你认得?”八戒道:“你虽变了头脸,还不曾变得屁股。那屁股上两块红不是?我因此认得是你。” 行者随往后面,演到厨中,锅底上摸了一把,将两婰擦黑,行至前边。八戒看见又笑道:“那个猴子去那里混了这一会,弄做个黑屁股来了。” 行者仍站在跟前,要偷他宝贝,真个甚有见识:走上厅,对那怪扯个腿子道:“大王,你看那孙行者拴在柱上,左右爬蹉,磨坏那根金绳,得一根粗壮些的绳子换将下来才好。”老魔道: “说得是。”即将腰间的狮蛮带解下,递与行者。行者接了带,把假妆的行者拴住,换下那条绳子,一窝儿窝儿笼在袖内,又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变作一根假幌金绳,双手送与那怪。那怪只因贪酒,那曾细看,就便收下。这个是大圣腾那弄本事毫毛又换幌金绳。 得了这件宝贝,急转身跳出门外,现了原身高叫:“妖怪!” 那把门的小妖问道:“你是甚人,在此呼喝?”行者道:“你快早进去报与你那泼魔,说者行孙来了。”那小妖如言报告,老魔大惊道:“拿住孙行者,又怎么有个者行孙?”二魔道:“哥哥,怕他怎的?宝贝都在我手里,等我拿那葫芦出去,把他装将来。”老魔道:“兄弟仔细。”二魔拿了葫芦,走出山门,忽看见与孙行者模样一般,只是略矮些儿,问道:“你是那里来的”,行者道:“我是孙行者的兄弟,闻说你拿了我家兄,却来与你寻事的。”二魔道:“是我拿了,锁在洞中。你今既来,必要索战。我也不与你交兵,我且叫你一声,你敢应我么?”行者道:“可怕你叫上千声,我就答应你万声!”那魔执了宝贝,跳在空中,把底儿朝天,口儿朝地,叫声“者行孙。”行者却不敢答应,心中暗想道:“若是应了,就装进去哩。”那魔道:“你怎么不应我?”行者道:“我有些耳闭,不曾听见。你高叫。”那怪物又叫声“者行孙。”行者在底下掐着指头算了一算,道:“我真名字叫做孙行者,起的鬼名字叫做者行孙。真名字可以装得,鬼名字好道装不得。”却就忍不住,应了他一声,飕的被他吸进葫芦去,贴上帖儿。原来那宝贝,那管甚么名字真假,但绰个应的气儿,就装了去也。大圣到他葫芦里,浑然乌黑,把头往上一顶,那里顶得动,且是塞得甚紧,却才心中焦躁道:“当时我在山上,遇着那两个小妖,他曾告诵我说:不拘葫芦净瓶,把人装在里面,只消一时三刻,就化为脓了,敢莫化了我么?”一条心又想着道:“没事!化不得我!老孙五百年前大闹天宫,被太上老君放在八卦炉中炼了四十九日,炼成个金子心肝,银子肺腑,铜头铁背,火眼金睛,那里一时三刻就化得我?且跟他进去,看他怎的!” 二魔拿入里面道:“哥哥,拿来了。”老魔道:“拿了谁?”二魔道:“者行孙,是我装在葫芦里也。”老魔欢喜道:“贤弟请坐。 不要动,只等摇得响再揭帖儿。”行者听得道:“我这般一个身子,怎么便摇得响?只除化成稀汁,才摇得响是。等我撒泡溺罢,他若摇得响时,一定揭帖起盖。我乘空走他娘罢!”又思道,“不好不好!溺虽可响,只是污了这直裰。等他摇时,我但聚些唾津漱口,稀漓呼喇的,哄他揭开,老孙再走罢。”大圣作了准备,那怪贪酒不摇。大圣作个法,意思只是哄他来摇,忽然叫道:“天呀!