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你身边的国学大师-国学堂

词字云-国学堂

老残游记 · 第三回 · 金线东来寻黑虎 布帆西去访苍鹰

国学诗词雏鹰计划:阅读此篇名篇《老残游记 · 第三回 · 金线东来寻黑虎 布帆西去访苍鹰》 来自:《老残游记》

刘鹗

刘鹗(è)(1857年10月18日—1909年8月23日),清末小说家。谱名震远,原名孟鹏,字云抟、公约。后更名鹗,字铁云,又字公约,号老残。署名“鸿都百炼生”。汉族,江苏丹徒(今镇江市)人,寄籍山阳(今江苏淮安区)。刘鹗自青年时期拜从太谷学派南宗李光炘(龙川)之后,终生主张以“教养”为大纲,发展经济生产,富而后教,养民为本的太谷学说。他一生从事实业,投资教育,为的就是能够实现太谷学派“教养天下”的目的。而他之所以能屡败屡战、坚韧不拔,太谷学派的思想可以说是他的精神支柱。
原文

话说众人以为天时尚早,王小玉必还要唱一段,不知只是他妹子出来敷衍几句就收场了,当时一哄而散。 老残到了次日,想起一千两银子放在寓中,总不放心。即到院前大街上找了一家汇票庄,叫个日昇昌字号,汇了八百两寄回江南涂州老家里去,自己却留了一百多两银子。本日在大街上买了一匹茧绸,又买了一件大呢马褂面子,拿回寓去,叫个成衣做一身棉袍子马褂。因为已是九月底,天气虽十分和暖,倘然西北风一起,立刻便要穿棉了。分付成衣已毕,吃了午饭,步出西门,先到趵突泉上吃了一碗茶。这趵突泉乃济南府七十二泉中的第一个泉,在大池之中,有四五亩地宽阔,两头均通溪河。池中流水,氵日妇有声。池子正中间有三股大泉,从池底冒出,翻上水面有二三尺高。据土人云:当年冒起有五六尺高,后来修池,不知怎样就矮下去了。这三股水,均比吊桶还粗。池子北面是个吕祖殿,殿前搭着凉棚,摆设着四五张桌子、十几条板凳卖茶,以便游人歇息。 老残吃完茶,出了趵突泉后门,向东转了几个弯,寻着了金泉书院。进了二门,便是投辖井,相传即是陈遵留客之处。再望西去,过一重门,即是一个蝴蝶厅,厅前厅后均是泉水围绕。厅后许多芭蕉,虽有几批残叶,尚是一碧无际,西北角上,芭蕉丛里,有个方池,不过二丈见方,就是金线泉了。全线乃四大名泉之二。你道四大名泉是那四个?就刚才说的趵突泉,此刻的金线泉,南门外的黑虎泉,抚台衙门里的珍珠泉:叫做“四大名泉”。 这金线泉相传水中有条金线。老残左右看了半天,不要说金线,连铁线也没有。后来幸而走过一个士子来,老残便作揖请教这“金线”二字有无着落。那士子便拉着老残踅到池子西面,弯了身体,侧着头,向水面上看,说道:“你看,那水面上有一条线,仿佛游丝一样,在水面上摇动。看见了没有?”老残也侧了头,照样看去,看了些时,说道:“看见了,看见了!”这是什么缘故呢?想了一想,道:“莫非底下是两股泉水,力量相敌,所以中间挤出这一线来?”那士子道:“这泉见于著录好几百年,难道这两股泉的力量,经历这久就没有个强弱吗?”老残道:“你看这线,常常左右摆动,这就是两边泉力不匀的道理了。”那士子到也点头会意。说完,彼此各散。 老残出了金泉书院,顺着西城南行。过了城角,仍是一条街市,一直向东。