孤拐都化了!”那魔也不摇。大圣又叫道:“娘啊!连腰截骨都化了!”老魔道:“化至腰时,都化尽矣,揭起帖儿看看。”那大圣闻言,就拔了一根毫毛。叫“变!”变作个半截的身子,在葫芦底上,真身却变做个——虫儿,钉在那葫芦口边。只见那二魔揭起帖子看时,大圣早已飞出,打个滚,又变做个倚海龙。倚海龙却是原去请老奶奶的那个小妖,他变了,站在旁边。那老魔扳着葫芦口,张了一张,见是个半截身子动耽,他也不认真假,慌忙叫:“兄弟,盖上!盖上!还不曾化得了哩!”二魔依旧贴上。大圣在旁暗笑道:“不知老孙已在此矣!” 那老魔拿了壶,满满的斟了一杯酒,近前双手递与二魔道:“贤弟,我与你递个锺儿。”二魔道:“兄长,我们已吃了这半会酒,又递甚锺?”老魔道:“你拿住唐僧、八戒、沙僧犹可,又索了孙行者,装了者行孙,如此功劳,该与你多递几锺。”二魔见哥哥恭敬,怎敢不接,但一只手托着葫芦,一只手不敢去接,却把葫芦递与倚海龙,双手去接杯,不知那倚海龙是孙行者变的。你看他端葫芦,殷勤奉侍。二魔接酒吃了,也要回奉一杯,老魔道:“不消回酒,我这里陪你一杯罢。”两人只管谦逊。行者顶着葫芦,眼不转睛,看他两个左右传杯,全无计较,他就把个葫芦-入衣袖,拔根毫毛变个假葫芦,一样无二,捧在手中。那魔递了一会酒,也不看真假,一把接过宝贝,各上席,安然坐下,依然叙饮。孙大圣撤身走过,得了宝贝,心中暗喜道:“饶这魔头有手段,毕竟葫芦还姓孙!”毕竟不知向后怎样施为,方得救师灭怪,且听下回分解——

翻译
释义/赏析
繁体原文
卻說那兩個小妖,將假葫蘆拿在手中,爭看一會,忽擡頭不見了行者。伶俐蟲道:“哥啊,神仙也會打誑語,他說換了寶貝,度我等成仙,怎麼不辭就去了?”精細鬼道:“我們相應便宜的多哩,他敢去得成?拿過葫蘆來,等我裝裝天,也試演試演看。”真個把葫蘆往上一拋,撲的就落將下來,慌得個伶俐蟲道:“怎麼不裝!不裝!莫是孫行者假變神仙,將假葫蘆換了我們的真的去耶?”精細鬼道:“不要胡說!孫行者是那三座山壓住了,怎生得出?拿過來,等我念他那幾句咒兒裝了看。”這怪也把葫蘆兒望空丟起,口中念道:“若有半聲不肯,就上靈霄殿上,動起刀兵!”念不了,撲的又落將下來。兩妖道:“不裝不裝! 一定是個假的。”正嚷處,孫大聖在半空裏聽得明白,看得真實,恐怕他弄得時辰多了,緊要處走了風訊,將身一抖,把那變葫蘆的毫毛,收上身來,弄得那兩妖四手皆空。精細鬼道:“兄弟,拿葫蘆來。”伶俐蟲道:“你拿着的。天呀!怎麼不見了?”都去地下亂摸,草裏胡尋,吞袖子,揣腰間,那裏得有?二妖嚇得呆呆掙掙道:“怎的好!怎的好!當時大王將寶貝付與我們,教拿孫行者,今行者既不曾拿得,連寶貝都不見了。我們怎敢去回話?這一頓直直的打死了也!怎的好!怎的好!”伶俐蟲道: “我們走了罷。”精細鬼道:“往那裏走麼?”伶俐蟲道:“不管那裏走罷。若回去說沒寶貝,斷然是送命了。”精細鬼道:“不要走,還回去。二大王平日看你甚好,我推一句兒在你身上。他若肯將就,留得性命,說不過,就打死,還在此間,莫弄得兩頭不着,去來去來!”那怪商議了,轉步回山。 行者在半空中見他回去,又搖身一變,變作蒼蠅兒飛下去,跟着小妖。你道他既變了蒼蠅,那寶貝卻放在何處?如丟在路上,藏在草裏,被人看見拿去,卻不是勞而無功?他還帶在身上。帶在身上啊,蒼蠅不過豆粒大小,如何容得?原來他那寶貝,與他金箍棒相同,叫做如意佛寶,隨身變化,可以大,可以小,故身上亦可容得。他嚶的一聲飛下去,跟定那怪,不一時,到了洞裏。只見那兩個魔頭,坐在那裏飲酒。小妖朝上跪下,行者就釘在那門櫃上,側耳聽着。小妖道:“大王。”二老魔即停杯道:“你們來了?”小妖道:“來了。”又問:“拿着孫行者否?”小妖叩頭,不敢聲言。老魔又問,又不敢應,只是叩頭。問之再三,小妖俯伏在地:“赦小的萬千死罪!赦小的萬千死罪! 我等執着寶貝,走到半山之中,忽遇着蓬萊山一個神仙。他問我們那裏去,我們答道,拿孫行者去。那神仙聽見說孫行者,他也惱他,要與我們幫功。是我們不曾叫他幫功,卻將拿寶貝裝人的情由,與他說了。那神仙也有個葫蘆,善能裝天。我們也是妄想之心,養家之意:他的裝天,我的裝人,與他換了罷。原說葫蘆換葫蘆,伶俐蟲又貼他個淨瓶。誰想他仙家之物,近不得凡人之手,正試演處,就連人都不見了。萬望饒小的們死罪!”老魔聽說,暴躁如雷道:“罷了!罷了!這就是孫行者假妝神仙騙哄去了!那猴頭神通廣大,處處人熟,不知那個毛神放他出來,騙去寶貝!”二魔道:“兄長息怒。叵耐那猴頭着然無禮,既有手段,便走了也罷,怎麼又騙寶貝?我若沒本事拿他,永不在西方路上爲怪!”老魔道:“怎生拿他?”二魔道:“我們有五件寶貝,去了兩件,還有三件,務要拿住他。”老魔道:“還有那三件?”二魔道:“還有七星劍與芭蕉扇在我身邊,那一條幌金繩,在壓龍山壓龍洞老母親那裏收着哩。如今差兩個小妖去請母親來吃唐僧肉,就教他帶幌金繩來拿孫行者。”老魔道: “差那個去?”二魔道:“不差這樣廢物去!”將精細鬼、伶俐蟲一聲喝起。二人道:“造化!造化!打也不曾打,罵也不曾罵,卻就饒了。”二魔道:“叫那常隨的伴當巴山虎、倚海龍來。”二人跪下,二魔吩咐道:“你卻要小心。”俱應道:“小心。”“卻要仔細。”俱應道:“仔細。”又問道:“你認得老奶奶家麼?”又俱應道:“認得。”“你既認得,你快早走動,到老奶奶處,多多拜上,說請吃唐僧肉哩。就着帶幌金繩來,要拿孫行者。” 二怪領命疾走,怎知那行者在旁,一一聽得明白。他展開翅,飛將去,趕上巴山虎,釘在他身上。行經二三裏,就要打殺他兩個。又思道:“打死他,有何難事?但他奶奶身邊有那幌金繩,又不知住在何處,等我且問他一問再打。”好行者,嚶的一聲,躲離小妖,讓他先行有百十步,卻又搖身一變,也變做個小妖兒,戴一頂狐皮帽子,將虎皮裙子倒插上來勒住,趕上道: “走路的,等我一等。”那倚海龍回頭問道:“是那裏來的?”行者道:“好哥啊,連自家人也認不得?”小妖道:“我家沒有你。”行者道:“怎麼沒我?你再認認看。”小妖道:“面生面生,不曾相會。”行者道:“正是,你們不曾會着我,我是外班的。”小妖道: “外班長官,是不曾會。你往那裏去?”行者道:“大王說差你二位請老奶奶來吃唐僧肉,教他就帶幌金繩來拿孫行者。