这南门城外好大一条城河,河里泉水湛清,看得河底明明白白。河里的水草都有一丈多长,被那河水流得摇摇摆摆,煞是好看。走着看着,见河岸南面,有几个大长方池子,许多妇女坐在池边石上捣衣。再过去,有一个大池,池南几间草房,走到面前,知是一个茶馆。进了茶馆,靠北窗坐下,就有一个茶房泡了一壶茶来。茶壶都是宜兴壶的样子,却是本地仿照烧的。老残坐定,问茶房道:“听说你们这里有个黑虎泉,可知道在什么地方?”那茶房笑道:“先生,你伏到这窗台上朝外看,不就是黑虎泉吗?”老残果然望外一看,原来就在自己脚底下,有一个石头雕的老虎头,约有二尺余长,倒有尺五六的宽径。从那老虎口中喷出一股泉来,力量很大,从池子这边直冲到池子那面,然后转到两边,流入城河去了。坐了片刻,看那夕阳有渐渐下山的意思,遂付了茶钱,缓步进南门回寓。 到了次日,觉得游兴已足,就拿了串铃,到街上去混混。踅过抚台衙门,望西一条胡同口上,有所中等房子,朝南的大门,门旁贴了“高公馆”三个字。只见那公馆门口站了一个瘦长脸的人,穿了件棕紫熟罗棉大袄,手里捧了一支洋白铜二马车水烟袋,面带愁容。看见老残,唤道:“先生,先生!你会看喉咙吗?”老残答道:“懂得一点半点几的。”那人便说:“请里面坐。”进了大门,望西一拐,便是三间客厅,铺设也还妥当。两边字画,多半是时下名人的笔墨。只有中间挂着一幅中堂,只画了一个人,仿佛列子御风的形状,衣服冠带均被风吹起,笔力甚为道劲,上题“大风张风刀四字,也写得极好。坐定,彼此问过名姓。原来这人系江苏人,号绍殷,充当抚院内文案差使。他说道:“有个小妾害了喉蛾,已经五天今日滴水不能进了。请先生诊视,尚有救没有?”老残道:“须看了病,方好说话。”当时高公即叫家人:“到上房关照一声,说有先生来看病。”随后就同着进了二门,即是三间上房。进得堂屋,有老妈子打起西房的门帘,说声:“请里面坐。”走进房门,贴西墙靠北一张大床,床上悬着印花夏布帐子,床面前靠西放了一张半桌,床前两张机凳。 高公让老残西面杌凳上坐下。帐子里伸出一只手来,老妈子拿了几木书垫在手下,诊了一只手,又换一只。老残道:“两手脉沉数而弦,是火被寒逼住,不得出来,所以越过越重。请看一看喉咙。”高公使将帐子打起。看那妇人,约有二十岁光景,面上通红,人却甚为委顿的样子。高公将他轻轻扶起,对着窗户的亮光。老残低头一看,两边肿的已将要合缝了,颜色淡红。看过,对高公道:“这病本不甚重,原起只是一点火气,被医家用苦寒药一逼,火不得发,兼之平常肝气易动,抑郁而成。目下只须吃两剂辛凉发散药就好了。”又在自己药囊内取出一个药瓶、一支喉枪,替他吹了些药上去。出到厅房,开了个药方,名叫“加味甘桔汤”。用的是生甘草、苦桔梗、牛蒡子、荆芥、防风、薄荷、辛夷、飞滑石八味药,鲜荷梗做的引子。方子开毕,送了过去。 高公道:“高明得极。不知吃几帖?”老残道:“今日吃两帖,明日再来复诊。”高公又问:“药金请教几何?”老残道:“鄙人行道,没有一定的药金。果然医好了姨太大病,等我肚子饥时,赏碗饭吃;走不动时,给几个盘川,尽够的了。”高公道:“既如此说,病好一总酬谢。尊寓在何处,以便倘有变动,着人来请。”老残道:“在布政司街高升店。”说毕分手。从此,天天来请。不过三四夭,病势渐退,已经同常人一样。