恐你二位走得緩,有些貪頑,誤了正事,又差我來催你們快去。”小妖見說着海底眼,更不疑惑,把行者果認做一家人,急急忙忙,往前飛跑,一氣又跑有八九里。行者道:“忒走快了些,我們離家有多少路了?”小怪道:“有十五六裏了。”行者道:“還有多遠?” 倚海龍用手一指道:“烏林子裏就是。”行者擡頭見一帶黑林不遠,料得那老怪只在林子裏外,卻立定步,讓那小怪前走,即取出鐵棒,走上前,着腳後一刮。可憐忒不禁打,就把兩個小妖刮做一團肉餅,卻拖着腳,藏在路旁深草科裏。即便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變做個巴山虎,自身卻變做個倚海龍,假妝做兩個小妖,徑往那壓龍洞請老奶奶。這叫做七十二變神通大,指物騰那手段高。 三五步,跳到林子裏,正找尋處,只見有兩扇石門,半開半掩,不敢擅入,只得吆叫一聲:“開門!開門!”早驚動那把門的一個女怪,將那半扇兒開了,道:“你是那裏來的?”行者道:“我是平頂山蓮花洞裏差來請老奶奶的。”那女怪道:“進去。”到了二層門下,閃着頭往裏觀看,又見那正當中高坐着一個老媽媽兒。你道他怎生模樣?但見:雪鬢蓬鬆,星光晃亮。臉皮紅潤皺文多,牙齒稀疏神氣壯。貌似菊殘霜裏色,形如鬆老雨餘顏。 頭纏白練攢絲帕,耳墜黃金嵌寶環。孫大聖見了,不敢進去,只在二門外仵着臉,脫脫的哭起來,你道他哭怎的,莫成是怕他? 就怕也便不哭,況先哄了他的寶貝,又打殺他的小妖,卻爲何而哭?他當時曾下九鼎油鍋,就-了七八日也不曾有一點淚兒,只爲想起唐僧取經的苦惱,他就淚出痛腸,放眼便哭,心卻想道:“老孫既顯手段,變做小妖,來請這老怪,沒有個直直的站了說話之理,一定見他磕頭纔是。我爲人做了一場好漢,止拜了三個人:西天拜佛祖,南海拜觀音,兩界山師父救了我,我拜了他四拜。爲他使碎六葉連肝肺,用盡三毛七孔心。一卷經能值幾何?今日卻教我去拜此怪。若不跪拜,必定走了風訊。 苦啊!算來只爲師父受困,故使我受辱於人!”到此際也沒及奈何,撞將進去,朝上跪下道:“奶奶磕頭。”那怪道:“我兒,起來。”行者暗道:“好!好!好!叫得結實!”老怪問道:“你是那裏來的?”行者道:“平頂山蓮花洞,蒙二位大王有令,差來請奶奶去吃唐僧肉,教帶幌金繩,要拿孫行者哩。”老怪大喜道:“好孝順的兒子!”就去叫擡出轎來。行者道:“我的兒啊!妖精也擡轎!”後壁廂即有兩個女怪,擡出一頂香藤轎,放在門外,掛上青絹緯幔。老怪起身出洞,坐在轎裏,後有幾個小女怪,捧着減妝,端着鏡架,提着手巾,託着香盒,跟隨左右。那老怪道: “你們來怎的?我往自家兒子去處,愁那裏沒人伏侍,要你們去獻勤塌嘴?都回去!關了門看家!”那幾個小妖果俱回去,止有兩個擡轎的。老怪問道:“那差來的叫做甚麼名字?”行者連忙答應道:“他叫做巴山虎,我叫做倚海龍。”老怪道:“你兩個前走,與我開路。”行者暗想道:“可是晦氣!經倒不曾取得,且來替他做皁隸!”卻又不敢抵強,只得向前引路,大四聲喝起。 行了五六裏遠近,他就坐在石崖上,等候那擡轎的到了,行者道:“略歇歇如何?壓得肩頭疼啊。”小怪那知甚麼訣竅,就把轎子歇下。