高公喜欢得无可如何,送了八两银子谢仪,还在北柱楼办了一席酒,邀请文案上同事作陪,也是个揄扬的意思。谁知一个传十,十个传百,官幕两途,拿轿子来接的,渐渐有日不暇给之势。 那日,又在北柱楼吃饭,是个候补道请的。席上右边上首一个人说道:“玉佐臣要补曹州府了。”左边下首,紧靠老残的一个人道:“他的班次很远,怎样会补缺呢?”右边人道:“因为他办强盗办的好,不到一年竟有路不拾遗的景象,宫保赏识非凡。前日有人对宫保说:‘曾走曹州府某乡庄过,亲眼见有个蓝布包袱弃在路旁,无人敢拾。某就问土人:“这包袱是谁的?为何没人收起?”土人道:“昨儿夜里,不知何人放在这里的。”某问:“你们为甚么不拾了回去?”都笑着摇摇头道:“俺还要一家子性命吗!”如此,可见路不拾遗,古人竟不是欺人,今日也竟做得到的!’宫保听着很是喜欢,所以打算专折明保他。”左边的人道:“佐臣人是能干的,只嫌太残忍些。来到一年,站笼站死两千多人,难道没有冤枉吗?”旁边一人道:“冤枉一定是有的,自无庸议,但不知有几成不冤枉的?”右边人道:“大凡酷吏的政治,外面都是好看的。诸君记得当年常剥皮做兖州府的时候,何尝不是这样?总做的人人侧目而视就完了。”又一人道:“佐臣酷虐,是诚然酷虐,然曹州府的民情也实在可恨。那年,兄弟署曹州的时候,几乎无一天无盗案。养了二百名小队子,像那不捕鼠的猫一样,毫无用处。及至各县捕快捉来的强盗,不是老实乡民,就是被强盗胁了去看守骡马的人。至于真强盗,一百个里也没有几个。现在被这玉佐臣雷厉风行的一办,盗案竟自没有了。相形之下,兄弟实在惭愧的很。”左边人道:“依兄弟愚见,还是不多杀人的为是。此人名震一时,恐将来果报也在不可思议之列。”说完,大家都道:“酒也够了,赐饭罢。”饭后各散。 过了一日,老残下午无事,正在寓中闲坐,忽见门口一乘蓝呢轿落下,进来一个人,口中喊道:“铁先生在家吗?”老残一看,原来就是高绍殷,赶忙迎出,说:“在家,在家。请房里坐“只是地方卑污,屈驾的很。”绍殷一面道:“说那里的话!”一面就往里走。进得二门,是个朝东的两间厢房。房里靠南一张砖炕,炕上铺着被褥;北面一张方桌,两张椅子;西面两个小小竹箱。桌上放了几本书,一方小砚台,几枝笔,一个印色盒子。老残让他上首坐了。他就随手揭过书来,细细一看,惊讶道:“这是部宋版张君房刻木的《庄子》,从那里得来的?此书世上久不见了,季沧苇、黄丕烈诸人俱来见过,要算希世之宝呢!”老残道:“不过先人遗留下来的几本破书,卖又不值钱,随便带在行箧,解解闷儿,当小说书看罢了,何足挂齿。”再望下翻,是一本苏东坡手写的陶诗,就是毛子晋所仿刻的祖本。 绍殷再三赞叹不绝,随又问道:“先生本是科第世家,为甚不在功名上讲求,却操此冷业?虽说富贵浮云,未免太高尚了罢。”老残叹道:“阁下以‘高尚’二字许我,实过奖了。鄙人并非无志功名:一则,性情过于疏放,不合时宜;二则,俗说‘攀得高,跌得重’,不想攀高是想跌轻些的意思。”绍殷道:“昨晚在里头吃便饭,宫保谈起:‘幕府人才济济,凡有所闻的,无不罗致于此了。’同坐姚云翁便道:‘目下就有一个人在此,宫保并来罗致。”宫保急问:‘是谁?’姚云翁就将阁下学问怎样,品行怎样,而又通达人情、熟谙世务,怎样怎样,说得官保抓耳挠腮,十分欢喜。