行者在轎後,胸脯上拔下一根毫毛,變做一個大燒餅,抱着啃。轎伕道:“長官,你吃的是甚麼?”行者道:“不好說。這遠的路,來請奶奶,沒些兒賞賜,肚裏飢了,原帶來的乾糧,等我吃些兒再走。”轎伕道:“把些兒我們吃吃。”行者笑道: “來麼,都是一家人,怎麼計較?”那小妖不知好歹,圍着行者,分其乾糧,被行者掣出棒,着頭一磨,一個湯着的,打得稀爛; 一個擦着的,不死還哼。那老怪聽得人哼,轎子裏伸出頭來看時,被行者跳到轎前,劈頭一棍,打了個窟窿,腦漿迸流,鮮血直冒,拖出轎來看處,原是個九尾狐狸。行者笑道:“造孽畜!叫甚麼老奶奶!你叫老奶奶,就該稱老孫做上太祖公公是!”好猴王,把他那幌金繩搜出來,籠在袖裏,歡喜道:“那潑魔縱有手段,已此三件兒寶貝姓孫了!”卻又拔兩根毫毛變做個巴山虎、倚海龍,又拔兩根變做兩個擡轎的,他卻變做老奶奶模樣,坐在轎裏。將轎子擡起,徑回本路。不多時,到了蓮花洞口,那毫毛變的小妖,俱在前道:“開門!開門!”內有把門的小妖,開了門道:“巴山虎、倚海龍來了?”毫毛道:“來了。”“你們請的奶奶呢?”毫毛用手指道:“那轎內的不是?”小怪道:“你且住,等我進去先報。”報道:“大王,奶奶來耶。”兩個魔頭聞說,即命排香案來接。行者聽得暗喜道:“造化!也輪到我爲人了!我先變小妖,去請老怪,磕了他一個頭。這番來,我變老怪,是他母親,定行四拜之禮。雖不怎的,好道也賺他兩個頭兒!”好大聖,下了轎子,抖抖衣服,把那四根毫毛收在身上。那把門的小妖,把空轎擡入門裏,他卻隨後徐行,那般嬌嬌啻啻,扭扭捏捏,就象那老怪的行動,徑自進去。又只見大小羣妖,都來跪接,鼓樂簫韶,一派響-;博山爐裏,靄靄香菸。他到正廳中,南面坐下,兩個魔頭,雙膝跪倒,朝上叩頭,叫道:“母親,孩兒拜揖。”行者道:“我兒起來。” 卻說豬八戒吊在樑上,哈哈的笑了一聲。沙僧道:“二哥好啊!吊出笑來也!”八戒道:“兄弟,我笑中有故。”沙僧道:“甚故?”八戒道:“我們只怕是奶奶來了,就要蒸吃;原來不是奶奶,是舊話來了。”沙僧道:“甚麼舊話?”八戒笑道:“弼馬溫來了。”沙僧道:“你怎麼認得是他?”八戒道:“彎倒腰叫我兒起來,那後面就掬起猴尾巴子。我比你吊得高,所以看得明也。” 沙僧道:“且不要言語,聽他說甚麼話。”八戒道:“正是,正是。” 那孫大聖坐在中間問道:“我兒,請我來有何事幹?”魔頭道: “母親啊,連日兒等少禮,不曾孝順得。今早愚兄弟拿得東土唐僧,不敢擅吃,請母親來獻獻生,好蒸與母親吃了延壽。”行者道:“我兒,唐僧的肉我倒不吃,聽見有個豬八戒的耳朵甚好,可割將下來整治整治我下酒。”那八戒聽見慌了道:“遭瘟的! 你來爲割我耳朵的!我喊出來不好聽啊!” 噫,只爲呆子一句通情話,走了猴王變化的風。那裏有幾個巡山的小怪,把門的衆妖,都撞將進來,報道:“大王,禍事了!孫行者打殺奶奶,假妝來耶!”魔頭聞此言,那容分說,掣七星寶劍,望行者劈臉砍來。好大聖,將身一幌,只見滿洞紅光,預先走了。似這般手段,着實好耍子,正是那聚則成形,散則成氣。唬得個老魔頭魂飛魄散,衆羣精噬指搖頭。老魔道:“兄弟,把唐僧與沙僧、八戒、白馬、行李都送還那孫行者,閉了是非之門罷。”二魔道:“哥哥,你說那裏話?我不知費了多少辛勤,施這計策,將那和尚都攝將來。如今似你這等怕懼孫行者的詭譎,就俱送去還他,真所謂畏刀避劍之人,豈大丈夫之所爲也? 你且請坐勿懼。我聞你說孫行者神通廣大,我雖與他相會一場,卻不曾與他比試。取披掛來,等我尋他交戰三合。假若他三合勝我不過,唐僧還是我們之食;如三戰我不能勝他,那時再送唐僧與他未遲。”老魔道:“賢弟說得是。”教:“取披掛。”衆妖擡出披掛,二魔結束齊整,執寶劍出門外叫聲:“孫行者!你往那裏走了?”此時大聖已在雲端裏,聞得叫他名字,急回頭觀看,原來是那二魔。你看他怎生打扮:頭戴鳳盔欺臘雪,身披戰甲幌鑌鐵。腰間帶是蟒龍筋,粉皮靴-梅花摺。顏如灌口活真君,貌比巨靈無二別。七星寶劍手中擎,怒氣沖霄威烈烈。二魔高叫道:“孫行者!快還我寶貝與我母親來,我饒你唐僧取經去!”大聖忍不住罵道:“這潑怪物,錯認了你孫外公!趕早兒送還我師父師弟白馬行囊,仍打發我些盤纏,往西走路。若牙縫裏道半個不字,就自家搓根繩兒去罷,也免得你外公動手。”二魔聞言,急縱雲跳在空中,輪寶劍來刺,行者掣鐵棒劈手相迎。 他兩個在半空中,這場好殺: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棋逢對手難藏興,將遇良才可用功。那兩員神將相交,好便似南山虎鬥,北海龍爭。龍爭處,鱗甲生輝;虎鬥時,爪牙亂落。爪牙亂落撒銀鉤,鱗甲生輝支鐵葉。這一個翻翻覆復,有千般解數;那一個來來往往,無半點放閒。金箍棒,離頂門只隔三分;七星劍,向心窩惟爭一。那個威風逼得鬥牛寒,這個怒氣勝如雷電險。他兩個戰了有三十回合,不分勝負。 行者暗喜道:“這潑怪倒也架得住老孫的鐵棒!我已得了他三件寶貝,卻這般苦苦的與他廝殺,可不誤了我的工夫?不若拿葫蘆或淨瓶裝他去,多少是好。”又想道:“不好!不好!常言道:物隨主便。倘若我叫他不答應,卻又不誤了事業?且使幌金繩釦頭罷。”好大聖,一隻手使棒,架住他的寶劍;一隻手把那繩拋起,刷喇的扣了魔頭。原來那魔頭有個《緊繩咒》,有個《鬆繩咒》。若扣住別人,就念《緊繩咒》,莫能得脫;若扣住自家人,就念《鬆繩咒》,不得傷身。他認得是自家的寶貝,即念《鬆繩咒》,把繩鬆動,便脫出來,反望行者拋將去,卻早扣住了大聖。大聖正要使“瘦身法”,想要脫身,卻被那魔念動《緊繩咒》,緊緊扣住,怎能得脫?褪至頸項之下,原是一個金圈子套住。那怪將繩一扯,扯將下來,照光頭上砍了七八寶劍,行者頭皮兒也不曾紅了一紅。那魔道:“這猴子,你這等頭硬,我不砍你,且帶你回去再打你。將我那兩件寶貝趁早還我!”行者道: “我拿你甚麼寶貝,你問我要?”那魔頭將身上細細搜檢,卻將那葫蘆、淨瓶都搜出來,又把繩子牽着,帶至洞裏道:“兄長,拿將來了。”老魔道:“拿了誰來?”二魔道:“孫行者。你來看,你來看。”老魔一見,認得是行者,滿面歡喜道:“是他!是他!把他長長的繩兒拴在柱-上耍子!”真個把行者拴住,兩個魔頭,卻進後面堂裏飲酒。那大聖在柱根下爬蹉,忽驚動八戒。那呆子吊在樑上,哈哈的笑道:“哥哥啊,耳朵吃不成了!”