宫保就叫兄弟立刻写个内文案札子送亲。那是兄弟答道:‘这样恐不多当,此人既非侯补,又非投放,且还不知他有什么功名,札子不甚好下。’宫保说:‘那么就下个关书去请。’兄弟说:‘若要请他看病,那是一请就到的;若要招致幕府,不知他愿意不愿意,须先问他一声才好。’宫保说:‘很好。你明天就去探探口气,你就同了他来见我一见。’为此,兄弟今日特来与阁下商议,可否今日同到里面见宫保一见?”老残道:“那也没有甚么不可,只是见宫保须要冠带,我却穿不惯,能便衣相见就好。”绍殷道:“自然便衣。稍停一刻,我们同去。你到我书房里坐等。宫保午后从里边下来,我们就在签押房里见了。”说着,又喊了一乘轿子。 老残穿着随身衣服,同高绍殷进了抚署。原来这山东抚署是明朝的齐王府,故许多地方仍用旧名。进了三堂,就叫“宫门口”。旁边就是高绍殷的书房,对面便是宫保的签押房。方到绍殷书房坐下,不到半时,只见宫保已从里面出来,身体甚是魁梧,相貌却还仁厚。高绍殷看见,立刻迎上前去,低低说了几句。只听庄宫保连声叫道:“请过来,请过来。”便有个差官跑来喊道:“宫保请铁老爷!”老残连忙走来,向庄宫保对面一站。庄云:“久慕得很!”用手一伸,腰一呵,说:“请里面坐。”差官早将软帘打起。 老残进了房门,深深作了一个揖。宫保让在红木炕上首坐下。绍殷对面相陪。另外搬了一张方杌凳在两人中间,宫保坐了,便问道:“听说补残先生学问经济都出众的很。兄弟以不学之资,圣恩叫我做这封疆大吏,别省不过尽心吏治就完了,本省更有这个河工,实在难办,所以兄弟没有别的法子。但凡闻有奇才异能之士,都想请来,也是集思广益的意思。倘有见到的所在,能指教一二,那就受赐得多了。”老残道:“宫保的政声,有口皆碑,那是没有得说的了。只是河工一事,听得外边议论,皆是本贾让三策,主不与河争地的?”宫保道:“原是呢。你看,河南的河面多宽,此地的河面多窄呢。”老残道:“不是这么说。河面窄,容不下,只是伏汛几十天;其余的时候,水力甚软,沙所以易淤。要知贾让只是文章做得好,他也没有办过河工。贾让之后,不到一百年,就有个王景出来了。他治河的法子乃是从大禹一脉下来的,专主‘禹抑洪水’的‘抑’字,与贾让之说正相反背。自他治过之后,一千多年没河患。明朝潘季驯,本朝靳文襄,皆略仿其意,遂享盛名。宫保想必也是知道的。”宫保道:“王景是用何法子呢?”老残道:“他是从‘播为九河,同为逆河’,‘播’‘同’两个字上悟出来的。《后汉书》上也只有‘十里立一水门,令更相回注’两句话。至于其中曲折,亦非倾盖之间所能尽的,容慢慢的做个说帖呈览,何如?” 庄宫保听了,甚为喜欢,向高绍殷道:“你叫他们赶紧把那南书房三间收拾,即请铁先生就搬到衙门里来住罢,以便随时领教。”老残道:“宫保雅爱,甚为感激,只是目下有个亲戚在曹州府住,打算去探望一道;并且风闻玉守的政声,也要去参考参考,究竟是个何等样人。等鄙人从曹州回来,再领宫保的教罢。”宫保神色甚为怏怏。说完,老残即告辞,同绍殷出了衙门,各自回去,未知老残究竟是到曹州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翻译
释义/赏析
繁体原文
話說衆人以爲天時尚早,王小玉必還要唱一段,不知只是他妹子出來敷衍幾句就收場了,當時一鬨而散。 老殘到了次日,想起一千兩銀子放在寓中,總不放心。即到院前大街上找了一家匯票莊,叫個日昇昌字號,匯了八百兩寄回江南塗州老家裏去,自己卻留了一百多兩銀子。本日在大街上買了一匹繭綢,又買了一件大呢馬褂面子,拿回寓去,叫個成衣做一身棉袍子馬褂。因爲已是九月底,天氣雖十分和暖,倘然西北風一起,立刻便要穿棉了。分付成衣已畢,吃了午飯,步出西門,先到趵突泉上吃了一碗茶。這趵突泉乃濟南府七十二泉中的第一個泉,在大池之中,有四五畝地寬闊,兩頭均通溪河。池中流水,氵日婦有聲。池子正中間有三股大泉,從池底冒出,翻上水面有二三尺高。據土人云:當年冒起有五六尺高,後來修池,不知怎樣就矮下去了。這三股水,均比吊桶還粗。池子北面是個呂祖殿,殿前搭着涼棚,擺設着四五張桌子、十幾條板凳賣茶,以便遊人歇息。 老殘吃完茶,出了趵突泉後門,向東轉了幾個彎,尋着了金泉書院。進了二門,便是投轄井,相傳即是陳遵留客之處。再望西去,過一重門,即是一個蝴蝶廳,廳前廳後均是泉水圍繞。廳後許多芭蕉,雖有幾批殘葉,尚是一碧無際,西北角上,芭蕉叢裏,有個方池,不過二丈見方,就是金線泉了。全線乃四大名泉之二。你道四大名泉是那四個?就剛纔說的趵突泉,此刻的金線泉,南門外的黑虎泉,撫臺衙門裏的珍珠泉:叫做“四大名泉”。 這金線泉相傳水中有條金線。老殘左右看了半天,不要說金線,連鐵線也沒有。後來幸而走過一個士子來,老殘便作揖請教這“金線”二字有無着落。那士子便拉着老殘踅到池子西面,彎了身體,側着頭,向水面上看,說道:“你看,那水面上有一條線,彷彿遊絲一樣,在水面上搖動。看見了沒有?”老殘也側了頭,照樣看去,看了些時,說道:“看見了,看見了!”這是什麼緣故呢?想了一想,道:“莫非底下是兩股泉水,力量相敵,所以中間擠出這一線來?”那士子道:“這泉見於著錄好幾百年,難道這兩股泉的力量,經歷這久就沒有個強弱嗎?”老殘道:“你看這線,常常左右擺動,這就是兩邊泉力不勻的道理了。”那士子到也點頭會意。說完,彼此各散。 老殘出了金泉書院,順着西城南行。過了城角,仍是一條街市,一直向東。這南門城外好大一條城河,河裏泉水湛清,看得河底明明白白。河裏的水草都有一丈多長,被那河水流得搖搖擺擺,煞是好看。走着看着,見河岸南面,有幾個大長方池子,許多婦女坐在池邊石上搗衣。再過去,有一個大池,池南幾間草房,走到面前,知是一個茶館。進了茶館,靠北窗坐下,就有一個茶房泡了一壺茶來。茶壺都是宜興壺的樣子,卻是本地仿照燒的。老殘坐定,問茶房道:“聽說你們這裏有個黑虎泉,可知道在什麼地方?”那茶房笑道:“先生,你伏到這窗臺上朝外看,不就是黑虎泉嗎?”老殘果然望外一看,原來就在自己腳底下,有一個石頭雕的老虎頭,約有二尺餘長,倒有尺五六的寬徑。從那老虎口中噴出一股泉來,力量很大,從池子這邊直衝到池子那面,然後轉到兩邊,流入城河去了。坐了片刻,看那夕陽有漸漸下山的意思,遂付了茶錢,緩步進南門回寓。 到了次日,覺得遊興已足,就拿了串鈴,到街上去混混。踅過撫臺衙門,望西一條衚衕口上,有所中等房子,朝南的大門,門旁貼了“高公館”三個字。