行者道:“呆子,可吊得自在麼?我如今就出去,管情救了你們。”八戒道: “不羞!不羞!本身難脫,還想救人,罷罷罷!師徒們都在一處死了,好到陰司裏問路!”行者道:“不要胡說!你看我出去。”八戒道:“我看你怎麼出去。”那大聖口裏與八戒說話,眼裏卻抹着那些妖怪。見他在裏邊吃酒,有幾個小妖拿盤拿盞,執壺釃酒,不住的兩頭亂跑,關防的略鬆了些兒。他見面前無人,就弄神通:順出棒來,吹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一個純鋼的銼兒,扳過那頸項的圈子,三五銼,銼做兩段;扳開銼口,脫將出來,拔了一根毫毛,叫變做一個假身,拴在那裏,真身卻幌一幌,變做個小妖,立在旁邊。八戒又在樑上喊道:“不好了!不好了! 拴的是假貨,吊的是正身!”老魔停杯便問:“那豬八戒吆喝的是甚麼?”行者已變做小妖,上前道:“豬八戒攛道孫行者教變化走了罷,他不肯走,在那裏吆喝哩。”二魔道:“還說豬八戒老實,原來這等不老實!該打二十多嘴棍!”這行者就去拿條棍來打,八戒道:“你打輕些兒,若重了些兒,我又喊起,我認得你!” 行者道:“老孫變化,也只爲你們,你怎麼倒走了風息?這一洞裏妖精,都認不得,怎的偏你認得?”八戒道:“你雖變了頭臉,還不曾變得屁股。那屁股上兩塊紅不是?我因此認得是你。” 行者隨往後面,演到廚中,鍋底上摸了一把,將兩婰擦黑,行至前邊。八戒看見又笑道:“那個猴子去那裏混了這一會,弄做個黑屁股來了。” 行者仍站在跟前,要偷他寶貝,真個甚有見識:走上廳,對那怪扯個腿子道:“大王,你看那孫行者拴在柱上,左右爬蹉,磨壞那根金繩,得一根粗壯些的繩子換將下來纔好。”老魔道: “說得是。”即將腰間的獅蠻帶解下,遞與行者。行者接了帶,把假妝的行者拴住,換下那條繩子,一窩兒窩兒籠在袖內,又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氣,變作一根假幌金繩,雙手送與那怪。那怪只因貪酒,那曾細看,就便收下。這個是大聖騰那弄本事毫毛又換幌金繩。 得了這件寶貝,急轉身跳出門外,現了原身高叫:“妖怪!” 那把門的小妖問道:“你是甚人,在此呼喝?”行者道:“你快早進去報與你那潑魔,說者行孫來了。”那小妖如言報告,老魔大驚道:“拿住孫行者,又怎麼有個者行孫?”二魔道:“哥哥,怕他怎的?寶貝都在我手裏,等我拿那葫蘆出去,把他裝將來。”老魔道:“兄弟仔細。”二魔拿了葫蘆,走出山門,忽看見與孫行者模樣一般,只是略矮些兒,問道:“你是那裏來的”,行者道:“我是孫行者的兄弟,聞說你拿了我家兄,卻來與你尋事的。”二魔道:“是我拿了,鎖在洞中。你今既來,必要索戰。我也不與你交兵,我且叫你一聲,你敢應我麼?”行者道:“可怕你叫上千聲,我就答應你萬聲!”那魔執了寶貝,跳在空中,把底兒朝天,口兒朝地,叫聲“者行孫。”行者卻不敢答應,心中暗想道:“若是應了,就裝進去哩。”那魔道:“你怎麼不應我?”行者道:“我有些耳閉,不曾聽見。你高叫。”那怪物又叫聲“者行孫。”