只見那公館門口站了一個瘦長臉的人,穿了件棕紫熟羅棉大襖,手裏捧了一支洋白銅二馬車水菸袋,面帶愁容。看見老殘,喚道:“先生,先生!你會看喉嚨嗎?”老殘答道:“懂得一點半點幾的。”那人便說:“請裏面坐。”進了大門,望西一拐,便是三間客廳,鋪設也還妥當。兩邊字畫,多半是時下名人的筆墨。只有中間掛着一幅中堂,只畫了一個人,彷彿列子御風的形狀,衣服冠帶均被風吹起,筆力甚爲道勁,上題“大風張風刀四字,也寫得極好。坐定,彼此問過名姓。原來這人系江蘇人,號紹殷,充當撫院內文案差使。他說道:“有個小妾害了喉蛾,已經五天今日滴水不能進了。請先生診視,尚有救沒有?”老殘道:“須看了病,方好說話。”當時高公即叫家人:“到上房關照一聲,說有先生來看病。”隨後就同着進了二門,即是三間上房。進得堂屋,有老媽子打起西房的門簾,說聲:“請裏面坐。”走進房門,貼西牆靠北一張大牀,牀上懸着印花夏布帳子,牀面前靠西放了一張半桌,牀前兩張機凳。 高公讓老殘西面杌凳上坐下。帳子裏伸出一隻手來,老媽子拿了幾木書墊在手下,診了一隻手,又換一隻。老殘道:“兩手脈沉數而弦,是火被寒逼住,不得出來,所以越過越重。請看一看喉嚨。”高公使將帳子打起。看那婦人,約有二十歲光景,面上通紅,人卻甚爲委頓的樣子。高公將他輕輕扶起,對着窗戶的亮光。老殘低頭一看,兩邊腫的已將要合縫了,顏色淡紅。看過,對高公道:“這病本不甚重,原起只是一點火氣,被醫家用苦寒藥一逼,火不得發,兼之平常肝氣易動,抑鬱而成。目下只須吃兩劑辛涼發散藥就好了。”又在自己藥囊內取出一個藥瓶、一支喉槍,替他吹了些藥上去。出到廳房,開了個藥方,名叫“加味甘桔湯”。用的是生甘草、苦桔梗、牛蒡子、荊芥、防風、薄荷、辛夷、飛滑石八味藥,鮮荷梗做的引子。方子開畢,送了過去。 高公道:“高明得極。不知吃幾帖?”老殘道:“今日吃兩帖,明日再來複診。”高公又問:“藥金請教幾何?”老殘道:“鄙人行道,沒有一定的藥金。果然醫好了姨太大病,等我肚子飢時,賞碗飯吃;走不動時,給幾個盤川,儘夠的了。”高公道:“既如此說,病好一總酬謝。尊寓在何處,以便倘有變動,着人來請。”老殘道:“在布政司街高升店。”說畢分手。從此,天天來請。不過三四夭,病勢漸退,已經同常人一樣。高公喜歡得無可如何,送了八兩銀子謝儀,還在北柱樓辦了一席酒,邀請文案上同事作陪,也是個揄揚的意思。誰知一個傳十,十個傳百,官幕兩途,拿轎子來接的,漸漸有日不暇給之勢。 那日,又在北柱樓吃飯,是個候補道請的。席上右邊上首一個人說道:“玉佐臣要補曹州府了。”左邊下首,緊靠老殘的一個人道:“他的班次很遠,怎樣會補缺呢?”右邊人道:“因爲他辦強盜辦的好,不到一年竟有路不拾遺的景象,宮保賞識非凡。前日有人對宮保說:‘曾走曹州府某鄉莊過,親眼見有個藍布包袱棄在路旁,無人敢拾。某就問土人:“這包袱是誰的?爲何沒人收起?”土人道:“昨兒夜裏,不知何人放在這裏的。”某問:“你們爲甚麼不拾了回去?”都笑着搖搖頭道:“俺還要一家子性命嗎!”如此,可見路不拾遺,古人竟不是欺人,今日也竟做得到的!’宮保聽着很是喜歡,所以打算專折明保他。”左邊的人道:“佐臣人是能幹的,只嫌太殘忍些。來到一年,站籠站死兩千多人,難道沒有冤枉嗎?”旁邊一人道:“冤枉一定是有的,自無庸議,但不知有幾成不冤枉的?”右邊人道:“大凡酷吏的政治,外面都是好看的。諸君記得當年常剝皮做兗州府的時候,何嘗不是這樣?總做的人人側目而視就完了。”又一人道:“佐臣酷虐,是誠然酷虐,然曹州府的民情也實在可恨。那年,兄弟署曹州的時候,幾乎無一天無盜案。養了二百名小隊子,像那不捕鼠的貓一樣,毫無用處。及至各縣捕快捉來的強盜,不是老實鄉民,就是被強盜脅了去看守騾馬的人。至於真強盜,一百個裏也沒有幾個。現在被這玉佐臣雷厲風行的一辦,盜案竟自沒有了。相形之下,兄弟實在慚愧的很。”左邊人道:“依兄弟愚見,還是不多殺人的爲是。此人名震一時,恐將來果報也在不可思議之列。”說完,大家都道:“酒也夠了,賜飯罷。”飯後各散。 過了一日,老殘下午無事,正在寓中閒坐,忽見門口一乘藍呢轎落下,進來一個人,口中喊道:“鐵先生在家嗎?”老殘一看,原來就是高紹殷,趕忙迎出,說:“在家,在家。請房裏坐“只是地方卑污,屈駕的很。”紹殷一面道:“說那裏的話!”一面就往裏走。進得二門,是個朝東的兩間廂房。房裏靠南一張磚炕,炕上鋪着被褥;北面一張方桌,兩張椅子;西面兩個小小竹箱。桌上放了幾本書,一方小硯臺,幾枝筆,一個印色盒子。老殘讓他上首坐了。他就隨手揭過書來,細細一看,驚訝道:“這是部宋版張君房刻木的《莊子》,從那裏得來的?此書世上久不見了,季滄葦、黃丕烈諸人俱來見過,要算希世之寶呢!”老殘道:“不過先人遺留下來的幾本破書,賣又不值錢,隨便帶在行篋,解解悶兒,當小說書看罷了,何足掛齒。”再望下翻,是一本蘇東坡手寫的陶詩,就是毛子晉所仿刻的祖本。 紹殷再三讚歎不絕,隨又問道:“先生本是科第世家,爲甚不在功名上講求,卻操此冷業?雖說富貴浮雲,未免太高尚了罷。”老殘嘆道:“閣下以‘高尚’二字許我,實過獎了。鄙人並非無志功名:一則,性情過於疏放,不合時宜;二則,俗說‘攀得高,跌得重’,不想攀高是想跌輕些的意思。”紹殷道:“昨晚在裏頭吃便飯,宮保談起:‘幕府人才濟濟,凡有所聞的,無不羅致於此了。’同坐姚雲翁便道:‘目下就有一個人在此,宮保並來羅致。”宮保急問:‘是誰?’姚雲翁就將閣下學問怎樣,品行怎樣,而又通達人情、熟諳世務,怎樣怎樣,說得官保抓耳撓腮,十分歡喜。宮保就叫兄弟立刻寫個內文案札子送親。那是兄弟答道:‘這樣恐不多當,此人既非侯補,又非投放,且還不知他有什麼功名,札子不甚好下。’宮保說:‘那麼就下個關書去請。’兄弟說:‘若要請他看病,那是一請就到的;若要招致幕府,不知他願意不願意,須先問他一聲纔好。’宮保說:‘很好。你明天就去探探口氣,你就同了他來見我一見。’爲此,兄弟今日特來與閣下商議,可否今日同到裏面見宮保一見?”老殘道:“那也沒有甚麼不可,只是見宮保須要冠帶,我卻穿不慣,能便衣相見就好。”紹殷道:“自然便衣。稍停一刻,我們同去。你到我書房裏坐等。宮保午後從裏邊下來,我們就在簽押房裏見了。”說着,又喊了一乘轎子。 老殘穿着隨身衣服,同高紹殷進了撫署。原來這山東撫署是明朝的齊王府,故許多地方仍用舊名。進了三堂,就叫“宮門口”。旁邊就是高紹殷的書房,對面便是宮保的簽押房。方到紹殷書房坐下,不到半時,只見宮保已從裏面出來,身體甚是魁梧,相貌卻還仁厚。