行者在底下掐着指頭算了一算,道:“我真名字叫做孫行者,起的鬼名字叫做者行孫。真名字可以裝得,鬼名字好道裝不得。”卻就忍不住,應了他一聲,颼的被他吸進葫蘆去,貼上帖兒。原來那寶貝,那管甚麼名字真假,但綽個應的氣兒,就裝了去也。大聖到他葫蘆裏,渾然烏黑,把頭往上一頂,那裏頂得動,且是塞得甚緊,卻纔心中焦躁道:“當時我在山上,遇着那兩個小妖,他曾告誦我說:不拘葫蘆淨瓶,把人裝在裏面,只消一時三刻,就化爲膿了,敢莫化了我麼?”一條心又想着道:“沒事!化不得我!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被太上老君放在八卦爐中煉了四十九日,煉成個金子心肝,銀子肺腑,銅頭鐵背,火眼金睛,那裏一時三刻就化得我?且跟他進去,看他怎的!” 二魔拿入裏面道:“哥哥,拿來了。”老魔道:“拿了誰?”二魔道:“者行孫,是我裝在葫蘆裏也。”老魔歡喜道:“賢弟請坐。 不要動,只等搖得響再揭帖兒。”行者聽得道:“我這般一個身子,怎麼便搖得響?只除化成稀汁,才搖得響是。等我撒泡溺罷,他若搖得響時,一定揭帖起蓋。我乘空走他娘罷!”又思道,“不好不好!溺雖可響,只是污了這直裰。等他搖時,我但聚些唾津漱口,稀漓呼喇的,哄他揭開,老孫再走罷。”大聖作了準備,那怪貪酒不搖。大聖作個法,意思只是哄他來搖,忽然叫道:“天呀!孤拐都化了!”那魔也不搖。大聖又叫道:“娘啊!連腰截骨都化了!”老魔道:“化至腰時,都化盡矣,揭起帖兒看看。”那大聖聞言,就拔了一根毫毛。叫“變!”變作個半截的身子,在葫蘆底上,真身卻變做個——蟲兒,釘在那葫蘆口邊。只見那二魔揭起帖子看時,大聖早已飛出,打個滾,又變做個倚海龍。倚海龍卻是原去請老奶奶的那個小妖,他變了,站在旁邊。那老魔扳着葫蘆口,張了一張,見是個半截身子動耽,他也不認真假,慌忙叫:“兄弟,蓋上!蓋上!還不曾化得了哩!”二魔依舊貼上。大聖在旁暗笑道:“不知老孫已在此矣!” 那老魔拿了壺,滿滿的斟了一杯酒,近前雙手遞與二魔道:“賢弟,我與你遞個鍾兒。”二魔道:“兄長,我們已吃了這半會酒,又遞甚鍾?”老魔道:“你拿住唐僧、八戒、沙僧猶可,又索了孫行者,裝了者行孫,如此功勞,該與你多遞幾鍾。”二魔見哥哥恭敬,怎敢不接,但一隻手託着葫蘆,一隻手不敢去接,卻把葫蘆遞與倚海龍,雙手去接杯,不知那倚海龍是孫行者變的。你看他端葫蘆,殷勤奉侍。二魔接酒吃了,也要回奉一杯,老魔道:“不消回酒,我這裏陪你一杯罷。”兩人只管謙遜。行者頂着葫蘆,眼不轉睛,看他兩個左右傳杯,全無計較,他就把個葫蘆-入衣袖,拔根毫毛變個假葫蘆,一樣無二,捧在手中。那魔遞了一會酒,也不看真假,一把接過寶貝,各上席,安然坐下,依然敘飲。孫大聖撤身走過,得了寶貝,心中暗喜道:“饒這魔頭有手段,畢竟葫蘆還姓孫!”畢竟不知向後怎樣施爲,方得救師滅怪,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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