高紹殷看見,立刻迎上前去,低低說了幾句。只聽莊宮保連聲叫道:“請過來,請過來。”便有個差官跑來喊道:“宮保請鐵老爺!”老殘連忙走來,向莊宮保對面一站。莊雲:“久慕得很!”用手一伸,腰一呵,說:“請裏面坐。”差官早將軟簾打起。 老殘進了房門,深深作了一個揖。宮保讓在紅木炕上首坐下。紹殷對面相陪。另外搬了一張方杌凳在兩人中間,宮保坐了,便問道:“聽說補殘先生學問經濟都出衆的很。兄弟以不學之資,聖恩叫我做這封疆大吏,別省不過盡心吏治就完了,本省更有這個河工,實在難辦,所以兄弟沒有別的法子。但凡聞有奇才異能之士,都想請來,也是集思廣益的意思。倘有見到的所在,能指教一二,那就受賜得多了。”老殘道:“宮保的政聲,有口皆碑,那是沒有得說的了。只是河工一事,聽得外邊議論,皆是本賈讓三策,主不與河爭地的?”宮保道:“原是呢。你看,河南的河面多寬,此地的河面多窄呢。”老殘道:“不是這麼說。河面窄,容不下,只是伏汛幾十天;其餘的時候,水力甚軟,沙所以易淤。要知賈讓只是文章做得好,他也沒有辦過河工。賈讓之後,不到一百年,就有個王景出來了。他治河的法子乃是從大禹一脈下來的,專主‘禹抑洪水’的‘抑’字,與賈讓之說正相反背。自他治過之後,一千多年沒河患。明朝潘季馴,本朝靳文襄,皆略仿其意,遂享盛名。宮保想必也是知道的。”宮保道:“王景是用何法子呢?”老殘道:“他是從‘播爲九河,同爲逆河’,‘播’‘同’兩個字上悟出來的。《後漢書》上也只有‘十里立一水門,令更相回注’兩句話。至於其中曲折,亦非傾蓋之間所能盡的,容慢慢的做個說帖呈覽,何如?” 莊宮保聽了,甚爲喜歡,向高紹殷道:“你叫他們趕緊把那南書房三間收拾,即請鐵先生就搬到衙門裏來住罷,以便隨時領教。”老殘道:“宮保雅愛,甚爲感激,只是目下有個親戚在曹州府住,打算去探望一道;並且風聞玉守的政聲,也要去參考參考,究竟是個何等樣人。等鄙人從曹州回來,再領宮保的教罷。”宮保神色甚爲怏怏。說完,老殘即告辭,同紹殷出了衙門,各自回去,未知老殘究竟是到曹州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翻译
释义/赏析
拓展阅读
读书笔记
词字云图书馆-诗词歌赋国学学习-7*24小时
  • 词字云图书馆www.ciziyun.com 点击:39772489次 。本站部分内容来源于网友提交,如果我们的某些资料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或对您造成了任何程度的伤害,请及时联系我们,我们将在收到通知后第一时间妥善处理该部分内容 。chuangmi01@qq.com侵删 词字云-做你身边最得力的古文帮手,唐诗三百首,诗歌全集,唐诗、宋词、元曲、诗经、离骚、古代诗词、现代诗歌、近代诗歌、外国诗歌,打造全诗词数据库网站和社区,为您提供经典的诗词、丰富的诗词服务。以及国学经典,词字云,国学,易经,道德经,弟子规,唐诗,宋词,元曲,诗经,离骚,古典诗词,红色诗词,近代诗词,现代诗词

    Copyright © 词字云www.ciziyun.com图书馆 001-1